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桑楚
本篇阐述什么是道、如何修道。本篇可能是《齐物论》不成熟的作品,可参看《齐物论》。
这一篇包括两大部分。第一大部分由一个故事(从“老聃之”至“食者也”)组成,讲述南荣趎悟道的过程。庚桑楚明白什么是道,但他无法让南荣趎知道什么是道,所以他让南荣趎去求教老子。最后,老子通过养生这一突破口使南荣趎领悟了道。
第二大部分(从“宇泰定者”至末尾)围绕上面这个故事中道的性质以及如何得道展开论述,包括三小部分。第一小部分(从“宇泰定者”至“则使之也”)阐述只有心静才能悟道以及心不静所带来的祸患。第二小部分(从“道通”至“非一也”)阐述事物的无封性、无物性以论证为什么心静才能悟道。第三小部分(从“古之人”至“非一也”)提出悟道的三境界:无物境界、无封境界、无是非境界。第四小部分(从“有生”至末尾)阐释事物的无封性、无是非性以及得道者如何面对无封性、无是非性,包括三段。第一段(从“有生”至“相顺也”)阐发无是无非的含义以及如何消除是非。第二段(从“羿工乎”至“无有也”)阐述无封观念。第三段(“介者”至末尾)阐述得道者如何在世俗之中生存——以无物之心对待世俗中的是非和封和物,从而真正面对事物自身。
1.老聃之役〔1〕有庚桑楚〔2〕者,偏得〔3〕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4〕,其臣〔5〕之画然〔6〕知(智)者去之,其妾之挈然〔7〕仁者远之;拥肿〔8〕之与居,鞅掌〔9〕之为使。居三年,畏垒大壤(穰,rǎng)〔10〕。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11〕洒然〔12〕异之。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13〕其圣人乎!子〔14〕胡〔15〕不相与尸〔16〕而祝〔17〕之,社而稷之〔18〕乎?”
〔1〕役:弟子。做弟子的要为师傅所役使,所以称“役”(曹础基)。〔2〕庚桑楚:姓,庚桑,名楚,老聃的弟子。〔3〕偏得:独得。〔4〕畏垒之山:一说在鲁国,一说在梁州,一说是《禹贡》的羽山,也可能是虚构的山名。〔5〕臣:仆役。〔6〕画然:明察秋毫的样子。〔7〕挈然:标举的样子(方勇)。〔8〕拥肿:质朴无知(陈红映等)。〔9〕鞅掌:朴实的样子。〔10〕壤:同穰,丰收。〔11〕吾:我们。〔12〕洒然:惊讶的样子。〔13〕庶几:差不多。〔14〕子:畏垒之民之间的相互称呼。〔15〕胡:为何。〔16〕尸:神主,牌位。〔17〕祝:祝祷。〔18〕社而稷之:为他建社稷。
译文:
老聃的弟子中有位叫庚桑楚的,独得老聃思想的真传,他居住在北边的畏垒山之中。他的仆人中只要有炫耀才智的就会被辞退,侍女中有标榜仁义的就会被疏远;只有那些敦厚的人跟他住在一起,朴实的人留下来供他差使。在畏垒山居住三年之后,畏垒获得粮食大丰收。于是,畏垒的老百姓就互相商量着说:“庚桑子刚来畏垒山时,我们都对他的做法感到惊讶。现在我们的收益,以天计算感到不足,但以年计算富足有余。他大约是圣人吧!我们何不给他设立神位加以祈祷,并且给他设立宗庙呢?”
解说:
这个故事主要讲述老子使南荣趎悟道的过程。庚桑楚明白什么是道,但他无法让南荣趎领悟道,所以他让南荣趎去求教老子。最后,老子通过养生这一突破口让南荣趎领悟了道。
庚桑楚远离智巧、炫耀的人,与敦厚朴实的人在一起,是合道者的做法。这种风气影响到当地,使当地的百姓因此而富裕。当地的百姓从开始对他的做法感到不理解,到后来开始接受,最终还要为他建庙。这些说明庚桑楚虽然力争得道,但还没有完全达到和光同尘(不理解、为他建庙)的境界。所以,他只是悟道者,还不是得道者。
2.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1〕。弟子异〔2〕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注1)〔3〕而万宝(注2)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4〕环堵〔5〕之室,而百姓猖狂〔6〕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7〕而窃窃〔8〕焉欲俎(zǔ)豆〔9〕予于贤人之间,我其〔10〕杓(biāo)〔11〕之人邪!吾是以〔12〕不释于老聃之言。”
〔1〕释然:高兴。〔2〕异:诧异。〔3〕正得秋:正当秋天的时候。〔4〕尸居:像尸主(神主牌)一样寂静而居。〔5〕环堵:四面围有一堵墙的小屋。〔6〕猖狂:无拘无束的样子。〔7〕细民:小民,指老百姓。〔8〕窃窃:私下交谈。〔9〕俎豆:祭祀用的器具。“俎”,切肉的桌子。“豆”,盛脯的工具。〔10〕其:岂。〔11〕杓:榜样(曹础基)。〔12〕是以:因此。
(注1)正得秋:陈鼓应认为应为“秋正得”。
(注2)宝:唐写本为“实”字。
译文:
庚桑子听到这件事,南面而坐,看起来不十分高兴。他的弟子感到非常奇怪。庚桑子说:“你们为什么感到奇怪呢?春天气息勃发,百草就生长,到了秋天,就果实累累。春天与秋天,难道没有原因就能这样吗?这是天道运行的自然结果。我听说,得道的至人像尸主那样安静地居住在狭小的斗室之内,而百姓无拘无束,不知道要去哪里。现在畏垒山的百姓却私下想把我列入贤人的行列加以供奉,我难道是做表率的人吗?想起老聃的教诲,我就感到心里不快乐。”
解说:
春生秋实是自然之理,无需人力。顺从自然,畏垒山的百姓就会富足。这与庚桑楚没有关系,百姓却将功劳归于他。因此,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还没有完全和光同尘,只能算是贤人而不是至人。
3.弟子曰:“不然。夫寻常〔1〕之沟,巨鱼无所还〔2〕其体,而鲵〔3〕鳅为之制〔4〕;步〔5〕仞之丘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
狐〔6〕为之祥〔7〕。且夫尊贤授能,先善〔8〕与利,自古尧舜以然,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
〔1〕寻常:八尺曰寻,倍寻曰常(成玄英)。〔2〕还:回转。〔3〕鲵:小鱼而有脚,此非鲲大鱼也(成玄英)。〔4〕制:折转回旋(方勇)。〔5〕步:六尺曰步(成玄英)。〔6〕
狐:妖狐。〔7〕祥:善。〔8〕先善:以善为先。
译文:
弟子说:“不是这样的。在小的水沟里,大鱼没有转身的空间,可是泥鳅回旋自如;在矮小的山丘上,大兽无法藏身,可是狐狸乐得其所。再说,尊奉贤者,举用能人,赏善施利,自古代的尧舜以来就是这样的,何况是畏垒山的百姓呢!老师还是顺从他们吧!”
解说:
弟子所说的话有两层意思:一、浅水之中,泥鳅活动自如,大鱼却无法活动;矮山之上,狐狸乐得其所,大兽却无法藏身。畏垒山就相当于浅水、矮山,庚桑楚无法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要顺从民意。二、遵奉贤人、任用能人、推崇善人、施利与人,这些连尧舜都要遵行的德行,庚桑楚没有理由不遵循。
4.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含)车之兽〔1〕,介〔2〕而离山,则不免于罔罟(gǔ)〔3〕之患;吞舟之鱼,砀(荡)〔4〕而失水,则蝼〔5〕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6〕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性)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7〕而已矣。
“且夫二子〔8〕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辨)也,将妄〔9〕凿垣墙〔10〕而殖〔11〕蓬蒿〔12〕也。简〔13〕发而栉(zhì)〔14〕,数米而炊,窃窃〔15〕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16〕,任知(智)则民相盗。之〔17〕数物〔18〕者,不足以厚民〔19〕。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20〕为盗,日中〔21〕穴阫(péi)〔22〕。吾语女(汝),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1〕函车之兽:能吞下车的大兽。〔2〕介:独。〔3〕罔罟:网罗。〔4〕砀:流荡。〔5〕蝼:据《御览》九三五、九四七等补。〔6〕厌:满足。〔7〕眇:高远(陈红映等)。〔8〕二子:指尧、舜。〔9〕妄:胡乱。〔10〕垣墙:矮墙。〔11〕殖:种植。〔12〕蓬蒿:一种野草。〔13〕简:择。〔14〕栉:梳发。〔15〕窃窃:计较的样子。〔16〕轧:倾轧。〔17〕之:此。〔18〕数物:指贤、能、善、利。〔19〕厚民:利民。〔20〕正昼:正午。〔21〕日中:正午。〔22〕阫:墙(陈红映等)。
译文:
庚桑子说:“年轻人,你过来!口能吞车马的巨兽,如果离开山林,就无法避免罗网之祸;口能吞船只的大鱼,一旦漂流而脱离了海水,蚂蚁就能使它痛苦不堪。所以鸟兽不嫌山高,鱼鳖不嫌水深。保全形体与本性的人,隐匿自己也不会嫌身居远处的。况且,尧与舜这两个人又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呢!他们这样区分贤、能、善、利,就像是胡乱地毁坏城墙而去种植蓬蒿一样。挑选头发梳理,数着米粒下锅,这种琐细的做法又如何能帮助世人呢!举荐贤才,百姓就会相互伤害;举用能者,百姓就会相互欺诈。这些做法,都不能使百姓淳朴。百姓迫切追逐利益,就会有儿子杀父亲、臣子杀国君、白天抢劫、光天化日之下穿墙入室等事发生。我告诉你,大乱的根源,必定起于尧舜时代,而流弊会延至千年之后。千年之后,一定会出现人吃人的现象!”
解说:
庚桑楚的回答也包含两个层次:一、大鱼、大兽不能离开深水、高山,否则就会有危险。而百姓的做法恰恰是逼自己离开高山、深水。二、尧舜遵奉贤人、任用能人、推崇善人、施利与人的做法违背自然之道,是斤斤计较、无事生非之举,最终只能让百姓相互欺骗、相互伤害,并危及后世。
5.南荣趎(chú)〔1〕蹴(cù)然〔2〕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3〕乎托业〔4〕以及此言〔5〕邪?”
庚桑子曰:“全汝形,抱〔6〕汝生(性),无使汝思虑营营〔7〕。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
〔1〕南荣趎:姓南荣,名趎,庚桑楚弟子。〔2〕蹴然:恭敬的样子。〔3〕恶:何。〔4〕托业:受业,从事学习。“托”,凭借。〔5〕此言:指庚桑楚上述“藏身深眇”等语。〔6〕抱:保全。〔7〕营营:劳累奔波。
译文:
南荣趎恭敬地坐着问:“像我这么大年纪的人,通过什么样的学习才能达到您所说的那种境界呢?”
庚桑子说:“保全你的形体,守护你的天性,不要让你的心志陷入纷乱之中。三年下来,就可以达到这种境界了。”
解说:
庚桑楚告诉南荣趎求道的方式是保有本性,不追逐外物,思虑不纷乱。这种说法比较笼统,没有针对南荣趎自身的问题。
6.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注1)〔1〕矣,而物或间〔2〕之邪(耶),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性),勿使汝思虑营营。’趎勉〔3〕闻道达耳矣!”
〔1〕辟:相似。〔2〕间:间隔。〔3〕勉:勉强。
(注1)辟:马叙伦认为应为“嬖”,意为亲。
译文:
南荣趎说:“盲人眼睛与常人眼睛的形状,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可是盲人却看不见;聋子耳朵与常人耳朵的形状,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可是聋子却听不见;疯子的心灵与常人的心灵的形态,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可是疯子却无法控制自己。我的形体与他人的形体之间本没什么不同,或许是什么东西阻塞了吧?我想领悟却不能。现在您对我说:‘保全你的身形,保持你的本性,不要让你的思虑陷入纷乱之中。’我努力求道,但只能勉强听进耳朵里而已!”
解说:
由于庚桑楚只是泛泛而谈,没有击中南荣趎的要害,所以南荣趎告诉庚桑楚,自己即使听了老师的教导,也只能听进耳朵里,却不能领悟,就像盲人虽然有眼睛却看不见东西,聋子虽然有耳朵却听不见声音,疯子虽然有心却不能控制自己。
7.庚桑子曰:“辞尽矣。曰〔1〕奔蜂〔2〕不能化藿(huò)蠋(zhú)〔3〕,越鸡〔4〕不能伏(孵)鹄〔5〕卵,鲁鸡〔6〕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7〕。子胡〔8〕不南见老子!”
〔1〕曰: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江南古藏本及李张二本都为方格。〔2〕奔蜂:小土蜂(陈红映等)。〔3〕藿蠋:豆叶虫(陈红映等)。“藿”,豆。“蠋”,又叫毛虫,豆藿中的大青虫。〔4〕越鸡:越地产的鸡。〔5〕鹄:天鹅。〔6〕鲁鸡:一种体型比较大的鸡。〔7〕子:你。〔8〕胡:为什么。
译文:
庚桑子说:“我的话说尽了。小土蜂不能孵化出豆叶虫,越鸡不能孵化天鹅蛋,而鲁鸡就可以。鸡与鸡之间,天赋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存在能与不能的差别。这是因为人的才能本来就有大有小。现在我的才能小,不足以教化你,你何不到南方去拜见老子呢?”
解说:
人的能力本来就有大有小,庚桑楚觉得自己竭尽全力了,但天生的能力有限(能力是天然生成的),所以推荐南荣趎前去拜见老子。
8.南荣趎赢〔1〕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
老子曰:“子自楚〔2〕之所来乎?”南荣趎曰:“唯〔3〕。”
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惧然顾其后。
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
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
〔1〕赢:担。〔2〕楚:指庚桑楚。〔3〕唯:应答声。
译文:
于是,南荣趎就挑着干粮,走了整整七天七夜,这才来到老子的住处。老子说:“你是从庚桑楚那儿来的吧?”南荣趎说:“是的。”
老子说:“你怎么与这么多人一起来呀?”南荣趎惊讶地回头看看身后。
老子说:“你不明白我是在说什么吗?”南荣趎十分惭愧地低下了头,接着又仰头叹息说:“现在我忘记了应该如何回答,因而也忘记了要问的问题。”
解说:
老子从南荣趎忧愁的外貌中知道他忧心忡忡,所以问他怎么与这么多人一起来(隐喻心中有沉重的负担)。这一当头棒喝,让南荣趎一时迷失自我(不是忘我),就像《秋水》中的河伯第一次见到北海一样。
9.老子曰:“何谓也?”
南荣趎曰:“不知(智)乎?人谓我朱愚〔1〕。知(智)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2〕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3〕而问之。”
〔1〕朱愚:智术短小(郭嵩焘)。〔2〕安:哪里。〔3〕因楚:通过庚桑楚的介绍。“因”,凭借。
译文:
老子说:“什么意思呢?”
南荣趎说:“不用智巧吧,人们说我愚昧;运用智巧吧,反而会使自身痛苦。行为不仁吧,会伤害他人;依仁行事吧,反而会使自身痛苦。行为不义吧,会伤害他人;依义行事吧,反而会使自身痛苦。我怎么才能避免这种两难的处境呢?这三者(智、仁、义)是我所忧虑的,我希望通过庚桑楚的引介而获得你的赐教。”
解说:
南荣趎内心被困于智与不智、仁与不仁、义与不义这些是非分别之中,因而迷茫不已。其实,去掉这些区分,自己自然就解脱了。
10.老子曰:“向〔1〕吾见若〔2〕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3〕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4〕若丧父母,揭〔5〕竿而求诸〔6〕海也。女(汝)亡人〔7〕哉,惘惘〔8〕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9〕入,可怜哉!”
〔1〕向:刚才。〔2〕若:你。〔3〕得汝:明白你的心理。〔4〕规规然:自失的样子。〔5〕揭:举。〔6〕诸:之于的合音。〔7〕亡人:流亡之人,这里指丧亡自我的人。〔8〕惘惘:失意的样子。〔9〕无由:没有途径。
译文:
老子说:“刚才我观察你眉宇之间的神色,就知道你的心理。现在又从你的话中得到了证实。你失神的样子好像失去了父母,又好像拿着竹竿去探测大海。你确实丧失了本性,迷惘得很。你想回归本来的真性情却无从下手,真是可怜啊!”
解说:
南荣趎用智与不智、仁与不仁、义与不义等是非好恶的方式通达道,不仅不可能成功,反而离道越远,让自己疲惫不堪(参见《养生主》)。因此,老子说他失神的样子,好像失去了母亲,又好像用竹竿去探测大海,迷茫得很。
11.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1〕,去其所恶〔2〕,十日自愁〔3〕,复见老子。
老子曰:“汝自洒濯〔4〕,熟(注1)〔5〕哉郁郁〔6〕乎!然而其中津津〔7〕乎犹有恶也〔8〕。夫外韄(hù)〔9〕者不可繁(注2)〔10〕而捉(注3),将内揵(jiàn)〔11〕;内韄者不可缪(móu)〔12〕而捉(注4),将外揵。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13〕,而况放(仿)〔14〕道而行者乎!”
〔1〕召其所好:寻求所好(道)。“召”,寻求。〔2〕去其所恶:革除上文的智、仁、义。〔3〕自愁:自感愁苦。〔4〕洒濯:洗涤。〔5〕熟:努力修炼。〔6〕郁郁:蒸汽缓缓上升的样子。〔7〕津津:满溢的样子(陈红映等)。〔8〕犹有恶也:还有缺陷。〔9〕韄:束缚(陈红映等)。〔10〕繁:杂,多。〔11〕揵:关闭。〔12〕缪:缠绕(陈红映等)。〔13〕持:自持。〔14〕放:仿效。
(注1)熟:世德堂本为“孰”字。
(注2)繁:陈鼓应认为应为“
”字。
(注3)捉:崔譔本亦作“促”,急迫的意思。
(注4)捉:崔本也作“促”字。
译文:
南荣趎请求留在馆舍受教,追求自己所认为好的,革除自己所认为坏的,十天后还是不得要领,心中感到忧愁,于是再去拜见老子。
老子说:“你自行洗心革面,为什么要闷闷不乐呢?可见心中还有恶念外溢。如果为外物所束缚,就不能靠一个个去根除的方式去解除这些束缚,而要靠约束内心;如果为内在的欲望所束缚,就不能靠约束内心,而要靠约束耳目的方式;如果内、外都被束缚,那么即使是有道、有德之人也没有办法解除这种束缚,何况是刚开始学道的人呢!”
解说:
南荣趎内心愁苦不已,外在行为又在好与坏之间打转。这就将自己与事物隔绝了,还怎么修道?因而老子告诉他,去除外部的束缚(指智、仁、义),要靠约束内心不执著,而不能用把捉的方式;去除内心的束缚,要靠约束耳目等感官,而不能靠禁止不想。这是告诉南荣趎要找到一个突破口,循序渐进,才可能悟道。不可操之过急,妄图一步登天,将内部与外部的问题同时解决。
12.南荣趎曰:“里人〔1〕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注1)〔2〕者犹未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3〕之经〔4〕而已矣。”
〔1〕里人:邻人。〔2〕病:把病当做病(陈红映等)。〔3〕卫生:养护生命(陈红映等)。〔4〕经:常,道理。
(注1)然其病:高山寺本没有这三个字。
译文:
南荣趎说:“乡里人生病了,乡邻们都来问候他,如果病人能说出自己的病根,那么这人还不算是重病。像我这样的人听到大道,就好比服药后反而加重了病情一样,我只希望能听到养生的道理。”
解说:
南荣趎说,听了老子的话还是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就如同服药后反而加重了病情一样。因此,他只好退而求其次,不指望能得道,仅仅希望求得养生之道。实际上,能养生就需要领悟道,不领悟道哪能养生?
13.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1〕乎?能勿失〔2〕乎?能无卜筮〔3〕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4〕人而求诸己乎?能翛(xiāo)然〔5〕乎?能侗(tǒng)然〔6〕乎?能儿子〔7〕乎?儿子终日嗥(háo)〔8〕而嗌(yì)〔9〕不嗄(shà)〔10〕,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nǐ)〔11〕,共〔12〕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瞬}〔13〕,偏不在外〔14〕也。行不知所之〔15〕,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yí)〔16〕,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
〔1〕抱一:守混而为一之道。〔2〕失:失真性。〔3〕卜筮:占卜。〔4〕诸:之于合音。〔5〕翛然:无拘无束的样子(陈红映等)。〔6〕侗然:纯真无知的样子。〔7〕儿子:婴儿。〔8〕嗥:号哭(陈红映等)。〔9〕嗌:咽喉。〔10〕嗄:嘶哑(陈红映等)。〔11〕掜:手不拳曲也(俞樾);言无有准拟揣度(郭嵩焘)。〔12〕共:合。〔13〕瞚{瞬}:有的版本为“瞬”字(《释文》)。“瞚”,动,眨眼。〔14〕偏不在外:心不固守于外物。〔15〕之:往。〔16〕委蛇:顺随的样子。
译文:
老子说:“养护生命的方法,试问你能与物混而为一吗?能不失本性吗?能不求助于占卜就知道吉凶吗?能不追逐分外之事吗?能适可而止吗?能够不效法他人而只是自求吗?能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吗?能纯真无知吗?能像天真的婴儿吗?婴儿整天啼哭而咽喉却不会嘶哑,这是因为他气息十分平和;婴儿整天握着小手而双掌不弯曲,这是他的行为合乎他的天性;婴儿整天瞪着而小眼睛不转动,这是因为他心思不受外物的影响。行走时不知去哪里,安居不知所为,顺应外物,随波逐流:这就是养护生命的道理了。”
解说:
老子以养生为突破口,引导南荣趎入门。
老子提出的几个养生问题实际上就是修道要达到的状态:与外物混而为一,不追逐外物,要像婴儿一样;虽然有哭泣、有行动,但都气息平和,出于本性,不受外物影响。这样,就能解决外物束缚的问题。
14.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
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能乎?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1〕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yīng)〔2〕,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3〕谓卫生之经已。”
〔1〕交:共。〔2〕撄:扰乱。〔3〕是:此,这。
译文:
南荣趎说:“那么,这就是至人的自然德性吗?”
老子回答:“不是的。这只是好像(将心中执著之物)冰冻消解而已。说到至人,他与人们一起求食于地,与天同乐,不因人、物、利害而受到扰乱,不故意与世俗相异,不参与图谋筹划,不参与具体事务,无拘无束而往,无知无识而来。这就是养护生命的道理。”
解说:
上文只涉及自然界的物,还没有涉及社会,因而还没有与事物打成一片。得道的人生活在社会中,内心虽然不受利害关系的影响,但还要顺随世俗,不标新立异,不图谋筹划,自由地栖息于社会之中。这就解决了内心愁苦的问题。
15.曰:“然则是至乎?”
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
译文:
南荣趎说:“那么,这就是最高境界吗?”
老子说:“还不算。我已经告诉过你:‘能像无欲的婴儿那样吗?’婴儿行动时不知要干什么,行走时不知道要去哪里,身体像枯木而心像死灰。像这样的人,灾祸不会降临,幸福也不会到来。没有祸和福,哪还会有人为的灾害呢!”
解说:
解决了内心问题和外在行为问题,还有一个根本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忘我。达到了忘我状态,就不在意所谓人为的灾害,就能以无我无物之心面对所面临的内在问题和外在问题。
16.宇〔1〕泰〔2〕定者,发乎天光〔3〕。发乎天光者,人见〔4〕(现)其人,物见其物(注1)。人有修〔5〕者,乃今有恒〔6〕;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7〕,谓之天民〔8〕;天之所助,谓之天子〔9〕。
〔1〕宇:心态。〔2〕泰:安泰。〔3〕天光:自然的光芒。〔4〕见:呈现。〔5〕修:修养真性。〔6〕恒:常。〔7〕舍:归附。〔8〕天民:合乎天道的人。〔9〕天子:为天所佑的人。
(注1)物见其物:这四个字是根据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及郭象本补上的。
译文:
心境安定的人,就会发出自然的光芒。发出自然光芒的人,就会使人显示自身的本来面目,进而使物显示物自身的本性。人能修养自己,才能永远发出自然的光芒;永远保持自然的光芒,人就归附于他,上天就会帮助他。人们所归附的,就叫自然之民;上天所帮助的,就叫自然之子。
解说:
第十六至二十一段为理论部分,阐述得道者只有心静才能悟道。
本段提出只有内心安静才能悟道的观点。人的内心安静就合乎自然,合乎自然就会发出自然之光,就会顺随人、顺随物,进而让人与物呈现自身,也会使人与上天都来归附。
17.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1〕者,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2〕者,天钧〔3〕败之。
〔1〕辩:辩论。〔2〕即是:不是这样。“是”,此,这样。〔3〕天钧:自然的界限。
译文:
学习,就是学习他还没学会的东西;实践,就是实践他还做不到的事情;辩论,就是讲他还不清楚的道理。知道停留在所不知道的境域,是最高的境界。假如有人不是这样做,就会受到自然的惩罚。
解说:
本段阐述怎样才能做到不追逐外物,从而使心境安静。
学习、实践和辩论都是追逐那些自己还不明白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无穷无尽的。如果不停追逐这些,就会使人疲惫不堪(《养生主》),心境也无法安静。因此,只有知道停留在所不知道的境域,不追逐外物,才能使心境安静。
18.备〔1〕物以将形〔2〕,藏不(注1)虞〔3〕以生心〔4〕,敬中〔5〕以达彼〔6〕,若是而万恶〔7〕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gǔ)成〔8〕,不可内(纳)〔9〕于灵台〔10〕。灵台者有持〔11〕,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12〕者也。
〔1〕备:具备。〔2〕将形:养形体。“将”,养。〔3〕虞:虑。〔4〕生心:养心。〔5〕中:心。〔6〕达彼:指通达于外境。〔7〕恶:指灾患。〔8〕滑成:失去自然本性。〔9〕内:入。〔10〕灵台:心。〔11〕持:持守。〔12〕不可持:不可持守(固定不变的存在)。
(注1)不:陈鼓应认为是衍文。
译文:
拥有物质是为了养护形体,去除思虑是为了养护内心。谨守内心(不追逐外物)是为了通达外在事物。如果做到这些,各种灾祸还纷至沓来,那就是自然的安排,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因而不足以扰乱自性,也不足以侵入内心。作为灵台的内心是有所持守的,但应是无心地持守,并且不可刻意去持守固定的东西(而是顺随事物的变动不居性)。
解说:
本段阐述得道者如何平静地面对世俗的祸患。
用必要的物质养身体,去除思虑养心,以达到无我顺物的状态。在这个前提下,如果还有灾祸发生,那就坦然面对,安之若素。
19.不见其诚〔1〕己而发〔2〕,每发而不当,业〔3〕入而不舍〔4〕,每更〔5〕为失〔6〕。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闲{暗}〔7〕之中者,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
〔1〕诚:指真正做到上文的“无思虑”。〔2〕发:表现出来,指与外在事物打交道。〔3〕业:世事。〔4〕舍:舍弃。〔5〕更:更加(方勇)。〔6〕失:错误。〔7〕闲{暗}:《御览》六四五引“闲”字作“暗”字(褚伯秀、马叙伦)。
译文:
如果不是出于真实情感而发出言行,每次都会不恰当;事情进入心中却不能舍弃,每次都会更严重。在光天化日下做不当之事,人们都会处罚他;在阴暗隐蔽之处做不当之事,鬼神也会处罚他。对人和鬼神都光明磊落,才能独行于世而不畏惧。
解说:
本段从反面阐述内心不安静所带来的世俗祸患。
心不能静,处置事情就不会适当,于是会遭到人和鬼的惩罚。因此,只有真正做到无思虑,才能光明磊落地独行于世。
20.券(quàn)(注1)〔1〕内者,行乎无名〔2〕;劵外者,志乎期〔3〕费〔4〕。行乎无名者,唯庸〔5〕有光;志乎期费者,唯贾(gǔ)人〔6〕也,人见其跂〔7〕,犹之魁然〔8〕。
〔1〕券:契约(陈红映等),引申为本分、本性。〔2〕无名:不执著于名,可参见《逍遥游》“圣人无名”的解说。〔3〕期:期望。〔4〕费:财用。〔5〕庸:常。〔6〕贾人:生意人。〔7〕跂:踮起脚尖。〔8〕魁然:高大的样子。
(注1)券:有的版本为“卷”字。
译文:
按本分行事的,行事就不会显露声名;求分外之事的,志向是在求钱财。行动不会显露声名的人,常有自身的光辉;志在求钱财的,只不过是商人而已,别人看见他踮着脚走路,他自己还觉得很安稳。
解说:
本段继续阐释不能心静所带来的祸患。
无思虑则安于本分。安于本分,行事就不执著于名。不执著于名就是圣人,万物就会归附。反之,追逐外物的,不能容人,也不能容己,因而物和人都与之作对,对自身造成莫大的伤害。
21.与物穷〔1〕者,物入〔2〕焉;与物且(阻)〔3〕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4〕,兵莫憯(cǎn)(惨)〔5〕于志〔6〕,镆(mò)鎁(yé)〔7〕为下;寇〔8〕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9〕之,心则使之也。
〔1〕穷:终始。〔2〕入:归附(方勇)。〔3〕且:阻碍。〔4〕尽人:弃绝他人。〔5〕憯:毒。〔6〕志:心志。〔7〕镆鎁:古代宝剑名。〔8〕寇:敌人。〔9〕贼:害。
译文:
与万物顺随的,万物都归依于他;与外物抵牾的,连自身都无法包容,又怎么包容他人呢!不能包容他人的人,就无人与之亲近,无人与之亲近的人,那就自绝于他人了。最厉害的兵器是人的心志,连镆鎁宝剑也比不上;最大的敌人是阴阳之患,你在天地间无法逃避。不是阴阳来伤害你,而是人心招致的啊。
解说:
本段继续阐述不能心静所带来的祸患。
得道者顺随外物。顺随外物则外物归附。不顺随外物的人就无法与人亲近,自绝于人。自绝于人的人不仅会受到人的惩罚,还会受到阴阳的惩罚。
22.道通〔1〕,其分也成也〔2〕。其成也毁也。所恶〔3〕乎分者,其分也以备〔4〕;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故出〔5〕而不反(返),见其鬼〔6〕;出而得〔7〕,是谓得死。灭〔8〕而有实〔9〕,鬼之一〔10〕也。以有形者象〔11〕无形者而定矣。
〔1〕通:贯通为一。〔2〕成也:高山寺本有“成也”二字。“分”,区分。〔3〕恶:厌恶。〔4〕备:求全。〔5〕出:追逐外物。〔6〕见其鬼:指陷入不断追逐外物的危险境地。〔7〕得:得其所欲。〔8〕灭:本性泯灭。〔9〕有实:徒有形骸(方勇)。〔10〕鬼之一:鬼一类的东西。〔11〕象:效法。
译文:
道遍于万物,而万物是由区分才形成的。有形成就有毁灭。人们之所以讨厌区分,是因为区分了还求完备;之所以厌恶完备,是因为完备了还求全不已。所以心逐外物不能返归自身,接近危险境地;心逐外物得其所欲,就走进了死胡同。迷灭自性而徒有外形,就跟鬼一样了。以有形的东西效法无形之物(不逐外物),便可安宁了。
解说:
第二十二至二十四段阐释事物自身的性质。本段阐释物的无封性。
万物本来是一体的。但是,习俗将事物分为具体的物。人生存在社会之中需要顺随习俗,于是,得道者就以无物之心来对待这些具体的物(参见《齐物论》),既不求完备,也不讨厌区分。普通人做不到忘我,眼中只有具体的有区分的物,就会去追逐所谓的完备,这是以有限的生命追逐无限的完备,内心当然不会安宁。
23.出无本〔1〕,入无窍〔2〕。有实〔3〕而无乎处〔4〕,有长〔5〕而无乎本剽(标)〔6〕,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注1)。有实而无乎处者,宇〔7〕也。有长而无本剽(标)者,宙〔8〕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出入}〔9〕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10〕。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11〕。圣人藏乎是〔12〕。
〔1〕本:本源。〔2〕窍:门。〔3〕实:实际存在。〔4〕处:处所。〔5〕长:增长。〔6〕剽:末梢。〔7〕宇:四方上下。〔8〕宙:古往今来。〔9〕入出: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为“出入”。〔10〕天门:自然之门。〔11〕一无有:将有无混一。〔12〕是:这。
(注1)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章太炎认为“有实”二字是衍文,与下一句“有实”二字重复。陈鼓应则认为这句话应放在“入无窍”之后,“有实而无乎处”之前。
译文:
道好像产生时不见根源,消失时不见归宿。它有实际存在而没有处所,绵延存在而没有终始。有实际存在而没有处所的,叫做宇;有绵延存在而没有终始的,叫做宙。有生、有死、有出、有入,入与出都不见形迹的,叫自然之门。所谓自然之门,就是“无有”,万物都出于“无有”。“有”不可生自“有”,必定出自“无有”,而“无有”就是连“有”、“无”混而为一也没有。圣人就游心于这种境界。
解说:
本段阐述事物是变动不居的,即无物的。
宇宙万物自身不是“有”、不是“无”,也不是“有”、“无”混一之“一”(无分),而是连无“一”也没有的事物,即无物。圣人以无物之心看待具体的物,就无所谓生、灭、处所、长短,一切都这样自然而然(可参见《齐物论》相关的部分)。
24.古之人,其知有所至〔1〕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2〕有物者,至矣,尽矣,弗〔3〕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注1),将以生为丧〔4〕也,以死为反(返)也,是以(已)〔5〕分〔6〕已(矣)。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7〕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8〕;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9〕者,吾与之为友。是三者〔10〕虽异,公族〔11〕也,昭景〔12〕也,著〔13〕戴〔14〕也,甲(屈)〔15〕氏也,著封〔16〕也,非一也?
〔1〕至:极致。〔2〕未始:不曾。〔3〕弗:不。〔4〕丧:失。〔5〕是以:这已经。“是”,此,这。〔6〕分:分别生死。〔7〕俄而:一会儿。〔8〕尻:屁股。〔9〕一守:一体。〔10〕三者:谓以无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是也(成玄英)。〔11〕公族:犹如楚家于一姓之上分为三族(成玄英)。〔12〕昭景:即昭氏、景氏,这是公族三姓中的两族。〔13〕著:显赫。〔14〕戴:任职。〔15〕甲(屈):公族三姓之一。〔16〕封:封邑。
(注1)古之人……其次以为有物矣:这一段文字与《齐物论》中的部分相同。
译文:
古时候的人,他们的见识达到了最高的境界。那是什么样的境界呢?他们认为,宇宙间不曾有世俗之物存在,这就已经到头了,到顶了,再也无法超越了。其次,他们认为,宇宙间虽然存在世俗之物,但他们把生成看成丧失,把死亡看做回归,这已经有所区分了。再次,认为宇宙间开始什么都没有,后来有了生成,生成不久又很快消亡;把“无有”看作是头,把生成看作躯体,把消亡看作尾椎。谁能知道有、无、生成、灭亡本来就是一体的,我就跟他交朋友。以上三者(无、生、灭)虽有不同,却出自同一根源,就像楚国王族中昭、景二姓以任职而显赫,屈姓则有封邑而彰显,他们不都是同一楚国的公族姓氏吗?
解说:
本段在总结上面几段的基础上提出事物自身呈现的方式。
第一种境界是上一段的无物状态。第二种境界是视生死如一,但还是有生死的分别,这是《齐物论》中的有物有封无是非状态。第三种境界将事物看作不断变化的,无、生、死是一体的,就像昭、景、屈本是出于同姓一样。这是《齐物论》中的有物无封状态。
25.有生,黬(àn)〔1〕也,披然〔2〕曰移是〔3〕。尝言移是,非所言〔4〕也。虽然,不可知〔5〕者也。腊者〔6〕之有膍(pí)〔7〕胲(gāi)〔8〕,可散〔9〕而不可散也〔10〕;观室〔11〕者周〔12〕于寝庙〔13〕,又适〔14〕其偃(yǎn)〔15〕焉,为是举〔16〕移是。
〔1〕黬:疵(曹础基),缺陷。〔2〕披然:纷纷然(陈红映等)。〔3〕移是:去掉这。“是”,此,这。〔4〕非所言:不是能用语言讲清楚的。〔5〕不可知:指不为一般人所知。〔6〕腊者:年终大祭。〔7〕膍:牛百叶(方勇)。〔8〕胲:牛蹄(陈红映等)。〔9〕可散:终究要散去(但没到时候)。〔10〕不可散也:暂时还不能散去(祭祀还没完)。〔11〕观室:游览居室。〔12〕周:遍。〔13〕寝庙:前曰寝,后曰庙(方勇)。〔14〕适:往。〔15〕偃:厕所(陈红映等)。〔16〕举:举例。
译文:
有生,是偏见。人们纷纷想改变上述(生死如一的)思想。想尝试说怎么改变,却又无法说清楚。但这个道理不是一般人所能明白的。就像腊月大祭时备有牛肚和牛蹄,祭事完毕就可散发,而祭事之前又不可散发;又譬如参观宫室的人,转了一圈寝殿庙堂后,还要去上厕所。这些例子全都说明了是非变化不定的情景。
解说:
第二十五至二十九段阐述事物的无是无非性。
心中有生就是偏见,是想纠正上文生死如一的思想。改变就需要某种标准。但实践恰恰不存在绝对的标准,就像腊月大祭时,不可散发牛肚和牛蹄;祭祀后又开始散发。又像参观宫室这样严肃的地方,也要去厕所这种脏乱的地方。一切都是相对的。
26.请常言移是。是以生为本,以知(智)为师,因以乘〔1〕是非;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2〕;使人以为己节〔3〕,因以死偿节。若然者,以用为知(智),以不用为愚,以彻〔4〕为名,以穷〔5〕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6〕蜩(调)与学鸠〔7〕同于同〔8〕也。
〔1〕乘:滋生(方勇)。〔2〕质:实。〔3〕节:节操。〔4〕彻:通达。〔5〕穷:穷塞。〔6〕是:这。〔7〕蜩与学鸠:固执于一己之见的人,见《逍遥游》。〔8〕同于同:同于所同(一样有我)。
译文:
请让我再进一步谈谈改变生死如一思想的问题:它是以生存为根本,以才智为老师,由此生出是非;果真有名与实的区分,由于以自身为判断标准,让人以自己为楷模,又用死来保全这一节操。像这样的人,以用于世为智慧,以不用于世为愚蠢,以通达为荣耀,以穷困为羞耻。心中想改变生死如一的思想,正是现在的人,就如知了与斑鸠一般的见识。
解说:
本段继续阐释前文无是非的含义。
固执于生存、智力才有是非;以自己为标准,才有名实的分辨。这种人以用于世为成功,以通达为荣,以穷困为耻。殊不知这些恰恰与知了与斑鸠(见《逍遥游》)一样,属于一孔之见。
27.蹍(niǎn)〔1〕市人之足,则辞〔2〕以放骜(ào)〔3〕,兄则以妪〔4〕,大亲〔5〕则已〔6〕矣。故曰,至礼有不人〔7〕,至义不物〔8〕,至知不谋〔9〕,至仁无亲〔10〕,至信辟〔11〕金。
〔1〕蹍:踩。〔2〕辞:道歉。〔3〕放骜:放肆傲慢(陈红映等)。“骜”,傲慢〔4〕妪:抚爱(陈红映等)。〔5〕大亲:父母。〔6〕已:算了。〔7〕不人:不分人我。〔8〕不物:不分物我。〔9〕谋:谋划。〔10〕无亲:不分亲疏。〔11〕辟:摈除。
译文:
误踩了街市上人的脚,要道歉说(自己)放肆了;如果是兄弟的脚,只要稍微抚慰就可以;如果是父母的脚,就无需说什么。所以,最高的礼不分人我,最高的义不分物我,最高的智无需谋虑,最大的仁无所偏爱,最大的信无需金玉为凭。
解说:
本段继续从仁义礼智的角度阐释前文无是非的含义。
本段用踩了不同人的脚之后的不同表现方式为例说明,仁义礼智信的真正核心是去除人为的是非,顺随世俗之自然。
28.彻〔1〕志之勃(悖)〔2〕,解心之缪{谬}〔3〕,去德之累,达〔4〕道之塞〔5〕。贵、富、显〔6〕、严〔7〕、名、利六者,勃(悖)志也。容〔8〕、动〔9〕、色〔10〕、理〔11〕、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12〕、取、与〔13〕、知(智)、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14〕者不荡〔15〕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1〕彻:毁(陈红映等)。〔2〕勃:扰乱(陈红映等)。〔3〕缪{谬}:有的版本作“缪”(《释文》),意为束缚。〔4〕达:疏通。〔5〕塞:阻塞。〔6〕显:显贵。〔7〕严:尊严。〔8〕容:仪容。〔9〕动:举动。〔10〕色:颜色。〔11〕理:情理。〔12〕就:趋近。〔13〕与:给予。〔14〕四六:指上述四个方面、每方面六项内容。〔15〕荡:动荡。
译文:
消除意志的迷惑,解除心灵的束缚,去除德性的拖累,打通大道的堵塞。高贵、富裕、尊显、威严、名声、利禄,这六者是扰乱意志的。容貌、举止、面色、情理、气血、意念,这六者是束缚心灵的东西。憎恶、爱好、欣喜、愤怒、悲哀、欢乐,这六者是拖累德性的。离去、靠拢、贪取、给予、智虑、才干,这六者是堵塞大道的。如果这四个方面、各六种情况不在胸中激荡,内心就会平正,内心平正就会宁静,宁静就会明澈,明澈就会虚寂,虚寂就会不妄为而又无所不为。
解说:
本段阐述如何消除是非——去掉好恶。
四个方面、六种情况是扰乱人本性的东西,去掉这些东西,人心就会安宁,就会合道。
29.道者,德之钦〔1〕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2〕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知者,接〔3〕也;知者,谟〔4〕也;知者之所不知,犹睨(nì)〔5〕也。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注1)非我之谓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
〔1〕钦:钦仰。〔2〕质:根本。〔3〕接:接触外物。〔4〕谟:谋划。〔5〕睨:斜视。
(注1)无:陈鼓应根据马叙伦说改为“而”字。
译文:
大道,是德性所尊崇的;生命,是德性显示的光辉;本性是生命的实质所在;本性妄动就称为作为。人为就是伪,称为过失。知靠与外物接触,智靠内心谋划;智者有所不知,就像斜眼看物,所见有限。行动出于不得已叫做德,行动合乎自然叫做得当,这两者名义相反而实质是相顺的。
解说:
本段阐释去掉是非顺遂自然才能合道。
德性、生命、本性都出于大道。而妄为、虚伪、谋划违逆大道。合道的行动出于不得已,合道的行动顺随自然。
30.羿(yì)〔1〕工〔2〕乎中微〔3〕而拙乎使人无己誉。圣人工乎天〔4〕而拙乎人〔5〕。夫工乎天而俍(liáng)〔6〕乎人者,唯全人〔7〕能之。唯(注1)虫能虫〔8〕,唯(注2)虫能天〔9〕。全人恶〔10〕天?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11〕!
〔1〕羿:古之善射人(成玄英)。〔2〕工:巧。〔3〕中微:射中细小的东西。〔4〕天:自然。〔5〕人:人为,与“天”相对。〔6〕俍:善(陈红映等)。〔7〕全人:指顺应一切事物(天、人)的得道者。〔8〕唯虫能虫:只有虫类能安于虫之本性。〔9〕唯虫能天:只有虫能顺随自然。〔10〕恶:哪里。〔11〕天乎人乎:分天分人。
(注1)唯:《释文》为“虽”字。
(注2)唯:《释文》为“虽”字。
译文:
羿善于射中细小的东西,但拙于使别人不称誉自己;圣人善于顺应自然,但拙于迎合人为的东西。精于顺应自然而又善于迎合人世的,只有得道的全人才能做到。只有虫能安于虫性,只有虫能顺应自然。全人哪里会知道什么自然呢?哪里会有人为与自然之分?何况刻意区分什么自然的和人为的呢!
解说:
第三十至三十一段阐释前文无封的含义。
羿善于顺应自然的东西,而不善于顺应人为的东西,他还不能顺遂外物(人为的也是物)。得道者没有自然物与人为物之分,因而能顺应自然合人世。这里的圣人不是得道的人,他只会顺应自然,但拙于配合人为的东西。
31.一雀适〔1〕羿,羿必得之,威{或}〔2〕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胞{庖}〔3〕人笼〔4〕伊尹〔5〕,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6〕。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
〔1〕适:飞过(方勇)。〔2〕威{或}:《释文》引崔譔本为“或”字。〔3〕胞{庖}:赵谏议本为“庖”字,厨师。〔4〕笼:笼络。〔5〕伊尹:有莘氏之媵臣(成玄英)。〔6〕百里奚:姓孟,字百里奚,春秋时虞国人,见《田子方》。
译文:
一只鸟雀从羿的面前飞过,羿一定会射中它,但是存在变数;如果将天下当作鸟笼,那么鸟雀就不能逃脱了。因此商汤用厨师之职来笼络伊尹,秦穆公用五张羊皮来笼络百里奚。所以说,不利用他人的爱好而能笼络人,那是没有的事。
解说:
本段用例子说明前文所谓无封的含义。
让羿射鸟做到百发百中,那不一定能做到。但如果对万物不加分别,而以混一的天地当作鸟笼,那就会无物不中。真人以天下为鸟笼,因而能笼络天下人。一切顺遂被笼络对象的本性,不妄加人为的东西,才能笼络住对象。
32.介〔1〕者拸(chǐ)〔2〕画〔3〕,外〔4〕非誉也;胥靡〔5〕登高而不惧,遗死生也。夫复〔6〕謵(xí)〔7〕不馈〔8〕而忘人,忘人,因以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9〕者为然。出〔10〕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有为也。欲当〔11〕,则缘〔12〕于不得已,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1〕介:被砍掉一条腿的人。〔2〕拸:去(陈红映等)。〔3〕画:装饰。〔4〕外:置之度外。〔5〕胥靡:囚徒(陈红映等)。〔6〕复:免除。〔7〕謵:受威吓(陈红映等)。〔8〕馈:回馈,指报复。〔9〕天和:自然和顺。〔10〕出:产生。〔11〕当:合乎自然。〔12〕缘:顺。
译文:
被砍断了脚的人不会刻意修饰自己,因为他已经将毁誉置之度外了;囚徒登高不会感到恐惧,因为他已经忘掉了死与生。别人再三恐吓,自己也不报复,好像忘掉了他人;忘掉他人,就可称作合于天道的人。所以,别人恭敬他,他也不感到高兴;侮辱他,他也不感到愤怒,这只有顺随自然之性的人才能做到。(表面上)虽然发怒,但他们内心并不感到怒,那么怒气出于无怒之心;虽然有所作为,但他们并不是有心而为,那么这种作为就出于无为。如果心灵想要宁静,就要平和气息;如果想要使精神通达妙境,就要顺应内心;如果想使自己的作为恰到好处,行事就要出于不得已。不得已而为,就是圣人之道。
解说:
本段阐述得道者如何在世俗之中生存:以无物之心对待世俗中的是非和封,从而真正面对事物自身。
砍了脚的人不修饰脚,刑徒不怕登高,因为他们已经不在乎了。同样,得道者忘记了威吓、恭敬、侮辱、愤怒、妄为,从而心平气和、顺遂外物,因为他们不在乎自我了。这里的忘记愤怒是指内心无怒,只是表面发怒,那么也是无怒;这里的不妄为是指顺其自然的作为,而不是静止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