1.6.6 列御寇
列御寇

本篇阐述得道者“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安于自然之道,不安于人为)的思想。

本篇包括三大部分。第一大部分(从开头至“安其所安”)阐明不能“安其所安”者会陷入辛劳忧虑的困境,包含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从开头至“敖游者也”)阐明不能“安其所安”(安于自然)者会陷入辛劳忧虑的困境。第二个故事(从“郑人”至“安其所安”)提出并阐述得道者要“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安于自然,不安于人为)的思想。

第二大部分(从“庄子曰”至“不知大宁”)阐述如何才能领悟道。

第三大部分(从“宋人”至“真人能之”)阐述第二大部分“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的思想,包括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从“宋人”至“子行矣”)阐发“众人安其所不安”(安于人为)的思想。第二个故事(从“鲁哀公”至“真人能之”)阐述“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的治国思想。

第四大部分(从“孔子”至“命者遭”)阐释得道者应“安其所安”(安于自然)、顺随人性的思想。

第五大部分(从“人有见”至末尾)继续阐发得道者“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的思想,包括三个故事。第一个故事(从“人有见”至“齑粉乎”)阐述众人不可“安其所不安”(安于人为),否则即使侥幸成功,也是取祸之道。第二个故事(从“或聘于”至“可得乎”)阐述得道者应“安其所安”(安于自然),谨于去就。第三个故事(从“人有见”至末尾)阐述得道者应“安其所安”,不以分别的眼光看待世俗礼仪。

1.列御寇〔1〕〔2〕齐,中道〔3〕而反(返),遇伯昏瞀(mào)人〔4〕。伯昏瞀人曰:“奚方〔5〕而反(返)?”

曰:“吾惊焉。”

曰:“恶〔6〕乎惊?”

曰:“吾尝食于十浆(jiāng)(注1)〔7〕,而五浆先馈〔8〕。”

伯昏瞀人曰:“若是〔9〕,则汝何为惊已(矣)?”

曰:“夫内诚不解〔10〕,形谍〔11〕成光,以外镇〔12〕人心,使人轻乎贵老〔13〕,而〔14〕其所患。夫浆人特〔15〕为食羹之货〔16〕,无(注2)多余之赢〔17〕,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于万乘之主乎!身劳于国而知(智)尽于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

〔1〕列御寇:即列子,参见《逍遥游》。〔2〕之:往。〔3〕中道:中途。〔4〕伯昏瞀人:似为《德充符》中的伯昏无人。〔5〕奚方:什么原因。“奚”,何。“方”,原因。〔6〕恶:何。〔7〕十浆:十家并列卖浆的店铺。〔8〕馈:赠送。〔9〕若是:即使这样。〔10〕解:去掉内在的有我之见。〔11〕谍:流露。〔12〕镇:压服。〔13〕轻乎贵老:不重视老人。〔14〕:招致(陈红映等)。〔15〕特:只。〔16〕货:买卖。〔17〕赢:赢利。

(注1)浆:很多版本作“”。

(注2)无:有的版本没有“无”字。

译文:

列御寇前往齐国,半路就返回来,遇见了伯昏瞀人。伯昏瞀人问:“你为什么中途而返呢?”

列御寇说:“我受到了惊吓。”

伯昏瞀人又问:“你怎么受到惊吓了?”

列御寇说:“我到十家卖浆店里去饮浆,竟有五家争先送给我。”

伯昏瞀人说:“即便如此,你怎么就受到惊吓呢?”

列御寇说:“内心的情欲没有去掉,外表就露出神采,这就会震服人心,使人不尊重老者而尊重我,从而给我带来祸患。卖浆人只是做些汤水之类的小买卖,没有多少赢利,收入很微薄,也没什么权势,都这样对待我,何况是万乘的君主呢?身体为国操劳,心智耗于政事,他会将重任交给我,要我达成功效。我因此受到惊吓。”

解说:

这个故事阐明不能“安其所安”(安于自然)者会陷入辛劳忧虑的困境。

列御寇从卖浆人的竞争之心看出两点:一、齐国人为了利益费尽心力,连老者也不顾。二、列御寇自己没有做到和光同尘。因此,列御寇如果到了齐国成为齐国的臣子,齐国国君就会要求他达到相应的功效,他从此就再也不能逍遥自在了。

2.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女(汝)处已(矣)(注1)〔1〕,人将保〔2〕女(汝)矣!”

〔1〕处已:安处吧。〔2〕保:归附。

(注1)己:成玄英作“己”字。处己:安处己身。

译文:

伯昏瞀人说:“你真善于观察呀!你等着吧,别人将会归附于你!”

解说:

列御寇因害怕齐国相互竞争的风俗而离开,这是不能和光同尘、心有善恶的表现。心有善恶则世俗之人会因利而聚集,因此,伯昏瞀人断定,不久别人还会前来归附。

3.无几何〔1〕而往〔2〕,则户外之屦(jù)〔3〕满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4〕杖蹙〔5〕之乎颐〔6〕,立有间〔7〕,不言而出。

〔1〕无几何:没多久。〔2〕往:伯昏瞀人到列御寇住所。〔3〕屦:麻鞋。〔4〕敦:竖(司马彪)。〔5〕蹙:紧贴(曹础基)。〔6〕颐:下巴。〔7〕有间:一会儿。

译文:

没过多久,伯昏瞀人前去拜访列御寇,只见列御寇门外摆满了鞋子。伯昏瞀人朝北站立,拄着拐杖,顶着下巴。站了一会儿,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解说:

伯昏瞀人已经提醒列御寇,世俗之人会前来归附。伯昏瞀人从所见到的情形发现,他的话并没有引起列御寇的重视。

4.宾(注1)者〔1〕以告列子,列子提屦,跣〔2〕而走,暨〔3〕乎门,曰:“先生既来,曾〔4〕不发药〔5〕乎?”

曰:“已矣〔6〕,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而〔7〕〔8〕用之感豫〔9〕出异〔10〕也!必(注2)且〔11〕有感,摇〔12〕〔13〕本才(注3)〔14〕,又无谓〔15〕也。与汝游者又莫汝告也,彼所小言〔16〕,尽人毒〔17〕也。莫觉莫悟,何相孰(熟)也〔18〕!巧者劳而知(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19〕,泛〔20〕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

〔1〕宾者:接待宾客的人。〔2〕跣:光着脚。〔3〕暨:及,到。〔4〕曾:竟。〔5〕发药:比喻教诲之言。〔6〕已矣:罢了。〔7〕而:你。〔8〕焉:何(陈红映等)。〔9〕感豫:感到愉快。“豫”,愉快。〔10〕出异:与众不同。〔11〕且:将。〔12〕摇:动。〔13〕而:你。〔14〕本才:本性。〔15〕无谓:无可奈何。〔16〕小言:琐碎的言论。〔17〕人毒:害人的东西。〔18〕孰:详审。〔19〕敖游:嬉游。〔20〕泛:漂浮不定的样子。

(注1)宾:一本作“傧”字。

(注2)必:许维遹认为应为“心”字。

(注3)才:《续古逸丛书》为“性”字。

译文:

接待人员将此事告诉了列子,列子拿着鞋子,光着脚就跑了出来,跑到门口说:“先生既然已经来了,干嘛不指点指点我呢?”

伯昏瞀人说:“算了,我已经说过了,人们会自动前来归附你的,现在果然有人前来归附。不是你能让人们归附,而是你不能让人们不来归附。你为什么要这样讨人欢心而表现得与众不同呢!必定是有什么动摇了你的本性,自己又无可奈何。与你交游的人又不告诉你,他们那些琐碎的言论,全都是毒害人的。他们都没有觉悟,哪能相互帮助呢?巧者辛劳,智者忧虑,不用智巧的人没有什么追求,填饱肚子,到处嬉游,就像没系绳子的船在漂游,心无思虑自在遨游。”

解说:

列御寇不能做到和光同尘,与众人表现不同,因而众人前来归附。这些没有悟道的人与列御寇相互搅和,沉迷在一起。对此,伯昏瞀人也是无可奈何。

5.郑人缓〔1〕也呻吟〔2〕〔3〕裘氏〔4〕之地。祇〔5〕三年而缓为儒〔6〕,河润〔7〕九里〔8〕,泽及三族〔9〕,使其弟墨〔10〕。儒墨相与辩,其父助翟〔11〕。十年而缓自杀。其父梦之曰:“使而〔12〕子为墨者予〔13〕也。阖〔14〕[胡]〔15〕尝视其良(注1)〔16〕,既为秋柏〔17〕之实矣?”

〔1〕缓:人名。〔2〕呻吟:吟咏之谓(成玄英)。〔3〕于:《道藏》、储伯秀《义海纂微》本有“于”字(据王叔岷)。〔4〕裘氏:郑地名。〔5〕祇:只。〔6〕为儒:成为儒者。〔7〕河润:恩泽,惠及。〔8〕九里:形容地方广远。“里”,古代若干户为一里。〔9〕三族:父族、母族、妻族。〔10〕墨:墨者。〔11〕翟:缓弟弟的名字。〔12〕而:你。〔13〕予:我。〔14〕阖:何不。〔15〕[胡]: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文如海等版本没有“胡”字。〔16〕良:坟墓(陈红映等)。〔17〕秋柏:秋天的柏树。一说意为楸树、柏树。

(注1)良:或作“埌”(音浪),冢(《释文》)。

译文:

郑国有个人,名叫缓,在裘氏这个地方读书。只用了三年,缓就成了一名儒者,像河水般滋润着九里,恩惠泽及三族,并且让他的弟弟成为墨者。二人就用儒家和墨家的思想相互争辩,父亲则帮助弟弟。十年后,缓自杀了,他给父亲托梦说:“让你的儿子成为墨家的人是我。你为什么不到我的坟墓上看看,秋天的柏树已经结出果实了!”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得道者要“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安于自然,不安于人为)的思想。

缓自己执著于儒家的是非,又让他弟弟成为墨家。儒家、墨家本来就相互对立,因而他们兄弟就会发生争论。既然有争论,父亲站在弟弟的一边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6.夫造物者之报〔1〕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2〕。彼故使彼〔3〕。夫人〔4〕以己为有以异于人以贱〔5〕其亲,齐人之井饮〔6〕者相捽〔7〕也。故曰今之世皆缓也。自是〔8〕,有德者以不知也,而况有道者乎!古者谓之遁天之刑〔9〕

〔1〕报:报答。〔2〕天:人的自然本性。〔3〕彼故使彼:缓的弟弟的天性使他成为墨家。〔4〕夫人:指缓。〔5〕贱:责怪。〔6〕井饮:喝泉水。〔7〕捽:殴打。〔8〕自是:自以为是。〔9〕遁天之刑:逃避(违背)自然所带来的惩罚。“天”,自然。

译文:

造物者所赋予人的,不是赋予他人为的东西,而是赋予他自然的本性。缓的弟弟的天性使他成为墨家。缓却以为自己才能与众不同,因而责怪他的父亲偏心,就像齐人挖井饮水(以为能造泉水),因而与前来饮水的人扭打一样。所以说,现在世间的人都是缓这样的人,自以为是。有德行的人认为这是不明智的,更何况是得道的人呢!古时候人们称这是违背自然所带来的惩罚。

解说:

人的本性是天赋予的,缓的弟弟天性就是墨家。缓只是使弟弟的天性发挥出来而已,就像泉水一样,水是地下生出来的,挖水的人只是让水流出来。如果独占泉水、贪天功为己有,争斗就会发生。

7.圣人安其所安〔1〕,不安其所不安〔2〕;众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1〕所安:自然的东西。〔2〕所不安:人为的东西。

译文:

圣人安于自然,不安于人为;普通人安于人为,而不安于自然。

解说:

本段提出本篇的中心思想——得道者“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安于自然,不安于人为)。

上文中,缓的弟弟有墨家的禀赋,这是自然;将这种禀赋发挥出来,是顺其自然。将自然的东西归于自然,就是圣人的行为。众人贪天功为己有,却不知道顺其自然,因而与外物摩擦不断。

8.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1〕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至〔2〕人,天而不人〔3〕。”

〔1〕之天:通达自然。“之”,通往。〔2〕至: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有“至”字。〔3〕人:人为的东西。

译文:

庄子说:“领悟道容易,领悟道而不说出来很难。领悟道而不说,就合乎自然;领悟了而说出来,就合乎人为。古代的人,合乎自然而不追求人为。”

解说:

第八至十一段阐述如何才能领悟道。本段阐述道可以领悟但不可言说的性质。

9.朱泙(pēng)漫〔1〕学屠龙〔2〕于支离益〔3〕,单(殚)〔4〕千金之家〔5〕,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

〔1〕朱泙漫:姓朱,名泙漫。〔2〕屠龙:屠龙之术。〔3〕支离益:姓支离,名益。〔4〕单:尽。〔5〕家:家产。

译文:

朱泙漫向支离益学习屠龙的技术,耗尽了千金家产,花了三年时间学成,却没有地方可以施展他的技术。

解说:

本段接上一段继续阐释道与言语的关系。

屠龙的技术是指华丽的言语。学成屠龙技术没有地方可以施展,隐喻在言说道时华丽的言语没有什么用。

10.圣人以必不必〔1〕,故无兵;众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顺于兵〔2〕,故行有求〔3〕。兵,恃〔4〕之则亡。

〔1〕必:不固执。〔2〕顺于兵:有仗就打(曹础基)。〔3〕求:贪求。〔4〕恃:靠。

译文:

圣人对所谓必然的事物也不认为是必然的,所以没有纷争;普通人将非必然也视为必然,因而纷争不已。习惯于纷争的,就会处处有所求。纷争,依恃它就会自取灭亡。

解说:

本段接上一段阐述如何通达道。

圣人无物,因而没有什么东西是必然的,无所谓是非;普通人心中有物,有是非,因而处处与人争夺、贪求,最终自取灭亡。

11.小夫〔1〕之知(智),不离苞苴〔2〕竿(gān)牍〔3〕,敝〔4〕精神乎蹇浅〔5〕,而欲兼济道{导}〔6〕物,太一〔7〕形虚〔8〕。若是〔9〕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10〕。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瞑}〔11〕乎无何有之乡〔12〕。水流乎无形,发泄〔13〕乎太清〔14〕。悲哉乎!汝为知在毫毛〔15〕,而不知大宁〔16〕

〔1〕小夫:匹夫也(成玄英)。〔2〕苞苴:草类,指琐碎之事。〔3〕竿牍:竹简,指用书信向人请教。〔4〕敝:疲劳,耗费。〔5〕蹇浅:琐碎之事。“蹇”,跛。〔6〕道{导}:赵谏议本作“导”字。〔7〕太一:与世界混而为一,即《齐物论》所说的无物境界。〔8〕形虚:无形。〔9〕若是:如果这样。“是”此,这样。〔10〕太初:物物未分的无封境界。〔11〕冥{瞑}:世德唐本作“瞑”字。〔12〕无何有之乡:指无物境界,参见《逍遥游》篇的解说。〔13〕发泄:流露。〔14〕太清:虚寂的境界。〔15〕毫毛:琐细的事。〔16〕大宁:大安,即自然。

译文:

凡夫的心智,离不开相互应酬交际,在那些琐碎的小事情上耗费精神,却想着普济众生引导众物,达到万物不分的境界。像这样的人,会被宇宙万象所迷惑,身形劳苦却不知万物未分的妙境。那些至人,精神归于万物未分的境界,安眠于虚寂无物之乡。像水流无形,出于清虚的源头。可悲啊!把心思耗费在琐碎小事上,而不懂得宁静至极的境界。

解说:

本段阐述怎样才能领悟大道。

至人混同万物,不关心琐事的是非,因而逍遥自在,领悟大道。相反,普通人心思耗费在琐碎的事情上,被万物表面的不同所迷惑,与外界纷争不已,因而不可能悟道。

12.宋人有曹商〔1〕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注1)王说(悦)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2〕阨(隘)巷,困窘〔3〕织屦(jù)〔4〕,槁项〔5〕黄馘(xù)〔6〕者,商之所短〔7〕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8〕百乘者,商之所长也。”

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癕(yōng)〔9〕溃痤〔10〕者得车一乘,舐〔11〕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12〕,得车愈多。子〔13〕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1〕曹商:姓曹,名商,宋人也(成玄英)。〔2〕穷闾:偏僻的巷子。〔3〕困窘:贫苦。〔4〕屦:草鞋。〔5〕槁项:脖子干枯(陈红映等)。“槁”,干枯。“项”,脖子。〔6〕馘:脸(陈红映等)。〔7〕短:不擅长。〔8〕从车:随从的车。〔9〕癕:痒热毒肿也(成玄英)。〔10〕痤:毒疮。〔11〕舐:舔。〔12〕下:卑下。〔13〕子:你。

(注1)陶鸿庆认为“王”字前应有“秦”字。

译文:

宋国有个人,名叫曹商,曹商为宋王出使秦国。去秦国的时候,宋王赏赐了他几辆车子。秦王很喜欢他,赐他百乘车辆。曹商回到宋国后,去见庄子,说:“住在狭窄的陋巷,窘迫到以织鞋为生,饿得脖子细长,面色饥黄,这是我曹商不如别人的地方;一朝让大国国君省悟,随行的车子就有百辆之多,这是我的长处。”

庄子说:“秦王有病召请医生,破除脓包、毒疮的,可以获得一辆车子;舔治痔疮的人,可获得五乘车子。所治的地方越卑下,得到的车子就越多。你难道是给秦王舔痔疮了吗?怎么得到这么多的车子呢?你走开吧!”

解说:

这个故事阐发“众人安其所不安”(安于人为)的含义。

周旋于君主之间,不能谨于去就,看君主脸色行事,毫无自在可言,竟然还敢在庄子面前炫耀,当然只能自取其辱。

13.鲁哀公问乎颜阖〔1〕曰:“吾以仲尼为贞干〔2〕,国其有瘳〔3〕乎?”

曰:“殆〔4〕哉圾(笈)〔5〕乎!仲尼方且饰羽而画〔6〕,从事华辞〔7〕,以支〔8〕为旨〔9〕,忍性〔10〕以视民而不知(智)不信〔11〕,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12〕!彼宜女(汝)与(欤)?予〔13〕〔14〕与(欤)?误而可〔15〕矣。今使民离实学伪,非所以视民也,为后世虑,不若休〔16〕之。难治也。”

〔1〕颜阖:姓颜名阖,鲁国人,见《人世间》篇。〔2〕贞干:栋梁。“贞”,正。“干”,树木的主干。〔3〕瘳:病愈。〔4〕殆:近。〔5〕圾:危。〔6〕画:修饰。〔7〕华辞:花言巧语。〔8〕支:支离。〔9〕旨:宗旨。〔10〕忍性:压抑自己的天性。〔11〕信:信实。〔12〕上民:统治百姓。〔13〕予:我。〔14〕颐:养。〔15〕误而可:一定会误事的。〔16〕休:作罢。

译文:

鲁哀公问颜阖:“我想将仲尼作为国家栋梁,国家就可以治理好了吧?”

颜阖说:“恐怕就危险了!孔子习惯雕刻文饰,讲究华丽的词藻,以枝节为主旨。压抑天性以教化百姓,而不知道自己没有诚实的品行,这样的东西禀受于内心,主宰着精神,怎么能够管理好百姓呢!仲尼果真适合于你吗?让他养育百姓吗?那误事是一定了。现在让人民丢掉朴实而学习虚伪,这不是管理百姓之道,为后世着想,就不如算了。难以用他治理好鲁国。”

解说:

第十三至十五段阐述“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安于自然,不安于人为)的治国思想。

管理百姓的人要顺从百姓的天性,而孔子讲究雕刻修饰,喜欢华丽的文辞,与人性相违背,这样就无法治理好国家。

14.施于人而不忘,非天布〔1〕也。商贾不齿〔2〕,虽以事齿之,神者弗齿。

〔1〕天布:出于自然的布施(曹础基)。〔2〕不齿:看不起。

译文:

施恩于人却念念不忘,就不是自然的施与,连商人都瞧不起,即使偶尔提及,神人也不齿。

解说:

帮助人却抱有助人之心,这是求利的行为。所以,商人和神人都瞧不起这样的行为。帮助人而无助人之心,才是出于自然的行为。

15.为外刑〔1〕者,金〔2〕与木〔3〕也;为内刑者,动〔4〕与过〔5〕也。宵人〔6〕之离(罹)〔7〕外刑者,金木讯〔8〕之;离内刑者,阴阳食之〔9〕。夫免乎外内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1〕外刑:体外的处罚。〔2〕金:刀锯斧钺(郭象)。〔3〕木:谓捶楚桎梏(郭象)。〔4〕动:内心烦恼。〔5〕过:懊悔。〔6〕宵人:小人。〔7〕离:罹难。〔8〕讯:拷问。〔9〕阴阳食之:阴阳蚕食之。

译文:

外在的刑罚,是金属和木质刑具;内在的刑罚,是烦恼与懊悔。小人受外在刑罚时,是用金属和木质刑具来拷问;受内在刑罚时,是被阴阳之气所侵害。能够免于内、外刑罚的,只有真人能做到。

解说:

真人无我而顺物。无我就没有阴阳的侵害,顺物就不会受到金属和木质刑具的处罚。小人则不然,任意妄为因而受到金属和木质刑具的处罚,心怀是非因而受到阴阳的侵害。

16.孔子曰:“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1〕。故有貌愿〔2〕而益(溢)〔3〕,有长〔4〕若不肖〔5〕,有顺(注1)懁〔6〕而达〔7〕,有坚〔8〕而缦〔9〕,有缓而釬(悍)〔10〕。故其就义〔11〕若渴者,其去义若热。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猝)然问焉而观其知(智),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12〕,醉之以酒而观其侧{则}〔13〕,杂之以处而观其色。九征〔14〕至,不肖人得矣。”

〔1〕深情:情感隐藏得很深。〔2〕愿:忠厚。〔3〕益:骄傲。〔4〕长:貌似长者。〔5〕不肖:不好。〔6〕懁:急躁(方勇)。〔7〕达:通达。〔8〕坚:坚强。〔9〕缦:软弱(曹础基)。〔10〕釬:急。〔11〕就义:追求仁义。〔12〕节:气节。〔13〕侧{则}:《续古逸丛书》“侧”作“则”字,“则”为规矩的意思。〔14〕征:征验。

(注1)顺: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江南古藏本作“慎”字。

译文:

孔子说:“人心比山川还险恶,比知道天还困难;天还有春夏秋冬和早晚变化的周期,人却是外貌敦厚,情感深藏。因此,有的人貌似恭谨而内心骄傲,有的人貌似长者而内心不正,有的人外表急躁而通达事理,有的人外表坚强而内心软弱,有的人外表温和而内心急躁。所以有的人赴义如饥似渴,抛弃道义也像避火一般。因此,对于君子,让他去远方,以观察他是否忠诚;让他在跟前办事,以观察他是否恭敬;让他处理琐事,以考察是否有能力;向他突然提问,以考察他是否机智;给他急促的期限,以观察他是否守信;把财物委托给他,以观察他是否清廉;告诉他处境危急,以观察他是否有节操;让他喝酒,以观察他是否守礼仪,让他与众人杂处,以观察他是否好色。从这九个方面加以考验,就可以看出不贤的人来。”

解说:

第十六至十九段阐释得道者应“安其所安”(安于自然)、顺随人性的思想。

人的本性是自然的,变动不居的,不能以固定的模式来判定人。只有在不同的情形下才能了解不同人的不同天性。

17.正考父〔1〕一命〔2〕而伛(yǔ)〔3〕,再命〔4〕而偻〔5〕,三命〔6〕而俯〔7〕,循墙而走〔8〕,孰敢不轨〔9〕!如而夫〔10〕者,一命而吕钜(jù)〔11〕,再命而于车上儛(舞),三命而名诸父〔12〕,孰〔13〕〔14〕唐、许!

〔1〕正考父:宋大夫,孔子的第七代祖先(曹础基)。〔2〕一命:第一次任命为官。〔3〕伛:弯着背(陈红映等)。〔4〕再命:再次任命(升迁)。〔5〕偻:腰曲。〔6〕三命:第三次任命(再升迁)。〔7〕俯:身伏于地。〔8〕循墙而走:沿着墙走,形容谦虚。〔9〕不轨:不遵守法度。〔10〕而夫:谓凡夫也(成玄英)。〔11〕吕钜:腰板硬,骄矜的样子,与腰曲相对。〔12〕名诸父:喊叔伯父的名字。〔13〕孰:谁。〔14〕协:同。〔15〕唐、许:唐尧、许由。

译文:

正考父第一次被任命为士时,逢人就谦虚地曲着背;第二次被任命为大夫时,逢人就弯下腰;第三次被任命为卿时,逢人就俯着身子,沿墙根走路,像这样谦恭,哪还敢去做违法的事呢!假如是凡夫俗子,第一次被任命为士时,就会傲慢自大;第二次被任命为大夫时,就会在车上手舞足蹈;第三次被任命为卿时,就要直呼叔伯父的名字。像这些凡夫俗子,谁还能效法唐尧、许由呢?

解说:

得道的人无我、无物,即使身处高位,也谦恭地与人打成一片。而凡夫俗子心中有我,一旦得势,就会忘乎所以。

18.贼〔1〕莫大乎德有心〔2〕而心有睫〔3〕,及其有睫也而内视〔4〕,内视而败矣。凶德有五〔5〕,中德〔6〕为首。何谓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7〕也而吡〔8〕其所不为者也。

〔1〕贼:害。〔2〕德有心:有心为德。〔3〕心有睫:心有所遮蔽。指有心眼。〔4〕内视:凭主观判断。〔5〕凶德有五:谓心耳眼舌鼻也(成玄英)。〔6〕中德:指心。〔7〕自好:自以为是。〔8〕吡:訾,诋毁(曹础基)。

译文:

最大的祸害莫过于有心为德,且心上长有眼睛,心上有眼睛就会顾虑多,顾虑多就会导致失败。凶德有五种,而中德是主要的。什么叫中德?所谓中德,就是自以为是而诋毁自己所不赞同的。

解说:

有心为德、心眼太多就是有为、有我。有我就会产生自大之心,就会张扬自己,贬低他人。

19.穷〔1〕有八极〔2〕,达有三必〔3〕,形(刑)〔4〕有六府〔5〕。美髯〔6〕长大壮丽勇敢,八者俱过人也,因以是穷〔7〕。缘循〔8〕,偃佒(仰)(yǎng)〔9〕,困畏不若人〔10〕,三者俱通达。知(智)慧外通〔11〕,勇动多怨,仁义多责。(注1)达生之情者傀(guī)〔12〕,达于知(智)者肖〔13〕;达大命〔14〕者随〔15〕,达小命〔16〕者遭。

〔1〕穷:困,与达相反。〔2〕八极:指下文的美、髯、长、大、壮、丽、勇、敢。〔3〕三必:指下文的缘循、偃佒,困畏。〔4〕形:危害。〔5〕六府:六脏。〔6〕髯:胡须。〔7〕因以是穷:因为这(八个方面自我感觉良好)而受贫困。〔8〕缘循:缘物、顺其自然。〔9〕偃佒:俯仰从人(郭松涛)。〔10〕困畏不若人:指怯弱谦下。〔11〕外通:显露在外。〔12〕傀:伟大。〔13〕肖:渺小。〔14〕大命:天命。〔15〕随:顺其自然。(16)小命:人命(陈红映等)。

(注1)陈碧虚《庄子阙误》校引刘得一本有“六者所以相形也”等七个字。

译文:

困厄源于八个方面,通达由三种原因所致,刑罚有六个种类。貌美、须长、身高、魁梧、健壮、华丽、勇武、果敢,这八项胜过他人,就会因此招致困顿。顺其自然、俯仰随人、怯弱不如人,这三项就能遇事通达。智巧与敏捷的就会追逐,勇猛与好动的就会招致怨恨,行仁、尚义的就会受到责难。通达生命实情的人,心胸开阔;精通智巧的人,心胸狭窄;明白天命的人就顺随自然:只知人命的人就遭遇困境。

解说:

世人喜爱的八项容易让人骄傲,骄傲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世人不喜欢的三项让人顺随他人,因而会遇事顺利。同样,智巧、敏捷、勇猛、好动、行仁、尚义这六种行为会给人带来麻烦。知道这些道理,就是通达生命实情、明白天命的人。反之,精通智巧、只知人命的人就会遭遇困境。

20.人有见宋王〔1〕者,锡(赐)车十乘,以其十乘骄稚〔2〕庄子。

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纬(注1)〔3〕〔4〕而食者,其子没〔5〕于渊,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6〕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7〕〔8〕下,子〔9〕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10〕骊龙而寤,子尚奚〔11〕〔12〕之有哉!’今宋国之深,非直〔13〕九重之渊也;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14〕其睡也。使宋王而寤〔15〕,子为(jī)〔16〕粉夫!”

〔1〕宋王:成玄英认为是宋襄王。〔2〕稚:骄。〔3〕苇:编制。〔4〕萧:芦荻。〔5〕没:潜入。〔6〕锻:捶碎。〔7〕骊龙:黑龙。〔8〕颔:下巴。〔9〕子:你。〔10〕使:假使。〔11〕奚:何。〔12〕微:一点点。〔13〕直:只。〔14〕遭:遇。〔15〕寤:醒过来。〔16〕:切成碎末的菜,比喻粉身碎骨。

(注1)纬:有的版本为“苇”字

译文:

有人去拜见宋王,宋王赏赐他十辆车子,他就拿车子在庄子面前炫耀。

庄子说:“河边有个贫困家庭,靠编织芦苇糊口,他的儿子潜入深渊,得到一枚价值千金的宝珠。父亲对儿子说:‘快拿石块砸碎它!价值千金的宝珠,必定是在九重深渊黑龙的下巴下面,你能获得宝珠,一定是正碰上黑龙睡着了。倘若黑龙醒过来,你还想有命吗?’现在宋国的险恶,不止九重深渊;宋王的凶残,也不是黑龙可比的。你能得到车子,一定是碰上宋王睡着了。如果宋王醒来,你就将粉身碎骨了。”

解说:

本段阐述众人不可“安其所不安”(安于人为),否则即使侥幸成功,若不知收敛,也是取祸之道。

21.或〔1〕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2〕乎?衣〔3〕以文绣〔4〕,食(sì)〔5〕以刍〔6〕叔(菽)〔7〕,及其牵而入于大(太)庙〔8〕,虽欲为孤犊〔9〕,其可得乎!”

〔1〕或:有人。〔2〕牺牛:祭祀用的牛。〔3〕衣:穿上。〔4〕文绣:有花纹的织绣。〔5〕食:饲。〔6〕刍:草。〔7〕叔:同“菽”,豆子。〔8〕大庙:帝王的祖庙。〔9〕犊:小牛。

译文:

有人想聘请庄子。庄子对使者说:“你见过祭祀用的牛吗?披着花纹锦绣,吃着草料大豆,可等到牵着进入太庙的时候,想要做头孤单的小牛,还有可能吗?”

解说:

本段阐述得道者应“安其所安”(安于自然),谨于去就。可参见《秋水》篇。

22.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guǒ)〔1〕,以日月为连璧〔2〕,星辰为珠玑〔3〕,万物为赍(jī)(注1)〔4〕送。吾葬具岂不备〔5〕邪?何以加此!”

〔1〕棺椁:外棺内椁。〔2〕连璧:双璧。〔3〕玑:玉不圆者(成玄英)。〔4〕赍:赠送。〔5〕备:齐备。

(注1)赍:有的版本为“济”字(《释文》)。

译文:

庄子即将去世,弟子们准备厚葬他。庄子说:“我以天地为棺槨,以日月为双璧,以星辰为珠玑,以万物为陪葬。我陪葬的物品难道还不够齐全吗?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得道者应“安其所安”(安于自然),不以分别的眼光看待世俗礼仪。

23.弟子曰:“吾恐乌〔1〕〔2〕之食夫子也。”

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3〕也!”

〔1〕乌:乌鸦。〔2〕鸢:老鹰。〔3〕偏:偏心。

译文:

弟子说:“我们害怕乌鸦和老鹰会啄食先生的尸体。”

庄子说:“尸体放在地上被乌鸦和老鹰吃,埋在土里被蚂蚁吃,从乌鸦老鹰的嘴里抢过来给蚂蚁,怎么这样偏心呢!”

解说:

弟子们心中有分别,所以主张厚葬。但庄子心中没有分别对待,在他眼里将尸体放在地上与厚葬没有分别。

《庄子》一书,以高飞万里的大鹏(得道者)开始,以庄子之死为结束(最后一篇《天下》不只是庄子思想,所以本篇是庄子思想的最后一篇)。这样的布局虽然展现了庄子死生如一的逍遥思想,但也让人对生命的最终归宿感慨万千。由此可见,庄子对《庄子》一书的精心设计。

24.以不平平〔1〕,其平也不平;以不征〔2〕征,其征也不征。明者〔3〕唯为之使〔4〕,神者〔5〕〔6〕之。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7〕,其功外〔8〕也,不亦悲乎!

〔1〕以不平平:用不平的心求平等。〔2〕征:征验。〔3〕明者:自炫己明的人。〔4〕为之使:为外物驱使。〔5〕神者:神人,参见《逍遥游》篇注释。〔6〕征:应合。〔7〕入于人:沉溺于世俗之中。〔8〕外:疏。

译文:

用偏见之心去追求公平,这样的公平就不是真无偏见;以不应合之心去应合自然,这样的应合就不是真正的应合。自以为明智的人只会为人所驱使,不妄为的神人可以应和自然。自以为明智的人不如不妄为的人,这由来已久了。而愚昧的人还总是自恃成见而沉溺于人事,追求身外之物,这不是很可悲吗!

解说:

本段暗示庄子对于身后之事真正做到了心无偏见。

假公平、假应合处于心中,自以为明智,实际上正是非成见的表现。有是非成见当然就会沉溺于世俗之中而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