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 则 阳
则 阳

本篇阐述得道者应“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视万物为一体,却不知道所以然)的思想。本篇包括三大部分。

第一大部分(从开头至“公阅休”)为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用来说明(第二大部分)只有“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的人才能游说他人。

第二大部分(从“圣人”至“众间者也”)提出并阐明本篇圣人应“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的思想。

第三大部分(从“冉相氏”至末尾)阐发第二部分的思想,包括八个故事。第一个故事(从“冉相氏”至“无内无外”)阐释得道者如何以“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的心态看待世界。第二个故事(从“魏莹”至“譬犹一吷也”)阐释得道者要以“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的心态看待世界。第三个故事(从“孔子之楚”至“其室虚矣”)阐述得道者“周尽一体矣”(视万物为一体),不在意世俗的荣华富贵。第四个故事(从“长梧”至“溲膏是也”)以比喻的方式阐述得道者要以“周尽一体”之心对待自己的身体。第五个故事(从“柏矩”至“责而可乎”)阐述统治者要“周尽一体”:不故意设置障碍,以免让百姓贪求分外之物而遭殃。第六个故事(从“蘧伯玉”至“与然乎”)阐述得道者“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才能获得真知。第七个故事(从“仲尼问”至“足以识之”)阐释得道者应“周尽一体”,不可执著于儒家所谓的礼仪。第八个故事(从“少知”至末尾)阐述得道者要“周尽一体”,顺丘里之言,顺随天地万物,既不有为,也不不为。

1.则阳〔1〕游于楚,夷节〔2〕〔3〕之于王〔4〕,王未之见,夷节归。

彭阳见王果〔5〕曰:“夫子何不谭(谈)〔6〕我于王?”

王果曰:“我不若公阅休〔7〕。”

彭阳曰:“公阅休奚为者邪?”

曰:“冬则擉(戳chuō)〔8〕鳖于江,夏则休〔9〕乎山樊〔10〕。有过而问者,曰:‘此予宅也。’夫夷节已不能,而况我乎!吾又不若〔11〕夷节。夫夷节之为人也,无德而有知(智)〔12〕,不自许〔13〕,以之神其交〔14〕,固〔15〕颠冥〔16〕乎富贵之地,非相助以德,相助消〔17〕也。夫冻者假〔18〕衣于春,暍(yē)〔19〕者反(返)冬乎冷风。夫楚王之为人也,形尊而严;其于罪也,无赦〔20〕如虎;非夫佞(nìng)〔21〕人正德,其孰能桡(náo)(挠)〔22〕焉!

〔1〕则阳:姓彭,名阳,字则阳,鲁人(成玄英)。〔2〕夷节:夷姓,名节,楚臣也(成玄英)。〔3〕言:介绍。〔4〕王:楚文王。〔5〕王果:楚贤人(司马彪)。〔6〕谭:称说(陈红映等)。〔7〕公阅休:隐者之号也(成玄英)。〔8〕擉:刺(陈红映等)。〔9〕休:息。〔10〕山樊:山脚(陈红映等)。〔11〕不若:不及。〔12〕无德而有知:没有得道但有世俗的智巧。〔13〕不自许:不以有德者自居。〔14〕神其交:指交往非常广泛。〔15〕固:长久。〔16〕颠冥:沉湎(陈红映等)。〔17〕消:毁损德性。〔18〕假:假借,依靠。〔19〕暍:中暑(陈红映等)。〔20〕赦:宽恕。〔21〕佞:善于逢迎。〔22〕桡:阻挠。

译文:

彭则阳游历到了楚国,夷节把他引荐给楚文王,可楚文王没有接见他,夷节只好回去了。

彭则阳拜见王果,说:“先生为什么不向楚王推荐我呢?”

王果说:“我不如公阅休。”

彭则阳问:“公阅休是做什么的?”

王果说:“他冬天在江河中刺鳖,夏天在山脚下休息。如果有过路的问他,他就说:‘这里就是我的住宅呀。’夷节都不能引荐你,何况是我呢?我不如夷节。夷节为人虽没有世俗的德行,但有世俗的智巧。他不以有德者自居,以此展现他的交际手腕。一直沉迷于富贵乡中。这不但对德行没什么帮助,自身反而会因此受到损伤。挨冻的人想借助春天的衣服,中暑的人希望能吹冬天的冷风。楚王的为人,外表高贵而严厉;对于有罪的人犹如猛虎般凶猛,毫不宽恕;如果不是有辩才的人和德行端正之士,谁能够说服他呢!”

解说:

这个故事阐释只有“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视万物为一体却不知道所以然)的人才能游说他人。

游说他人要视对方的为人而定,受冻的人需要春天的衣服,中暑的人则需要冬天的冷风。楚王高贵而威严,对人毫不宽恕,只有有辩才的人和德行端正之士才能说服他。夷节虽然有世俗的智慧,为人谦逊,交游广泛,但他的德行有所损伤。因此,夷节难以说服楚王(德行有亏)。王果就更不行了。而公阅休则不然,他冬天到河里刺鳖,夏天在山脚休息,并将其看作自己的住宅,是一个非常通达之人。

2.“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1〕。其于物也,与之为娱〔2〕矣;其于人也,乐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与人并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3〕归居,而一〔4〕〔5〕其所施〔6〕。其于人心者若是其远也。故曰待公阅休。”

〔1〕化卑:变得谦卑(陈红映等)。〔2〕娱:快乐。〔3〕其乎:语助词(方勇)。〔4〕一:都。〔5〕闲:清静无为。〔6〕施:施行。

译文:

“因此,只有圣人在贫穷的时候,能使人忘掉贫困,在通达的时候,能使王公贵族忘掉爵禄而变得谦卑。他对于万物,能和悦相处;对于人,能与之打成一片而又不失自己的本性;因而即使不发一言也能使人觉得舒服;与人并肩而立,就能感化他人,使父子关系各得其宜。他安居家中,这些本事无需施用。他对他人的影响如此深远。所以说(使楚王信服)要等公阅休。”

解说:

本段继续说明为什么公阅休能说服楚王。

公阅休能使人忘记贫穷富贵,能与人打成一片,而又不改变自己的本性,是一位“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视万物为一体,却不知道所以然)的真人,因而能说服楚王。但文中并没有说公阅休是否去游说楚王。

3.圣人达绸缪(móu)〔1〕,周尽一体〔2〕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复命〔3〕摇作〔4〕而以天为师,人则从而命〔5〕之也。忧乎知(智)而所行恒〔6〕无几时,其有止也若之何!

〔1〕绸缪:事物之间,即《养生主》中“依乎天理”之“天理”。〔2〕周尽一体:调合为一体。“周”,合。〔3〕复命:归于本性。〔4〕摇作:动。〔5〕命:命名。〔6〕恒:常。

译文:

圣人通达事物纷纭之理,视万物为一体,却不知道所以然,这是出于他的本性。静与动都以自然为师,人们就称他为圣人。世人忧心智巧不足,但实际上人的所作所为并不会有多久,生命就要终止,有什么办法呢?

解说:

第三至五段提出并阐明圣人应“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视万物为一体,却不知道所以然)的思想。

通达自然之理,视万物为一,效法自然,就合道了。世人则相反,忧心自己智巧不足,而生命的限度又不能满足自己,所以就会产生痛苦。

4.生而美者,人与之鉴〔1〕,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注1)也终无已,人之好之亦无已,性也。圣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爱人也终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已,性也。

〔1〕鉴:镜子。

(注1)喜:曹础基认为可能是“美”字之误。

译文:

生来就漂亮的人,别人给他一面镜子,但不相告,她就不知道自己比别人漂亮。她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听说,又好像没听说,她受人喜爱的特质就不会消失,人们对她的喜欢也不会消失,这是出于自然的本性。圣人爱人,人们给他名声,别人如果不告诉他,他仍不知道自己爱人。他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听说,又好像没有听说,这样他就不会停止爱他人,人们安于他的爱也没有终止,这是出于自然的本性。

解说:

本段举例说明为什么按照本性行事却不知道所以然的人才是得道者。

生来漂亮的人如果不知道自己漂亮,就会保持原来的本性;她如果知道自己比别人漂亮,可能就会变得骄傲,人们就可能不再喜欢她了。同样,圣人不知道自己的本性而顺自己的本性行事,就会爱人,也会为人所爱。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本性,就有可能不按本性行事,也不是圣人了。

5.旧国旧都〔1〕,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mín)〔2〕,入之者十九〔3〕,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4〕者也,以(似)十仞之台县(悬)众闲{间}〔5〕者也!

〔1〕旧国旧都:比喻人的自然本性。〔2〕缗:芒昧不分。〔3〕入之者十九:十分之九都被掩蔽了。〔4〕见见闻闻:见所曾见,闻所曾闻(陈红映等)。〔5〕闲{间}:林希逸本、储伯秀本作“间”字。

译文:

自己的国家与故乡,一看到就心情舒畅;即使被丘陵草木掩盖了十之八九,心里还是畅快。更何况亲见亲闻到自己的本来面目呢,这就像十仞高台悬于众人的面前一样!

解说:

本段阐释合乎本性才是人真正的快乐之源。

人面对自己的国家和家乡,即使很荒凉,一看到也会高兴。如果见到自身的本性,那就更高兴了。

6.冉相氏〔1〕得其环中〔2〕以随成〔3〕,与物无终无始,无几〔4〕无时。日与物化者,一不化〔5〕者也,阖尝〔6〕舍之!夫师天而不得师天〔7〕,与物皆殉〔8〕,其以为事也若之何?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与世偕行而不替〔9〕,所行之备而不洫〔10〕,其合之也若之何?汤〔11〕得其司御门尹〔12〕登恒〔13〕为之傅之,从师而不囿〔14〕;得其随成〔15〕。为之司其名〔16〕;之名嬴法〔17〕,得其两见〔18〕。仲尼之尽虑〔19〕,为之傅〔20〕之。容成〔21〕氏曰:“除日无岁〔22〕,无内无外。”

〔1〕冉相氏:三皇以前无为皇帝也(成玄英)。〔2〕环中:圆环的中心。圆环的中心与圆环的边沿距离都一样,没有偏向,比喻人对事物没有自身的是非好恶。参见《齐物论》。〔3〕随成:随物而成。〔4〕几:时期(方勇)。〔5〕一不化:一而不化,即混一而不变化。〔6〕阖尝:何曾。〔7〕师天而不得师天:若有心效法自然就不是真正的效法自然。“天”,指自然。〔8〕殉:丧失。〔9〕替:废。〔10〕备而不洫:完备也不放弃。“洫”,放弃。〔11〕汤:商汤。〔12〕司御门尹:官名(宣颖)。〔13〕登恒:人名(宣颖)。〔14〕囿:局限。〔15〕得其随成:即上文“得其环中以随成”。〔16〕为之司其名:使他获得与实相应的名。〔17〕嬴法:多余的法。〔18〕两见:指名与实。〔19〕尽虑:绝虑。〔20〕傅:辅。〔21〕容成:古之圣王也(成玄英)。〔22〕除日无岁,无内无外:除日则无岁,无内则无外。

译文:

冉相氏悟出了圆环的中心之理,因而能顺随万物生成,与万物相处不分终始,不分高下。时时与物一同变化的,自身混一而不变化,何曾离开自性?有心效法自然就没有效法自然,只是追逐外物而已,这样做结果会怎么样呢?圣人心中不曾有自然,不曾有人,不曾有开始,不曾有外物,与世俗同行而没有间断,所行完满,没有欠缺,他是怎样做到与外物契合的呢?商汤得到司御门尹登恒,就拜他为师,随从师傅学习,却不局限于师傅的教训,因而悟出了圆环的中心之理,因而能顺随万物生成,然后将名声归于师傅;如果自己担当这名声,对自己而言则是多余的东西,(不这样做,)结果名声与事迹反而都为众人所知。仲尼排除一切思虑,以此为自己的老师。容成氏说:“没有时日就不会有年岁,没有内就没有外。”

解说:

本段阐释得道者要以“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视万物为一体,却不知道所以然)的心态看待世界。

冉相氏心中无是无非,顺随外物,效法自然而没有效法自然之心,因而所行完满,没有欠缺;商汤不计名声,反而得到名声。文中所谓没有时日就不会有年岁,没有内就没有外,意为要时刻以无物之心对待世俗的一切。

7.魏莹〔1〕与田侯牟(注1)〔2〕约,田侯牟背之。魏莹怒,将使人刺之。

犀首(注2)〔3〕闻而耻之曰:“君为万乘之君也,而以匹夫从仇〔4〕!衍请受甲〔5〕二十万,为君攻之,虏其人民,系其牛马,使其君内热〔6〕发于背。然后拔其国。忌(注3)〔7〕也出走,然后抶(chì)〔8〕其背,折其脊。”

〔1〕魏莹:魏惠王名也(成玄英)。〔2〕田侯牟:旧说为齐威王,但齐威王名因齐,不名牟。存疑。〔3〕犀首:官号,这里是指担任该官职的公孙衍。〔4〕从仇:报仇(陈红映等)。〔5〕受甲:率领士兵。〔6〕内热:指非常生气。〔7〕忌:齐国将领田忌。〔8〕抶:鞭打(陈红映等)。

(注1)牟:《释文》中没有“牟”字。

(注2)赵谏议本在“犀首”后有“公孙衍”三字。

(注3)忌:元嘉本为“亡”字。

译文:

魏惠王与田侯牟订下盟约,田侯牟违约,于是魏莹大怒,就准备派人行刺田侯牟。

犀首公孙衍听说这种做法后觉得可耻,对魏惠王说:“您是拥有万乘兵车的国君,竟然用匹夫的手段来报仇!我请求统领二十万大军,为你去攻打齐国,俘获齐国的百姓,夺取他们的牛马,让齐国的国君心急如焚,引发脊背生疮,然后消灭齐国。如果田忌望风而逃,就用鞭抽打他的后背,打断他的脊骨。”

解说:

本段阐释如何以“周尽一体”(视万物为一体)的原则处理世俗国家的事务。

企图刺杀者处在名声的是非得失之中,主张攻打齐国的公孙衍也处在是非得失之中,因而下文华子说公孙衍是好乱的人。

8.季子〔1〕闻而耻之曰:“筑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则又坏之,此胥靡〔2〕之所苦也。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3〕也。衍乱人,不可听也。”

〔1〕季子:魏国的贤臣。“子”,对有德者的称谓。〔2〕胥靡:服劳役者(陈红映等)。〔3〕基:基础。

译文:

季子听了公孙衍的方法认为可耻,说:“要建筑十仞高的城墙,已经修建十仞高了,又去毁掉它,这是服劳役者感到痛心的事。现在已经七年没有战争了,这是建立王业的基础。公孙衍实在是挑起祸端的人,不能听从他的主张。”

解说:

季子不主张攻打齐国,好像不计较名声的得失。其实不然,他不主张攻打齐国的理由是因为一旦发生战争,就会破坏魏国长久和平的局面,从而动摇魏君的基业,就如同要建筑十仞高的城墙,筑到了七仞高,却又毁掉它。因此,下文华子说极力主张不攻打齐国的人,也是好乱的人,因为他也是处在名声的是非得失之中。

9.华子〔1〕闻而丑之,曰:“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

君曰:“然则若何”

曰:“君求其道而已矣!”

惠子〔2〕闻之而见戴晋人〔3〕。戴晋人曰:“有所谓蜗(wō)者,君知之乎?”

曰:“然。”

“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4〕,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5〕,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6〕旬有(又)五日〔7〕而后反(返)。”

〔1〕华子:亦魏之贤臣也(成玄英)。〔2〕惠子:惠施。〔3〕戴晋人:梁之贤者也,姓戴,字晋人(成玄英)。〔4〕触氏:虚构的国名。〔5〕蛮氏:虚构的国名。〔6〕逐北:失败。〔7〕旬有五日:十五天。

译文:

华子听到这些话后认为可耻,对魏惠王说:“劝说攻打齐国的人,是好乱的人;劝说不攻打齐国的人,也是好乱的人;认为主张攻打与不攻打都是好乱的人的人,还是好乱的人。”

魏王说:“那应该怎么办呢?”

华子说:“君主依大道而行就是了!”

惠子听了这件事,就引见戴晋人去见魏惠王。戴晋人说:“有一种东西叫蜗牛,君主知道吗?”

魏王说:“知道。”

(戴晋人)说:“在蜗牛的左角有个国家,叫触氏,在蜗牛的右角也有个国家,叫蛮氏。这两个国家常常为争夺土地而战,伤亡数万人,胜者追赶败兵,要十五天才能回来。”

解说:

主张攻打与不攻打齐国的人、评论攻打与不攻打齐国得失的人都在计较名声的得失,所以华子说他们都是好乱的人。在戴晋人看来,因为田侯牟违背盟约而挑起争端就如同在蜗牛的左右角之间打斗,看起来好像是很大的事,实则不值一提。

10.君曰:“噫!其虚言与?”

曰:“臣请为君实〔1〕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

君曰:“无穷。”

曰:“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2〕通达之国〔3〕,若存若亡乎?”

君曰:“然。”

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4〕,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辨)〔5〕乎?”

君曰:“无辩(辨)。”

客出而君惝(chǎng)然〔6〕若有亡〔7〕也。

客出,惠子见。君曰:“客,大人也,圣人不足以当之。”

惠子曰:“夫吹筦(管)〔8〕也,犹有嗃(xiāo)〔9〕也;吹剑首〔10〕者,吷(xuè)〔11〕而已矣。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譬犹一吷也。”

〔1〕实:证实。〔2〕反在:反察;“在”,察(曹础基)。〔3〕通达之国:人能达到的地方。〔4〕梁:魏国都城大梁,在今河南省开封县一带。〔5〕辩:分别。〔6〕惝然:怅然若失的样子(陈红映等)。〔7〕亡:失。〔8〕管:竹管。〔9〕嗃:大声(陈红映等)。〔10〕剑首:剑环。〔11〕吷:小声(陈红映等)。

译文:

魏王说:“嗨!那是虚构的吧?”

戴晋人说:“让我为你证实这件事。你认为四方上下有尽头吗?”

魏王说:“没有尽头。”

戴晋人说:“如果知道游心于无穷的境域,再返回舟车能到达的有限的地方,那恐怕就不值一提吧?”

魏王说:“是的。”

戴晋人又说:“在四海之内舟车能到达的地方有个魏国,魏国之中有大梁城,大梁城里有君王。君主与那蛮氏相比,有什么区别吗?”

魏王回答说:“没有区别。”

戴晋人辞别后,魏王心中怅然若失。

戴晋人走后,惠子晋见。魏王说:“戴晋人,真是伟大,圣人也不能和他相提并论。”

客人走后,惠子晋见,说:“吹奏竹管,会有很大的声音;吹起剑环孔,就只有一丝响声。尧与舜,是人们所赞誉的;在戴晋人面前称赞尧舜,就好比那一丝声音而已。”

解说:

戴晋人运用对比的方法向魏君阐明所争东西的微不足道:天地比人能到达的地方大,人能到达的地方比魏国大,魏国比大梁大,大梁城中有魏君。因此,与天地相比,魏君简直不值一提(这个论证类似于《秋水》中北海若所用的方法)。魏君及其他人都遵循尧舜之道,处在是非之中,但戴晋人心无是非。所以惠子说,在戴晋人面前称赞尧舜,尧舜就好比那一丝声音。

11.孔子之楚,舍于蚁丘〔1〕之浆〔2〕。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3〕者,子路曰:“是〔4〕稯(zōng)稯(注1)〔5〕何为者邪?”

仲尼曰:“是圣人〔6〕仆也。是自埋〔7〕于民,自藏于畔〔8〕。其声销〔9〕,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10〕。是陆沉〔11〕者也,是其市南宜僚〔12〕邪?”

〔1〕蚁丘:山丘的名称。〔2〕浆:指卖浆人家。〔3〕登极:登上最高处。〔4〕是:此。〔5〕稯稯:聚集的样子(陈红映等)。〔6〕圣人:指下文的市南宜僚。〔7〕埋:隐居。〔8〕畔:田垅。〔9〕声销:销声匿迹。〔10〕俱:一起。〔11〕陆沉:当显而反隐,如无水而沉也(司马彪)。〔12〕市南宜僚:姓熊,字宜僚,居于市南,故谓之市南宜僚也(成玄英)。

(注1)稯稯:成玄英本作“总总”。

译文:

孔子前去楚国,住在蚁丘山一户卖浆人家。卖浆人邻居的夫妻仆婢全都爬到屋顶来看孔子。子路说:“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是在干什么呢?”

孔子说:“这些都是圣人家里的人。圣人混迹于民间,藏身于田园之中。他的声名寂寂无闻,但心志游于无穷;嘴里虽然有所言论,但心里始终无所言说;与世人不同,不屑于同流合污。这位隐居于世的高人,恐怕就是市南宜僚吧?”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得道者“周尽一体矣”(视万物为一体),不在意世俗的荣华富贵。

市南宜僚与他人混迹在一起,没有名声,心却合道。有所言论,却不执著于言;看起来与世人一样,心却不与世人同流合污。这正是“有人之形无人之情”的表现(《德充符》)。

12.子路请往召之。

孔子曰:“已〔1〕矣!彼知丘之著于己〔2〕也,知丘之适〔3〕楚也,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为佞人〔4〕也。夫若然者,其于佞人也羞闻其言,而况亲见其身乎!而〔5〕何以为存〔6〕?”

子路往视之,其室虚矣。

〔1〕已:停止。〔2〕著于己:清楚了解自己(市南宜僚)。〔3〕适:往。〔4〕佞人:取巧的人。〔5〕而:你。〔6〕存:问(曹础基)。

译文:

子路请求前去把他找来。

孔子说:“算了吧!他知道我对他十分了解,又知道我要去楚国,认为我一定会说服楚王召见他,他把我看作谄媚之人。像这样的人,羞于听谄媚之人的言谈,何况是亲自见面呢!你又怎么见得到他呢?”

子路前往看他,屋子里果然空无一人。

解说:

市南宜僚认为孔子去楚国是谄媚的行为,因而不愿意见孔子;孔子去楚国后会让楚王召见自己,而他更不愿意见楚王。基于这两个理由,市南宜僚躲避了。

13.长梧封人〔1〕问子牢〔2〕曰:“君为政焉勿卤莽〔3〕,治民焉勿灭裂〔4〕。昔予〔5〕为禾〔6〕,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芸〔7〕而灭裂之,其实亦灭裂而报予。予来年变齐(剂)〔8〕,深其耕而熟耰(yōu)〔9〕之,其禾蘩(繁)以滋〔10〕,予终年厌飧(sūn)〔11〕。”

〔1〕长梧封人:即长梧子。“长梧”,地名,其地有长树之梧,因以名焉(成玄英)。“封人”,即此地守疆之人(成玄英)。〔2〕子牢:孔子弟子,即琴牢(司马彪)。〔3〕卤莽:鲁莽。〔4〕灭裂:草率(陈红映等)。〔5〕予:我。〔6〕为禾:种庄稼。〔7〕芸:耕耘。〔8〕变齐:变更方法(陈红映等)。“齐”,方法。〔9〕熟耰:仔细耕作。“耰”,锄。〔10〕蘩以滋:繁荣、茂盛。〔11〕厌飧:饱食。

译文:

长梧的封疆官员对子牢说:“你施政时不要鲁莽,治理百姓不要草率从事。从前我种庄稼,耕地时草草对付,庄稼收成只是马马虎虎;锄草时轻率从事,庄稼收成就微薄得很。来年我改变了方式,深耕细作,禾苗就长得十分茂盛,我一整年都粮食有余。”

解说:

这个故事以比喻的方式阐述得道者要以“周尽一体”(视万物为一体)之心对待自己的身体。

耕种时不用心,收成就微薄;耕种时尽力,收成就不错。这是自然之理。同样,政事草率鲁莽,政绩自然也不佳。

14.庄子闻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谓,遁〔1〕其天,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众为〔2〕。故卤莽其性者,欲〔3〕恶之孽〔4〕,为性萑(huán)〔5〕〔6〕蒹葭(jiā)〔7〕,始萌以扶吾形〔8〕,寻〔9〕〔10〕吾性;并〔11〕溃漏〔12〕发,不择所出,漂(瘭)疽〔13〕疥癕(yōng)〔14〕,内热〔15〕溲(sōu)膏〔16〕是也。”

〔1〕遁:违背。〔2〕众为:不断折腾。〔3〕欲:欲望。〔4〕孽:害。〔5〕萑:荻。〔6〕苇:芦苇。〔7〕蒹葭:初生的芦苇。〔8〕扶吾形:保养我的身体。〔9〕寻:不久。〔10〕擢:拔。〔11〕并:一并。〔12〕溃漏:泛指各种毒疮(陈红映等)。〔13〕漂疽:脓疮(陈红映等)。〔14〕疥癕:小疮(方勇)。〔15〕内热:消渴症(方勇)。〔16〕溲膏:遗精(方勇)。一说意为乳糜尿。

译文:

庄子听后说:“现在人在对待自己的身体、调理自己的内心时,就像这位封疆官员所说的一样,违背自然,背离天性,泯灭真情,丧失心神,不断折腾。所以用粗疏卤莽的办法对待本性的,欲念与邪恶的危害,就如同芦苇般遮蔽了本性,开始时以这些欲望满足形体,不久就伤害自己的本性,于是上泄下露,到处出毛病,像毒疮流浓、内热遗精就是这样形成的。”

解说:

在对待自己的身体和内心时,有些人就像封疆人开始种庄稼一样,草率鲁莽,违背自身的本性,顺着自身的欲望恣意妄为,久而久之就会百病丛生。

15.柏矩〔1〕学于老聃,曰:“请之〔2〕天下游。”

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3〕也。”

〔1〕柏矩:怀道之士,老子门人也(成玄英)。“柏”,姓。“矩”,名。〔2〕之:往。〔3〕是:这。

译文:

柏矩在老聃门下学习,说:“请让我到天下各地游历。”

老聃说:“算了,天下和这里一样。”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统治者要“周尽一体”(视万物为一体):不故意设置障碍,以免让百姓贪求分外之物而遭殃。

如果能悟道,眼下事物处处都是道;如果不能悟道,哪里都无法见道。

16.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

曰:“始于齐。”

至齐,见辜人〔1〕焉,推而强(僵)(注1)之〔2〕,解朝服而幕〔3〕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灾),子独先离(罹)〔4〕之,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5〕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

〔1〕辜人:受刑处死而弃市的人。〔2〕推而强之:将尸体推倒。“强”,仆。〔3〕幕:覆盖。〔4〕离:罹难。〔5〕困:困扰。

(注1)强:《释文》为“彊”字,借为“僵”,意为卧倒。

译文:

柏矩再次请求,老聃说:“你打算从哪里开始?”

柏矩说:“先去齐国。”

到了齐国,柏矩看见一个受刑示众者的尸体,他将尸体摆正,然后脱下自己的朝服盖在尸体上面,仰天大哭说:“你呀你呀!天下有大祸,偏偏你先碰上。俗话说不要做强盗,不要杀人!心里一旦有了荣辱的念头,就会出现各种弊病;一旦财货聚积,就会出现各种争斗。现在君主将人们立于荣辱之上,使人们处于财货之中,让人们困于争夺而不能停止,想要免于灾难,可能吗?

解说:

灾难的形成在君主。君主一旦让人们有了荣辱观念,就会产生贪婪之心;一旦聚集了财货,人们就会产生争斗。

17.“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形〔1〕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今则不然。匿〔2〕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3〕,远其涂(途)而诛不至。民知(智)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

〔1〕一形:一人。〔2〕匿:隐藏。〔3〕不胜:完不成任务。

译文:

“古时候的君主,把功劳归于百姓,把过失归于自己;认为正道在百姓,过错在自己;所以只要有一个人受到损害,就退而自责。现在却不是这样,故意隐匿事情的真相以愚弄百姓,增加做事情的难度而加罪于那些畏难的人,加重任务而处罚那些不能胜任的人,将路程规定得很远而诛杀那些走不到的人。百姓耗尽了智慧和力量,就用虚假来应付;(君主)成天弄虚作假,百姓怎会不做假呢?力量不够就做假,智巧不足就欺诈,财力不济就偷盗。盗窃成风,究竟应该责怪谁呢?”

解说:

君主自己作伪愚弄百姓,制造事端,而后用暴力惩罚百姓。百姓不能应付,就作假、欺骗、盗窃,最终灾难降临到头上。

18.蘧伯玉〔1〕行年〔2〕六十而六十化〔3〕,未尝不始于是之〔4〕而卒诎(黜)(qū)〔5〕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6〕,有乎出而莫见其门〔7〕。人皆尊其知(智)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智)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大疑〔8〕乎!已乎已乎!且无所逃。此所谓然与(欤),然乎?

〔1〕蘧伯玉:姓蘧,名瑗,字伯玉,卫之贤大夫也(成玄英),参见《人间世》。〔2〕行年:经过的岁月。〔3〕化:认识随着时间变化。〔4〕是之:认为正确。〔5〕诎:斥(陈红映等)。〔6〕根:根本,指大道。〔7〕门:门径,指道。〔8〕大疑:大惑。

译文:

蘧伯玉六十岁了,六十年来都在与时变化,未尝不是开始时认为是对的,后来又认为是错的;不知道现在认为是对的,不是五十九岁时认为是错的吗?万物产生却看不见它的本根,有其出处却看不见它的门径。人人都看重自己智力所能知的,却不知道凭借自己智力所不知道的才可能有真知,这难道不是最大的疑惑吗?罢了罢了!世人逃避不了这种错误。这就是所谓的对吗,果真对吗?

解说:

本段阐述得道者“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视万物为一体,却不知道所以然)才能获得真知。

蘧伯玉的认识不断变化,五十九岁时还认为是错的,六十岁时就认为是对的。这是因为事物本身是无法通过日常的认识加以通达的,只有通过不知之知来顺随外物才能通达。因此,日常的认知没有绝对的对错。这是蘧伯玉的认识不断改变的原因。

19.仲尼问于大(太)史〔1〕大弢(tāo)、伯(注1)常骞、狶(xī)韦〔2〕曰:“夫卫灵公饮酒湛(耽)〔3〕乐,不听国家之政;田猎毕弋〔4〕,不应诸侯之际〔5〕;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

大弢曰:“是因是〔6〕也。”

伯常骞曰:“夫灵公有妻三人,同滥{槛jiàn}〔7〕而浴。史鰌(qiú)〔8〕奉御〔9〕而进所〔10〕,搏〔11〕〔12〕而扶翼〔13〕。其慢〔14〕若彼之甚也,见贤人若此其肃也,是其所以为灵公也。”

狶韦曰:“夫灵公也死,卜葬于故墓(注2)〔15〕不吉,卜葬于沙丘〔16〕而吉。掘之数仞,得石椁〔17〕焉,洗而视之,有铭焉,曰:‘不冯(凭)其子〔18〕,灵公夺而里{埋}〔19〕之。’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之二人〔20〕何足以识之!”

〔1〕太史:官号也(成玄英)。〔2〕大弢、伯常骞、狶韦:皆史官之姓名也(成玄英)。〔3〕湛:沉迷(陈红映等)。〔4〕毕弋:猎兽捕鸟。“毕”,大网。“弋”,绳系箭而射也(成玄英)。〔5〕际:交际。〔6〕是因是:这就是他谥号为卫灵公的原因。“是”,此。这。〔7〕滥{槛}: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作“槛”字,一种浴器。〔8〕史鰌:姓史,字鱼,卫之贤大夫也(成玄英)〔9〕奉御:手捧御用物品。〔10〕所:卫灵公与妻妾同浴之所。〔11〕搏:持(陈红映等)。〔12〕币:布帛(陈红映等)。〔13〕扶翼:以手持人膀。〔14〕慢:怠慢(陈红映等)。〔15〕故墓:祖先的坟墓。〔16〕沙丘:地名。〔17〕石椁:石制的棺椁。〔18〕子:棺椁中死者的子孙。〔19〕里{埋}:赵建谏议本为“埋”字。“里”,居。〔20〕之二人:这二人,指大弢、伯常骞。

(注1)伯:《晏子春秋》为“栢”字。

(注2)故墓:一本作“大墓”(《释文》)。

译文:

孔子请教太史大弢、伯常骞、狶韦说:“卫灵公饮酒作乐无度,不过问国家政务;经常打猎捕鸟,不参与诸侯盟会;死后凭什么谥号为灵公呢?”

大弢说:“这样的谥号是因为他有那样的德行。”

伯常骞说:“卫灵公有三个妻子,他和三个妻子同在一个浴盆中沐浴。史手捧御用衣物来到卫灵公居处,卫灵公叫人接过他手上的东西,并恭敬地上前扶着他走。他为人如此淫乱,但对贤人如此地恭敬,这就是他死后谥号为灵公的原因。”

狶韦说:“卫灵公死后,经过占卜,认为葬在祖先墓地中不吉利,要葬在沙丘。于是掘地数仞深时,发现一具石棺,洗干净一看,上面刻有一段文字:‘原葬子孙不能保祖坟,灵公取而居之。’灵公被谥为‘灵’早就注定了,大弢和伯常骞怎么能够知道这些呢!”

解说:

这个故事阐释得道者应“周尽一体”(视万物为一体,却不知道所以然),不可执著于儒家所谓的礼仪。

卫灵公生前荒淫无度,不过问朝政,死后却被谥为灵公。名与实不符,所以孔子请教大弢、伯常骞和狶韦三位。大弢认为,这个谥号就暗含荒淫无度的意思;伯常骞认为,卫灵公虽然荒淫无度,但尊敬贤人,所以谥为卫灵公;狶韦则告知孔子,真实原因是在卫灵公寻找墓地时,挖出的棺椁上的铭文有“灵公取而居之”的字样,所以谥号为卫灵公。儒家对谥号的名与实非常重视,而卫灵公的谥号却源于一块石碑,与其生前的作为毫无关系。这个故事既可以看作是对儒家重名的挖苦,也可以看作是世事变动不居的写照。

20.少知〔1〕问于大{太}(tài)〔2〕公调曰:“何谓丘里〔3〕之言?”

大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4〕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水(注1)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5〕。是以自外入者,有主〔6〕而不执〔7〕;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8〕。四时殊气,天不赐〔9〕,故岁成;五官〔10〕殊职,君不私,故国治;文武殊才〔11〕,大人不赐,故德备;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时有终始,世有变化。祸福淳淳〔12〕,至有所拂〔13〕者而有所宜〔14〕;自殉〔15〕殊面〔16〕,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大泽(注2),百材皆度〔17〕;观于大山,木石同坛〔18〕。此之谓丘里之言。”

〔1〕少知:虚构人名。〔2〕大{太}:赵谏议本为“太”字。“太公调”是虚构的人名,意为广大公正协和万物。〔3〕丘里:古者十家为丘,二十家为里(成玄英)。〔4〕系:拴。〔5〕合并而为公:合群小之称以为至公之一也(俞樾)。〔6〕主:主意。〔7〕执:执著。〔8〕距:拒。〔9〕赐:偏私(陈红映等)。〔10〕五官:司徒、司马、司空、司士、司寇。〔11〕殊才:宣颖本有“殊才”二字,王叔岷《校释》认为应为“特能”二字。〔12〕淳:变动不止(陈红映等)。〔13〕拂:违逆。〔14〕宜:顺意。〔15〕殉:逐。〔16〕面:方向。〔17〕度:量,指量才而用。〔18〕坛:用土筑成的平台。

(注1)合水:一本作“合流”(《释文》),俞樾认为应为“合小”。

(注2)泽:有的版本为“宅”字。

译文:

少知向大公调求教说:“什么是丘里之言?”

大公调说:“所谓丘里,就是聚集十姓百人所形成的共同习俗;把差异的结合而成为相同的,把相同的分散为差异的。现在指着马身上的上百个部位都不能称之为马,而将马拴在眼前,各个部位结合在一起才可以称为马。因此,山丘积聚小土堆才成就其高,江河汇聚小水流才成就其大,大人听取各方的意见才成就其公而无私。所以,事物从外界进入内心,我虽有主意却并不固执己见;内心向外表达的东西,虽然有理但不排斥他人。四季的气候不同,天不偏私某一个季节,因此形成年岁;官吏有不同的职能,国君没有偏私,所以国家才得以治理;文臣武将有各种不相同的本事,大人不偏爱,因此德行完备;万物有各自的本性,道不偏私,因此无所名状。无所名状也就无所干预,无所干预就无所不成。时序有终始,世事有变化。祸福永远在流转,有违逆就有相合;各自追求不同的方面,有恰当也有偏差。譬如大泽中,各种树木都有自己的用处;再看看大山,树木岩石混在一起。这就称为丘里之言。”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得道者要“周尽一体”(视万物为一体),顺丘里之言,顺随天地万物,既不有为,也非不为。

丘里之言实际上就是一个地方的习俗。一个地方的习俗就像一匹马一样。虽然马的任何部位都不能称为马,但马在眼前时,不同部位就可以称为一匹马。因此,得道者不排除习俗中任何不同的意见(意见是习俗的组成部分)。既不固执己见,又不排斥他人,完全顺随世间的福祸、得失而不加干预。

21.少知曰:“然则谓之道,足乎?”

大公调曰:“不然。今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1〕曰万物者,以数之多者号〔2〕而读〔3〕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已有之〔4〕矣,乃将得比〔5〕哉!则若以斯辩(辨)〔6〕,譬犹狗马,其不及〔7〕远矣。”

〔1〕期:限。〔2〕号:语。〔3〕读:称。〔4〕有之:有物之名。〔5〕比:大道与物比。〔6〕辩:辨别。〔7〕不及:无法相比。

译文:

少知问:“那么将丘里之言称为道,可以吗?”

大公调说:“不可以。现在计算物的种类,不止于万,而简单有限地称为万物,是用数目中多的来指代它。所以天地,是形体中最大的;阴阳,是气中最大的;道则总括一切。因为它广大无边而称之为道是可以的。已经有了道的名称,而丘里之言怎能与道相提并论呢?如要将大道和丘里之言相比,就好像拿狗与马比,差别就太大了!”

解说:

道总括一切,且不可言说。丘里之言虽然包括很多名称,但它不包含所有的事物,所以不能说它是道自身——任何物都不是道自身。

22.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1〕之里,万物之所生恶〔2〕起?”

大公调曰:“阴阳相照〔3〕相盖(害)〔4〕相治〔5〕,四时相代〔6〕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7〕起,雌雄片合〔8〕于是庸〔9〕有。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实之可纪〔10〕,精微之可志(注1)〔11〕也。随序〔12〕之相理〔13〕,桥运〔14〕之相使,穷则反(返),终则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随〔15〕其所废,不原〔16〕其所起,此议之所止。”

〔1〕六合:四方上下。〔2〕恶:何。〔3〕相照:相应(曹础基)。〔4〕相盖:相害。〔5〕相治:相济。〔6〕相代:相互替换。〔7〕桥:起貌也(成玄英)。〔8〕片合:分合。〔9〕庸:常。〔10〕纪:头绪。〔11〕志:记。〔12〕随序:变化相随,有次序也(《释文》)。〔13〕理:治。〔14〕桥运:指此起彼伏(陈红映等)。〔15〕随:追寻。〔16〕原:追溯。

(注1)志:成玄英本为“誌”字。

译文:

少知问:“四方之内,六合之间,万物是从哪里产生的?”

大公调说:“阴阳相互感应、相互侵害、相互扶持;四时相互更替、相互孕育、相互灭除。爱、恨、去、就,突然而起,雌雄交合,于是产生万物。安危相互变化,祸福相互产生,缓急相互交替,聚散因而形成。这些是有名实可辨认的,有精微可以记载的。随着四时运行之理,阴阳交替活动,物极则返,终而复始。这都是万物共有的现象。言语能穷尽的,识见能达到的,只是限于具体物的范围而已。领悟了大道的人,不追问物的消逝,也不探究物的源起,这是议论所停止的地方。”

解说:

本段阐述道顺随事物自身,远离语言、有为和不为。

阴阳、四时、爱恨的变化,产生万物;安危、福祸、缓急的变化,产生聚散。但这些都是可以辨认的、可以记载的,属于言语和知可以达到的范围。而得道者无心以顺物,没有语言,没有所谓的知。这样才能通达事物自身。

23.少知曰:“季真〔1〕之莫为〔2〕,接子〔3〕之或使〔4〕,二家之议,孰〔5〕〔6〕于其情,孰遍(注1)于其理?”

〔1〕季真:齐之贤人,俱游稷下(成玄英)。〔2〕莫为:不为。“不为”与“无为”不同。“不为”是彻底不做;“无为”是不妄为,当为则为,不当为则不为。〔3〕接子:齐之贤人,俱游稷下(成玄英)。〔4〕或使:有为(陈红映等)。〔5〕孰:谁。〔6〕正:合。

(注1)遍:原作“徧”,成疏与宣颖为“遍”。

译文:

少知又问:“季真主张不为,接子主张有为,二者的观点,谁合乎实情,谁偏于情理?”

解说:

少知至此还没有彻底明白,在不为和有为之间狐疑。实际上,彻底不为(不做)与有为都不合乎道。合道的行为方式是当为则为,不当为则不为。当为时也无有为之心,不当为时也无不为之心。这里,不为与无为不同。无为是不妄为,不为是当为也不为,属于特殊的妄为。

24.大公调曰:“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大知(智),不能以言〔1〕〔2〕其所自化〔3〕,又不能以意(注1)〔4〕其所将为。斯〔5〕而析之,精至于无伦〔6〕,大至于不可围,或之使,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7〕。或使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徂{阻}〔8〕。死生非远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9〕。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末,其来无止。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或使莫为,言之本也,与物终始。道不可有,有不可无。道之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为,在物一曲〔10〕,夫胡〔11〕为于大方〔12〕?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注2)之极〔13〕,言默不足以载〔14〕;非言非默,议有所极。”

〔1〕言:言语。〔2〕读:分析。〔3〕自化:自身的自然变化。〔4〕意:推测。〔5〕斯:剖析(曹础基)。〔6〕无伦:无比,指微细无比。〔7〕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不免于受具体物的限制而为不当之言(曹础基)。〔8〕徂{阻}:赵谏议本为“阻”字。〔9〕假:凭借。〔10〕一曲:一个方面。〔11〕胡:哪里。〔12〕大方:大道。〔13〕极:极致。〔14〕载:表达。

(注1)意:王叔岷认为“意”字后有“测”字。

(注2)物:李勉认为“物”字是衍字。

译文:

大公调说:“鸡鸣狗叫,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可即使具有超人的才智,也不能用言语来说明它们叫的原因,也不能用心去推测它们这样做的动机。用这样的道理分析,细至无与伦比,大到不可限量,不管是有为的主张或不为的观点,都是在万物形迹上立论,所以不免偏差。有为之说拘泥于实,不为的观点流于虚。有名有实,是物的范围;无名无实,不属于物的范围。可以言说、可以意会的,越说离道就越远。未生的不能禁止,已经死亡的不能阻挡。死生并不遥远,但其中的道理却无法看透。有为与不为的主张,都会使人产生疑惑。我看事物的原本,事物的过去是无穷无尽的;我寻找事物的迹象,事物的未来没有终了。无穷无尽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与物之理一样不可言说;有为、不为的主张,是日常言论的依据,与物象是一样的。道不属于有,有不可能变成无。大道这个名称,只不过是假借的名称。有为、不为的主张,各偏执于物的一隅,怎能达于大道呢?如果是无偏私的言语,那么整天说话都合于道;如果是偏私的言语,那么整天说话都不利于物。道是物的极限,言语和缄默都不足以表达;既不言语也不缄默,这是议论的极限。”

解说:

有为、不为都属于固执一端的主观观念。而事物自身无法用智巧、臆测、分析等主观的东西来通达。道无终无始,没有悟道的人无法用语言言说,也无法用沉默表达。所以说道是言说、沉默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