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物
本篇阐释“外物不可必”(外在事物没有一定的)的无是非观念。
本篇包括三大部分。第一大部分(从开头至“而道尽”)是本篇的核心,提出“外物不可必”(外在的事物是没有一定的)的无是无非思想。
第二大部分(从“庄周”至“亦明矣”)阐述第一大部分的思想,包括六个故事。第一个故事(从“庄周”至“鱼之肆”)通过描述与天地精神独往来的庄子因贫困借粮而遭奚落的经历,阐释第一大部分“外物不可必”的观念。第二个故事(从“任公子”至“亦远矣”)阐述第一大部分只有以“不可必”之心才能悟道。第三个故事(从“儒以诗”至“口中珠”)用第一大部分“外物不可必”的思想嘲弄儒家。第四个故事(从“老莱子”至“终矜尔”)阐释“外物不可必”,追逐眼前的利益可能会带来万世的祸患。第五个故事(从“宋元君”至“言者处也”)通过神龟死后灵验、生前却无法预测自己死亡的事实阐明第一大部分“外物不可必”的思想。第六个故事(从“惠子”至“亦明矣”)阐释第一大部分无用未必真的无用的“外物不可必”思想。
第三大部分(从“庄子”至末尾)阐发第一大部分“外物不可必”的思想,包括五小部分。第一小部分(从“庄子曰”至“承意不彼”)阐明“外物不可必”,因而不可崇古薄今,也不可沉溺于世。第二小部分(从“目彻”至“神者不胜”)阐释因为“外物不可必”,所以一切要顺其自然,以保持心灵顺畅。第三小部分(从“德溢乎名”至“不知其然”)从反面阐释“外物不可必”,一味追逐外物就会有伤德行。第四小部分(从“静然”至“过而问焉”)阐释正因为“外物不可必”,所以得道者会顺事物之自然,而没有得道的人则各有其主观的行事方式。第五小部分(从“演门”至末尾)本段阐释“外物不可必”,所以不可一味仿效,而要得意忘言。
1.外物不可必〔1〕,故龙逢(páng)〔2〕诛,比干〔3〕戮,箕子〔4〕狂,恶来〔5〕死,桀纣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6〕流于江,苌(cháng)弘〔7〕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注1)。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故孝己〔8〕忧而曾参〔9〕悲。木与木相摩则然(燃),金与火相守〔10〕则流。阴阳错行,则天地大絯(骇)〔11〕,于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12〕,乃焚大槐。有甚忧两陷〔13〕而无所逃,螴(chén)蜳(dūn)〔14〕不得成,心若县(悬)于天地之间,慰暋(mín)〔15〕沈(沉)屯〔16〕,利害相摩,生火甚多,众人焚和〔17〕,月〔18〕固不胜火〔19〕,于是乎有僓(tuí)然〔20〕而道尽。
〔1〕必:确定。〔2〕龙逢:即关龙逢,夏桀贤臣,因直谏被杀,见《人间世》篇。〔3〕比干:商纣庶叔,因直谏被剖心,见《大宗师》篇。〔4〕箕子:商纣庶叔,因直谏不被采纳,害怕被害而装疯,见《大宗师》篇。〔5〕恶来:纣王奸臣,后与纣王一起被杀。〔6〕伍员:伍子胥,见《胠箧》篇。〔7〕苌弘:周灵王(一说周敬王)贤臣,因谗言被放逐。归蜀后自杀,其血化为碧玉,见《胠箧》篇。〔8〕孝己:殷高宗之子,遭母后虐待而死。〔9〕曾参:孔子弟子,字子舆。〔10〕相守:相接触。〔11〕絯:惊动(陈红映等)。〔12〕水中有火:指雨中闪电。〔13〕两陷:陷入利害两端。〔14〕螴蜳:惊恐不安(陈红映等)。〔15〕慰暋:苦闷(曹础基)。〔16〕沈屯:沉郁(曹础基)。〔17〕众人焚和:众人因计较利害而伤了内心和顺之气。〔18〕月:和顺的心境。〔19〕火:烦躁的心境。〔20〕僓然:颓靡的样子。
(注1)而化为碧:《说文·系传一》引当作“化而为碧”(王叔岷《校释》)。
译文:
外在的事物是没有一定的,所以关龙逢被诛,比干被杀,箕子装疯,恶来身死,桀、纣灭亡。君主没有不希望他的臣子效忠于他,然而忠心之臣未必能取得君主的信任,所以,伍员被抛尸于江中,苌弘死于西蜀,血被人收藏了起来,三年后化作碧玉。做父母的无不希望子女孝顺,然而孝顺的未必能得到父母的喜爱,所以孝己感到愁苦而曾参感到悲伤。木与木摩擦就会起火,金与火相接触就会熔化。阴阳错乱运行,就会引起天地的震动,于是雷声隆隆,雨中夹着闪电,能把大槐树都烧掉。人们忧喜过度,陷入利害之中而无法逃避,心神郁闷不得安宁,一颗心就好像高悬在天地之间,苦闷忧愁,利害得失就会在心中交战,焦躁烦乱,世俗之人就这样烧毁了内心的平和之气,和顺的心境禁不住欲望的焚烧,就会使精神颓然,天性荡然无存。
解说:
本段是本篇的核心,提出“外物不可必”(外在的事物是没有一定的)的无是无非思想。
事物自身是变动不居的,没有什么东西是确定不变的,因而忠臣可能被杀,奸臣可能被诛,孝子也可能不受宠爱。人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就会陷于喜忧、利害、得失的交织之中而失去自性,如同木与木相摩擦就会燃烧,金与火相接触就会熔化,阴阳错乱就会出现灾难一样。
2.庄周家贫,故往贷〔1〕粟于监河侯(注1)〔2〕。监河侯曰:“诺〔3〕。我将得邑金〔4〕,将贷子〔5〕三百金,可乎?”
庄周忿(fèn)然〔6〕作色〔7〕曰:“周昨来,有中道〔8〕而呼者。周顾视车辙〔9〕中,有鲋鱼〔10〕焉。周问之曰:‘鲋(fù)鱼来〔11〕!子何为者邪(耶)?’对曰:‘我,东海之波臣〔12〕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13〕南游(注2)吴越之王{土}〔14〕,激〔15〕西江〔16〕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17〕,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18〕活耳,君乃言此,曾(céng)〔19〕不如早索〔20〕我于枯鱼〔21〕之肆〔22〕!’”
〔1〕贷:借。〔2〕监河侯:监河之官。成玄英认为是魏文侯。〔3〕诺:好的。〔4〕邑金:采邑的租税。〔5〕子:你。〔6〕忿然:生气的样子。〔7〕作色:变色。〔8〕中道:途中。〔9〕辙:车轮碾过留下的痕迹。〔10〕鲋鱼:即鲫鱼。〔11〕来:语气词(陈红映等)。〔12〕波臣:水中的臣子,水中的官员。〔13〕且:将。〔14〕王{土}:《御览》四八五“王”字作“土”字。〔15〕激:引(陈红映等)。〔16〕西江:蜀江。惟蜀江从西来,故谓之西江是也(成玄英)。〔17〕常与:常相与,经常在一起的,指水中。〔18〕然:则。〔19〕曾:竟。〔20〕索:求。〔21〕枯鱼:干鱼。〔22〕肆:市场。
(注1)监河侯:《说苑》作“魏文侯”。
(注2)陈碧虚《庄子阕误》引张君房本有“说”字。
译文:
庄周家里贫穷,所以向监河侯借粮。监河侯说:“好的,等我收到封邑的赋税后,就借给你三百金的粮食,可以吗?”
庄周听了脸色一沉,生气地说:“我昨天来的时候,半道上听到有人喊我。我回头一看,在车轮碾过的坑洼中有一条鲫鱼。我问它:‘鲫鱼,你这是怎么了呀?’鲫鱼回答道:‘我是东海的水族官。你有升斗之水救活我吗?’我说:‘行啊,我将到南方去游说吴越的君王,让他们引西江之水来救你,可以吗?’鲫鱼气得脸色大变,说:‘我失去了日常生存的水,没有存身之处了。现在只要升斗之水就能活命,而你竟这样耍花腔,还不如干脆早点到干鱼店里找我呢!’”
解说:
这个故事通过庄子借粮的经历表明“外物不可必”(外在的事物是没有一定的)的观念。
既然忠臣如龙逢、比干、箕子、伍员和奸臣恶来都可能被杀,那么水族之官鲫鱼被困于坑洼也没有什么稀奇,与天地精神独往来的庄子因贫穷被监河侯奚落也不值得大惊小怪。至于庄子的生气变色,当然是做给监河侯看的,而他心中并不会有好恶,因为他知道能否借到粮食也是“不可必”(不一定会成功)的。
3.任公子〔1〕为大钩巨缁〔2〕,五大犗(jiè)〔3〕以为饵,蹲乎会稽〔4〕,投竿东海,旦旦〔5〕而钓,期年〔6〕不得鱼。已而〔7〕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注1)没〔8〕而下,骛扬〔9〕而奋鬐(鳍,qí)〔10〕,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11〕鬼神,惮赫〔12〕千里。任公子得若〔13〕鱼,离〔14〕而腊(xī)〔15〕之,自制河〔16〕以东,苍梧〔17〕已(以)北,莫不厌〔18〕若鱼者。已而后世辁(quán)(注2)才〔19〕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夫揭〔20〕竿累(缧)〔21〕,趣(趋)〔22〕灌渎〔23〕,守鲵鲋〔24〕,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25〕以干〔26〕县(悬)令〔27〕,其于大达〔28〕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29〕亦远矣。
〔1〕任公子:任国之公子(成玄英)。“任”,国名,〔2〕缁:黑绳。〔3〕犗:阉牛,泛指牛(陈红映等)。〔4〕会稽:即会稽山,在浙江绍兴城东。〔5〕旦旦:每天。〔6〕期年:一周年。〔7〕已而:不久。〔8〕錎没:沉没(曹础基)。〔9〕骛扬:迅速腾身而起(陈红映等)。〔10〕奋鬐:张动鱼脊。“鬐”,鱼脊(陈红映等)。〔11〕侔:同。〔12〕惮赫:震惊。〔13〕若:此。〔14〕离:剖开。〔15〕腊:腌制。〔16〕制河:即浙江。〔17〕苍梧:山名,又名九疑山,在今湖南省宁远县。〔18〕厌:饱食。〔19〕辁才:浅薄之人。“辁”,用平面圆木制成而没有辐条的车轮,十分粗糙(曹础基)。〔20〕揭:举。〔21〕累:细绳。〔22〕趣:走向。〔23〕灌渎:小水渠。〔24〕鲵鲋:小鱼。“鲵”,一种小鱼。“鲋”,鲋鱼。〔25〕小说:浅陋的言论。〔26〕干:求。〔27〕县令:求好名声。〔28〕大达:大道。〔29〕经于世:善于处理世事。
(注1)錎:《道藏》王元则《新传》本、元《纂图互注》本都作“陷”本。
(注2)辁:有的版本作“轻”字(李颐)。
译文:
任国公子制作了一个巨大的钓钩和粗大的钓鱼绳,用五十头牛作为钓饵,蹲在会稽山上,将钓竿投到东海,日复一日地钓着,可一整年都没有钓到一条鱼。后来,有条大鱼吞食了鱼饵,牵着大钩沉入海中,上下翻腾,鱼鳍摆动,掀起的白浪像山一般高,海水震荡,鱼的吼声犹如鬼神,震惊千里。任公子钓到这条大鱼之后,就把它剖开腊干,于是从浙江以东,到苍梧以北,没有人不饱食这条鱼的。后来,那些见识浅陋又喜好议论的人,都觉得这件事十分惊奇,于是奔走相告。拿着小竿细绳等候在小沟渠旁,守着些小鱼,可想钓到大鱼就很难了。以浅薄的学说为榜样,去追求美名的人,这对于领悟大道而言,差得太远了。因此,不曾领略过任氏之风的人,不可与其谈论世务,因为相差太远了。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以“不可必”之心才能悟道。
任公子无心于钓大鱼,却钓得吞舟之鱼。而那些以“可必”之心想钓得大鱼的人却无法钓到大鱼。大道就相当于大鱼,世俗学说就相当于小鱼。不以无得之心而想以世俗的学说悟道的人,就像那些浅薄之徒一样,成天蹲在小沟里,永远不能钓到吞舟之鱼。
4.儒〔1〕以《诗》、《礼》发冢〔2〕,大儒胪传〔3〕曰:“东方作〔4〕矣,事之何若?”
小儒曰:“未解〔5〕裙〔6〕襦(rú)〔7〕,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8〕。生不布施〔9〕,死何含珠为〔10〕!’〔11〕接〔12〕其鬓(bìn),压(注1)〔13〕其顪(huì)〔14〕,儒{而}〔15〕以金椎控〔16〕其颐〔17〕,徐〔18〕别〔19〕其颊〔20〕,无伤口中珠!”
〔1〕儒:儒生。〔2〕发冢:挖坟墓。〔3〕胪传:传话。〔4〕东方作:东方亮了。〔5〕解:剥下。〔6〕裙:下裳。〔7〕襦:短衣。〔8〕陵陂:山坡(陈红映等)。〔9〕布施:施舍。〔10〕为:疑问助词(曹础基)。〔11〕此是逸诗,久遭删削(成玄英)。〔12〕接:抓住。〔13〕压:按。〔14〕顪:下巴的胡须。〔15〕儒{而}:《艺文类聚》“儒”作“而”字。曹础基认为“儒”字是错字。〔16〕控:打。〔17〕颐:下巴。〔18〕徐:慢慢。〔19〕别:打开。〔20〕颊:双腮。
(注1)压:有的版本为“
”。
译文:
儒生引用《诗》、《书》之教来盗墓。大儒生用诗传话说:“太阳快升起来了,事情进展得如何?”
小儒回答说:“死人的裙子和短袄还没脱下,他口中还含着颗珠子。”(大儒生又用诗说:)“《诗》上早就有这样的诗句:‘青青的麦苗,长在山坡上。活着不施舍,死了何必含珠!’抓住他的鬓毛,扯住他的胡须,再用锤子敲打他的下巴,慢慢地分拨开他的两颊,不要损坏了口中的珠子!”
解说:
这个故事用“外物不可必”(外在的事物是没有一定的)的思想嘲弄儒家思想。
儒家思想教人取义成仁,《诗》、《书》则是教人为善的。谁能料想到,在这里,《诗》、《书》却成了儒生用来粉饰盗掘坟墓的工具呢?世事有一定的吗?
5.老莱子〔1〕之弟子出拾(注1)〔2〕薪,遇仲尼,反(返)以告,曰:“有人于彼〔3〕,修〔4〕上而趋(促)下〔5〕,末偻〔6〕而后耳〔7〕,视若营四海〔8〕,不知其谁氏之子。”
老莱子曰:“是〔9〕丘也。召而来。”
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10〕与汝容知(智)〔11〕,斯〔12〕为君子矣。”
仲尼揖而退,蹙然〔13〕改容而问曰:“业〔14〕可得进乎?”
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傲)〔15〕万世之患,抑〔16〕固〔17〕窭(jù)〔18〕邪(耶),亡〔19〕其略〔20〕弗及〔21〕邪(耶)?惠以欢为〔22〕,骜(傲)终身之丑〔23〕,中民〔24〕之行(注2)进〔25〕焉耳,相引以名,相结以隐〔26〕。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非誉。反无非伤也〔27〕。动无非邪也〔28〕。圣人踌躇〔29〕以兴事〔30〕,以每成功〔31〕。柰何哉其载〔32〕焉终矜〔33〕尔!”
〔1〕老莱子:楚之贤人隐者也,常隐蒙山(成玄英)。〔2〕拾: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有“拾”字。“拾薪”,外出打柴。〔3〕彼:那里。〔4〕修:长。〔5〕趋下:下身短(陈红映等)。〔6〕末偻:背微曲(方勇)。〔7〕后耳:耳朵后贴。〔8〕营四海:经营天下。〔9〕是:此。〔10〕躬矜:自身矜持。〔11〕容知:表现得有智慧。〔12〕斯:则(陈红映等)。〔13〕蹙然:局促不安的样子。〔14〕业:学业,学道的事。〔15〕骜:轻视(陈红映等)。〔16〕抑:或者。〔17〕固:本来。〔18〕窭:贫,不足。〔19〕亡:无。〔20〕略:智略。〔21〕弗及:不能达到。〔22〕惠以欢为:即以欢为惠(曹础基)。“惠”,施惠予人。〔23〕丑:羞耻。〔24〕中民:平常人。〔25〕进:达到。〔26〕隐:私。〔27〕反无非伤也:违反物性,无不伤损(成《疏》)。〔28〕动无非邪也:扰动心性无不是邪道。〔29〕踌躇:从容随物的样子。〔30〕兴事:作事。〔31〕以每成功:每每成功。〔32〕载:行为(方勇)。〔33〕矜:傲。
(注1)拾:《高山寺》本为“取”字。
(注2)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行”字后有“易”字。
译文:
老莱子的弟子外出打柴,途中遇见孔子,回来问老莱子:“我在路上碰到个人,上身长,下身短,背脊弯曲,两耳后贴,神情像在思考天下大事,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老莱子说:“那一定是孔丘。你去叫他来。”
孔子来了,老莱子说:“孔丘,去掉你矜持的行为和机智的外貌,就可以成为君子了。”
孔丘作揖而退,脸色改变而不安地问:“我的德业可以提高吗?”
老莱子说:“不忍心见到一世的痛苦,却忽视了万世的祸患,是浅陋呢,还是智力不够呢?以施惠于人博取别人的欢心,却忽视了终身的耻辱,那是庸人喜欢做的事。他们以名声来相互招引,用私利来相互吸引。与其称赞唐尧而非议夏桀,不如遗忘两者,放弃毁誉之心。背逆本性就会造成伤害,动摇心性就会生出邪念。圣人从容行事,因而总是成功。你为什么总是自矜于自己的行为呢?”
解说:
这个故事阐释“外物不可必”(外在的事物是没有一定的),追逐眼前的利益可能会带来万世的祸患。
孔子看起来很矜持、很机智,想以自己的力量改变世界,但在老莱子看来,孔子只看到了眼前的伤痛,而没有看到他所谓的改变可能给万世造成的后患。这种方式是施人以惠,让别人高兴,这与庸人以名声、私利相互招引的方式是一样的。真正合道的做法是忘记是非和毁誉,顺随物性、人心,放下矜持的面孔,混迹于世。6.宋元君〔1〕夜半而梦人被(披)发〔2〕窥〔3〕阿门〔4〕,曰:“予自〔5〕宰路〔6〕之渊,予为清江〔7〕使〔8〕河伯〔9〕之所,渔者余且(jū)〔10〕得予〔11〕。”
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
君曰:“渔者有余且乎?”
左右曰:“有。”
君曰:“令余且会朝〔12〕。”
明日,余且朝。君曰:“渔何得?”
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其圆五尺。”
君曰:“献若〔13〕之龟。”
龟至,君再〔14〕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刳(kū)〔15〕龟(注1),七十二钻〔16〕而无遗筴(cè)〔17〕。
仲尼曰:“神龟能见(现)梦〔18〕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智)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筴,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智)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鱼不畏网而畏鹈(tí)鹕(hú)〔19〕。去小知(智)而大知(智)明,去善而自善矣。婴儿生无石{硕}〔20〕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
〔1〕宋元君:宋国国君,谥号元,见《田子方》篇。〔2〕被发:散发。〔3〕窥:偷看。〔4〕阿门:侧门,小门。〔5〕自:从。〔6〕宰路:江畔渊名(成玄英)。〔7〕清江:江名。〔8〕使:出使。〔9〕河伯:黄河神,见《秋水》篇。〔10〕余且:姓余,名且,打鱼的人。〔11〕予:我。〔12〕会朝:朝见。〔13〕若:你。〔14〕再:多次。〔15〕刳:剖开。〔16〕钻:占卜时灼钻龟板。〔17〕遗筴:失误。“筴”,一种占卜用的蓍草。〔18〕见梦:托梦。〔19〕鹈鹕:一种水鸟,专门吃鱼。〔20〕石{硕}:有的版本为“硕”(《释文》),唐写本为“硕”。“硕师”,大师。
(注1)《御览》三九九、九三一“龟”字下有“以卜”二字。
译文:
宋元君半夜里做梦,梦见有人披头散发地在侧门旁窥看,对他说:“我来自宰路那个深渊,作为清江的使者到河伯那里去,却被渔夫余且捉住了。”
元君醒来,就叫人来占卜,占卜者说:“这是只神龟。”
元君问:“渔夫有叫余且的吗?”
左右回答说:“有。”
元君说:“叫余且来朝见我。”
第二天,余且前来朝见。元君问:“你打鱼时捕捞到了什么?”
余且回答说:“我用网捕到了一只白龟,周长有五尺。”
元君说:“把你捕获的白龟献上来”。
白龟送到后,宋元君一会儿想杀掉它,一会儿又想养活它,心里犹豫不决,就还是让人占卜,卜者说:“杀掉白龟用于占卜,大吉利。”于是杀掉白龟用来占卜,占了七十二卦没有一卦不灵验的。
孔子说:“神龟能给宋元君托梦,却不能避开余且的鱼网;它的智巧能占卜七十二次而无不灵验,却不能逃脱剖腹挖肠的下场。这样看来,智巧也有行不通的时候,神灵也有达不到的地方。纵然有最高超的智慧,也抵挡不了万人的算计。鱼不畏惧鱼网却害怕鹈鹕。去掉小聪明,方才显示大智慧;除去日常所谓的善,则至善自显。婴儿生下来并没有高明的老师教他就会说话,是因为他跟会说话的人在一起。”
解说:
这个故事通过神龟死后灵验、生前却无法预测自己死亡的事实阐明前文“外物不可必”(外在的事物是没有一定的)的思想。
神龟很有智巧,被抓后能托梦给宋元君,被杀后占卜七十二次无不灵验,却招致被杀的下场。因此,孔子说,去掉小聪明(灵验)方能显示大智慧(活命),除去日常所谓的善而顺随变动不居的外物,则无善无恶的至善自显。
7.惠子谓庄子曰:“子〔1〕言无用。”
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天{夫}〔2〕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侧)〔3〕足而垫(注1)〔4〕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
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1〕子:你。〔2〕天{夫}:《续古逸丛书》“天”作“夫”字。〔3〕厕:侧,旁边。〔4〕垫:陷下。
(注1)垫:有的版本作“天堑”(《释文》)。
译文:
惠子对庄子说:“你的言论没有什么用处。”
庄子说:“知道无用,才能够跟他谈论有用。大地不能不说是广大了,人所用的只是容足之地。然而,如果把立脚之外的地都挖到黄泉,那人所站立的那一小块地还有用吗?”惠子说:“没用。”
庄子说:“这样说来,无用之所以有用就很明显了。”
解说:
这个故事阐释前文无用未必真的无用的“外物不可必”(外在的事物是没有一定的)思想。
将自己所没有踩的地方都挖掉(因为没有用),那么立足的地方也就不能立足了。可见原先认为没有的却是有用的。谁能断定什么东西到底有没有用呢?
8.庄子曰:“人有能游〔1〕,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夫流遁〔2〕之志,决绝〔3〕之行,噫(y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4〕与(欤)!覆坠而不反(返),火驰〔5〕而不顾,虽相与为君臣〔6〕,时也,易世而无以相贱。故曰至人不留行〔7〕焉。
〔1〕游:自乐,“逍遥游”之“游”。〔2〕流遁:逐物忘返。〔3〕决绝:与尘世诀别。〔4〕任:作为。〔5〕火驰:火速。〔6〕与为君臣:指“覆坠而不反”的追逐外物者和“火驰而不顾”的绝世者。〔7〕留行:执著于自己的所作所为。
译文:
庄子说:“人如果能悠闲自适,那么何往而不自得呢?人如不能悠闲自适,那么何往而自得呢?流荡纵逸的心志,决绝尘世的行为,唉,恐怕不是真知大德之人的作为吧!沉溺于世俗而不回头,如火焚般追逐外物而不知返,这两者虽然有的是君、有的是臣,但那只是时运而已,如果情势变化了,就不会以原来的标准区分贵贱了。所以说至人无所偏执。
解说:
第八段至第九段阐释“外物不可必”(外在的事物是没有一定的)的思想,因而得道者对世事不可偏执。
如果沉溺于世,就会陷入成败之中;一旦情势变了,成败又可能颠倒。因此,真人悠闲自适,顺随世俗而为,既不逃离人世,也不沉溺于世俗,对世事无所偏执。
9.“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1〕也。且以狶韦氏〔2〕之流〔3〕观今之世,夫孰〔3〕能不波〔4〕,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5〕,顺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学〔6〕,承意不彼〔7〕。”
〔1〕流:成见。〔2〕狶韦氏:三皇已前帝号也(成玄英),参见《大宗师》。〔3〕孰:谁。〔4〕波:变动。〔5〕僻:邪僻。〔6〕彼教不学:世人之教,我无心去学习。〔7〕承意不彼:表面接受,但内心不接受。
译文:
“崇古薄今,是学者的成见。如果用狶韦氏的成见看待当今之世,那谁没有成见呢?只有至人才逍遥于世而不违逆,顺随众人而不失自我。世人所教的,我无心去学;表面接受,但不必仿效他们。”
解说:
“外物不可必”,因而人们不可崇古薄今,也不可沉溺于世。
世俗学者心怀成见,薄古非今,用狶韦氏的观念看待当今之世,谁都有问题。得道的至人则不然,顺随众人,但不失去自我(无我之我)。
10.目彻〔1〕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膻,shān)〔2〕,口彻为甘,心彻为知(智),知(智)彻为德。凡道不欲壅〔3〕,壅则哽〔4〕,哽而不止则跈(niǎn)〔5〕,跈则众害生。物之有知者恃〔6〕息〔7〕,其不殷〔8〕,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无降〔9〕,人则顾〔10〕塞其窦〔11〕。胞〔12〕有重阆〔13〕,心有天游〔14〕。室无空虚,则妇姑〔15〕勃豀(xī)〔16〕;心无天游,则六凿〔17〕相攘〔18〕,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19〕者不胜〔20〕。
〔1〕彻:灵通。〔2〕颤:灵敏(陈红映等)。〔3〕壅:堵塞。〔4〕哽:梗塞(陈红映等)。〔5〕跈:乖戾(方勇)。〔6〕恃:依靠。〔7〕息:气息。〔8〕殷:大。〔9〕天之穿之,日夜无降:自然畅通,日夜不停留。“穿”,通(方勇)。“降”,止。〔10〕顾:反。〔11〕窦:孔。〔12〕胞:胞膜(方勇)。〔13〕阆:空隙(陈红映等)。〔14〕天游:自然活动。〔15〕妇姑:婆婆与儿媳。〔16〕勃豀:争吵(陈红映等)。〔17〕六凿:指六孔。〔18〕攘:扰。〔19〕神:心神。〔20〕不胜:乐不可支。
译文:
眼光顺畅就是明,耳朵顺畅就是聪,鼻子顺畅就是敏,口舌顺畅就是甘,心灵顺畅就是智,智力顺畅就是德。凡是合道的就不应有壅塞,有壅塞就会有梗阻,有梗阻而不排除就会冲突,冲突就会产生各种危害。有知觉的物靠气息的流通,气息不盛,那就不是自然的过失。自然的气息贯穿孔窍,日夜不停,人们却总是堵塞孔窍。胞膜中有空隙的地方,内心要有自然活动的地方;室内没有空隙的地方,婆媳就会争吵;内心运行不顺畅,六窍就会相扰。森林与山丘之所以引人入胜,是由于人们的心神经不起六孔日常扰乱。
解说:
本段阐释因为“外物不可必”,所以一切要顺其自然,以保持心灵顺畅。
与眼耳鼻舌要畅通(自然状态)一样,心灵也要畅通。万物都要畅通,否则就会有祸患。
11.德溢〔1〕乎名,名溢乎暴〔2〕,谋稽〔3〕乎誸(xián)〔4〕,知(智)出乎争,柴〔5〕生乎守〔6〕,官事〔7〕果〔8〕乎众宜〔9〕。春雨日时,草木怒生〔10〕,铫(yāo)鎒(nòu)〔11〕于是乎始修,草木之到{倒}〔12〕植者过半而不知其然。
〔1〕溢:荡。〔2〕暴:外露。〔3〕稽:考。〔4〕誸:急(陈红映等)。〔5〕柴:塞。〔6〕守:固守。〔7〕管事:所主管的事。〔8〕果:结果。〔9〕众宜:与众人相适应。〔10〕怒生:旺盛生长。〔11〕铫鎒:耕田的农具。“铫”,大锄。“鎒”,农具。〔12〕到{倒}:唐写本“到”为“倒”字。“倒植”,倒生,不合自然地生长。
译文:
德行的外溢是由于名声,名声的外溢是由于显摆,计谋源于急迫,智巧源于争端,闭塞源于固执。官事在于顺应民众。春雨应时而降,草木勃然而生,于是开始整修农具,过半的草木被修整,而人们不知其所以然。
解说:
本段从反面阐释“外物不可必”,一味追逐外物就会有伤德性。
追逐外物就会带来名声、计谋和智巧;固执又会产生闭塞。因此,合乎道德的做法是顺随外物,譬如官事如果能顺随民意就会顺利,那么在春雨之后人们自然知道开始整修农具,于是草木自然被修整,庄稼自然会生长。
12.静然(注1)可以补病〔1〕,眦(注2)〔2〕
〔3〕可以休(注3)老〔4〕,宁〔5〕可以止遽〔6〕。虽然,若是〔7〕,劳者之务也,非(注4)佚(逸)〔8〕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圣人之所以駴(注5)〔9〕天下,神人未尝过而问焉;贤人所以駴世,圣人未尝过而问焉;君子所以駴国,贤人未尝过而问焉;小人所以合时〔10〕,君子未尝过而问焉。
〔1〕补病:养病。〔2〕眦:内外眼角。〔3〕“
”:按摩。〔4〕休老:防止衰老。〔5〕宁:安宁。〔6〕遽:疾速。〔7〕是:此。〔8〕佚:安宁。〔9〕駴:骇(陈红映等)。〔10〕合时:合时宜。
(注1)然:宣颖、奚侗认为应为“默”字。
(注2)眦:也作“揃”。
(注3)休:陈碧虚《庄子阙误》因张君房本作“沐”字,高山寺本同。
(注4)非:王先谦、马叙伦认为“非”字是衍字。
(注5)駴:《淮南子·俶真训》作“骇”字
译文:
静默可以调养病体,按摩可以延缓衰老,安定可以平息急躁。虽然如此,那都是操劳的人所做的,心境闲逸的人不去过问。圣人做惊动天下的事,神人不曾去过问;贤人做惊动天下的事,圣人不曾去过问;君子做惊动国人的事,贤人不曾去过问;小人做出苟合一时的事,君子不曾去过问。
解说:
本段阐释正因为“外物不可必”,所以得道者顺事物之自然,而没有得道的人则各有其主观的行事方式。
虽然心静、按摩、安宁对人都有好处,但真正安逸的人却不这样。与真正安逸的人不过问不安逸的人一样,得道的神人对儒家的圣人所做的自以为惊动天下的事不以为意(不过问)。同样,圣人不过问贤人所做的自以为惊动天下的事,贤人不过问君子所做的自以为惊动天下的事,君子不过问小人所做的自以为惊动天下的事。这里,圣人、贤人、君子、小人是儒家区分人的等级(没有神人),此处的圣人不是庄子所谓的圣人(如《逍遥游》中的圣人),而是儒家的圣人。
13.演门〔1〕有亲死者,以善毁〔2〕爵〔3〕为官师〔4〕,其党人〔5〕毁而死者半。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6〕,务光怒之,纪他〔7〕闻之,帅弟子而踆(蹲)〔8〕于窾(kuǎn)水〔9〕,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10〕因以踣(bó)〔11〕河。
〔1〕演门:宋城门名。〔2〕善毁:以居丧(行孝道)毁容。〔3〕爵:封爵。〔4〕官师:一官之长。〔5〕党人:乡里人。〔6〕务光:夏时人,隐者。见《大宗师》篇。〔7〕纪他:传说中的隐者,见《大宗师》篇。〔8〕踆:隐退。〔9〕窾水:水名。〔10〕申徒狄:姓申徒,名狄。〔11〕踣:投河。
译文:
演门都城那里有个人死了双亲,由于他善于哀伤毁容而被封为官员。于是,他的同乡竞相仿效,结果死去大半。尧要禅让天下给许由,许由便逃走了;商汤想把天下禅让给务光,务光因此大发脾气;纪他听说了这件事,率领弟子隐居到窾水之旁,诸侯知道了纷纷前往慰问;三年之后,申徒狄仰慕他的风范,投河自尽了。
解说:
本段阐释“外物不可必”的思想,指出不可一味仿效,而要得意忘言。
仿效哀伤毁容而做官的人,他的同乡死者过半;仿效拒绝王位的人,最终投河自尽。这都不是合道的方式。
14.荃{筌}〔1〕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2〕;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1〕荃{筌}:《道藏》本、赵谏议本、覆宋本作“筌”字。“筌”,捕鱼的竹器。〔2〕蹄:捕兔子的工具。
译文:
鱼篓是用来捕鱼的,捕到鱼就忘掉鱼篓;兔网是用来捕捉兔子的,捕到兔子后就忘掉兔网;言语是用来表达意义的,明白了意义就忘掉言语。我到哪里能寻找到得意忘言的人和他交谈呢!
解说:
道与言语无关,但离开语言就无法言道。因此,得道者只与得意忘言的人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