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 言
本篇讲述庄子所运用的寓言、重言和卮言的写作方法以及为什么要运用这三种写作方法。所谓卮言(顺随事物自身之言)就是“和以天倪”(合乎自然的分际)的写作方法。
本篇包括两部分。第一大部分(从开头至“天倪也”)提出《庄子》一书中的三种写作手法:寓言、重言和卮言。寓言是借重第三者的话以增加说服力,重言是借助精通世事的长者的话以增加说服力,卮言是顺随事物之自然而言。其中,寓言手法占全书的十分之九,重言手法占十分之七,卮言手法则处处体现。寓言、重言有交叉重复,二者都体现卮言精神。
第二大部分(从“庄子谓”至末尾)阐释第一大部分的思想,阐发卮言的含义,包括五个故事。第一个故事(从“庄子谓”至“及彼乎”)阐发“卮言”(顺随自然之言)的含义:无义利、无是非好恶。第二个故事(从“曾子再”至“乎前也”)从反面阐发“卮言”的含义。第三个故事(从“颜成子”至“有鬼邪”)描写颜成子游达到前文“和以天倪”(顺随自然的分际)、掌握“卮言”的修道过程。第四个故事(从“众罔两”至“有问乎”)阐明“和以天倪”、掌握“卮言”的含义。第五个故事(从“阳子居”至末尾)阐明前文“和以天倪”的含义。
1.寓言十九〔1〕,重言〔2〕十七,卮言〔3〕日出〔4〕,和以天倪〔5〕。
〔1〕寓言十九:寄托人物故事以明理的占十分之九。〔2〕重言:借助他人的话阐明事理。〔3〕卮言:自然无成见的言论。“卮”,满则倾,空则仰,非持故也(郭象)。〔4〕日出:日新也(郭象)。〔5〕天倪:自然之分。
译文:
寓言占了全书的十分之九,重言占了十分之七,卮言则处处展现,合于自然的分际。
解说:
本段提出《庄子》一书中的三种写作手法:寓言、重言和卮言。其中,寓言手法占全书的十分之九,重言手法占十分之七,卮言手法则处处体现。寓言、重言有重复的部分,否则不可能寓言占十分之九,重言还能占十分之七(也有人认为是十分之九或十分之七有误)。寓言、重言都要符合卮言的原则。
2.寓言十九,藉(借)〔1〕外〔2〕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3〕。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
〔1〕藉:借助。〔2〕外:他人。〔3〕媒:做媒。
译文:
寓言占了十分之九,是假托外人来论说。父亲不给自己的儿子做媒。因为父亲夸赞自己的儿子,不如别人称赞;这不是我的过错,而是普通人猜疑的过错。与自己的观点相同的就应和,与自己观点不同的就反对;与自己观点一致的就肯定它,与自己观点不一致的就否定它。
解说:
本段解释什么是寓言,为什么要运用寓言。
因为普通人只认可与自己观点相同的,不认可与自己观点不同的,而且更易相信第三者的话,所以,要运用寓言能增加说服力。
3.重言十七,所以已(注1)言〔1〕也,是为耆艾〔2〕。年先矣,而无经纬〔3〕本末〔4〕以期〔5〕年耆者(注2),是非先〔6〕也。人而无以先人〔7〕,无人道〔8〕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9〕。
〔1〕已言:终止争论。〔2〕耆艾:年长的人。六十岁为耆,五十岁为艾。〔3〕经纬:本指织品的纹理(曹础基)。〔4〕本末:事物的始终、原委。(陈红映等)。〔5〕期:合乎。〔6〕非先:不能算年长。〔7〕先人:过人。〔8〕人道:为人之道。〔9〕陈人:老朽。
(注1)已:《续古逸丛书》作“己”字(“己言”即自己的话)。
(注2)年耆者:高山寺本为“来者”二字。
译文:
重言占了十分之七,是为了终止争论,因为这是长者的言论。如果年龄虽长,但对世事没有与其年岁相符的见识,也不能算是长者。一个长者如果见识没有超人之处,就没有尽其为人之道;没有尽其为人之道,就叫做老朽。
解说:
重言是借助精通世事的长者的话来增加说服力。这里的长者是指年纪大且有相应见识的人,否则不能以他的话作为重言。
4.卮言日出,和以天倪〔1〕,因以曼衍〔2〕,所以穷年〔3〕。不言则齐〔4〕,齐与言不齐〔5〕,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注1)无言。言无言〔6〕,终身言,未尝[不]〔7〕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8〕。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9〕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10〕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11〕,和以天倪,孰得其久〔12〕!万物皆种〔13〕也,以不同形〔14〕相禅〔15〕,始卒〔16〕若环,莫得其伦〔17〕,是谓天均〔18〕。天均者天倪也。
〔1〕天倪:自然的分际。〔2〕曼衍:流行不定。〔3〕穷年:终其天年。〔4〕不言则齐:无言论则万物没有分别。“齐”,齐一,等同,即《齐物论》之“齐”。〔5〕齐与言不齐:齐一与言不等同,所以不齐。〔6〕言无言:言无言之言。〔7〕[不]:古抄卷子本、《道藏》成玄英《疏》、林希逸《口义》、储伯秀《义海纂微》、罗勉道《循本》诸本,皆无“不”字(王叔岷)。〔8〕未尝不言:不是不说话(而是以无物之心而言)。〔9〕有自也:有其原因。〔10〕固:本来。〔11〕日出:经常运用。〔12〕久:指长久为人信服。〔13〕皆种:都有物类。〔14〕形:状态。〔15〕禅:替代。〔16〕始卒:始终。〔17〕伦:端倪(郭嵩焘)。〔18〕天均:自然之分。
(注1)高山寺本有“言”字。
译文:
卮言则随处可见,合乎自然的分际,顺随事物的自然变化,这样就能尽享天年。不说话则事物就自然齐一;齐一加上(有分别的)言论就不齐一了,(有分别的)言论与齐一也不齐,所以说不要(有分别的)言论。如果言论是无分别的,那么即使终身在说话,也等于无言;如果有分别,即使终身无言,也不是无言。可以,自有可以的原因;不可以,自有不可以的原因。是,自有是的原因;不是,自有不是的原因。为什么是?是有是的本性,为什么不是?不是有不是的本性。事物有是的本性,为什么可以?事物有其可以的本性,为什么不可以?事物本来有不可以的本性。万物本来就有可以的道理。没有什么东西绝对不是,也没有什么东西绝对不可。如果不能顺随自然而言,合乎自然的分际,怎么能维持长久呢?万物都是不同的种类,以不同的状态相互替代,循环终始,不知端倪,这就叫作自然之分。自然之分就是自然的分际。
解说:
本段阐释什么是顺随事物的自然之言(即卮言),以及为什么要使用卮言。
事物虽然有自然的分际,但没有绝对的分别,万物是齐一的(参见《齐物论》);所谓可与不可、是与不是的分别是相对而言的。因此,如果是分别的言论,那么万物与言就不齐一;如果是无分别的卮言,那么这种言语与齐一的万物也齐一,从而将是与不是、可与不可混而为一。
5.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1〕,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1〕化:与时俱也(郭象)。
译文:
庄子对惠子说:“孔子年已六十了,六十年中不断改变自己的言行,起始认为是对的,后来又认为是错的。他不知道现在认为是对的,岂不就是五十九岁时所认为是错的?”
解说:
这个故事阐发“卮言”(顺随自然之言)的含义。
事物是变动不居的,因而如果不是“卮言”,就会处在是非好恶之中。孔子六十岁了还在改变自己的观点,下文又说孔子悟道了,说明孔子在五十九岁时还没有掌握“卮言”。
6.惠子曰:“孔子勤志〔1〕服知(智)〔2〕也。”
庄子曰:“孔子谢〔3〕之矣,而其未之尝言(注1)〔4〕。孔子云:‘夫受才乎〔5〕大本〔6〕,复灵〔7〕以生。鸣而当律〔8〕,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9〕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è)〔10〕立,定天下之定〔11〕。’已乎〔12〕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1〕勤志:专心致志。〔2〕服知:运用心智。〔3〕谢:弃绝。〔4〕未之尝言:即未尝言之。〔5〕乎:于(方勇)。〔6〕大本:大道。〔7〕复灵:恢复灵性(陈红映等)。〔8〕鸣而当律:一开口就合乎法则。“当”,合乎。〔9〕直:只。〔10〕蘁:违逆,不顺从(陈红映等)。〔11〕定天下之定:确立天下的准则(顺随万物之性)。〔12〕已乎:罢了吧。
(注1)未之尝言:高山寺本作“末之言也”。
译文:
惠子说:“孔子是专心致志、运用智巧吗?”
庄子说:“孔子已经放弃(世俗的)智慧了。他未尝说明而已。孔子说:‘人的才智受之于自然,含灵性而生。发声合乎声律,说话合于法度。如果面对利与义,喜欢分辨好坏是非,就只能使人口服而已。要使人心服而不敢违逆,那就要确立天下的定规(顺遂万物之性)。’算了吧算了吧,我还比不上孔子呢!”
解说:
孔子认为,义利之辨、好恶是非都属于狭隘的成见,不是自然的东西;人的禀赋源于自然,发声就自然合律,话语就自然合法度,顺随事物之定规(即上文的“和以天倪”)。孔子的这些话就是“卮言”(顺随自然之言)。因此,庄子反驳惠子说,孔子已经超越了世俗的层面,自己不如孔子。
7.曾子〔1〕再仕而心再化〔2〕,曰:“吾及亲〔3〕仕,三釜〔4〕而心乐;后仕,三千锺〔5〕而不洎(jì)(注1)〔6〕,吾心悲。”
〔1〕曾子:姓曾,名参,孔子弟子。〔2〕再化:内心的感受再次变化。〔3〕及亲:趁父母在世。〔4〕釜:六斗四升(成玄英)。〔5〕锺:六斛四斗(成玄英)。〔6〕洎:及。
(注1)洎:《道藏》、罗勉道《循本》作“及”字。《御览》七五七“洎”字下有“亲”字。
译文:
曾参第二次做官时,心境发生了变化,他说:“双亲在世时我做官,俸禄只有三釜而心里感到快乐;父母去世后再做官,俸禄三千钟,但没法赡养双亲了,所以心里很悲伤。”
解说:
这个故事从反面阐发“卮言”(顺随自然之言)的含义。
心里有悲伤就还处在是非好恶之中,因而曾子之言不是卮言。
8.弟子问于仲尼曰:“若参者,可谓无所县(悬)〔1〕其罪〔2〕乎?”
曰:“既已县(悬)矣。夫无所县(悬)者,可以有哀乎?彼视三釜三千锺,如观鸟〔3〕雀蚊虻相过乎前也。”
〔1〕县:系,束缚。〔2〕罪:指利禄。〔3〕鸟:陈碧虚《庄子阙误》张君房本有“鸟”字。
译文:
弟子问孔子:“像曾参这样的,可以说没有为俸禄而牵挂吧?”
孔子说:“已经有所牵挂了。如果心无牵挂,还会有悲伤吗?心无牵挂的人看待三釜、三千钟的俸禄,就像看待鸟雀蚊虻从眼前飞过一样不在意。”
解说:
学生只看到了曾子好像不在乎俸禄,但曾子为俸禄增多而不能赡养父母感到悲伤,说明他还在间接地计较俸禄的多少。悲伤与计较使曾子不得超脱。真正的得道者视俸禄如眼前飞过的鸟雀蚊虻一样,毫不在意。
9.颜成子游〔1〕谓东郭子綦〔2〕曰:“自吾闻子〔3〕之言,一年而野〔4〕,二年而从〔5〕,三年而通〔6〕,四年而物〔7〕,五年而来〔8〕,六年而鬼入〔9〕,七年而天成〔10〕,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11〕。
〔1〕颜成子游:姓颜成,字子游,东郭子綦弟子,见《齐物论》篇。〔2〕东郭子綦:居在郭东,号曰东郭,即《齐物论》中的南郭子綦也(成玄英)。〔3〕子:你。〔4〕野:质朴。〔5〕从:顺从。〔6〕通:通达。〔7〕物:与物同也(郭象)。〔8〕来:为众归也(成玄英)。〔9〕鬼入:神会理物(成玄英),出神入化。〔10〕天成:合自然成(成玄英)。〔11〕大妙:玄妙的境界。
译文:
颜成子游对东郭子綦说:“自从我听了你的教诲后,一年就返归淳朴,两年就顺从世俗,三年就通达事理,四年就与物混同,五年后众物来集,六年后神鬼来舍,七年就合于自然,八年就混同生死,九年之后就达到玄妙的境界。”
解说:
第九至十段描述颜成子游达到前文“和以天倪”(顺随自然的分际)、掌握“卮言”(顺随自然之言)的修道过程。
前三年达到熟悉世事的程度,第四年就能与物混同,但这里的混同与得道者的混同不一样。得道者的混同前提是自我达到了无我、无物状态,即已经彻底悟道了,而这里所谓的混同是心中有物的状态。第五年的众物来归、第六年的神鬼来舍也一样没有达到无我、无物的状态。直到第七年合乎自然,才达到了心无是非的境界;第八年玄同生死,才达到了无封(界限)境界。第九年最终达到了悟道的玄妙境界(无物)。达到无物的玄妙境界,才能做到“和以天倪”(顺随自然的分际)。这时,如果再回头看看玄同生死、心无是非等等境界,就会是另一番景象。
10.“生有为,死也〔1〕。劝公〔2〕以其私〔3〕,死也有自〔4〕也;而生阳〔5〕也,无自〔6〕也。而果然乎?恶〔7〕乎其所适〔8〕?恶乎其所不适?天有历数〔9〕,地有人据〔10〕,吾恶乎求之?莫知其所终,若之何其无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无鬼邪?无以相应〔11〕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1〕生有为,死也:生而有为则丧其生(郭象)。〔2〕公:指天道。〔3〕私:依郭注、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补。〔4〕自:由。〔5〕生阳:指赋予生机。〔6〕无自:没有理由。〔7〕恶:哪里。〔8〕适:适宜。〔9〕历数:时间度数,如年月日时之类。〔10〕人据:适合人居住的地方。〔11〕相应:相感应。
译文:
“人生在世如果妄为,就会走向死路。试图用他的私智来帮助大道,那是生命终结的原因。生命产生于阳气,是没有来由的。你果真是这样的吗?哪是适宜的?哪是不适宜的呢?天有自身的变化,地有方域版图,我还去哪里寻找呢?没有人知道生命的归向,怎么能断定没有命运?没有人知道生命的起始,又怎么能说断定有命运?如果物与物相应,怎么能说没有鬼神呢?如果物与物不相应,又怎么说有鬼神呢?”
解说:
人生在世,没有东西是不变的。如果不顺物妄为,就会走向死路。没有人知道生命的起始、归向,也没有人知道有没有命运,有没有鬼神,一切都是不确定的。
11.众(注1)罔两〔1〕问于景(影)〔1〕曰:“若〔2〕向〔3〕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撮(cuō)(注2)〔4〕而今也被(披)发〔5〕,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
〔1〕罔两:影外微阴也(成玄英),参见《齐物论》。〔2〕若:你。〔3〕向:刚才。〔4〕括撮:束发。〔5〕被发:散发。
(注1)刘文典等人认为“众”字是衍字。
(注2)有些版本没有“撮”字。
译文:
众多影子旁边的微阴问影子:“你刚才低头,现在仰头;刚才束发,现在披发;刚才坐着,现在站着;刚才行走,现在停下。为什么呢?”
解说:
第十一至十二段阐明前文“和以天倪”(顺随自然的分际)、掌握“卮言”(顺随自然之言)的含义。
事物本来就是变动不居的,因而没有什么固定的标准。影外的微阴执著于某种标准,所以对影子的不断变化产生了质疑。
12.景曰:“搜搜〔1〕也,奚稍(屑)问〔2〕也!予〔3〕有而不知其所以〔4〕。予,蜩(tiáo)甲〔5〕也,蛇蜕〔6〕也,似之而非〔7〕也。火与日,吾屯〔8〕也;阴与夜,吾代〔9〕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况乎以无有待者乎!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10〕则我与之强阳。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
〔1〕搜搜:无心运动之貌也(成玄英),一说意为区区。〔2〕奚稍问:何须问。“奚”,何。〔3〕予:我。〔4〕所以:原因。〔5〕蜩甲:蝉壳。〔6〕蛇蜕:蛇脱皮。〔7〕似之而非:自己的行为像蝉脱壳、蛇脱皮一样,但又与之不同。〔8〕屯:聚。〔9〕代:代谢。〔10〕强阳:运动的样子。
译文:
影子回答:“区区小事,何劳询问?我有这样的行止却不知道原因。我像蝉脱壳吗?像蛇蜕皮吗?像却又不像。有了火与阳光,我就显现;等到阴天与黑夜,我就消失。有形的火和阳光是我所依赖的吧?何况那些没有依赖的东西呢!有形之物来了,我便随之而来;有形之物去了,我就随之而去;有形之物运动,我就随之活动。顺之而动而已,又有什么可问的呢?”
解说:
蝉脱壳就有了新的蝉,蛇蜕皮就有了新的蛇,同样,影子变化后就有了不同的影子。不同的是,前两者是有实体的、无所依赖,后者是无实体的、有所依赖的。因此,影子说,像却又不像,自己的生灭依赖的是能分别对待的火与阳光。火与阳光尚且变动不己,何况自己呢?根本就无从言说(可参见《齐物论》“罔两问景”的故事)。
13.阳子居〔1〕南之〔2〕沛〔3〕,老聃西游于秦,邀〔4〕于郊〔5〕,至于梁〔6〕而遇老子。老子中道〔7〕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
阳子居不答。至舍〔8〕,进盥〔9〕漱〔10〕巾栉(zhì)〔11〕,脱屦(jù)〔12〕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不闲,是以〔13〕不敢。今闲矣,请问其过。”
老子曰:“而〔14〕睢(suī)〔15〕睢盱(xū)盱〔16〕,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17〕。”
〔1〕阳子居:姓杨,名朱,字子居。〔2〕之:往。〔3〕沛:地名,今江苏徐州。〔4〕邀:迎候。〔5〕郊:郊外。〔6〕梁:大梁,今河南开封。〔7〕中道:途中。〔8〕舍:旅馆。〔9〕盥:洗手器具。〔10〕漱:漱口。〔11〕栉:梳子。〔12〕屦:麻鞋。〔13〕是以:因此。〔14〕而:你。〔15〕睢:仰视。〔16〕盱盱:张目,傲视的样子。〔17〕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引自《道德经》第四十一章。
译文:
阳子居前往南方的沛地,老聃正好西游到秦地。阳子居在沛地郊外迎候老聃,到梁地见到了老聃。在途中,老子仰天长叹:“当初我以为你可以教导,现在看起来不行。”
阳子居没回话。到了旅店后,阳子居恭敬地奉上各种盥洗用具,把鞋子脱在门外,然后膝行上前说:“刚才弟子想请教先生,先生在旅途中没有空闲,所以不敢打扰。现在有空了,请您告诉我不可教导的原因。”
老子说:“你仰头看着天,一副傲慢的神态,谁愿和你相处呢?最洁白的东西好像有污点,最具德行的人好像有所不足。”
解说:
这个故事阐明前文“和以天倪”(顺随自然的分际)的含义。
得道之人心中无我、无是非,白黑不分、无贵无贱。而阳子居神态傲慢,这是心中有我的表现。有我,人们就会敬而远之(从后文看,阳子居似乎是有权势之人)。阳子居听了老子之言,就虚心接受,说明他还是可以教导的。老子说他不可教导,是激将法。
14.阳子居蹴(cù)然〔1〕变容〔2〕曰:“敬闻命矣!”
其往也,舍者〔3〕迎将〔4〕,其家公〔5〕执席〔6〕,妻执巾栉〔7〕,舍者〔8〕避席,炀者〔9〕避灶。其反(返)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1〕蹴然:惭愧不安的样子。〔2〕变容:改变态度。〔3〕舍者:旅店的人。〔4〕将:送。〔5〕家公:旅店主人。〔6〕执席:安排席位。〔7〕巾栉:毛巾、梳子。〔8〕舍者:先来的客人。〔9〕炀:烤火。
译文:
阳子居听了,羞惭不安,变了脸色说:“敬听先生的教导。”
阳子居刚来旅店的时候,店里的人都来迎接,旅舍男主人亲自安排坐席,女主人拿着毛巾梳子侍候,先来的旅客都得让座,厨师离开灶火。等到他离开旅馆的时候,旅店的客人敢与他争夺座位了。
解说:
心中有我则人人敬而远之,去掉心中之我就能与他人打成一片。这正是庄子“有人之形”的注脚(《德充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