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无鬼
本篇阐述人性无从改变,得道者对人性只能“无求,无失,无弃”,“循古而不摩”(无所妄求,无所丧失,无所舍弃。顺随事物自身而不与外物对立)。
本篇可以分为四大部分。第一大部分(从开头至“天师而退”)阐述得道者行事要顺随事物自身的思想,包括三个故事。第一个故事(从开头至“君之侧乎”)表明得道者游说时应顺随对象本身。第二个故事(从“徐无鬼见武侯”,至“夫偃兵哉!”)阐明无所妄求、顺随自然才能真正消除杀伐。第三个故事(从“黄帝将见大隗”至“称天师而退”)阐释得道者要去除智巧、超然物外、顺其自然,才能通达事物,治理好国家。
第二大部分(从“知士无思虑”至“悲夫!”)阐述人的本性生成,得道者只能顺随而无法改造。
第三大部分(“庄子曰”至“知之矣”)包括八个故事,阐发第二大部分的思想。第一个故事(从“庄子曰”至“造于怨也”)阐发第二大部分“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的含义。第二个故事(从“庄子送葬”到“吾无与言之矣”)这个故事在怀念故人的同时也阐发了第二大部分得道者行事要顺随对象的观念。第三个故事(从“管仲有病”到“则隰朋可”)阐述主政者要有顺随他人本性的天赋。第四个故事(从“吴王浮于江”至“国人称之”)阐发第二大部分有权势者不可夸耀权势的含义。第五个故事(从“南伯子綦”至“而日远矣”)阐述得道的栖居者是要做到忘我顺物、和光同尘。第六个故事(从“仲尼之楚”至“大人之诚”)阐述得道者要顺其自然、无心顺物才能处理好世事。第七个故事(从“子綦有八子”至“食肉而终”)阐述得道者应安守本分,“无求”(无所妄求)份外的爵禄。第八个故事(从“啮缺”至“知之矣”)本段阐述得道者应“无求”(无所妄求)于仁义。
第四大部分(从“有暖姝者”至末尾)阐述得道者要顺随外物,不可追逐外物,可以分为三段。第一段(从“有暖姝者”至“于羊弃意”)从反面阐述如果做不到“无求,无失,无弃”、“循古而不摩”,就可能成为浅见自喜的人、偷安自得的人、劳形自苦的人。第二段(从“以目视目”至“大定持之”)阐述真人“无求,无失,无弃”、“循古而不摩”,因而不会成为上述三种人。第四段(从“故足”至末尾)阐述真人如何做到“无求,无失,无弃”、“循古而不摩”以顺随自然之道。
1.徐无鬼〔1〕因〔2〕女商〔3〕见魏武侯〔4〕,武侯劳〔5〕之曰:“先生病〔6〕矣!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
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7〕耆(嗜)欲,长〔8〕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9〕耆(嗜)欲,掔(qiān)〔10〕好恶,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11〕不对。
〔1〕徐无鬼:姓徐,字无鬼,隐者也(成玄英)。〔2〕因:靠,通过。〔3〕女商:姓女,名商,魏之宰臣(成玄英)。〔4〕魏武侯:名击,魏文侯的儿子(曹础基)。〔5〕劳:慰问。〔6〕病:指困乏。〔7〕盈:满足。〔8〕长:滋长。〔9〕黜:去掉。〔10〕掔:除去。〔11〕超然:怅然。
译文:
徐无鬼通过女商的引见,前去拜见魏武侯,魏武侯慰问他说:“先生太疲乏了!山林生活一定很劳苦吧,现在肯前来见寡人。”
徐无鬼说:“我是前来慰问君侯的,君侯有什么可以慰问我的呢!君侯如果想满足嗜欲,放纵自己的好恶,那么生命的自然之性就会受伤害;君侯如果想断绝嗜欲,去除自己的好恶,那么耳目的享受就会受到影响。我正是来慰问你的,君侯有什么可慰问我的呢!”武侯听了怅然若失,无法应答。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得道者要顺随事物。
徐无鬼是得道之人,清贫的生活有利于养生,有助于修道。魏武侯是世俗中人,追求嗜欲的满足。欲望没得到满足就会难受,而满足嗜欲就会伤害生命。因此,徐无鬼说是他慰问魏武侯。
2.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1〕执〔2〕饱而止,是狸德〔3〕也;中之质若视日〔4〕,上之质若亡(忘)其一〔5〕。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6〕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7〕也,而未若天下马〔8〕也。天下马有成材〔9〕,若恤(注1)若失〔10〕,若丧其一,若是〔11〕者,超轶(逸)〔12〕绝尘〔13〕,不知其所。”武侯大悦而笑。
〔1〕质:禀赋。〔2〕执:守。〔3〕狸德:德性像野猫的狗(贪睡)。〔4〕视日:仰看太阳(警觉)。〔5〕亡其一:好像忘了身体。“一”,指身体。〔6〕中:合乎。〔7〕国马:国中的上品马。〔8〕天下马:天下的好马。〔9〕成材:天生如此。〔10〕若恤若失:闷然无所思的样子(方勇)。“恤”,安。〔11〕是:此,这。〔12〕超轶:超越。〔13〕绝尘:尘土来不及飞扬就跑过去了,形容奔跑的速度快。
(注1)恤:刘文典《庄子补正》怀疑是“灭”字之误。
译文:
过了一会儿,徐无鬼说:“我来告诉你我的相狗术。下等资质的狗,只求填饱肚子就好,与野猫的禀性相同;中等资质的狗,好像看着太阳,意气高远;上等资质的狗,好像忘掉了自身的存在。我的相狗术又不及我的相马术。我相马时,马跑起来直的要合乎墨线,曲的要合乎弯钩,方的要合乎直尺,圆的要合乎圆规,这样的马就是国马了,但还比不上天下之马。天下之马具有天生的材质,闷然无所思虑,好像忘记了自身的存在。这样的马,跑起来奔逸绝尘,不知其所往。”魏武侯听了,高兴得笑了起来。
解说:
在上一段,徐无鬼与魏武侯的对话将谈话气氛弄僵了,所以徐无鬼随机应变(顺随外物),换成了相狗、相马的话题。魏武侯听后很高兴,可见谈话内容顺随了魏武侯的心理。徐无鬼的相狗术也是以合乎自然为标准,真正的好狗是忘我的。下等资质的狗,只知吃喝;中等资质的狗神态高傲。这种狗看起来是好狗,实际上还没有做到神态安闲(忘我),因而不是最好的狗。跑起来合乎规矩的是出于人为的标准,也不是最好的马。天下之马是天然的、忘我的。
3.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悦)吾君乎?吾所以说(悦)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纵)说之则以《金板》、《六弢(tāo)》〔1〕,奉事〔2〕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3〕,而吾君未尝启齿〔4〕。今先生何以说(悦)吾君,使吾君说(悦)若此乎?”
徐无鬼曰:“吾直〔5〕告之吾相狗马耳。”
女商曰:“若是〔6〕乎?”
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7〕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8〕而喜;去国旬月〔9〕,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10〕;及期(jī)〔11〕年也,见似人〔12〕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13〕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14〕者,藜(lí)藋(diào)〔15〕柱〔16〕乎鼪(shēng)鼬(yòu)〔17〕之径,踉(liàng)(注1)〔18〕位〔19〕其空,闻人足音跫(qióng)然〔20〕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qǐng)欬(kài)〔21〕其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22〕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1〕《金版》、《六弢》:《周书》篇名也,或言秘谶也(成玄英)。一说《六弢》即《六韬》。〔2〕奉事:所做的事。〔3〕不可为数:无法用数字计算。〔4〕启齿:开口笑。〔5〕直:只。〔6〕若是:就这样吗?〔7〕越之流人:越国被流放之人。“流人”,被流放的人。〔8〕知:认识的人。〔9〕旬月:十天、一个月。〔10〕所尝见于国中者:虽非相识,而国中曾见故人,见之而欢也(成玄英)。〔11〕期:一整年。〔12〕似人:似所认识的人。〔13〕滋:越。〔14〕虚空:空旷的荒野。〔15〕藜藿:指杂草。〔16〕柱:堵塞(陈红映等)。〔17〕鼪鼬:黄鼠狼。〔18〕踉:踉跄(陈红映等)。〔19〕位:居处。〔20〕跫然:高兴的样子。一说为脚步声。〔21〕謦欬:咳嗽,这里指说笑声(陈红映等)。〔22〕真人:既是得道的人,也是真实的人。
(注1)踉:司马本作“良”字。
译文:
徐无鬼出来后,女商问:“先生究竟是用什么办法使我的国君那么高兴的呢?我用以取悦我们君王的,从远处说,是谈《诗》、《书》、《礼》、《乐》;从近处说,是谈《金版》、《六弢》,这些在实践中有效验的,不可计数,而国君却从来没有开口笑过。现在你究竟对我们的国君说了些什么,使他这样高兴呢?”
徐无鬼说:“我只不过告诉他我的相狗术、相马术罢了。”
女商说:“真就这些吗?”
徐无鬼说:“难道你没有听说过被流放的越国人吗?离开国家几天后,看到认识的人就十分高兴;离开国家一个月之后,看到曾在国内见过的人就非常高兴;等到离开国家一年之后,看到貌似是国内的人就很高兴;这不就是离群索居越久,就越想见到人吗?至于那些逃亡到空旷原野地方的人,杂草把黄鼠狼出入的路径都堵塞了,长久居住在空旷无人之地,听到有人走路的脚步声就会高兴起来,更何况是有兄弟亲戚在他身边说笑呢?很久没有谁用真实的言语在君侯身边说笑了吧!”
解说:
魏武侯作为一国之君,身边的人成天都与他谈论国事,一般不会有人跟他谈论他生活中曾经熟悉的猫狗之类的趣事。因此,当女商跟他谈论那些治国的理论时,效用再大也无法让魏武侯高兴。而徐无鬼用魏武侯曾经喜好的狗、马之类的事情与他交流,魏武侯就如同见到久别的亲人那样高兴。这是人之常情(自然)。
4.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xù)栗〔1〕,厌〔2〕葱韭,以宾(摈)〔3〕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4〕欲干〔5〕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
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
君曰:“何哉,奚劳寡人?”
曰:“劳君之神与形。”
武侯曰:“何谓邪?”
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6〕,登高〔7〕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shèng)〔8〕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9〕也。夫神者,好和〔10〕而恶奸〔11〕;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
〔1〕芧栗:橡子、栗子。〔2〕厌:饱食。〔3〕宾:弃。〔4〕其:还是。〔5〕干:求。〔6〕一:一视同仁。〔7〕登高:比喻高位。〔8〕万乘:万辆战车,指大国。〔9〕许:自得(陈红映等)。〔10〕和:调和。〔11〕奸:乱。
译文:
徐无鬼拜见魏武侯,武侯说:“先生住在山林里,吃着橡子、栗子,饱食大葱、韭菜,已经抛弃寡人很久了。现在你是上了年岁吗?还是为了尝尝酒肉的美味呢?还是我的国家有洪福了?”
徐无鬼说:“我出身贫寒,从不敢奢望享用君王的酒肉美食,我是来慰问君侯的。”
武侯说:“这是从何说起?你怎样慰问我呢?”
徐无鬼说:“我要慰问你的精神和形体。”
武侯说:“这话怎么讲?”
徐无鬼说:“天地养育万物之理是一样的。不能因为身居高位而放纵,也不可因为自己屈居下位而废食。君侯是万乘的国君,劳苦一国的百姓来满足你眼耳口鼻的享用,心神却不能怡然自得。人的心神喜欢和谐而厌恶偏私;偏私就会得病,所以我特地前来慰问你。只有你患这种病症,为什么呢?”
解说:
这个故事可以看作上述故事的另一个版本,阐明无所妄求、顺随自然才能真正消灭杀伐。
徐无鬼过着清贫的生活,魏武侯以一国百姓的劳苦供自己享受,二人好像不平等。但自然之手是没有好恶的,对人都一样。清平的生活正有利于养生;奢侈的生活虽然会让感官得到享受,但会使精神受不了,反过来也会影响身体。所以,徐无鬼说自己是来慰问魏武侯的。
5.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1〕,其可乎?”
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2〕也;君自此为之,则殆〔3〕不成。凡成美,恶器〔4〕也;君虽为仁义,几且〔5〕伪哉!形固造形〔6〕,成固有伐〔7〕,变固外战〔8〕。君亦必无盛鹤列〔9〕于丽谯(qiáo)〔10〕之间,无徒骥〔11〕于锱(zī)坛〔12〕之宫,无藏逆于得,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13〕矣,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14〕。夫民死已脱〔15〕矣,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1〕偃兵:息兵。〔2〕本:根源。〔3〕殆:恐怕。〔4〕恶器:凶器,指美名等。〔5〕几且:几乎。〔6〕形固造形:一种情势(仁义)必定造成另一种情势(虚伪)。〔7〕成固有伐:成功了必定夸耀。“伐”,夸耀。〔8〕变固外战:失败了就会变为公开的战争。“外战”,对外作战。〔9〕鹤列:陈兵布阵。〔10〕丽谯:城楼(陈红映等)。〔11〕徒骥:步骑兵。“徒”,徒步。〔12〕锱坛:宫名。〔13〕勿已:不止。〔14〕撄:扰乱。〔15〕脱:脱离(死地)。
译文:
武侯说:“我很久前就想见到先生。我想爱护百姓,为了道义而停止战争,这可以吧?”
徐无鬼说:“不行。爱护百姓,实际是祸害百姓的开始;为了道义而停止争战,是制造战争的开端。君王如果从这方面着手,恐怕是不会成功的。凡有心成就美名的,反而会作恶。君侯虽然想施行仁义,但恐怕会作伪!有形迹的仁义必定造成有形迹的虚伪;如果成功了,必定会夸耀;一旦有变故,一定会生出战祸。君侯千万不要在城楼之间大张旗鼓地陈列军队,不要在锱坛宫前集合步卒骑士,不要违逆(自然)取胜,不要以巧诈取胜,不要以谋略取胜,不要以战争打败别人。杀害他国的士卒和百姓,兼并他国的土地,用来满足自己的身体和私欲,不知这种战争好在哪里?所谓的胜利又在哪里?君侯不如停止杀伐,修养心中的诚意,以顺应天地的自然情况,不要去扰乱它的运行。这样,百姓就可以脱离死亡的威胁,君侯又何需谈什么停止战争呢!”
解说:
魏武侯提出为道义而停止战争,遭到了徐无鬼的反对。首先,为了道义而停止战争就会让人为了名声作伪,进而作恶,最终还是免不了争斗。其次,与其停止战争,不如不炫耀自己的军队,不以违逆、智巧、谋划和战争来取胜,也不靠杀死他国百姓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再次,与其有意地为了道义去停止战争,不如诚心对待百姓,顺随事物之自然。这样就可以消除战争。
6.黄帝将见大隗(wěi)〔1〕乎具茨(cí)〔2〕之山,方明〔3〕为御,昌宇〔4〕骖乘〔5〕,张若〔6〕謵(xí)朋〔7〕前马〔8〕,昆阍(hūn)〔9〕滑(gǔ)稽〔10〕后车〔11〕;至于襄城〔12〕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途)〔13〕。
适遇牧马童子,问涂(途)焉,曰:“若〔14〕知具茨之山乎?”曰:“然。”
“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
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15〕。请问为〔16〕天下。”
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17〕之内,予适有瞀(mào)病〔18〕,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19〕。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20〕。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
〔1〕大隗:古之至人也(成玄英)。〔2〕具茨:在今河南省密县东南,现在叫隗山。一说为虚构的山名。〔3〕方明:虚构的人名,意为明白(方勇)。〔4〕昌宇:虚构的人名。〔5〕骖乘:同车作侍卫。〔6〕张若:虚构的人名。〔7〕謵朋:虚构的人名。〔8〕前马:在马前做向导。〔9〕昆阍:虚构的人名。〔10〕滑稽:虚构的人名。〔11〕后车:在车后为随从。〔12〕襄城:在今河南省襄城(方勇)。〔13〕涂:道路。〔14〕若:你。〔15〕存:在。〔16〕为:治理。〔17〕六合:上下四方。〔18〕瞀病:眼花(陈红映等)。〔19〕乘日之车:比喻顺随时光流逝。〔20〕六合之外:尘世之外。
译文:
黄帝要到具茨山去拜访大隗,由方明驾车,昌宇陪乘,张若、謵朋在前面作向导,昆阍、滑稽随从。到襄城野外后,他们一行七人都迷失了方向,一时无处问路。
正巧遇上一位牧马的小孩,就向他打听:“你知道具茨山在哪里吗?”小孩回答:“知道。”又问:“你知道大隗居住在哪儿吗?”小孩回答:“知道。”
黄帝说:“这个孩子真是与众不同啊!不仅知道具茨山,而且知道大隗的居所。请问如何才能治理天下。”
小孩说:“治理天下,也不过如此罢了,何必多事呢!我小时侯自己遨游于尘世,那时患了目眩病,有位长者教诲我说:‘你可以乘太阳车到襄城郊外逍遥地遨游。’现在我的病情稍好了点,我又将遨游于尘世之外。治理天下也不过如此罢了,又何须多事啊!”
解说:
这个故事阐释得道者要去除智巧、超然物外、顺其自然,才能通达事物,治理好国家。
皇帝的随从都是世俗中有智慧的人,所以会迷路。那个小孩曾经遨游在尘世之内,就患了眼病;后来得到长者的指点,他遨游于尘世之外,因而他现在不会迷失道路。由此他知道治理天下也不过是顺随外物遨游于尘世之外而已。
7.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1〕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2〕。
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3〕而已矣!”
黄帝再拜稽首〔4〕,称天师〔5〕而退。
〔1〕吾子:对男子的敬称。〔2〕辞:拒绝回答。〔3〕害马者:谓分外之事也(成玄英)。〔4〕稽首:以头叩地。〔5〕天师:合天道之师。
译文:
黄帝说:“治理天下,实在不是你操心的事。虽然如此,我还是要请教你如何治理天下。”小孩推辞。
黄帝再一次请教。小孩说:“治理天下,与牧马又有什么不同之处呢!也不过是去除对马有害的东西(不合自然的事)!”黄帝听了再次叩首拜谢,尊称小孩为天师而退下。
解说:
皇帝听了小孩的话后,不是十分理解其含义,所以再三追问。实际上,治国如同养马。养马只需将危害马的东西去除就可以,治国只需将智慧等有为的东西去掉就可以。
8.知(智)士〔1〕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2〕则不乐,察〔3〕士无凌谇(suì)〔4〕之事则不乐,皆囿(yòu)〔5〕于物者也。
〔1〕知士:智谋知士。〔2〕序:秩序。〔3〕察:严(俞樾),苛察。〔4〕凌谇:冒犯、责问(陈红映等)。“谇”,责骂。〔5〕囿:限制。
译文:
智谋之士没有思虑上的变化就不高兴,善辩之士没在谈论中分出高下就不高兴,苛察之士没有可以凌辱责骂的事情就不高兴,这些人都受到外物的限制。
解说:
第八、九段阐明人的本性是天生的,只能顺随而无从改变。
9.招世之士兴朝〔1〕,中民〔2〕之士荣官〔3〕,筋力〔4〕之士矜难〔5〕,勇敢之士奋患〔6〕,兵革〔7〕之士乐战,枯槁之士〔8〕宿名〔9〕,法律之士广治〔10〕,礼教之士敬容〔11〕,仁义之士贵际〔12〕。农夫无草莱〔13〕之事则不比〔14〕,商贾无市井之事〔15〕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16〕则劝〔17〕,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18〕。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19〕则夸者悲。势物(注1)之徒〔20〕乐变〔21〕,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22〕,不物于易〔23〕者也,驰其形性〔24〕,潜〔25〕之万物,终身不反(返),悲夫!
〔1〕招世之士兴朝:推荐忠良,招致人物之士,可以兴于朝廷也(成玄英)。〔2〕中民:善于治理百姓。“中”,正,治理。〔3〕荣官:以官为荣。〔4〕筋力:身体强壮的人。〔5〕矜难:不把危难放在眼里。〔6〕奋患:除去祸患。〔7〕兵革:持兵披甲(曹础基)。〔8〕枯槁之士:面容枯槁,指隐士。〔9〕宿名:保护自己的名声。“宿”,留。〔10〕广治:推崇法治(陈红映等)。〔11〕敬容:重视仪态(陈红映等)。〔12〕贵际:谓相与交际,仁义之用行乎交际之间者也(郭嵩焘)。〔13〕草莱:耕耘(陈红映等)。〔14〕比:和乐。〔15〕市井之事:指经商。〔16〕旦暮之业:指日常事情。〔17〕劝:勉。〔18〕壮:自豪。〔19〕尤:出众。〔20〕势物之徒:追求权势的人。〔21〕变:变故。〔22〕顺比于岁:只能投合一时。“顺比”,投合。“岁”,时(曹础基)。〔23〕不物于易:不能将事物置于变化之中。〔24〕形性:指身心。〔25〕潜:沉溺。
(注1)物:奚侗认为“物”字为“利”字之讹。
译文:
救民之士立足于振兴朝廷,治理百姓的人以做官为荣,身强体壮的人以战胜危难自夸,英勇无畏的人不顾自身除患,久于沙场的人乐于征战,隐居山林的人留恋名声,推崇法治的人推广治术,崇尚礼教的人注重仪容,仁义之士看重交往。农夫不耕耘就会觉得不自在,商人没有买卖就会心神不宁。百姓有事可做就会勤勉,百工有精巧的器械就会气壮。钱财积攒得不多,贪婪的人就会忧虑;权势不出众,贪恋权位的人就会悲伤。仗势图利的人热衷于变诈,遇到时机就会大显身手,不能做到清静无为。这些人都是只能顺时投机,局限于一物而不能变通的人。他们放纵形体与本性,沉沦于外物之中,终身不会醒悟,真是可悲啊!
解说:
这两段具体描写了不同类型人的表现。他们的共同特征是追逐于外物以满足自己的某种欲望,而不能顺随外物的变化,所以无法逍遥自在地栖息于尘世。
10.庄子曰:“射者非前期〔1〕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2〕也,可乎?”
惠子曰:“可。”
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3〕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
惠子曰:“可。”
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4〕四,与夫子〔5〕为五,果孰〔6〕是〔7〕邪?或者若鲁遽(jù)〔8〕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cuàn)〔9〕鼎而夏造冰矣。’鲁遽曰:‘是〔10〕直〔11〕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为之调瑟〔12〕,废〔13〕一〔14〕于堂,废一于室,鼓宫〔15〕宫动,鼓角〔16〕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17〕一弦,于五音无当〔18〕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19〕异于声,而音之君〔20〕已。且若是〔21〕者邪?”
〔1〕前期:预定目标。〔2〕羿:后羿,古代神射手。〔3〕公是:一致认可的东西。〔4〕杨秉:杨朱、公孙龙。“秉”,公孙龙的字。〔5〕夫子:指惠施。〔6〕孰:谁。〔7〕是:对。〔8〕鲁遽:姓鲁,名遽,周初时人(李颐)。〔9〕爨:烧。〔10〕是:此,这。〔11〕直:只。〔12〕调瑟:调整瑟音的高低。〔13〕废:置(曹础基)。〔14〕一:指一瑟。〔15〕宫:古代五音之一。〔16〕角:古代五音之一。〔17〕改调:调整变换。〔18〕无当:不和谐。〔19〕未始:不曾。〔20〕音之君:众音之主。〔21〕是:此,指鲁遽。
译文:
庄子说:“射箭的人不事先预定目标而射中某物的,就说他善于射箭,那么普天下都成为羿了,可以这样说吗?”
惠子说:“可以。”
庄子说:“天下本没有公认的标准,如果各人以自己的标准为准,那么普天下都成为尧了,可以这样说吗?”
惠子说:“可以。”
庄子说:“那么儒者、墨者、杨朱、公孙龙四家,加上你就是五家,到底谁是正确的呢?或者就像鲁遽那样吗?鲁遽的弟子说:‘我得了先生之道,能够在冬天烧鼎,在夏天造冰。’鲁遽说:‘这只不过是用阳招来阳,用阴招来阴,并不是我所谓的道术。我让你来看看我的道术。’于是调整好瑟弦,将一张瑟放在堂上,将另一张瑟放在内室,弹奏出这张瑟的宫音,那张瑟的宫音也响起来;弹奏出这张瑟的角音,那张瑟的角音也响起来,那是因为音律相同的原因。如果改动其中一弦的音调,让它与五音不合,然后再弹奏,二十五根弦就都会跟着响起来,声音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以改动的那根弦作为众音的主音而已。你们都是像鲁遽这样的吧?”
解说:
这个故事阐发前文“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的含义。
没有预定目标而误中靶子的不能称为神射手(神射手是相对目标而言的),没有标准而自说自话的不能称为正确的(正确是相对对方而言的)。同样,儒者、墨者、杨朱、公孙龙和惠子等五家之间也没有什么对与错的标准,他们之间的辩论就类似鲁遽“同声相求”、鲁遽的弟子“阴阳相召”的道术,都是自以为是的,没有什么对与不对(一切都是相对的)。
11.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1〕以辞,相镇〔2〕以声〔3〕,而未始吾非〔4〕也,则奚若〔5〕矣?”
庄子曰:“齐人蹢(踯,zhí)子〔6〕于宋者,其命阍(hūn)〔7〕也不以完〔8〕,其求钘(xíng)钟〔9〕也以束缚〔10〕,其求唐子〔11〕也而未始出域〔12〕,有遗类〔13〕矣!夫楚人寄〔14〕而蹢{谪}〔15〕阍者,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16〕而足以造于怨也。”
〔1〕拂:反驳。〔2〕镇:压服。〔3〕声:名声。〔4〕吾非:我错了。〔5〕奚若:怎样。〔6〕蹢子:足疾而行(宣颖)。〔7〕阍:守门人。〔8〕不以完:不健全(因守门人大多肢体残缺)。〔9〕钘钟:长颈的小钟(陈红映等)。〔10〕束缚:包裹起来。〔11〕唐子:逃走的人。“唐”,失。〔12〕未始出域:不走出乡域之外,只在乡域之内寻找。〔13〕遗类:类似。〔14〕寄:寄居。〔15〕蹢{谪}:旧本“蹢”作“谪”字,意为怒责。〔16〕岑:岸。
译文:
惠子说:“现在,如果儒者、墨者、杨朱、公孙龙和我辩论,相互间用言辞相互指责,用严厉的声色相互压制,却没有谁能判定我是对还是错,你怎么看呢?”
庄子说:“有个齐国人把他的残疾儿子放在宋国,因为那里守门的人都是残疾人;他得到个小钟,却用绳子小心捆好,唯恐有破损;有人寻找丢失的儿子,却不走出村子去寻找。这与你们的情形相类似吧!楚国有个人寄居在别人家,却又斥责守门人,在半夜无人时和船夫打斗,船还没有靠岸边,就已经和船夫结下了冤仇。”
解说:
对于这种没有意义的辩论,惠子还要强词夺理,所以遭到庄子的揶揄。同时,这也说明惠子真是为辩而辩,乐在辩中——个人的本性无可改变。
惠子辩解说,儒、墨、杨朱、公孙龙并不能证明是自己错的。实际上,不能证明惠子是错的,但也并不说明惠子就是对的。因此,庄子说惠子辩论追求枝节(辩论时不错)而忘了根本(到底有没有不错的东西),就像齐国人重视小钟而不爱惜残疾的儿子,寻找丢失的儿子却不走出村子去找(不重视自己的儿子,即不重视对错的标准)。他们辩论的目的本来是为了证明对错,现在却陷入了声色压制之中,失去了辩论的意义,这就像住在别人家里却责骂守门人、坐别人的船却和撑船人打架一样,只会把事情弄砸。
12.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1〕谓从者曰:“郢〔2〕人垩(è)〔3〕慢{漫}〔4〕其鼻端〔5〕若蝇翼〔6〕,使匠石〔7〕斲(zhuó)〔8〕之。匠石运斤成风〔9〕,听〔10〕而斲之,尽垩〔11〕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12〕。宋元君〔13〕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斲之。虽然,臣之质〔14〕死久矣。’自夫子〔15〕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1〕顾:回头。〔2〕郢:楚国首都。〔3〕垩:石灰。〔4〕慢{漫}:赵谏议本为“漫”字,意为涂抹。〔5〕端:顶。〔6〕若蝇翼:像苍蝇翅膀一样薄。〔7〕匠石:名字叫石的匠人。〔8〕斲:砍。〔9〕运斤成风:挥动斧头带出一阵风。“斤”,斧头。〔10〕听:任凭。〔11〕尽垩:把石灰削尽。〔12〕不失容:脸不变色。〔13〕宋元君:即宋元公,名佐,宋平公之子,参见《田子方》篇。〔14〕质:搭档。〔15〕夫子:指施惠。
译文:
庄子去送葬,途中经过惠子的墓旁,回头对跟随的人说:“郢地有个人,把石灰抹在鼻尖上,石灰薄得像苍蝇的翅膀,然后他让匠石用斧头削去石灰。匠石挥动斧子,风声呼呼作响,那人任凭去匠石砍削。石灰被全部砍掉了,鼻子却没受一点伤。那个郢人却站在那里,面不改色。宋元君听说这件事后,把匠石找来说:‘请你也跟我试试。’匠石说:‘我以前确实能这样削去石灰。不过,我的搭档已经死了很久了。’自从施惠死后,我就没有搭档了!没有可以与之论辩的人了!”
解说:
这个故事在怀念故人的同时也阐发了前文得道者行事要顺随对象的观念。
惠子去世后,庄子说他失去了切磋的对象。这既表达了对故人的怀念之情,同时说明相互切磋也要视对象而定,就像郢地匠石要看他的搭档一样。如果匠石不看对象,与宋元君成搭档,就可能将宋元君的鼻子削掉。
13.管仲〔1〕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2〕之病病矣〔3〕,可不讳(注1)云〔4〕,至于大病〔5〕,则寡人恶〔6〕乎属(zhǔ)国〔7〕而可?”
管仲曰:“公谁欲与?”
公曰:“鲍叔牙〔8〕。”
曰:“不可。其为人洁廉〔9〕善士也,其于不己若〔10〕者不比〔11〕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12〕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
〔1〕管仲:姓管,名仲,字夷吾,齐相,鲍叔牙的朋友。〔2〕仲父:齐桓公小白对管仲的尊称。〔3〕病病:病危。〔4〕讳云:不忌讳地说。〔5〕大病:指死亡。〔6〕恶:何。〔7〕属国:委以国事。〔8〕鲍叔牙:管仲朋友,姓鲍,名叔牙。〔9〕洁廉:廉洁。〔10〕不己若:即不若己者(曹础基),不如自己的人。〔11〕不比:不亲近。〔12〕钩:逆。
(注1)讳:江南古藏本作“谓”字。
译文:
管仲生病了,齐桓公问他:“仲父的病很重了,若不避讳地说,万一你大病不起,寡人把国事托付给谁合适呢?”
管仲说:“你打算给谁呢?”
齐桓公说:“鲍叔牙。”
管仲说:“不可以。鲍叔牙为人廉洁,对于不如自己的人从不亲近,一听到别人的过错,就一辈子不忘。如果让他管理国家,对上会违逆国君,对下会违逆民意。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得罪国君。”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主政者要有顺随他人本性的天赋。
治国之道在上要顺君王,在下要以百姓之心为心,和光同尘。而鲍叔牙对待是非过于分明,成见过重,因而不适合托付国事。
14.公曰:“然则孰可?”
对曰:“勿已〔1〕,则隰(xí)朋〔2〕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不畔〔3〕,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4〕谓之贤。以贤临人〔5〕,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6〕,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1〕勿已:不得已。〔2〕隰朋:姓隰,名朋。〔3〕不畔:《列子》中为“不畔”二字(宣颖《南华经解》),不叛离。〔4〕分人:施德于人。〔5〕临人:凌驾他人之上。〔6〕下人:甘居人下。
译文:
齐桓公说:“那谁合适呢?”
官仲回答说:“不得已的话,隰朋还可以。隰朋的为人,能使在上位者忘记自己,使在下位者不背叛自己,他自愧不如黄帝而同情那些不如自己的人。以道德去感化他人的,称为圣人;以财物去周济他人的,称为贤人。以贤人自居而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就不得人心;以贤能之名而谦恭待人的,就没有不得人心的。隰朋对国事不会事事过问,对于家庭不会事事计较。不得已的话,还是用隰朋吧。”
解说:
隰朋能使在上位者和在下位者都不反对他,并且仰慕贤者,同情不如自己的人,不事事苛察。他虽然没有做到顺随他人,但也不与他人对立,比鲍叔牙强。所以管仲说,不得已的话,还是选择隰朋。
15.吴王浮〔1〕于江,登乎狙〔2〕之山。众狙见之,恂然〔3〕弃而走,逃于深蓁(榛)〔4〕。有一狙焉,委蛇〔5〕攫(jué)〔6〕
(注1)〔7〕,见(现)巧乎王。王射之,敏给〔8〕搏〔9〕捷〔10〕矢。王命相者〔11〕趋〔12〕射之,狙执(注2)死〔13〕。
王顾谓其友颜不疑〔14〕曰:“之〔15〕狙也,伐〔16〕其巧恃其便〔17〕以敖(傲)予〔18〕,以至此殛(jí)〔19〕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20〕以助{锄}〔21〕其色,去乐辞显〔22〕,三年而国人称之。
〔1〕浮:渡江。〔2〕狙:猕猴。〔3〕恂然:怖惧的样子。〔4〕蓁:棘丛(陈红映等)。〔5〕委蛇:从容。〔6〕攫:搏。〔7〕
:抓。〔8〕敏给:敏捷(陈红映等)。〔9〕搏:接。〔10〕捷:速。〔11〕相者:指协助吴王出去打猎的人。〔12〕趋:急(曹础基)。〔13〕执死:抱树而死。〔14〕颜不疑:姓颜,字不疑。〔15〕之:这。〔16〕伐:夸。〔17〕便:便捷。〔18〕予:我。〔19〕殛:处死(陈红映等)。〔20〕董梧:姓董。名梧,吴之贤人也(成玄英)。〔21〕助{锄}:赵谏议本为“锄”字。〔22〕去乐辞显:抛弃享乐、辞谢荣华。
(注1)
:世德堂本作“抓”字。
(注2)执:《御览》七四五作“既”字。
译文:
吴王渡过长江,登上一座猕猴集聚的山。猴群看见吴王一行人,都惊惶逃走,躲进荆棘丛。但有一只猴子,从容不迫地上窜下跳,向吴王卖弄它的灵巧身手。吴王用箭射它,他敏捷地接住疾速飞来的箭。吴王下令左右上前放箭,猴子躲避不及抱树而死。
吴王转身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这只猴子夸耀它的灵巧,傲视我,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引以为戒啊!唉,不要用骄傲的态度对待他人啊!”颜不疑回来后,就拜董梧为师,改变骄傲的神态,内除贪欲,外去荣华,三年之后,吴国人都称赞他。
解说:
这个故事阐发前文有权势者不可夸耀权势的含义。
猴子在吴王面前展示其灵巧,傲视吴王,所以被射杀。颜不疑是吴王的朋友,也容易因为吴王的宠爱而骄傲。因此,他听了吴王的话后,以猴子为戒,小心谨慎(忘我),这样,就能避免落得像猴子那样的下场。
16.南伯子綦(qí)〔1〕隐〔2〕几〔3〕而坐,仰天而嘘〔4〕。颜成子〔5〕入见曰:“夫子,物之尤〔6〕也。形固〔7〕可使若槁骸〔8〕,心固可使若死灰乎?”
〔1〕南伯子綦:即《齐物论》中的南郭子綦。〔2〕隐:靠。〔3〕几:桌子。〔4〕嘘:缓缓地吐气。〔5〕颜成子:即《齐物论》中的颜成子游。〔6〕尤:突出。〔7〕固:固然。〔8〕槁骸:枯骨。
译文:
南伯子綦靠几案坐着,仰起头来缓缓地吐着气。颜成子游进来看见说:“先生,你真是出类拔萃的人!形体固然可以变得像枯骨一般,心灵真的可以变得像死灰一样吗?”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得道的栖居者要做到忘我顺物、和光同尘。
心如死灰、形如槁木是一种忘我状态,因而颜成子大为惊讶(可参见《齐物论》)。
17.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1〕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2〕,彼故知之;我必卖〔3〕之,彼故鬻(yù)〔4〕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5〕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6〕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
〔1〕田禾:齐王国君齐太公和。〔2〕先之:名声在先。〔3〕卖:卖名声。〔4〕鬻:买。〔5〕恶:哪里。〔6〕自丧:丧失自我。
译文:
南伯子綦说:“我曾隐居在洞穴之中。那时,齐太公田禾一来看望我,齐国的百姓就会再三向他祝贺。我想必定是自己先有名声显示于世,他才会知道我;必定是我卖弄名声,他才会以见我之事炫耀于人。假如我没有名声,他怎么会知道我呢?假如我不是卖弄名声,他怎么会以见我之事炫耀于人呢?唉,我悲叹那些因自炫名声而迷失真性的人,我又悲叹那些悲叹别人的人,我进而又悲叹那些对别人的悲叹表示悲叹的人,此后我便一天天远离这些了。”
解说:
以前,齐王不时来看望南伯子綦,说明南伯子綦一定有与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也表明南伯子綦还没有做到“有人之形”(《德充符》),即行为表现上与别人一样的境界,因而与齐王之间形成了类似买卖的关系。由此,南伯子綦警觉自己还是在追逐外物,丧失了自我。从此,南伯子綦再不追逐外物,也不对他人的悲叹动心,而是做到心如死灰,远离世俗,从而达到“无人之情”(参见《德充符》)的境界。文中的悲叹,无论是悲叹他人丧失自我的人,还是悲叹那些悲叹他人的人,乃至悲叹那些对别人的悲叹表示悲叹的人,都是有我逐物的人。
18.仲尼之〔1〕楚,楚王觞(shāng)〔2〕之,孙叔敖〔3〕执爵而立,市南宜僚〔4〕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
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5〕,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6〕。丘愿有喙三尺〔7〕。”
〔1〕之:往。〔2〕觞:酒器,这里指用酒招待。〔3〕孙叔敖:姓孙,名叔敖,楚庄王相,参见《田子方》篇。〔4〕市南宜僚:姓熊,名宜僚,居于市南,所以称为市南宜僚,参见《山木》篇。〔5〕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楚白公胜欲因作乱,将杀令尹子西。司马子綦言熊宜勇士也,若得,敌五百人,遂遣使屈之。宜僚正上下弄丸而戏,不与使者言。使因以剑乘之,宜僚曾不惊惧,既不从命,亦不言佗。白公不得宜僚,反事不成,故曰两家难解(成玄英)。“丸”,球。〔6〕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叔敖蕴藉实知,高枕而逍遥,会理忘言,执羽扇而自得,遂使敌国不侵,折冲千里之外,楚人无事,修文德,息其武略(成玄英)。“甘寝”,安寝。“秉羽”,收执羽扇。“投兵”,投弃兵戈。〔7〕有喙三尺:希望有三尺长的嘴巴来说话,意为我没有那么长的嘴来称道此事。“喙”,口。
译文:
孔子来到楚国后,楚王设宴款待他,孙叔敖手拿着酒器站在一旁,市南宜僚接过酒来致祭词说:“古时候的人啊!面对此种情景要有所言说了。”
孔子说:“我曾听过无言之言,没有向人说过,要在这里说说。市南宜僚玩弄着弹丸就使两家危难得以解脱,孙叔敖手拿羽扇恬然安卧就使楚国免除干戈。我真希望自己有三尺长的嘴巴来说说这件事!”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得道者要顺其自然、无心顺物才能处理好世事。
市南宜僚和孙叔敖以无为的行动消弭了战乱,合乎自然之道。想用语言对自然的东西加以评论是不可能的,所以孔子说希望自己有三尺长的嘴巴。
19.彼〔1〕之谓不道之道,此〔2〕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3〕。而言休〔4〕乎知(智)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注1)也;知(智)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5〕也;名若儒墨而凶矣〔6〕。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shì),实〔7〕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8〕矣(注2),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返)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9〕,大人之诚。
〔1〕彼:指孙叔敖与市南宜僚之事。〔2〕此:指孔子不言之事。〔3〕德总乎道之所一:德(个人所得的道)统属在道的同一性中。〔4〕休:止。〔5〕举:全说清楚。〔6〕名若儒墨而凶矣:儒墨之所以凶,以有儒墨之名也(郭嵩焘)。“而”,则。〔7〕实:实利。〔8〕大备:体现了大。〔9〕摩:拭(郭嵩焘),碰壁。
(注1)同:《古逸丛书》作“周”字。
(注2)备矣:马叙伦认为这两个应该删掉。
译文:
市南宜僚和孙叔敖所做的,可以称作是不言之道,孔子的话可以称作不言之辩,所以他们的德性都属于道的自然混一之中。而言语要停止于思辨所不及的地方,这就是最高的境界了。道所混一的,是德无法涵盖的;智力所不及的,言语是无法解说的,像儒家、墨家那样强辩,结果就会招致灾祸。因此,大海不会拒绝东来的流水,真是大到了极点;圣人包容天地,恩泽惠及天下,但天下百姓却不知道他是谁。因此,在世时没有爵禄,死后也没有谥号,不聚集财货,不立声扬名,这就是大人。狗不因为善叫就是好狗,人不因为善言就是贤人,何况是伟大呢!有心追求伟大,就不足以成为伟大,又何况是修德的人啊!至于伟大完备,没有能够与天地相比的,然而天地哪会有所求呢?它自身就是伟大完备的。知道伟大而完备,就自然无所追求,无所谓丧失,无所谓舍弃,不因外在的东西而改变自己。回归本性就不陷入困窘之中,顺随常道就不会与外物对立。这是大人的自然德性。
解说:
圣人要像市南宜僚和孙叔敖那样无为而为,像孔子那样不言而言。这样的德性就与道混一了。道与德本来就无法言说,无法辩论。因此,圣人不拒绝任何事物,包容天地,也不追求任何东西,效法自然,从而与万物混而为一,自身却没有混一之心。
20.子綦〔1〕有八子,陈〔2〕诸〔3〕前,召九方歅(yīn)〔4〕曰:“为我相吾子,孰〔5〕为祥〔6〕?”
九方歅曰:“梱(kǔn)〔7〕也为祥。”
子綦瞿(jù)然〔8〕喜曰:“奚若〔9〕?”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
子綦索然〔10〕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11〕也!”
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12〕,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13〕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
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耶)?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14〕何足以知其所自来〔15〕?吾未尝为牧而牂(zāng)〔16〕生于奥〔17〕,未尝好田〔18〕而鹑(chún)生于宎(yāo)〔19〕,若〔20〕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21〕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22〕,吾与之一委蛇〔23〕而不与之为事所宜〔24〕。今也然有世俗之偿〔25〕焉!凡有怪征〔26〕者,必有怪行,殆〔27〕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28〕泣也。”
〔1〕子綦:即上文的南伯子綦。〔2〕陈:列队。〔3〕诸:之于的合音。〔4〕九方歅:传说为秦穆公时人,善于看相。〔5〕孰:谁。〔6〕祥:吉祥,指有福气。〔7〕梱:子綦儿子之名。〔8〕瞿然:惊喜的样子(陈红映等)。〔9〕奚若:怎么样?〔10〕索然:流泪的样子(曹础基)。〔11〕是极:这种绝境。〔12〕三族:父族、母族、妻族。〔13〕御:抵御,拒绝。〔14〕而:你。〔15〕所自来:来自哪里。〔16〕牂:母羊(曹础基)。〔17〕奥:西南隅未地,羊位也(成玄英)。〔18〕田:狩猎。〔19〕宎:东南隅辰地也,辰为鹑位;故言牂鹑生也(成玄英)。〔20〕若:你。〔21〕乘:顺。〔22〕撄:扰乱。〔23〕委蛇:顺随的样子。〔24〕宜:适宜。〔25〕偿:报答。〔26〕怪征:怪异的征兆。〔27〕殆:危险。〔28〕是以:因此。
译文:
子綦有八个儿子,把他们叫到面前,将九方歅请来说:“你给我的儿子们相相面,看他们谁最有福气?”
九方歅说:“梱最为有福气。”
子綦惊喜地问道:“有什么样的福气?”
九方歅回答:“梱将来会与国君一同饮食,直至终身。”
子綦泪流满面地说:“我这儿子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呢!”
九方歅说:“能跟国君共饮食,恩泽惠及三族,何况是父母呢!现在先生听了此事反而哭泣,这是拒绝接受福分呀。看来儿子有福了,可父亲没有这福分。”
子綦说:“歅,你怎么会知道其中的道理呢,梱就真的有福吗?所谓享受酒肉美味,只不过是酒肉进入口鼻而已,你怎么知道酒肉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没有放牧而羊出现于西南屋角,没有打猎而鹌鹑出现于东南屋角,对此你不感到奇怪,为什么呢?我和儿子所遨游之处,乃是天地之间。我和他同乐于天,共食于地;我不跟他建功立业,不跟他出谋划策,不跟他标新立异,我和他随顺天地的本性而不与外物相违逆,我和他顺遂自然而不去选择什么合适的事物。现在居然会得到世俗的酒肉之报!凡是有怪异的征兆,必定会有怪异的事情,危险呀!这恐怕并不是我和我儿子的罪过,大概是上天降下的灾祸!因此我才哭泣啊。”
解说:
本篇阐述得道者应安守本分,“无求”(无所妄求)分外的爵禄。
与国君共食,在世俗的人看来,是福分,也是荣耀,但在子綦看来,这件事显得奇怪,不合乎自然,可能会带来灾祸,因而子綦不禁哭泣。什么是合自然的呢?不牧羊而羊自然生长,不打猎而有鹌鹑;与天地同乐,不出谋划策、不标新立异、顺随外物而不知道所谓的对与不对。
21.无几何〔1〕而使梱之〔2〕于燕,盗得之于道,全〔3〕而鬻〔4〕之则难,不若刖(yuè)〔5〕之则易,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6〕当〔7〕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终。
〔1〕无几何:没多久。〔2〕之:往。〔3〕全:形体完好。〔4〕鬻:卖。〔5〕刖:砍去一条腿。〔6〕适:正。〔7〕当:看管。
译文:
过了不久,梱被派遣到燕国,在途中被强盗俘获。强盗觉得形体完好的人难以卖掉,砍去他的一条腿反而容易卖掉,于是就砍断一条腿,把他卖到齐国,正适合替渠公看守街门,一辈子都能吃上肉。
解说:
梱果然终身有肉吃,却以失去一条腿为代价,这就是他的父亲子綦所说的灾祸。当然,子綦不是算命的,不知道儿子会被砍掉一条腿,只是觉得有怪异的福分,就会有怪异的祸患。
22.啮缺〔1〕遇许由,曰:“子将奚〔2〕之?”
曰:“将逃尧〔3〕。”
曰:“奚谓邪(耶)?”
曰:“夫尧,畜畜〔4〕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欤)!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5〕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6〕仁义者寡,利〔7〕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8〕,且假〔9〕夫禽(擒)〔10〕贪者器〔11〕。是以一人之断制〔12〕利(注1)天下,譬之犹一覕(瞥)(piē)〔13〕也。夫尧知贤人〔14〕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15〕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1〕啮缺:虚构的人名,见《齐物论》。〔2〕奚:哪里。〔3〕逃尧:逃避尧,因为尧要将帝位禅让给自己。〔4〕畜畜:勤奋的样子(陈红映等)。〔5〕致:给予。〔6〕捐:弃。〔7〕利:利用。〔8〕无诚:不真诚,虚伪。〔9〕假:借助。〔10〕禽:指捕捉禽兽。〔11〕器:工具。〔12〕断制:决断裁制。〔13〕覕:瞥见。一说意为一刀切(陈红映等)。〔14〕贤人:这里指行仁义的人。〔15〕贼:害。
(注1)利:唐写本没有“利”字。
译文:
啮缺遇见许由,问许由说:“你要到哪里去呢?”
许由回答:“我要逃避尧。”
啮缺说:“为什么呢?”
许由说:“尧不遗余力地推行仁,我恐怕他会被天下人所耻笑。后世将会出现人与人互相残杀而食的情景啊!百姓不难聚集,爱护他们就会亲近,给他们利益就会靠拢,称赞他们就会勤勉,强加给他们所厌恶的东西就会离散。爱人、利人都出于仁义,无视仁义的人很少,而利用仁义获利的人很多。仁义的行为,只会带来虚伪,而且还会成为贪婪者借用的工具。这是以一个人的决断支配天下之利,就像眼睛一瞥就想看尽一切。尧知道贤人能给天下人带来好处,却不知道贤人也会祸害天下,只有不在乎贤人的人才懂得这个道理。”
解说:
本段阐述得道者应“无求”(无所妄求)于仁义。
推行仁义,就会有人假借仁义之名,行贪利之实。最终会弄得人与人互相残食。尧只看到仁义的好处,却看不到由此带来的危害,所以许由要逃避尧。
23.有暖(xuān)姝(shū)〔1〕者,有濡(rú)需〔2〕者,有卷(quán)娄(lóu)〔3〕者。
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悦)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4〕,是以谓暖姝者也。
〔1〕暖姝:浅见自满的样子。〔2〕濡需:苟且偷安。〔3〕卷娄:身体卷曲,形劳神倦(方勇)。〔4〕未始有物也:自然状态本来无物(无固定存在物),参见《齐物论》篇,指不要执著于一家之言。
译文:
有浅见自得的人,有苟且偷安的人,有劳形自苦的人。
所谓浅见自得的人,就是掌握了一位先生的学说,就心满意足,暗自高兴,自以为是饱学之士了,却不知事物本性是变动不居、不可穷尽的。
解说:
这个故事从反面阐述如果做不到“无求,无失,无弃”、“循古而不摩”(无所妄求,无所丧失,无所舍弃。顺乎事物自身而不与外物对立),就可能成为浅见自喜的人、偷安自得的人、劳形自苦的人。
第一种人属于浅见自喜的有我者。
事物的本性是变动不居、不可穷尽的,因而任何世俗学说都是一孔之见,不可执著。浅见自喜的人则执著于一家之言,自鸣得意,因而会四处碰壁。这是庄子嘲笑的第一种人。
24.濡需者,豕(shǐ)虱〔1〕是〔2〕也,择疏鬣(liè)(注1)〔3〕自以为广宫〔4〕大囿〔5〕,奎〔6〕蹏(tí)〔7〕曲隈(wēi)〔8〕,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9〕,不知屠者之一旦鼓〔10〕臂布草〔11〕操〔12〕烟火,而己与豕俱焦也。此以域〔13〕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
〔1〕豕虱:寄生在猪身上的虱子。“豕”,猪。〔2〕是:这样。〔3〕疏鬣:疏而长的猪毛。〔4〕宫:宫殿。〔5〕囿:园子。〔6〕奎:脚后跟(陈红映等)。〔7〕蹏:蹄(曹础基)。〔8〕曲隈:弯曲隐蔽之处(陈红映等)。〔9〕利处:好的居处。〔10〕鼓:举起。〔11〕布草:铺开柴禾。〔12〕操:拿起。〔13〕域:境域,地方,指猪的身体。
(注1)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有“长毛”二字。
译文:
所谓苟且偷安的人,就像猪身上的虱子,选择猪身上稀疏毛长的地方,就以为是广阔的宫室园林;脚蹄隐蔽之处,乳旁股间,就认为是安全和有利场所,却不知一旦屠夫举起手臂,铺上柴禾,生起烟火,自己就会与猪一块儿烧焦了。像这样随着环境生存、随着环境毁灭的,就是所谓偷安自得的人。
解说:
第二种人是偷安自得的人。
事物是变动不居的,得道者应顺物而行。如果不顾世事的变化,只知偷安自得,就会陷入困境。
25.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膻〔1〕也。舜有膻行,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2〕之虚{墟}〔3〕而〔4〕十有万家。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5〕之地,曰冀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6〕,所谓卷娄者也。
〔1〕膻:膻气。〔2〕邓:地名,在今河南南阳附近。〔3〕虚{墟}:赵谏议本为“墟”字。〔4〕而:则。〔5〕童土:光秃之地。〔6〕休归:退居家中休息。
译文:
所谓劳形自苦的,就是像舜那样的人。羊肉并不喜欢蚂蚁,但蚂蚁喜欢羊肉,因为羊肉有股膻味。舜也有膻的表现,百姓就喜欢他,所以他三次迁徙,所在之地都形成了都邑,抵达邓这个地方就已经聚集了十几万人家。尧听说舜贤能,就将他派到不毛的荒芜地方,表面上说是希望他能给百姓带来幸福。舜被派往到这个不毛之地后,年岁逐渐大了,反应也迟钝了,却不能回家休息,这就是所谓劳形自苦的人。
解说:
第三种人炫耀世俗所谓的才能,于是被人所用,最终弄得自己劳苦不堪。
26.是以神人恶众至〔1〕,众至则不比〔2〕,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3〕亲,无所甚疏,抱德〔4〕炀(yáng)和〔5〕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于蚁弃知(智),于鱼得计,于羊弃意〔6〕。
〔1〕恶众至:即讨厌(以膻行)招致民众。〔2〕比:亲近。〔3〕甚:非常。〔4〕抱德:抱守自然的德性。〔5〕炀和:温和(陈红映等)。〔6〕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如蚂蚁放弃喜欢膻味的心思,如鱼相忘于水,如羊放弃散发膻味吸引他物的心意(曹础基)。
译文:
因此,神人讨厌众人的归附,众人归附就会不和睦,不和睦就会发生不利的事情。所以,他没有格外亲近的人,也不会有格外疏远的人,持守自然的德性,培养和顺之气来顺应天下,这就叫做真人。真人如蚂蚁放弃喜欢膻味的心思,如鱼相忘于水,如羊放弃散发膻味吸引他物的心意。
解说:
如何避免成为上述三种人呢?对事物不以亲疏分别对待(神人),顺随外物(真人),这样就不会刻意去炫耀自己(如羊放弃散发膻味的意识),从而做到和光同尘(如蚂蚁放弃喜欢膻味的心智),如鱼在水中那样顺随外物,不会成为浅见自喜的人和偷安自得的人。
27.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1〕。若然者(注1),其平也绳〔2〕,其变也循〔3〕。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人}〔4〕,不以人入天。
〔1〕以心复心:让心归复心,即不追逐外物。〔2〕其平也绳:像绳子那样(无心而)直。〔3〕循:顺。〔4〕之{人}: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为“人”字。
(注1)宣颖《南华经解》此句后有“其平也水”四字。
译文:
用眼睛只看眼睛所能见的,用耳朵只听耳朵所能听的,用心灵只领悟心灵所能领悟的。如果能做到这样,他的内心就会平静如绳,能够顺应外物的变化。古代的真人,以自然之道对待人事,不以人事干扰自然。
解说:
第二十七至三十段阐述真人持本性、不妄求,“无求,无失,无弃”、“循古而不摩”,因此不会成为上述三种人。
古代的真人让耳朵、眼睛、心灵都回归自身,内心无成见,顺应自然而不追逐外物。
28.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药也,其实菫(jǐn)〔1〕也,桔(jié)梗(gěng)〔2〕也,鸡
(yōng)(注1)〔3〕也,豕零〔4〕也,是时为帝〔5〕者也,何可胜言!
句(gōu)践〔6〕也以甲楯(盾)〔7〕三千栖〔8〕于会稽〔9〕。唯种〔10〕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鸱(chī)〔11〕目有所适,鹤胫(jìng)〔12〕有所节〔13〕,解〔14〕之也悲。
〔1〕堇:乌头也,治风痹(成玄英)。〔2〕桔梗:治心腹血(成玄英)。〔3〕鸡
:鸡头草也,服延年(成玄英)。〔4〕豕零:猪苓根也,似猪卵,治渴病(成玄英)。〔5〕帝:药分君臣,君指主要的药,臣指辅助的药。〔6〕句践:越王,春秋时越国国君。〔7〕甲楯:盔甲与防身的盾。〔8〕栖:居。〔9〕会稽:即会稽山,在浙江绍兴城东。〔10〕种:越大夫文种。〔11〕鸱:猫头鹰,又名鸱鸮。〔12〕胫:小腿。〔13〕节:分寸。〔14〕解:割断。
(注1)
:有版本为“壅”字。
译文:
古代的真人,(从生的角度而言)得到就是生存,失去就是死亡;(从死的角度而言)获得就是死亡,失去就是生存。譬如药材,不过就是乌头、桔梗、鸡头草、猪苓这些(不起眼的)药,当它们变成主药时就珍贵了。这样的事情怎么说得清楚呢?
越王勾践率领着三千士兵困守在会稽山上时,只有文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能从败亡中求生存,也只有文种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有杀身之祸。所以说,猫头鹰的眼睛只能适应于夜晚看东西,鹤的双腿虽然长却适宜,截短了就会悲哀。
解说:
为什么不可妄求?因为事物自身无法事先确定,就像用药一样变化不定,又譬如文种能谋国却不能谋身,猫头鹰夜晚能看见东西而白天却不能,鹤的双腿很长但截短了就会悲哀,事物哪有一定的呢?
29.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1〕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2〕其撄〔3〕也,恃〔4〕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5〕土也审〔6〕,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
〔1〕请只:纵使(胡文英《庄子独见》)。〔2〕未始:未曾。〔3〕撄:干扰。〔4〕恃:依靠。〔5〕守:待。〔6〕审:安定。
译文:
所以说,风吹过河面,河水就会有所减损;太阳照着河水,河水也会有所减损。但纵然风和太阳一起留在河面的上空,河水也不会有所减少,那是因为有水源不断流入。所以,水守着土才是安定的,影子守着人才是安定的(不然就会消失),事物依靠他物才会安定(不然就倒塌)。
解说:
本段接上一段阐述不可因追逐外物而丧失本性。
风和太阳都能使河水减少,但河水终究没有减少,是因为源头有活水注入,因为它守着土。与此类似,在变动不居的世事面前,人只有持守自身的本性才会安定,就像影子守着人才安定、事物依靠他物才安定一样。
30.故目之于明也殆〔1〕,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2〕也殆。凡能〔3〕其于府〔4〕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5〕。祸之长也兹(滋)萃〔6〕,其反(返)也缘〔7〕功,其果〔8〕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9〕,不知问是〔10〕也。
〔1〕殆:危险。〔2〕殉:追逐。〔3〕能:才能。〔4〕府:腑脏。〔5〕不给改:不及改。〔6〕萃:聚。〔7〕缘:由于。〔8〕果:功效。〔9〕无已:不停。〔10〕是:此,这。
译文:
所以,眼睛一味求明,就会带来危险;耳朵一味求聪,也会带来危险;心灵一味追逐外物,同样会带来危险。内心藏着智巧,一样会危险;而危险一旦降临,就来不及改正。灾祸滋长越来越多,而要返归本性就需要更多地积累功夫,获得效果需要很长的时间。可是人们十分看重耳聪、目明、心巧,不是太可悲了吗?之所以亡国戮民的事从来没有中断过,就是因为人们不探究原因。
解说:
本段接上一段继续阐述不持守本性的危害。
像眼睛、耳朵不守本性就会危险一样,心不守本性而去追逐外物,就会带来危险。危害一旦形成就难以改变,并不断生长,想要消除就非常困难。因此,眼睛、耳朵和自心都不能不守本性。
31.故足之于地也践〔1〕,虽践,恃其所不蹍(zhǎn)〔2〕而后善博〔3〕也;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知大一〔4〕,知大阴〔5〕,知大目〔6〕,知大均〔7〕,知大方〔8〕,知大信〔9〕,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10〕之,大方体之,大信稽〔11〕之,大定持〔12〕之。
〔1〕践:踏。〔2〕蹍:踩(陈红映等)。〔3〕博:远。〔4〕大一:指阴阳不分、物我不分的道。〔5〕大阴:至静。〔6〕大目:所见者广(林希逸)。〔7〕大均:自然之分。〔8〕大方:无方位的方位。〔9〕大信:事情本身无妄。〔10〕缘:顺。〔11〕稽:合。〔12〕持:守。
译文:
所以,脚踏在地上,地方虽然很小,但要靠未曾踩到的地方,然后才可能去很远的地方;人所知道的,虽然很少,但要依赖所不知道的,才能领悟自然之道。知道混而为一,知道静而无动,知道无封之物,知道自然的分界,知道无方位的方位,知道事物自身无妄,知道事物自身安定,就达到最高的境界了。混而为一,就贯通一切;静而无动,就安而顺之;对无封之物,就一体视之;自然分界,就顺随界限;对无方位的方位,就顺其方位;事物自身无妄,就随其实际;事物自身安定,就静心对待。
解说:
第三十一至三十二段阐述真人如何做到“无求,无失,无弃”、“循古而不摩”以顺随自然之道。
真人所知道的,虽然很少,但要依赖所不知道的,才能能体悟事物混而为一、静而无动等等一切自然之道。
32.尽有天〔1〕,循有照〔2〕,冥有枢〔3〕,始有彼〔4〕。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5〕,而不可以无崖。颉(xié)滑(gǔ)〔6〕有实,古今不代〔7〕,而不可以亏,则可不谓有大扬搉(què)〔8〕乎!阖〔9〕不亦(注1)问是已,奚惑然为〔10〕!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11〕尚〔12〕大不惑。
〔1〕尽有天:尽之则有天,即做到了上述所说的就能合乎自然(曹础基)。〔2〕循有照:指顺随上述所说的就能领悟。〔3〕枢:枢要,自然之枢。〔4〕始有彼:始有之者彼也,故我述而不作(郭象)。〔5〕崖:边界。〔6〕颉滑:万物纷扰(成玄英)。〔7〕代:改变。〔8〕扬搉:粗略(陈红映等)。〔9〕阖:何。〔10〕奚惑然为:为何这样迷惑?“奚”,何。“然”,这样。“为”,疑问助词,相当于“呢”(曹础基)。〔11〕是:此,这。〔12〕尚:大概,庶几。
(注1)不亦:赵谏议本为“亦不”。
译文:
做到了上述所说的就能合乎自然,顺随上述所说的就能领悟,道与万物混一就掌握了大道的枢纽,溯源于万物就能通达道。对大道的理解,好像是没有理解似的;无心的知好像是没有知,不知然后才会真知。追问它,心中不可设定界限,但又不可没有界限。万物纷扰都有它的天理,古今没有什么改变,谁也不能亏损它,这些可不就是大道的大致轮廓吗!为什么不这样追问其中的道理,这还有什么好迷惑的呢?用不迷惑之理去消除自身的迷惑,然后再回到不迷惑的境地,这样才能彻底不惑。
解说:
接上一段阐述,虽然事物没有界限(因为物是无封的),但日常生活需要分界限,因而得道者以无分别之心看待这些分别(不迷惑。参见《齐物论》)。非刻意地理解,非刻意地知,就能获得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