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 王
本篇阐述“道之真以治身”(道的真谛是养生)、“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养心志的人忘了养形体,养形体的人忘了利益,追求大道的人忘了心机)的思想。
本篇可以分为三大部分。第一大部分包括八个故事(从开头至“恶富贵也”),阐发后文“道之真以治身”的含义。
第二大部分(从“故曰”至“之重哉”)提出本篇“道之真以治身”的思想。
第三大部分(从“子列子”至末尾)阐释第二大部分“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的含义,包括九个故事。第一个故事(从“子列子”至“杀子阳”)阐释第二大部分“道之真以治身”的含义。第二个故事(从“楚昭王”至“不受也”)阐发后文“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的含义。第三个故事(从“原宪”至“不忍为也”)阐释后文“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的含义。第四个故事(从“曾子”至“忘心矣”)提出并阐释“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的思想。第五个故事(从“孔子”至“之得也”)通过颜回与孔子的对话阐述上文“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的含义。第六个故事(从“中山公子”至“其意矣”)阐释“养形者忘利”的含义:如果做不到“忘利”,就应该顺随自身的欲望而不可强行压制。第七个故事(从“孔子”至“共首”)阐发“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的含义。第八个故事(从“舜以天下”至“庐水”)通过卞随、务光、伊尹三个人的表现阐释“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的含义。第九个故事(从“昔周”至末尾)从反面阐述“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的含义。
1.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1〕,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2〕之可也。虽然,我适〔3〕有幽忧〔4〕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
〔1〕子州支父:姓子,名州,字支父,怀道之人,隐者也(成玄英)。〔2〕犹:还。〔3〕适:刚刚。〔4〕幽忧:隐忧。“幽”,深。
译文:
尧想将君位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他又让给子州支父,子州支父说:“让我做国君,是可以考虑的。不过,我刚患有隐疾,正想治疗,没有时间去治理天下。”天下是贵重的东西,但也不能让它妨碍自己的生命,更何况是其他的事呢!只有那些不以天下为意的人,才可以寄托天下。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后文“道之真以治身”(道的真谛是养生)的含义。
天下是最贵重的东西,但在子州支父看来,天下不如自己的生命重要。正因为他将生命看得比天下还要重,不因其贵重而追逐外物,所以尧才会有将天下让与他的打算。
2.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1〕。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性),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
〔1〕子州支伯:即上文的子州支父。
译文:
舜要将君位让给子州支伯,子州支伯说:“我刚患有重病,正准备治疗,没有时间去治理天下。”所以即使是天下这种贵重的东西,也不以生命去换取,这就是有道的人与世俗的人不同的地方。
解说:
这个故事的含义与上一段相同。
3.舜以天下让善卷〔1〕,善卷曰:“余〔2〕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3〕絺(chī)〔4〕;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5〕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
〔1〕善卷:姓善,名卷,隐者(成玄英)。〔2〕余:我。〔3〕葛:一种草。〔4〕絺:细葛布。〔5〕子:你。
译文:
舜想将君位禅让给善卷,善卷说:“我昂首站立在天地之间,冬天穿皮毛,夏天穿粗布;春天耕种,身体能够劳动;秋天收获,身子能够安养;太阳出来就去工作,太阳下山就休息,逍遥自在地栖息于天地之间,已经心满意足了。我要君位有什么用?可悲呀,你太不了解我了!”善卷不肯接受,然后离开住处逃进深山,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解说:
善卷通过自己的劳作就能生活得逍遥自在,他没有追求更多利益的欲望,也就没有追求名的欲望。因此,君位对他而言没什么意义(可参见《逍遥游》“尧让天下”的故事)。
4.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1〕,石户之农曰:“捲捲(quán)〔2〕乎后〔3〕之为人,葆(注1)力〔4〕之士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5〕妻戴〔6〕,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
〔1〕石户之农:石户,地名也。农,人也,今江南唤人作农。此则舜之友人也(成玄英)。〔2〕捲捲:用力貌(郭象)。〔3〕后:君,指舜。〔4〕葆力:勤力(曹础基)。〔5〕负:背。〔6〕戴:用头顶顶东西(曹础基)。
(注1)葆:也作“保”字(《释文》)。
译文:
舜想要将君位让给他的朋友石户的农夫,石户的农夫说:“你做国君多么辛苦,真是个劳碌的人呀!”石户的农夫认为舜的德行还不够,于是丈夫背起家当,妻子顶着东西,带着子女隐居到海岛,终生没有再回来。
解说:
这个故事还是阐发后文“道之真以治身”(道的真谛是养生)的含义。
5.大(tài)王(注1)亶(dǎn)父〔1〕居邠(bīn)〔2〕,狄人〔3〕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4〕皆勉居〔5〕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6〕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7〕害所养〔8〕。”因杖筴(cè)〔9〕而去之。民相连(注2)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10〕之下。夫大王亶父,可谓能尊生〔11〕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12〕。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13〕,见利轻〔14〕亡其身,岂不惑哉!
〔1〕亶父:周朝的始祖,王季的父亲,文王的祖父。〔2〕邠:又作“豳”,地名,在山西省彬县。〔3〕狄人:猃狁也(成玄英),即当时的匈奴人。〔4〕子:你们,指邠地百姓。〔5〕勉居:好好地居住下去(曹础基)。〔6〕奚:哪里。〔7〕用养:土地也(成玄英)。〔8〕所养:百姓也(成玄英)。〔9〕筴:策,拐杖。〔10〕岐山:地名,在陕西省岐山县。〔11〕尊生:珍重生命。〔12〕累形:劳累身体。〔13〕重失之:把失去高官爵禄的事看得太重。〔14〕轻:轻易。
(注1)大王:《御览》四一九作“古公”。
(注2)相连:成玄英《注疏》为“相连续”。
译文:
大王亶父住在邠地,狄人前来进犯。大王亶父拿兽皮和布帛奉送给狄人,他们不肯接受;把狗和马奉送给狄人,他们也不肯接受;把珍珠宝玉奉送给狄人,他们还是不肯接受;狄人所要的是土地。大王亶父说:“与人家的兄长居住在一起而杀死他的弟弟,与人家的父亲居住在一起而杀死他的儿子,我不忍心这样去做。你们好好住在这里吧!做我的臣子与做狄人的臣子有什么不同呢!而且我听说,不能用养人的土地去危害其所养的百姓。”于是他柱着拐杖离开了邠地。老百姓连续不断地跟从他,到岐山脚之下又建立了新的国家。大王亶父可以说是善于养生的人。能尊重生命的,即使处在富贵中也不会伤害其身体,即使处在贫贱中也不会拖累形体。现今那些身居高官要位的人,都把高官要位看得太重,见到利禄就轻易地牺牲自己的生命,岂不太糊涂了吗!
解说:
这个故事通过大王亶父的故事阐明后文“道之真以治身”(道的真谛是养生)的含义。
6.越人三世弒其君〔1〕,王子搜〔2〕患之,逃乎丹穴〔3〕。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4〕。乘以王(注1)舆〔5〕。王子搜援〔6〕绥〔7〕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1〕越人三世弒其君:越王翳被他的儿子杀掉;越人又杀掉他的儿子,立无余为君;无余又被杀掉,立无颛为国君。“弒”,古代把臣杀君、子杀父称为弒。〔2〕王子搜:即无颛,搜是王子之名,〔3〕丹穴:南山洞也(成玄英)。〔4〕艾:艾草。〔5〕王舆:国君坐的车。〔6〕援:拉着。〔7〕绥:车上的绳子。
(注1)王:一本作“玉”字(《释文》)。
译文:
越国人连续三次杀害自己的国君,王子搜害怕,就逃到了丹穴洞中。越国没有国君了,又找不到王子搜,就一直搜寻到了那个山洞。王子搜不出来,越人就用艾草去熏他。请他坐上君王的车。王子搜拉着车绳上车,仰天呼喊:“君位啊!君位啊!难道就不肯放过我吗?”王子搜不是讨厌做国君,而是讨厌做国君所带来的祸患。像王子搜这样的人,可以说不以君位伤害生命,这正是越国人要他做国君的原因。
解说:
王子搜之所以不肯做国君,是因为国君之位会危及生命。在无危险的养生和有危险的君位之间,当然选择前者。
7.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1〕见昭僖(xī)侯〔2〕,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注1)书铭〔3〕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4〕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注2)?”
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
子华子曰:“甚善!自是〔5〕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注3)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6〕愁身伤生以忧戚(注4)不得也!”
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1〕子华子:魏国贤人,《则阳》篇中魏之华子。〔2〕昭僖侯:韩国昭侯(韩国无昭僖侯)。〔3〕铭:契约之类的东西。〔4〕攫:夺取。〔5〕是:此,这。〔6〕固:乃(曹础基)。
(注1)天下:“天下”二字疑因下文“必有天下”而误衍(马叙伦)。
(注2)君能攫之乎:高山寺本没有“能”字,《吕氏春秋·审为篇》为“君将攫之乎”。
(注3)亦:《吕氏春秋·审为篇》为“又”字(刘文典)。
(注4)古抄卷子本“戚”字下有“之”字。
译文:
韩国和魏国互相掠夺土地。子华子前去拜见昭僖侯,昭僖侯面有忧愁之色。子华子说:“现在让天下人在你面前写下誓约,誓约上说:‘左手拿盟约就废掉右手,右手拿盟约就废掉左手,但得到盟约的就拥有天下。’你愿意去取这盟约吗?”
昭僖侯说:“我不愿意。”
子华子曰:“很好!这样看来,两臂比天下重要,而身体又比两臂更重要。韩国远比天下轻,现在所争夺的,又远比韩国轻。你何必愁坏身体伤害性命,担心得不到土地呢!”
僖侯说:“说得好!劝我的人多了,但从来没有听到这样的话。”子华子可以说是知道轻重的了。
解说:
子华子以后文“道之真以治身”(道的真谛是养生)的道理劝谏昭僖侯。
8.鲁君〔1〕闻颜阖(hé)〔2〕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3〕先焉。颜阖守〔4〕陋闾〔5〕,苴(注1)布〔6〕之衣而自饭牛〔7〕。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8〕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欤)?”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者]〔9〕谬而遗(wèi)〔10〕使者罪,不若审〔11〕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矣)。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
〔1〕鲁君:鲁哀公,或云鲁定公也(成玄英)。〔2〕颜阖:姓颜,名阖,见《人间世》篇。〔3〕币:币帛。〔4〕守:居。〔5〕陋闾:陋巷。〔6〕苴布:粗麻布。〔7〕饭牛:喂牛。〔8〕对:接待。〔9〕[者]: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无“者”字。〔10〕遗:给。〔11〕审:仔细查明。
(注1)苴:或作“麤”字(《释文》)。
译文:
鲁君听说颜阖是个得道的人,就派人去送钱财以表达心意。颜阖住在陋巷之中,穿着粗布衣服,正在亲自喂牛。鲁君使者来后,颜阖亲自接待。使者问:“这是颜阖的家吗?”颜阖回答:“是颜阖的家。”使者送上钱财,颜阖说:“恐怕你听错了,会让你受责罚的,你不如再回去问个明白。”使者回去问清楚后,再来找颜阖,但颜阖已经不知去向了。所以像颜阖这样的人,是真正厌恶富贵的人。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下文“道之真以治身”(道的真谛是养生)的含义。
颜阖自己贫困不堪,却拒绝接受鲁君的钱财。借用上文的话说,他不是怕钱财,而是怕钱财给自己带来的羁绊。得道者将逍遥自在看得比身外的钱财重要。
9.故曰,道之真〔1〕以治身,其绪余〔2〕以为国家〔3〕,其土苴〔4〕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5〕物,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6〕与其所以为。今[且]〔7〕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8〕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珠〔9〕之重哉!
〔1〕真:精髓。〔2〕绪余:残余。〔3〕为国家:治理国家。〔4〕土苴:渣滓。〔5〕殉:追逐。〔6〕所以之:所以往。〔7〕[且]:高山寺本无“且”字。〔8〕随侯之珠:随国近濮水,濮水出宝珠,即是灵蛇所衔以报恩,随侯所得者,故谓之随侯之珠也(成玄英)。〔9〕珠:俞樾认为应有“珠”字。
译文:
所以说,道的真谛是养生,它的剩余部分才是用来治理国家,它的渣滓才用来治理天下。这样看来,帝王的功业不过是圣人的余事,不能用来养生。现在,世俗之中所谓的君子,多半危害身体、不顾生命去追逐外物,岂不可悲吗!当圣人有所行动时,一定要看清这样做的目的和这样做的原因。现在假如有这么一个人,他用随侯的宝珠去打高飞千仞的鸟雀,世人一定会嘲笑他。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所用的贵重,而所求取的太轻微了。生命,又岂止如随侯的宝珠般贵重呢?
解说:
本段提出本篇“道之真以治身”(道的真谛是养生)的核心思想。
圣人无我、无物,并以此观念养生,不追逐外物。而世俗的功业,包括帝王之业,都是外物。所以庄子说,放弃养生去追逐世俗的东西,就像用随侯的宝珠去射高飞千仞的鸟雀,是愚蠢的行为。
10.子列子〔1〕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2〕者曰:“列御寇,盖〔3〕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4〕为不好士〔5〕乎?”郑子阳即令官遗(wèi)〔6〕之粟。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
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7〕之而拊心〔8〕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逸)乐,今有饥色。君过(注1)〔9〕而遗(wèi)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非}命也邪{哉}〔10〕!”
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wèi)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11〕,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1〕子列子:即列御寇,参见《逍遥游》篇。〔2〕子阳:郑相也(成玄英)。〔3〕盖:发语词。〔4〕无乃:岂不是。〔5〕好士:重视人才。〔6〕遗:送。〔7〕望:怨。〔8〕拊心:拍胸口(表示痛心)。〔9〕过:遇。〔10〕岂不{非}命也邪{哉}:高山寺本为“岂非命也哉”。〔11〕卒:后来。
(注1)过:有的版本为“遇”字(《释文》)。
译文:
列子生活贫穷,面带饥色。有人对郑子阳说:“列御寇是有道之士,居住在你的国家里却生活穷困,你岂不是不喜好贤士吗?”郑子阳马上派人给列子送粮食。列子见到使者后,再三辞谢不接受。
使者离去后,列子回到屋内,他的妻子拍着胸口埋怨:“我听说有道者的妻子,都能过着安逸的生活,现在我们都面带饥色。相国关心你,派人来送粮食,你却不接受,岂不是命该受穷吗!”
列子笑着对妻子说:“相国自己并不了解我,而是听了别人的话才给我送粮食,将来他又会因为别人的话而加罪于我,这是我不肯接受的原因。”后来,百姓果然造反,杀死了子阳。
解说:
这个故事还是阐释前文“道之真以治身”的含义。
列子之所以拒绝郑子阳派人送来的粮食,不是讨厌粮食,而是不愿因为粮食给自己带来危险。
11.楚昭王〔1〕失国,屠羊说〔2〕走而从于昭(注1)王。昭王反(返)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返)国,说亦反(返)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有哉〔3〕!”
王曰:“强〔4〕之!”
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返)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
王曰:“见〔5〕之!”
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智)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6〕。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
王谓司马子綦〔7〕曰:“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8〕甚高,子綦{其}〔9〕为我延〔10〕之以三旌(注2)〔11〕之位。”
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12〕也;万钟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13〕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反(返)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1〕昭王:名轸,平王之子也(成玄英)。〔2〕屠羊说:名叫说的屠羊者。〔3〕哉:高山寺本有“哉”字(刘文典、王叔岷)。〔4〕强:强令接受。〔5〕见:让他参见。〔6〕死寇:消灭敌寇。〔7〕司马子綦:楚国将军。“司马”,官名。“子綦”,人名。〔8〕陈义:陈说理由。〔9〕綦{其}:《道藏》“綦”作“其”字(刘文典)。〔10〕延:引之上殿。〔11〕三旌:三公之位。〔12〕肆:市场。〔13〕妄施:赏罚不当。
(注1)昭:高山寺本无“昭”字(刘文典)。
(注2)旌:司马本作“珪”字。
译文:
楚昭王弃国逃亡时,屠羊说跟随昭王。昭王复国以后,要奖赏跟随他的人,赏赐到屠羊说。屠羊说说:“大王丧失国家,我也丢掉了屠羊的工作;大王复国,我也能继续屠羊。我的爵禄已经恢复,还有什么可奖赏的!”
昭王说:“强迫他接受!”
屠羊说说:“大王丧失国家,不是我的过错,所以我不接受惩罚;大王恢复国土,也不是我的功劳,所以我也不敢接受奖赏。”
昭王说:“让他来见我!”
屠羊说说:“楚国的法律规定,一定要有受大赏、立大功的人才能晋见,现在我的才智不足以保存国家,勇敢不足以消灭敌寇。吴军进入楚国郢都,我是害怕战乱而躲避敌人(而跟随大王)的,并不是有意去追随大王的。现在,大王却要破坏法令规章召见我,这不是所愿意传闻于天下的。”
昭王对司马子綦说:“屠羊说身份卑贱而陈说的很高明,你替我延揽他担任三公之职。”
屠羊说说:“三公的职位,我知道它比屠羊的地位高贵;万钟的俸禄,我知道它比屠羊所得丰厚得多;但我怎么可以贪图爵禄而让君王蒙受胡乱封赏的坏名声呢!我不敢接受,还是希望恢复我屠羊的职位。”他最终还是没有接受。
解说:
这个故事阐发后文“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养心志的人忘了养形体,养形体的人忘了利益,追求大道的人忘了心机)的含义。
屠羊说不接受违规奖赏、不愿意违规晋见、不愿违规做三公,拒绝外在的利益,都是为了不破坏既有的规矩。合道者顺随习俗规矩。
12.原宪〔1〕居鲁,环堵〔2〕之室,茨(cí)〔3〕以生草〔4〕;蓬户〔5〕不完,桑以为枢〔6〕;而瓮牖(yǒu)〔7〕二室,褐以为塞〔8〕;上漏下湿,匡〔9〕坐而弦歌〔10〕。
子贡〔11〕乘大马,中绀(gàn)而表素〔12〕,轩车〔13〕不容巷〔14〕,往见原宪。原宪华冠〔15〕縰(xǐ)履〔16〕,杖藜〔17〕而应门。
子贡曰:“嘻!先生何病?”
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道〔18〕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19〕而有愧色。
原宪笑曰:“夫希世〔20〕而行〔21〕,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tè)〔22〕,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1〕原宪:孔子弟子,姓原,名思,字宪。〔2〕环堵:周环各一堵,谓之环堵,犹方丈之室也(成玄英)。〔3〕茨:以草盖屋,谓之茨也(成玄英)。〔4〕生草:青草(陈红映等)。〔5〕蓬户:用蓬草织成的门户。〔6〕桑以为枢:用桑条做门的转轴。〔7〕瓮牖:用破瓮做窗户。“牖”,窗户。〔8〕褐以为塞:用粗布衣塞住缝隙。“褐”,粗衣。〔9〕匡:正。〔10〕歌: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有“歌”字。〔11〕子贡:名赐,孔子学生。〔12〕中绀而表素:里面为紫红色,外面为白色。“绀”,红色。〔13〕轩车:高大华贵的车辆。〔14〕不容巷:街巷容不下。〔15〕华冠:桦树皮做的帽子。〔16〕縰履:没有脚后跟的鞋(陈红映等)。〔17〕杖藜:以藜为杖。〔18〕道:据《御览》四八五、《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引增补(刘文典、王叔岷)。〔19〕逡巡:后退的样子。〔20〕希世:趋世(陈红映等)。〔21〕比周:亲近、合得来。“比”,近。“周”,合。〔22〕慝:奸恶。
译文:
原宪居住在鲁国,居室只有方丈大小。屋顶是用青草铺盖的,门户是用蓬蒿织成的,残破不堪,用桑条做门轴;用破罐做窗户,用粗布堵住“窗口”;上面漏雨,下面潮湿。原宪却端坐在屋里边弹琴边唱歌。
子贡乘着高头大马,素白色的大衣和红色的里子相映衬。高大的马车进不了巷子,只好走着去见原宪。原宪戴着桦树皮做的破帽子,穿着没后跟的草鞋,拄着藜杖来开门迎接客人。
子贡问:“哎呀!先生患了什么病呢?”
原宪回答:“我听说,没有钱财叫做贫穷,学道而不能实行叫做病。我现在是贫穷,而不是病。”子贡听了进退不安,面带愧色。
原宪笑着说:“希望迎合世俗行事,亲热周旋结交为友,所学为炫耀于人,教人是为显摆自己,假托仁义而为奸恶之事,用装饰华丽的车马来炫耀自己,这是我原宪不屑于做的事。”
解说:
这个故事阐发后文“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养心志的人忘了养形体,养形体的人忘了利益,追求大道的人忘了心机)的含义。
安贫乐道不仅是儒家的处世原则,而且合乎庄子的思想。原宪行事不为利益,交友不以世情,求学、教人不为显摆,不追逐外物,忘记心机,属于后文所谓的“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一类人。
13.曾子〔1〕居卫,缊(yùn)袍〔2〕无表〔3〕,颜色肿哙(kuài)〔4〕,手足胼(pián)胝(zhī)〔5〕。三日不举火〔6〕,十年不制衣,正冠〔7〕而缨绝〔8〕,捉衿(襟)(注1)而肘见(现),纳屦〔9〕而踵决(10)。曳縰(注2)〔11〕而歌《商颂》〔12〕,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1〕曾子:姓曾名参,字子舆,孔子弟子。〔2〕缊袍:用麻丝作的袍子。〔3〕无表:没有罩衣。〔4〕肿哙:浮肿(陈红映等)。〔5〕胼胝:手脚上长出的老茧。〔6〕举火:生火做饭。〔7〕正冠:整理帽子。〔8〕缨绝:帽带子断了。〔9〕纳屦:穿鞋(陈红映等)。〔10〕踵决:脚后跟破了。〔11〕曳縰:拖着破鞋(陈红映等)。〔12〕《商颂》:《诗经》的一部分。
(注1)捉衿:《类聚》六十七引“捉衿”为“敛襟”。
(注2)縰:《御览》三八八作“履”字。
译文:
曾子居住在卫国,身上穿着乱麻絮做的袍子,面色浮肿,手脚磨出了老茧。三天不能生火做饭,十年不能添置新衣。扶正帽子,帽带就断了;拉拉衣襟,胳膊就露出来了;穿上鞋子,脚后跟就露出来了。拖着破鞋吟唱《商颂》,声音充满天地,像金石乐器般悦耳。天子不能以他为臣子,诸侯不能与他结为朋友。所以养心志的人忘了养形体,养形体的人忘了利益,追求大道的人忘了心机。
解说:
第十三至十四段这个故事提出并阐释“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的含义。
14.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1〕,胡〔2〕不仕乎?”
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3〕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zhān)〔4〕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
孔子愀(qiǎo)然〔5〕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6〕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7〕。’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8〕丘之得也。”
〔1〕居卑:居处简陋。〔2〕胡:为什么。〔3〕郭:城郭。〔4〕飦:稀粥(陈红映等)。〔5〕愀然:表情改变的样子(曹础基)。〔6〕审:明辨。〔7〕怍:惭愧。〔8〕是:此,这。
译文:
孔子对颜回说:“颜回,你过来!你家境贫寒,居室简陋,为什么不去做官呢?”
颜回回答:“不愿意做官。我在城外有五十亩田,足以让我喝上薄粥;在城内有十亩田,足以让我穿上丝麻;弹琴足以自娱,所学先生之道足以自乐。我不愿做官。”
孔子动容地说:“好极了,你的意愿!我听说过,‘知足的人不会因利禄而使自己受累,自得的人受了损失也不恐惧,修养内心的人没有爵位也不感到羞愧。’这些话我诵读很久了,现在才在颜回的身上见到,这是我的收获。”
解说:
这个故事通过颜回与孔子的对话阐述上文“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的含义。得道者无我,因而自足、自得,不在乎做官,忘记一切外在的利益。
15.中山公子牟〔1〕谓瞻子〔2〕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3〕之下,柰何?”
〔1〕中山公子牟:魏公子名牟,封中山,故曰中山公子牟也(成玄英)。〔2〕瞻子:魏之贤人也(成玄英)。〔3〕魏阙:高大的宫门。“魏”,高大。
译文:
中山公子牟对瞻子说:“虽然身体隐居在江海之上,但是内心眷恋着朝廷的富贵,该怎么办呢?”
解说:
这个故事阐释如果做不到“忘利”,就应该顺随自身的欲望而不可强行压制。
身处在江海而内心眷恋着朝廷的富贵,这是有我逐物的表现,不合乎养生之道。
16.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轻利〔1〕。”
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2〕也。”
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注1)〔3〕,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4〕矣。”
魏牟,万乘〔5〕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1〕轻利:《吕氏春秋·审为篇》为“轻利”。〔2〕自胜:自我克制。〔3〕从:顺从。〔4〕无寿类:不属于长寿之类。〔5〕万乘:有万辆战车的国家。
(注1)《吕氏春秋·审为篇》中“从”字后有“之”字。
译文:
瞻子说:“重视生命。重视生命就会轻视利禄。”
中山公子牟说:“我虽然知道这一点,但还是不能克制自己。”
瞻子说:“既然不能克制自己,就放任它,且精神上也不要厌恶。不能克制自己而又强制不顺从,这就叫双重损伤。受到重伤的人,就不是长寿一类的人了。”
魏牟,是万乘大国的公子,隐居在岩穴之中,比贫民可要困难得多;虽然还没有达到得道的境界,可以说是有心向道的了。
解说:
重视生命就要不追逐外物,轻视利禄。但如果不能克制自身的欲望,就应顺随它。否则,危害就会更大。
文中说魏牟没有达到得道的境界,但可以说是有志向的了,是指他虽然不能依道而为,但他已经明白了如果想养生就要轻视利禄。
17.孔子穷于陈蔡〔1〕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sǎn)〔2〕,颜色甚惫〔3〕,而犹〔4〕弦歌于室。颜回择菜于外〔5〕,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6〕,杀夫子者无罪,藉〔7〕夫子者无禁〔8〕。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
〔1〕穷于陈蔡:这一段孔子的遭遇见《天运》篇注释。〔2〕藜菜不糁:野菜汤中没有米粒。“藜”,野菜。“糁”,米粒。〔3〕惫:疲惫。〔4〕犹:《风俗通义·穷通篇》“而”字下有“犹”字。〔5〕于外:《吕氏春秋·慎人篇》“择菜”下有“于外”二字。〔6〕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见《天运》篇注释。〔7〕藉:凌辱(陈红映等)。〔8〕无禁:没有被禁止。
译文:
孔子被围困在陈国、蔡国之间,七天无法生火做饭,只有不见米粒的藜菜羹汤充饥,师生面色疲惫不堪,然而孔子还在屋内弹琴唱歌。颜回在屋外择菜,子路与子贡相互议论说:“先生两次被逐出鲁国,在卫国没有存身之地,在宋国讲学受到伐树的侮辱,在商、周走上绝路,现在被围于陈、蔡之间,杀害先生的人无罪,凌辱先生的无人禁止。先生竟然还在弹琴唱歌,乐声不绝,君子还有像他这样无耻的吗?”
解说:
这个故事阐发“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养心志的人忘了养形体,养形体的人忘了利益,追求大道的人忘了心机)的含义。
穷困、通达在于命运,安心接受命运才是得道者的行为。子路、子贡受世俗荣辱观的影响,所以不能理解孔子。
18.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1〕而叹曰:“由〔2〕与赐〔3〕,细人〔4〕也。召而来,吾语之。”
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
孔子曰:“是〔5〕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6〕!故内省而不穷{疚}〔7〕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注1)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厄)〔8〕,于丘其幸乎!”
孔子削然〔9〕反琴〔10〕而弦歌,子路扢(xì)然〔11〕执干〔12〕而舞。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
〔1〕喟然:嗟叹的样子。〔2〕由:即子路,子路名由。〔3〕赐:即子贡,子贡名赐。〔4〕细人:见识浅陋的人。〔5〕是:此,这。〔6〕为:犹谓也(成玄英)。〔7〕穷{疚}:依《吕氏春秋·慎人篇》改(奚侗、王叔岷)。〔8〕隘:困厄。〔9〕削然:取琴的声音(陈红映等)。〔10〕反琴:再拿起琴(曹础基)。〔11〕扢然:奋勇貌也(成玄英)。〔12〕干:盾。
(注1)天:《吕氏春秋·慎人篇》等篇目中为“大”字(奚侗、王叔岷)。
译文:
颜回无法回答,就进去告诉孔子。孔子放下琴,感慨长叹说:“子由和子贡都是浅见的人啊。叫他们来,我告诉他们。”
子路、子贡进屋。子路说:“像这样的状况,真可以说是穷困了!”
孔子说:“这是什么话!君子领悟道的叫做通,没领悟道的叫做穷。现在我心怀仁义之道而遭逢乱世的祸患,怎么说是穷困呢!所以内心反省而无愧于道,面临危难而不丧失德性,天寒已到,霜雪已降,我这才知道松柏的茂盛。陈、蔡的厄运(显出我的德性),值得我庆幸!”
孔子拿起琴继续唱歌,子路兴奋地拿起盾牌起舞。子贡说:“我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呀!”
解说:
领悟道的叫做通,没领悟道的叫做穷,与世俗的遭遇无关。因此,孔子不仅不计较自己的遭遇,还认为这是对自己的历练。当然,心怀仁义之道未必合乎庄子的思想,但这里只是就孔子不计较自己的遭遇这一点而言的。
19.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得}〔1〕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2〕矣。故许由娱于颍阳〔3〕而共伯〔4〕得乎共{丘}〔5〕首。
〔1〕德{得}:《吕氏春秋·慎人篇》中“德”为“得”字,高山寺本也作“得”字。〔2〕序:自然过程。〔3〕颍阳:地名,在今湖北省襄阳。〔4〕共伯:名和,周王之孙也(成玄英)。〔5〕共{丘}: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江南古藏本“共”作“丘”字,赵谏议本“共”也作“丘”字。“丘首”,即丘首山,在今河内(成玄英)。
译文:
古代得道的人,穷困时会快乐,通达时也会快乐。所乐的并不是穷困和通达,而是一旦领悟了大道,就会把穷困和通达看成像天有寒暑风雨一样自然。所以许由能在颍阳自娱自乐,共伯能在丘首山下逍遥自得。
解说:
得道的人无论穷困、通达都会保持无欢乐、无痛苦的快乐——养形者忘利。
20.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1〕,北人无择曰:“异哉后〔2〕之为人也,居于畎(quǎn)亩〔3〕之中而游尧之门〔4〕!不若是〔5〕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6〕我。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7〕之渊。
〔1〕北人无择:北方之人,名曰无择,舜之友人也(成玄英)。〔2〕后:君也(成玄英)。〔3〕畎亩:农田。“畎”,田间小沟。〔4〕游尧之门:指即帝位。〔5〕不若是:不仅这样。“是”,此。〔6〕漫:玷污。〔7〕清泠:渊名,在南阳郡西崿山下(成玄英)。
译文:
舜想把天下让给他的朋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说:“君主的为人真奇怪呀!你本来出身于耕种之家,却置身于尧的门前!不仅如此,还想用他的丑恶行为来玷污我。我羞于见他。”于是,自己投于清泠之渊而死。
解说:
本篇阐述“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养心志的人忘了养形体,养形体的人忘了利益,追求大道的人忘了心机)的含义。
不为世间的荣华而动心,是得道者的表现。不过,投水自尽不是得道者的所为。
21.汤将伐桀,因〔1〕卞随〔2〕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
汤曰:“孰可?”
曰:“吾不知也。”
汤又因瞀(mào){务}光〔3〕而谋,瞀光曰:“非吾事也。”
汤曰:“孰可?”
曰:“吾不知也。”
汤曰:“伊尹〔4〕何如?”
曰:“强力〔5〕忍垢〔6〕,吾不知其它也。”
〔1〕因:通过。〔2〕卞随:姓卞,名随,隐者。〔3〕瞀光:一作“务光”,姓务名光,隐者。〔4〕伊尹:姓伊,名尹,字贽,佐世之贤人也(成玄英)。〔5〕强力:顽强(曹础基)。〔6〕垢:耻辱。
译文:
汤要攻打夏桀,找卞随来商量,卞随说:“这不是我的事。”
汤问:“找谁可以?”
卞随说:“我不知道。”
汤又找瞀光商量,瞀光说:“这不是我的事。”
汤说:“找谁可以呢?”
瞀光说:“我不知道。”
汤问:“伊尹怎么样?”
瞀光说:“他既有毅力,又可以忍辱,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解说:
这个故事通过卞随、瞀光、伊尹三个人的表现阐释“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养心志的人忘了养形体,养形体的人忘了利益,追求大道的人忘了心机)的含义。
卞随说不知道,是不愿意参与世俗的纷争——忘心机;瞀光也说不知道,但间接推荐了伊尹,还是用心于其间。伊尹则身处世俗的纷争之中。
22.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剋(克)〔1〕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2〕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3〕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4〕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椆(注1)〔5〕水而死。
〔1〕剋:战胜。〔2〕后:君。〔3〕以:依世德堂本补。〔4〕漫:玷污。〔5〕椆水:在颍川(成玄英)。
(注1)椆:有的版本为“稠”字(《释义》)。《吕氏春秋·离俗篇》为“颍”字。司马本为“洞”字
译文:
汤就和伊尹谋划如何攻伐夏桀,结果打败了夏桀,汤便想将君位让与卞随。卞随推辞说:“君主攻打夏桀之前找过我,一定认为我是残忍之人;打败夏桀后又让位于我,一定认为我是贪婪之人。我生在乱世之中,无道的人又用他耻辱的行为两次玷污我,我受不了一次次的打扰。”于是卞随投椆水而死。
解说:
本段阐释不介入世间的纷争,不贪恋世间的荣华——养形者忘利。
23.汤又让瞀光曰:“知(智)者谋之,武者遂〔1〕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2〕胡〔3〕不立乎?”
瞀光辞曰:“废上〔4〕,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5〕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沈于庐水〔6〕。
〔1〕遂:完成。〔2〕吾子:相当于“您”。〔3〕胡:为什么。〔4〕废上:废弃君主,指伐桀。〔5〕尊我:指推崇为天子。〔6〕庐水:在辽西北平郡界也(成玄英),一说在古北平郡界。
译文:
汤又想将天下让给瞀光,说:“有智慧的人策划,勇武的人完成,仁慈的人就位,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先生为什么不即天子之位呢?”
瞀光推辞说:“废掉君王,这是不义;杀害百姓,这是不仁;别人冒险犯难,我却坐享其成,这是不廉。我听说过,面对不义的君主,不要接受他的俸禄;面对无道的国度,不要踏上它的土地。何况还要尊我为君主呢!我不能忍受长期看到这种情况。”于是瞀光背着石头沉入庐水自杀了。
解说:
得道者不提倡仁、义、廉,但遵循仁、义、廉。不提倡是因为无我,而遵循是顺随外物的体现。文中两人投水而死并不合乎庄子精神。
24.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1〕,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2〕,武王闻之,使叔旦〔3〕往见之,与之〔4〕盟曰:“加富二等〔5〕,就官一列〔6〕。”血牲而埋之〔7〕。
〔1〕孤竹:国名,在今河北省迁安县。〔2〕岐阳:岐山之阳,文王所都之地,今扶风是也(成玄英)。〔3〕叔旦:即周公,名旦,武王的弟弟。〔4〕之:世德堂本有“之”字。〔5〕加富二等:加禄二级(成玄英)。〔6〕就官一列:授予一等官爵。“就”,授予。“一列”,一等。〔7〕血牲而埋之:用牲口血涂在盟书上,并把它埋在地下(曹础基)。
译文:
从前,周朝兴起的时候,孤竹国有两个贤士,他们的名字叫伯夷、叔齐。这两个人商量说:“听说西方有个人,好像是有道者,我们前去拜访拜访吧。”到了岐山之阳,武王听说他们来了,就派叔旦去看望,并与他们订立盟约说:“加禄二级,授一等官。”牲口血涂在盟约上,将其埋藏在地下。
解说:
这个故事从反面阐述“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养形体的人忘了利益,追求大道的人忘了心机)的含义。
伯夷、叔齐是得道之人,周公却以官位爵禄吸引他们,只能适得其反。
25.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1〕尽敬而不祈喜(注1)〔2〕;其于人也,忠信尽治〔3〕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4〕人之坏〔5〕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6〕为政,上谋而下(注2)行货〔7〕,阻〔8〕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xìng)〔9〕以说(悦)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10〕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闇〔11〕,殷(注3)德衰,其〔12〕并乎周以涂〔13〕吾身也,不如避之以絜(洁)吾行。”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14〕。高节戾行〔15〕,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1〕时祀:四时的祭祀。〔2〕祈喜:求福。“祈”,求。“喜”,福。〔3〕尽治:尽心处理。〔4〕以:因为。〔5〕坏:败。〔6〕遽:迅速。〔7〕行货:求利益。〔8〕阻:依。〔9〕扬行:宣扬自己的行为。〔10〕推乱:造成混乱。〔11〕闇:昏暗。〔12〕其:与其。〔13〕涂:污。〔14〕赖:依。〔15〕戾行:于俗不合的行为。
(注1)祈喜:《吕氏春秋·诚廉篇》作“祈福”。俞樾认为“喜”当作“禧”字。
(注2)下:高山寺本无“下”字。
(注3)殷:《吕氏春秋·诚廉篇》作“周”字(王叔岷《校释》)。
译文:
两个人相视而笑说:“呀,真奇怪呀!这不是我们所谓的道。过去,神农氏治理天下的时候,四时祭祀十分诚敬,但并不是为求福;他对待百姓,忠信诚实尽力治理,但无所求。乐于从政的就让他从政,乐于参与治理的就让他参与治理。不借着别人的败落来显示自己的成功,不借他人的卑下来显示自己的高贵,不借他人的危机来谋取自己的利益。现在,周朝看到殷商混乱,就急于夺取政权,崇尚谋略,广散财货(招诱贤士),依仗武力,耀武扬威,宰杀牲口订立盟约以表达信用,宣扬自己的德行以获得民心,屠杀攻伐以求取利益,这是制造祸乱来代替暴政。我听说古代的贤士,遇到盛世不逃避责任,遇到乱世不苟且偷生。现在天下昏暗,周室的德行已衰,我们与其同它相处来玷污自己,不如避开它以保持高洁的品行。”二人向北来到首阳山,于是饿死在那里。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他们对于富贵,即使可以苟且获得,也不去获取。高尚的节操,不合世俗的行为,自得其乐,不去迎合世俗,这是两位贤士的节操。
解说:
得道者顺自然而为,行动不为某种目的。周王乘人之危,费尽心力推翻商朝,所以伯夷叔齐不认同周人的这种行为。不过,得道者不会因此而饿死自己,而是混迹于世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