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 跖
本篇既批判儒家的观念,又批判世俗社会中一味追逐富贵名声的行为。
本篇包含三个故事。第一个故事(从开头至“虎口哉”)借盗跖之口批判儒家以虚伪是非之说盗取名声、危害社会,宣扬庄子的无是无非思想。第二个故事(从“子张”至“其患也”)借满苟得之口,以庄子思想批判子张所主张的仁义观念,君子、小人观念,伦常观念以及忠、信、廉、义等等观念。第三个故事(从“无足问”至末尾)借知和之口,以庄子思想批判世俗社会中一味追逐富贵名声的行为。
1.孔子与柳下季〔1〕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zhí)〔2〕。盗跖从卒〔3〕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4〕室枢(注1)〔5〕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堡)〔6〕,万民苦之。
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7〕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8〕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
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柰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9〕,强足以距{拒}〔10〕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
〔1〕柳下季:姓展,名禽,字季,食采柳下,故谓之柳下季;亦言居柳树之下,故以为号(成玄英)。〔2〕盗跖:禽之弟名也(成玄英)。〔3〕从卒:跟随的士兵。〔4〕穴:凿穿(陈红映等)。〔5〕枢:门轴。〔6〕保:小城。〔7〕诏:教诲。〔8〕弗能:不能。〔9〕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形容心浮气盛。〔10〕距{拒}:世德堂本作“拒”(王孝鱼校)。
(注1)枢: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刘得一本为“抠”字(马叙伦、王孝鱼校)。“抠”,挖。
译文:
孔子和柳下季是好友,柳下季的弟弟,名字叫做盗跖。盗跖手下有九千人,横行天下,侵犯诸侯;穿门破户,抢夺牛马,抢夺妇女;贪求利益,为利益忘记亲友,不顾及父母兄弟,也不祭奠祖先。他们所经过之地,大的国家严守城池,小的国家退入城堡,百姓饱受其苦。
孔子对柳下季说:“为人父母的,一定能告诫自己的子女;为人兄长的,一定能教导自己的弟弟。假如做父亲的不能告诫自己的子女,做兄长的不能教导自己的弟弟,那么父子、兄弟之间的亲情关系也就没有什么可贵的了。现在,先生是当世的贤士,然而弟弟却叫作盗跖,成为天下的祸害,而你不能加以管教,我暗地替先生感到羞愧。我愿替你前去劝说他。”
柳下季说:“先生说,做父亲的必定能告诫自己的子女,做兄长的必定能教育自己的弟弟,假如子女不听从父亲的劝诫,弟弟不接受兄长的教育,那么即使像先生这样能言善辩的人,又能把他怎么样呢?况且盗跖的为人,心思如喷泉般滔滔不绝,感情像骤起的暴风般变幻无常,强悍足以抗拒敌人,辩才足以掩盖错误,顺从他的心意就高兴,违背他的意愿就发怒,轻易用言语侮辱别人。先生可千万不要去见他。”
解说:
这个故事借柳下季之口批判儒家以虚伪是非之说盗取名声、危害社会,宣扬庄子的无是无非思想。
庄子认为,人生来就有自己的本性,教育不是任何情况下都能起作用的。只有对那些愿意接受教育的人(这也是天生的),教育才有用。孔子笃信教育能改变任何人,因而主动前往劝说盗跖。
2.孔子不听,颜回为驭〔1〕,子贡为右〔2〕,往见盗跖。盗跖乃方休卒徒于〔3〕大(tài)山之阳〔4〕,脍〔5〕人肝而餔〔6〕之。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7〕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8〕,敬再拜谒者。”
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9〕鲁国之巧伪〔10〕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11〕,冠〔12〕枝(注1)木之冠,带死牛之胁〔13〕,多辞缪(谬)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14〕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返)其本,妄作孝弟(悌)(注2)而儌幸〔15〕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16〕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17〕肝益〔18〕昼餔(bǔ)〔19〕之膳!’”
〔1〕驭:驾车。〔2〕右:右骖,在车右边陪乘的人。〔3〕于: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江南古藏本有“于”字。〔4〕大山之阳:泰山的南面。“大山”,泰山。“大”通“太”。〔5〕脍:切。〔6〕餔:食(陈红映等)。〔7〕谒者:传达接待的人。〔8〕高义:高尚的义气。〔9〕此夫:此人。〔10〕巧伪:狡猾虚伪。〔11〕文武:指周文王、周武王之道。〔12〕枝木之冠:指帽子的装饰多(像树枝一样)。〔13〕带死牛之胁:用牛皮制成的宽大革带。“胁”,肋(成玄英)。〔14〕擅:专。〔15〕儌幸:希望。〔16〕极:借为殛,诛也(俞樾)。〔17〕子:你。〔18〕益:增加。〔19〕昼餔:午餐。
(注1)枝:马叙伦认为“枝”字可能为“枯”字。
(注2)弟:有的版本为“悌”字(《释文》)。
译文:
孔子听不进,就让颜回驾着车,子贡坐在他的右侧,前去拜访盗跖。盗跖正带着手下的人在泰山的南边休息,炒人肝而食。孔子下车后,走上前去,对接待的人员说:“鲁国人孔丘,听说将军义气高尚,特地前来拜访将军。”
接待的人员入内通报,盗跖听完,勃然大怒,双目犹如明星,怒发冲冠,说:“那不就是鲁国的巧诈虚伪之人孔丘吗?替我告诉他:‘你胡言乱语,假托文王、武王的主张;头上带着装饰繁多的帽子,腰上围着宽宽的牛皮带子,大量散布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成天摇唇鼓舌,无端搬弄是非,迷惑天下的君王,让天下的读书人不知返回本业,假托孝悌之名侥幸求得封侯而成为富贵之人。你罪大恶极,赶快滚回去!要不然,我就拿你的心肝来增加午餐的膳食!’”
解说:
盗跖指责孔子巧诈虚伪,假托文王、武王的主张,成天胡说八道,搬弄是非,实际上都是为了人间的富贵。
3.孔子复通曰:“丘得幸(注1)〔1〕于季,愿望履〔2〕幕下〔3〕。”
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
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4〕,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5〕,案(按)剑瞋目,声如乳虎〔6〕,曰:“丘来前!若〔7〕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1〕幸:亲近,指自己与柳下季交好。〔2〕履:踩。〔3〕幕下:帐幕之下。〔4〕反走:退步而走。〔5〕两展其足:伸开双腿。〔6〕乳虎:哺乳期间的老虎。〔7〕若:你。
(注1)赵谏议本“幸”字后有“然”字。
译文:
孔子再次请求通报,对接待人员说:“我有幸认识柳下季,希望能来帐下亲自拜见将军。”
接待人员再次进去通报,盗跖说:“让他进来!”
孔子快步走进帐幕,又避席退后几步,再拜盗跖。盗跖大怒,叉开双腿,手按宝剑,怒目而视,声如母虎,说:“孔丘上前!你所说的话,合乎我的心意就饶你一命,不合我的心意就要你死。”
解说:
盗跖伸开双腿,手按宝剑,毫无礼仪。而孔子则避席退后几步,再拜盗跖,按照儒家的礼节拜见。这可以看作是儒家不失礼节的行为,也可以看作是孔子迂腐的表现。
4.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注1)有三德:生而长大〔1〕,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悦)之,此上德也;知(智)维天地〔2〕,能辩(辨)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3〕,齿如齐贝〔4〕,音中黄钟〔5〕,而名曰盗跖,丘窃〔6〕为将军耻不取〔7〕焉。将军有意听臣〔8〕,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9〕,罢兵休卒,收养昆弟〔10〕,共(供)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1〕长大:高大。〔2〕知维天地:智识可以包罗天地(陈鼓应)。“维”,包罗。〔3〕激丹:艳红明亮的丹砂。“激”,明。〔4〕齐贝:整齐的珠子(曹础基)。〔5〕黄钟:古代贵重的乐器。〔6〕窃:暗暗。〔7〕不取:认为不应当如此。〔8〕臣:孔子自称。〔9〕更始:重新开始。〔10〕昆弟:兄弟。
(注1)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下”字下有“人”字。
译文:
孔子说:“我听说,天下大凡有三种美德:生来就身材高大,长得漂亮无双,无论老少尊卑见到他都很喜欢,这是上等的德性;才智包罗天地,能分辨各种事物,这是中等的德性;勇武果敢,聚众率兵,这是下一等的德行。普通人有其中一种德行,就足以南面称王了。现在将军兼备三种美德,身高八尺二寸,面目炯炯有神,嘴唇犹如鲜艳的朱砂,牙齿犹如整齐的珠贝,声音犹如洪钟般洪亮,但是,名字却叫盗跖,我私下替将军感到羞耻,认为不应该有此恶名。将军如果愿意听从我的劝告,我愿意向南出使吴国、越国,往北出使齐国、鲁国,往东出使宋国、卫国,往西出使晋国、秦国,让各国替将军建造方圆数百里的大城,建立数十万户的封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人一道开启新的一页,放下兵器,让士兵休息,收养兄弟,祭奠自己的祖先。这才是圣人贤士的行为,也是天下人的愿望。”
解说:
孔子认为,有三种禀赋不能封侯却被称为盗跖,是一件羞耻的事。这是以世俗的是非判断人。用儒家那一套来劝谏盗跖,简直是对牛弹琴——弹琴者不能顺随外物之自然。
5.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1〕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注1)民〔2〕之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3〕也。丘虽不吾誉〔4〕,吾独不自知邪(耶)?
“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5〕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耶)?
〔1〕规:规劝。〔2〕恒民:常人,一般人。〔3〕遗德:遗传的美德。〔4〕面誉:当面说好话。〔5〕畜:养。
(注1)恒:一本作“顺”(《释文》)。
译文:
盗跖听了勃然大怒,说:“孔丘你过来!凡是可以用利禄来劝导、用言语来诱谏的,都是愚蠢浅陋的普通百姓。现在,我身材高大,面目英俊,人们见了都喜欢,这是我的父母遗留给我的。就算你孔丘不当面吹捧我,我自己难道就不知道吗?
“而且我听说过,喜欢当面夸奖别人的,也会喜欢背后诋毁别人。现在,你允诺我为我建一座大城、聚集我的部下,这是在用利益来诱惑我,把我当成普通顺民收买,这怎么可能是长久之计呢!说到最大的城市,没有大过天下的。尧、舜虽然拥有天下,但子孙却没有立锥之地;商汤、周武王虽贵为天子,后代却灭绝了,这不正是他们贪图丰厚利益的结果吗?
解说:
盗跖认为,凡是可以用利禄来规劝、用言语来劝谏的,都是愚蠢浅陋的顺民;孔子开出封侯的这些优惠条件,自己既能得到,也会失去;心中有是(说好话),就一定有非(说坏话)。这些倒都符合庄子精神。
6.“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1〕,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yàng)〔2〕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3〕,起则于于〔4〕,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5〕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6〕,与蚩尤〔7〕战于涿鹿〔8〕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9〕,立群臣,汤放其主〔10〕,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凌)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
〔1〕橡栗:橡子。〔2〕炀:烤火(陈红映等)。〔3〕居居:安静之容(成玄英)。〔4〕于于:自得之貌(成玄英)。〔5〕至德之隆:最高的道德境地。“隆”,盛。〔6〕致德:达到至德。〔7〕蚩尤:原始部落的首领。〔8〕涿鹿:今河北省涿县。〔9〕作:称帝。〔10〕放其主:放逐自己原先的君主。
译文:
“况且,我还听说过,古时候,禽兽多而百姓少,人们只能在树上筑巢而居,以躲避野兽,白天拾取橡子、栗子,晚上就睡在树上,所以被叫做有巢氏之民。古代的人不知道穿衣服,于是夏天多存积柴草,冬天用来烧火取暖,因此,后人称他们为知道生存的人。神农时代,人们睡觉时安安静静,行动时悠游自在,人们只知道自己的母亲,而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与麋鹿生活在一起,耕田才能吃饭,织布才能穿衣,人们没有相互伤害之心,这就是道德昌盛的时代。然而,黄帝不能达到这样的道德境地,与蚩尤在涿鹿的旷野上鏖战,流血百余里。尧、舜称帝之后,开始设置百官,而商汤则放逐了自己的国君,周武王杀死了自己的国君商纣王。从此以后,世上总是以强欺弱,以众欺寡。自汤武以来,都是祸害百姓之徒啊。
解说:
本段通过回顾历史来批判儒家推崇的那些人给百姓造成的危害。
上古民风淳朴,顺其自然地生活。自从皇帝开始,再到后来儒家所推崇的尧、舜、文王、武王,越来越祸害百姓。
7.“今子〔1〕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2〕,以教后世,缝衣〔3〕浅带〔4〕,矫言〔5〕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
〔1〕子:你。〔2〕辩:舆论。〔3〕缝衣:宽大的衣服。〔4〕浅带:宽带。〔5〕矫言:做作的语言。
译文:
“现在,你研习文王、武王的治国之术,掌控了天下的舆论,并依此教化后世,宽衣浅带,言行造作,靠迷惑天下的诸侯而求取富贵,天下最大的强盗莫过于你了。天下人为什么不称你为盗丘,而称我是盗跖呢?
解说:
这是盗跖指责孔子的第一桩罪行。盗跖盗人财物性命,固然是盗;而孔子盗名并贪求富贵,也是“盗”。
8.“子以甘辞〔1〕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2〕,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3〕之也,子路欲杀卫君〔4〕而事不成,身菹(zū)〔5〕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
〔1〕甘辞:甜言蜜语。〔2〕危冠:高高的帽子。〔3〕卒:后来。〔4〕卫君:卫庄公蒯聩。〔5〕菹:剁成肉酱。
译文:
“你用甜言蜜语说服子路,让他跟随你,使子路摘去高冠,解下长剑,接受你的那一套说辞,而天下人竟然都说你孔丘能够消除暴力,防止他人犯错误。可是到最后,子路想要杀掉卫君(却因解下长剑荒废了武功)而不能成功,在卫国东门之上被剁成了肉酱,这就是你那套说教的失败。
解说:
本段盗跖提出对孔子的第二项指责。孔子巧舌如簧,使子路接受自己的教育,解下了自己擅长的长剑。这既违背了子路的本性,也使子路丧命。
9.“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1〕,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
“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2〕,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3〕,舜不孝〔4〕,禹偏枯〔5〕,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yǒu)里(注1)〔6〕。此六{七}〔7〕子者,世之所高也,孰(熟)〔8〕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1〕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见《天运》篇注释。〔2〕全德:完美的德行。〔3〕尧不慈:传说尧杀其子丹朱。〔4〕舜不孝:舜放逐父亲瞽瞍。〔5〕偏枯:半身不遂。〔6〕羑里:殷代监狱名,在今河南省牖城。〔7〕六{七}: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江南古藏本为“七”。“七子”,即上文的黄帝、尧、舜、禹、汤、武王、文王。〔8〕孰:仔细。
(注1)文王拘羑里:陈鼓应认为是衍文。
译文:
“你不是自称才士圣人吗?可是你两次被鲁国驱逐,被卫国禁止居住,在齐国被逼得走投无路,在陈、蔡之间遭到围困,天下之大却没有你容身之地。你教育子路,让子路遭此大祸,你自己上不足以保身,下不能帮助他人,你的那套说教有什么可贵之处呢?
“世俗之人所尊崇的人,没有超过黄帝的。黄帝尚且不能保全自然的德性,在涿鹿的旷野上与人鏖战,流血百余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则半身不遂,商汤放逐自己的国君,武王征伐自己的国君商纣,文王曾被自己的国君囚禁在羑里。这七个人都是世俗之人所尊崇的,但如果仔细分析起来,他们都是被利益迷惑了本心,强迫自己违逆自己真实的情性,他们的行为是非常可耻的。
解说:
总之,孔子的学说上不能保身,下不能保他人,所尊崇的对象都为利益所迷惑,丢失了本性。他所推崇的所谓圣人不过是虚伪利禄之徒。
10.“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1〕。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2〕,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3〕。申徒狄〔4〕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5〕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sì)〔6〕文公〔7〕,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8〕死。尾生〔9〕与女子期〔10〕于梁〔11〕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12〕流豕〔13〕操瓢而乞者,皆离(罹)名〔14〕轻死,不念本〔15〕养寿命者也。
“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沈(沉)江〔16〕,比干剖心〔17〕,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18〕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
“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
〔1〕伯夷、叔齐:都是孤竹君之子〔2〕饿死于首阳之山:事迹见《天运》篇注释。〔3〕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鲍焦姓鲍,名焦,周时隐者也。饰行非世,廉洁自守,荷担采樵,拾橡充食,故无子胤,不臣天子,不友诸侯。子贡遇之,谓之曰:“吾闻非其政者不履其地,污其君者不受其利。今子履其地,食其利,其可乎?”鲍焦曰:“吾闻廉士重进而轻退,贤人易愧而轻死。”遂抱木立枯焉(成玄英)。“饰行”,粉饰自己的行为。“非世”,不满当时社会。〔4〕申徒狄:见《大宗师》篇及《外物》篇注释。〔5〕介子推:晋文公臣子。〔6〕食:给东西吃。〔7〕文公:晋文公。〔8〕燔:烧。〔9〕尾生:一本作微生,《战国策》作尾生高。〔10〕期:约会。〔11〕梁:桥。〔12〕磔犬:被屠宰了的狗(陈红映等)。〔13〕流豕:漂在水中的死猪。〔14〕离名:追求名声(陈红映等)。〔15〕念本:顾念根本。〔16〕子胥沈江:见《胠箧》篇注释。〔17〕比干剖心:见《人间世》篇注释。〔18〕上:指上述黄帝等十二人。
译文:
“世人所称道的贤士,有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去孤竹国的君位,却饿死在首阳山,连尸体都没有埋葬。鲍焦矫饰行为,非议世俗,最终抱着枯树而死。申徒狄进谏没被接纳,就背着石头投河而死,尸体被鱼鳖吃掉。介子推最为忠心,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给晋文公吃,文公后来却背弃了他,子推愤而离去,抱着大树被焚烧而死。尾生和女子在桥下约会,女子没有来,河水涨上来了他也不离去,竟抱着桥柱子被淹而死。这六个人,无异于被屠宰的狗、抛入河中的猪、拿着瓢乞讨的乞丐,都是重视名声而轻视死亡,不顾念生命根本以养天年的人。
“世人所谓的忠臣,莫过于王子比干和伍子胥。但子胥被抛尸江中,比干被剖心而死,这两个人都是世人所说的忠臣,最终却被天下人讥笑。由此看来,伍子胥、王子比干之流,都不值得推崇。
“你用来说服我的,假如是有关鬼的事,那我不知道真假;假如是有关人世间的事,就不过如此,都是我听说过的。
解说:
本段对儒家所谓的清高、忠诚、信用等等一切无不加以批判。
11.“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1〕。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瘐{瘦}〔2〕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3〕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悦)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4〕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注1)汲〔5〕,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6〕也,奚足论哉!”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茫)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7〕低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8〕阙〔9〕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10〕往见跖邪?”
孔子仰天而叹曰:“然。”
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11〕乎?”
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12〕也,疾走料(撩)虎头,编虎须(注2),几不免虎口哉!”
〔1〕欲盈:欲望得到满足。〔2〕瘐{瘦}:依王念孙之说改。“瘦”,病。〔3〕具:工具,指身体。〔4〕亟:急。〔5〕狂狂汲汲:极力钻营的样子。“狂狂”,失性也(成玄英)。“汲汲”,不足也(成玄英)。〔6〕全真:保全本性。〔7〕轼:车前横木。〔8〕今者:近来。〔9〕阙:缺。〔10〕得微:莫非。“微”,无。〔11〕若前:如前面所说。〔12〕无病而自灸:没有病自己针灸,指无事自找苦吃。“灸”,针灸。
(注1)汲:一本作“伋”(《释文》)。
(注2)须:《道藏》、成玄英疏本、储伯秀《义海纂微》作“鬚”。
译文:
现在我来告诉你人之常情,眼睛想要看到色彩,耳朵想要听到声音,嘴巴想要品尝滋味,意志想要得到满足。人生在世,高寿的一百岁,中寿的八十岁,低寿的六十岁,除掉疾病、死丧、忧患之外,能开口欢笑的时间,一个月之中也不过四五天而已。天地的存在是无穷的,而人生是有限的,以有限的生命寄托在无穷的天地之间,就快如马驰过隙一般。凡是不能愉悦自己的心意而颐养天年的人,都不是通达大道的人。
“你所说的那些,全都是我要废弃的,你赶快离开,不要再废话了!你这套主张,钻营求利,全是巧诈、虚伪的东西,不能保全真性,哪里还值得谈论呢!”
孔子再拜,快步离去,出门上车,手里的缰绳掉了三次,眼睛茫然什么也看不见,脸色犹如死灰,扶着车前横木,低着头,不能喘气。
回到鲁国东门外,正遇到柳下季。柳下季说:“你最近好几天都没露面,车马有外出的痕迹,你是不是去见盗跖了?”
孔子仰天长叹道:“是的。”
柳下季说:“盗跖莫不是像先前我所说的那样违逆了你的心意吧?”
孔子说:“是的。我正是所谓的无病而自行针灸,真是自找苦吃呀,莽撞地前去撩拨虎头、捋虎须,几乎落入虎口啊!”
解说:
上文盗跖批驳了儒家那一套价值后,亮出自己的观点——常人的本性喜欢满足自己的欲望,而且难以改变。
12.子张〔1〕问于满苟得〔2〕曰:“盍(曷hé)〔3〕不为行〔4〕?无行〔5〕则不信,不信则不任〔6〕,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7〕也。若弃名利,反〔8〕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
〔1〕子张:孔子弟子,姓颛孙,名师,字子张(成玄英)。〔2〕满苟得:姓满,名苟得,假托为姓名,曰苟且贪得以满其心,求利之人也(成玄英)。〔3〕盍:何。〔4〕为行:修养品行。〔5〕无行:没有好品行。〔6〕不任:不被任用。〔7〕是:对。〔8〕反:乖逆(成玄英)。
译文:
子张问满苟得:“你为什么不修德行?没有德行就不能取信于人,不能取信于人就不被任用,不被任用就不能获取利益。所以,无论从名的角度看,还是从利的角度看,义真的很重要。如果抛弃名利,反求于心,读书人的所作所为,也不能一天不讲仁义呀!”
解说:
这个故事借满苟得之口,以庄子的思想批判子张所主张的仁义观念、君子小人观念、伦常观念以及忠、信、廉、义等等观念。
本段子张用利禄来劝满苟得修养德行,讲求仁义。
13.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1〕者显。夫名利之大者,几〔2〕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3〕其天〔4〕乎!”
〔1〕多信:犹多言也(成玄英)。〔2〕几:近。〔3〕抱:守。〔4〕天:自然。
译文:
满苟得说:“无耻的人富有,吹牛的人显贵。那些获得大名大利的,几乎全是靠无耻吹牛骗取他人信任而取得的。所以,从名誉的角度看,从利禄的角度看,吹牛骗取他人的信任才是根本。假如抛弃名利,反求于心,那么读书人的所作所为,就应该保有其自然的本性。”
解说:
满苟得顺着子张的思路,认为获利最大的不是讲信用者,而是无耻吹牛的人;如果反求于心,那么读书人应该保有其自然本性。这是用庄子的观点批判满苟得的说法,包括儒家观念和世俗观念。
14.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1〕谓臧聚〔2〕曰,汝行如桀纣,则有怍色〔3〕,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4〕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
〔1〕今:假说之辞(曹础基)。〔2〕臧聚:指聚集在一起偷窃的人。〔3〕怍色:惭愧的表情。〔4〕变容易色:改变脸色。
译文:
子张说:“从前桀和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但现在如果对小偷说,你的行为就像桀纣,他们也会面带愧色,产生不服的心理,因为连小人也鄙视桀纣的行为。仲尼和墨翟,是穷困的百姓,但现在如果对宰相说,你的行为如同仲尼、墨翟,他就会改变表情,谦恭地说自己还差得远,他们确实为读书人所推崇。所以说即使有天子的权势,也未必尊贵;穷困如普通人,也不一定卑贱;尊与贱的区别,在于德行的好坏。”
解说:
子张用当下人们对儒家的君子、小人的好坏看法来规劝满苟得。
15.满苟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注1)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1〕而管仲为臣,田成子〔2〕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3〕。论则贱之,行则下之〔4〕,则是言行之情悖战〔5〕于胸中也,不亦拂〔6〕乎!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
〔1〕桓公小白杀兄入嫂:齐桓公,名小白。他杀死兄长而将嫂子纳为妻子。〔2〕田成子:即田常,又称陈恒,他杀死齐简公而专国政,见《胠箧》篇的注释。〔3〕孔子受币:此事只见于本书,可能是虚构的事。〔4〕下之:甘为之下。〔5〕悖战:冲突。〔6〕拂:乱。
(注1)义士:《胠箧》篇为“仁义”。
译文:
满苟得说:“小的强盗被拘捕,大的强盗却成了诸侯,诸侯的门下,就会有仁义之士。从前齐桓公小白杀了他的哥哥,娶了他的嫂子,而管仲却做了他的臣子;田成子常杀了齐简公,窃取了齐国,孔子却接受他的钱财。评论时瞧不起他们,行动时又甘愿屈从,于是言论和行动就在胸中交战,这不太矛盾了吗!所以古书上说:‘谁坏谁好?成功的就是首领,失败的就居于人下了。’”
解说:
满苟得批驳子张(实际是儒家主张):现实中无所谓是非、君子小人,君子与小人的标准掌握在有权势者的手中。
16.子张曰:“子〔1〕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2〕,贵贱无义,长幼无序;五纪〔3〕六位〔4〕,将何以为别乎?”
〔1〕子:你。〔2〕无伦:失去了人与人之间的正常关系。“伦”。关系。〔3〕五纪:即五伦,指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4〕六位:君、臣、父、子、夫、妇。
译文:
子张说:“如果你不修德行,就会使亲疏之间失去伦常,贵贱之间没有规矩,长幼之间没有秩序;五伦六位又怎么区别呢?”
解说:
子张又以儒家的人伦关系思想来说明修养儒家德行的重要性。
17.满苟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1〕,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适(嫡)〔2〕,周公杀兄〔3〕,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4〕,墨者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
〔1〕舜流母弟:指舜流放同母兄弟象。〔2〕王季为适:周太王本应传位给嫡子,但传给了王季,王季的两个哥哥泰伯和仲雍就逃到吴国(曹础基)。〔3〕兄:指管、蔡。〔4〕伪辞:假话,指儒家的仁义学说。
译文:
满苟得说:“尧杀掉长子,舜流放同胞弟弟,亲疏之间有伦常吗?商汤流放夏桀,武王杀死商纣,贵贱之间有规矩吗?王季被立为长子,周公杀死兄长,长幼之间有秩序吗?儒家的虚伪言辞,墨家主张的兼爱,五纪和六位还有区别吗?
解说:
满苟得用历史事实反驳子张认为存在所谓的亲疏、君臣、长幼等等有关伦常的主张,指责儒家的等级观念、墨家的兼爱观念都是虚伪的。
18.“且子〔1〕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鉴}〔2〕于道。吾日{昔}〔3〕与子讼〔4〕于无约〔5〕曰:‘小人殉〔6〕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7〕;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相〔8〕而〔9〕天极〔10〕;面观四方,与时消息〔11〕。若是若非,执而圆机〔12〕;独成而意〔13〕,与道徘徊〔14〕。无转(专)而行〔15〕,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16〕。无赴而富〔17〕,无殉而成〔18〕,将弃而天。
〔1〕子:你。〔2〕监{鉴}:有的版本为“鉴”字(《释文》)。〔3〕日{昔}: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为“昔”字。〔4〕讼:争论。〔5〕无约:假托的人名。〔6〕殉:追逐。〔7〕反殉而天:反过来在追寻你的天性(陈红映等)。“而”,你。〔8〕相:助。〔9〕而:你。〔10〕天极:自然之道。〔11〕消息:消长变化。〔12〕圆机:循环变化的枢纽(曹础基)。〔13〕独成而意:自己实现自己的心意。〔14〕徘徊:犹转变意也(成玄英)。〔15〕无转而行:不要固执于自己的行为。“转”,执著。〔16〕所为:真性也(成玄英)。〔17〕无赴而富:不要追逐富贵。〔18〕无殉而成:不要急于成功。
译文:
“况且你正在求名,我正在求利。名与利的实质,不合于天理,也不明于大道。我曾经与你在无约面前争论说:‘小人为财而死,君子为名而死。他们之所以改变真情、损害本性的方面,原因虽然不同,但舍弃所应当做的,去追逐所不应当做的方面却是一样的。’所以说,不要去做小人,要反求自己的天性;不要去做君子,要顺从自然的天理。或曲或直,要顺随自己的天性;观照四方,顺随四时变化。或是或非,都要把握事物变化的枢纽;不逐外物而顺从自己的本心,与大道同游。不要拘泥你的行为,不要成就所谓的义,那将丧失你的真性。不要追逐富贵,不要追求成功,那将失掉你的自然本性。
解说:
满苟得认为自己求利,子张求名,都丧失了本性。因此,不要执著于什么君子与小人之分,而要心无是非,顺随外物,不执著于某种东西,包括仁义、富贵和成功。这正是庄子的思想。
19.“比干剖心,子胥抉眼〔1〕,忠之祸也;直躬证父〔2〕,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3〕,申子不自理(注1)〔4〕,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5〕,匡子不见父〔6〕,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7〕其殃,离(罹)〔8〕其患也。”
〔1〕子胥抉眼:伍子胥死前要求将自己的眼睛悬在东门上看着吴国的灭亡。〔2〕直躬证父:直躬证实他父亲偷羊(《论语》)。〔3〕鲍子立干:见上文“鲍焦刨木而死”。“干”,树干。〔4〕申子不自理:申子,晋献公太子申生也,遭丽姬之难,枉被谗谤,不自申理,自缢而死矣(成玄英)。“理”,申诉。〔5〕孔子不见母:孔子滞耽圣迹,历国应聘,其母临终,孔子不见(成玄英)。〔6〕匡子不见父:姓匡,名章,齐人,劝谏他的父亲,结果被父亲逐出家门。匡章终身不见他父亲(曹础基)。〔7〕服:受。〔8〕离:遭。
(注1)不自理:一本也作“自埋”。
译文:
“比干被剖心,子胥被挖眼,这是忠造成的祸害;直躬指证他父亲偷羊,尾生被水淹死,这是信造成的祸患;鲍焦抱树而死,申生不申辩而自缢,这是廉造成的毒害;孔子未能为母送终,匡子没有见到父亲,这是义造成的问题。这些都是上世的传闻,当代人所谈论的话题,认为读书人要言论正直,严格按所学的去行动,以致人们受其害,遭其祸。”
解说:
再次以历史阐明儒家和世俗所谓的忠、信、廉、义等行为是违背人性的。世上没有所谓客观的是非标准。文中说孔子未能为母送终,是指孔子因固守某种观念(如自己负有推行仁义的责任)而奔波在外,未能给母亲送终,所以成玄英说“孔子滞耽圣迹,历国应聘,其母临终,孔子不见”。
20.无足〔1〕问于知和〔2〕曰:“人卒〔3〕未有不兴名〔4〕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夫见〔5〕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6〕乐意〔7〕之道也。今子〔8〕独无意焉,知(智)不足邪(耶),意(抑)〔9〕知而力不能行邪(耶),故(固)推〔10〕正不忘(注1)邪(耶)?”
〔1〕无足:虚构的人名,意为不知足。〔2〕知和:虚构的人名,意为知和适。〔3〕人卒:人众。〔4〕兴名:喜欢名声。〔5〕见:被。〔6〕安体:使身体舒服。〔7〕乐意:使心情愉快。〔8〕子:你。〔9〕意:还是。〔10〕推:求。
(注1)忘:或作“妄”(《释文》)。
译文:
无足问知和:“人们没有不喜欢追逐名声、谋取利益的。谁富有,人们就归附他,归附他就会服从他,服从就会尊崇他。受到他人的尊崇,正是长寿、安康、快乐之道。现在唯独你没有这种追逐名利的想法,是智慧不足呢?还是有这想法而能力不够呢?还是你在一味追求你的正道而无暇他顾呢?”
解说:
这个故事借知和之口,以庄子的观念批判世俗中一味追逐富贵名声的思想。
无足认为人应该追求世俗的名声、利益,而知和却没有这样做,所以无足感到好奇。
21.知和曰:“今夫此人〔1〕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2〕之士焉;是〔3〕专〔4〕无主正〔5〕,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6〕。世去至重〔7〕,弃至尊〔8〕,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dá)〔9〕之疾,恬愉〔10〕之安,不监〔11〕于体;怵惕〔12〕之恐,欣欢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
〔1〕此人:指兴名就利者。〔2〕绝俗过世:超越世俗。〔3〕是:此,这。〔4〕专:一,全。〔5〕无主正:内心无主见。〔6〕与俗化:与世俗混同。〔7〕至重:生也(成玄英),指生命。〔8〕至尊:道也(成玄英)。〔9〕惨怛:悲也(成玄英)。〔10〕恬愉:愉快。〔11〕监:察。〔12〕怵惕:惊慌的样子。
译文:
知和说:“假定现在有这么一个(追名逐利的)人,看到跟自己是同一时代、同一乡里的,就认为是超越世俗的人;其实这样的人内心并无主心骨,这样去观察古今的不同和是非的分际,只不过是与流俗同化。舍弃重要的,离开尊贵的,追求他想要追求的东西;这样来看所谓长寿、安康、快意之道,不是差得太远了吗!悲伤的痛苦,愉快的安适,不是从形体表现出来的;惊慌的恐惧,欢欣的喜悦,不是由心灵显露出来的。你知道你所做的,却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所以即使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还是不能免于忧患。”
解说:
本段批判了两种人:心无主见者和追逐外物者。
内心领悟道就能顺随世俗、混合是非,但顺随世俗、混合是非者未必悟道,反而可能心无主见。离开道去谈论世俗的利益、名声、悲伤、愉快、痛苦、喜悦,那只是为外物牵引而为,不是順随外物的行为,所以不能免于祸患。
22.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1〕美究埶(势)〔2〕,至人之所不得逮〔3〕,贤人之所不能及,侠(挟)〔4〕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秉〔5〕人之知(智)谋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6〕。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7〕而安之。夫欲恶避就〔8〕,固不待师〔9〕,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10〕能辞〔11〕之!”
〔1〕穷:尽。〔2〕埶:权势(陈红映等)。〔3〕逮:等到。〔4〕侠:挟持。〔5〕秉:持。〔6〕君父:君主。〔7〕象:仿效。〔8〕欲恶避就:欲求、憎恶、避开、趋就。〔9〕师:指导。〔10〕孰:谁。〔11〕辞:拒绝。
译文:
无足说:“财富对于人,无所不利,能够享尽人间的威势,至人无法得到,贤人也不能企及,可以挟持别人的勇力而为自己的威势,运用别人的智谋来显示自己的明察,借别人的德行来显示自己的贤良,虽然没有国土却也像君主一样威严。而且人们对于声色、滋味、权势,不必学习就喜欢,无需模仿身体就习惯。欲念、厌恶、回避、俯就,本来就无师自通,这是人的本性。天下人虽然非议我,但谁能拒绝这一切呢?”
解说:
无足还在强调富贵给人带来的好处:借助他人显示自己的威势、明察、贤良、威严。而且享受这些好处还无师自通。但至人和贤人都无法获得的。
23.知和曰:“知(智)者之为,故动以百姓〔1〕,不违其度〔2〕,是以〔3〕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4〕也,反监〔5〕之度〔6〕。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7〕人。计其患,虑其反〔8〕,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9〕名誉也。尧舜为帝而雍(注1)〔10〕,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许由〔11〕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12〕也。”
〔1〕动以百姓:因百姓而动。〔2〕度:分寸。〔3〕是以:因此。〔4〕迫外:外在的影响。〔5〕监:察。〔6〕度:气量。〔7〕戏:戏弄。〔8〕反:反面作用。〔9〕要:钓。〔10〕雍:和(成玄英)。〔11〕善卷、许由:相传为尧舜时的隐士。〔12〕兴名誉:沽名钓誉。
(注1)雍:从下文看,雍似应为“推”之误(孙诒让)。
译文:
知和说:“智者所作所为,顺依百姓之心,不违反百姓的意愿,因此,内心满足而不跟人争夺,顺其自然就无贪求。不知足才会贪求不已,四处争夺而不认为是贪婪;知足才会处处辞让,舍弃天下也不认为是清廉。廉洁与贪婪的本质,并不取决于外物的迫使,而应反观内在的气量。有天子的权势,却不以尊贵骄人;富有天下,却不用财富侮辱他人。衡量祸患,正反思考,认为会有害于自己的本性,所以才推辞不接受,并不是为了获取名声。尧与舜做帝王时推让帝位,并不是对天下仁爱,而是不想以荣耀而损害自己的性命;善卷与许由不接受尧、舜的禅让,也不是假意辞让,而是不想以国事伤害自己。这些都是趋利避害的行为,因而人们称赞他们贤明,这些称誉对他们是当之无愧的,不过他们并不是有心去追逐名誉的。”
解说:
知和提出自己的观点,实际上是庄子的观点。
得道者顺随外物,顺百姓之心,处世知足,不为名声左右。因此,尧、舜辞让帝王之位,善卷与许由不接受帝王之位。
24.无足曰:“必持〔1〕其名,苦体〔2〕绝甘〔3〕,约养〔4〕以持生,则亦犹〔5〕久病长阨(厄)〔6〕而不死者也。”
〔1〕持:守。〔2〕苦体:令身体劳苦。〔3〕绝甘:抛弃美味。〔4〕约养:穷养。〔5〕犹: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江南古本有“犹”字(马叙伦、刘文典、王叔岷校)。〔6〕阨:困厄。
译文:
无足说:“如果一定要保持自己的名声,劳苦形体,拒绝所有的美味,节俭给养以维持生命,就无异于长期病困而不死亡的人了。”
解说:
无足对安于平淡的生活不屑一顾。
25.知和曰:“平〔1〕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2〕于〔3〕钟鼓管籥(yuè)〔4〕之声,口嗛(qiè)〔5〕于刍豢〔6〕醪(láo)〔7〕醴〔8〕之味,以感〔9〕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gāi)〔10〕溺〔11〕于冯(píng)气〔12〕,若负重行而上阪(注1)〔13〕,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14〕(注2),贪权而取竭〔15〕,静居则溺,体泽则冯(píng)〔16〕,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yīng)〔17〕而不舍,满心戚醮(qiáo)〔18〕,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刦(jié)请〔19〕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20〕楼疏〔21〕,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22〕财,单以反(返)一日之无故〔23〕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绝(注3)体〔24〕而争此,不亦惑乎!”
〔1〕平:不多不少(曹础基)。〔2〕营:谋求。〔3〕于:王叔岷认为应有“于”字。〔4〕管籥:箫笛之流也(成玄英)。〔5〕嗛:称适也(成玄英)。〔6〕刍豢:肉类。〔7〕醪:醇酒。〔8〕醴:甜酒。〔9〕感:引起。〔10〕侅:打嗝。〔11〕溺:尿。〔12〕冯气:涨气。“冯”,满。〔13〕阪:土坡。〔14〕取慰:带来疾病。“慰”,病。〔15〕取竭:耗散精力。〔16〕体泽则冯:身体充盈则神气飞扬。〔17〕服膺:念念不忘(陈红映等)。〔18〕戚醮:烦恼也(成玄英)。〔19〕刦请:强求(曹础基)。〔20〕周:围。〔21〕楼疏:楼上的窗户加上防护措施。“疏”,窗,一说为交疏的意思。〔22〕性竭:生命消亡。〔23〕无故:无事。〔24〕缭意绝体:指身心受困扰。“缭意”,心神缭乱;“绝体”,尽全身之力(曹础基)。
(注1)阪: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为“坂”字,有的版本缺字。
(注2)慰: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为“辱”字,
(注3)绝:《续古逸丛书》本有“绝”字。
译文:
知和说:“平衡就是幸福,有余就是祸害,万物都是这样的,而财物有余就危害更严重。现在的富人,满耳都是钟鼓箫管的声音,满嘴都是美味的肉食美酒,以刺激他的欲望,遗忘了他的正当事情,可以说是迷乱极了;体内气涨难受,如同负重爬坡,可以说是痛苦极了;贪求财物而带来疾病,贪求权势而耗尽心力,安静时就沉溺于嗜欲,精神饱满时就盛气凌人,可以说是发病了;为了贪图富贵、追求私利,获取的财物堆得像墙那样高也不知满足,而且越发不知收敛,真可说是羞辱极了;财富积累却没有用处,心中念念不忘,满心烦恼,一味贪多,不知休止,真可说是忧愁极了;在家里就担忧小偷窃贼,在外面就害怕强盗伤害,屋内遍设防盗设备,外出不敢独行,可以说恐怖极了。这六者是天下的大害,人们全都遗忘而不知审察。等到祸患来临时,想用全部钱财换取一日安宁也不可得。所以,从名声上说看不见,从利益上说得不到,还要劳烦身心争来争去,岂不太糊涂了吗!”
解说:
针对无足的观念,知和历数钱财多而带来的祸患。当然,这并不是钱财带来的,而是贪财之心带来的。如果钱财多,自己却以平常心看待,就如同钱财合适一样,便不会有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