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
本篇阐述道的性质以及通达道的途径。
本篇由三大部分组成。第一大部分(从“知北游”至“为知言”)阐释道的性质以及通达道的途径。
第二大部分(从“天地有”至“于天矣”)为理论部分,阐述道的特性以及圣人如何效法道。
第三大部分由十个故事构成,进一步阐释第二部分的理论。第一个故事(从“齧缺问”至“何人哉”)阐发第二大部分“至人无为,大圣不作(圣人不妄为,圣人不妄动),观于天地”的含义。第二个故事(从“舜问乎”至“而有邪”)阐述第二大部分“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的悟道方式。第三个故事(从“孔子问”至“谓大得”)阐述第二大部分“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的悟道方式。第四个故事(从“东郭子”至“积散也”)阐发道的性质以及得道者“与彼百化”(参与万物的任何变化)以通达道。第五个故事(从“妸荷甘”至“乎太虚”)阐述第二大部分所说的“无为,不作”(不妄为,不妄动)才能通达事物自身的含义。第六个故事(从“于是泰”至“乎太虚”)阐述第二大部分所谓的“莫知其根”(没有人知道它的根源)的本性以及通达道的要求。第七个故事(从“光曜问”至“至此哉”)阐发第二大部分所说的只有达到“无为,不作”的“无无”境界,才能通达道自身。第八个故事(从“大马之”至“不资焉”)这个故事阐述只有做到第二大部分所谓的“无为,不作”才能领悟道。第九个故事(从“冉求问”至“是者也”)阐述第二大部分“无为,不作”才能通达道、领悟道生万物的含义,而思维只能将古与今、生与死分别对待,无法通达道。第十个故事(从“颜渊问”至末尾)阐述第二大部分只有做到“无为,不作”才能自在地栖息于世的观念。
1.知〔1〕北游于玄水〔2〕之上,登隐弅(fén)〔3〕之丘,而适遭〔4〕无为谓〔5〕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6〕: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7〕何服〔8〕则安道〔9〕?何从何道〔10〕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
〔1〕知:虚构人名。〔2〕玄水:虚构的水名。“玄”,黑色。〔3〕隐弅:虚构地名。〔4〕适遭:正碰上。〔5〕无为谓:虚构的人名。〔6〕若:你。〔7〕处:处世。〔8〕服:行,作为。〔9〕安道:安于道。〔10〕何道:用什么途径。
译文:
知向北游览到了玄水的北岸,登上隐弅山丘之后,正巧遇到了无为谓。知对无为谓说:“我想向你请教几个问题:怎样思索、怎样考虑才能了解道?怎样处世、怎样行动才能合于道?通过什么途径、采用什么方法才能获得道?”知接连问了三次,无为谓都没有回答。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知道怎么样去回答。
解说:
这个故事阐释道的性质以及通达道的途径。
事物自身不能对象化,对象化了的事物就不是事物自身,而是处于对象模式中的事物。思维、言说正是将事物对象化了,因而无为谓对于知的问题无法用言语回答。
2.知不得问,反(返)于白水〔1〕之南,登狐阕〔2〕之上,而睹狂屈〔3〕焉。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
〔1〕白水:虚构的水名。〔2〕狐阕:虚构的丘名。“狐阕”,疑心已空(褚伯秀)。〔3〕狂屈:虚构的人名。“狂屈”,猖狂放曲,不拘行迹也(宣颖)。
译文:
知没有得到答案,就回到白水的南岸,登上狐阕山丘之后,看见了狂屈。知就把同样的问题再次向狂屈请教,狂屈说:“唉,虽然我知道答案,想要告诉你,可心中又忘掉了想要说的那些话”。
解说:
知道什么是道,意为知道什么是事物自身。但是,言说会将事物置于所知的模式之中,事物就不再是事物自身了。狂屈欲说而忘言,说明他不执著于该模式。从这一点看,他又合道,因而下文说他近于道。
3.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1〕不知也,其孰是邪?”
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2〕;我与汝终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3〕,德不可至〔4〕。仁可为〔5〕也,义可亏〔6〕也,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7〕。’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8〕。’今已为物〔9〕也,欲复归根〔10〕,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11〕乎!
〔1〕彼与彼:指无为谓与狂屈。〔2〕似之:接近大道。〔3〕致:获得。〔4〕至:达到。〔5〕可为:可以做到。〔6〕亏:残缺。〔7〕引号中的五句出自《道德经》第三十八章。〔8〕引号中的三句出自《道德经》第四十八章。“损”,损华伪。“华”,装饰,伪装。〔9〕为物:追逐外物。〔10〕复归根:《道德经》第十六章“复归其根”。“根”,大道。〔11〕大人:得道的人。
译文:
知又没有得到答案,就回黄帝宫中,见到黄帝后,将同样的问题向黄帝请教。黄帝说:“不思索、不考虑才能了解道,无心处世、不妄动才能合于道,没有途径、没有方法才能获得道。”
知问黄帝道:“我和你都知道答案,而无为谓和狂屈二人却不知道,我们四人到底谁是对的呢?”
黄帝说:“无为谓真正领悟了什么是道,狂屈则接近于道;我和你还是与道隔了一层。懂得道的人不说,言说道的人不懂道,所以圣人施行而不用言语教诲。道无法获得,德无法达到。仁可以靠有所作为来实现,义可以靠有所不为来达成,礼则是相互虚伪的交往。所以说,‘失去道,然后有德;失去德,然后有仁;失去仁,然后有义;失去义,然后有礼。礼,乃是道的浮华外表、祸乱的根源’。所以说,‘悟道的人,每天减损(浮华),减少再减少,以至达到无为的境界,达到无为的境界就能无不为。’现在把道(事物自身)变成(日常具体的)物了,想要返回根源,不是很难吗!要是容易做到的,恐怕只有得道的大人啊!
解说:
无为谓无知无言,面对事物本身,真正合乎道;狂屈懂得道,但欲说忘言,因而接近于道;黄帝言说了道,因而没有接近道。道与德都不能以有为的方式获得。而仁对事物有偏爱,所以是有为的;义则将事物完全置于偏好的模式之中;礼则完全要求以模式行事。从仁到礼是一个模式增加、遮蔽事物自身的过程。因此,悟道者必须不断地减少这些外在的东西,才能达到无为的境界,就能面对事物自身,自然就合道了。
4.“生也死之徒〔1〕,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2〕!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3〕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注1)一气耳。’圣人故贵一。”
〔1〕生也死之徒:见《道德经》第五十章与第七十六章。〔2〕纪:纲纪,指生死的根本原因。〔3〕万物一:万物混而为一。
(注1)下: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刘得一本作“地”字。
译文:
“生是死的延续,死是生的开始,谁能知道其中的缘由!人的出生,不过是气的聚合。气聚就形成生命,气散了就会死亡。如果死与生是同类相属的,那我有什么好忧患的呢?所以,万物都是一体的。人们把那些所谓美好的东西视为神奇,把那些所谓讨厌的东西视为臭腐。但臭腐的东西可以转化为神奇,神奇的东西也可以转化为臭腐。所以说,‘贯通天下的只是一气罢了’。因此,圣人看重万物相同的本性。”
解说:
得道者顺随事物自身,因而视生死如一、万物如一,当然也视神奇与腐朽如一。
这里的气是指事物的真正存在状态,气的第一个含义是指无我顺物的状态(《人间世》“听之以气”)。
5.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1〕不近?”
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
狂屈闻之,以黄帝为知言。
〔1〕奚故:什么缘故。“奚”,何。
译文:
知又问黄帝说:“我问无为谓,但无为谓不回答我,他不是不回答我,而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我问狂屈,狂屈内心想告诉我却没有告诉我,不是不想告诉我,而是心里想告诉我,却又忘记了想说的话。现在我请教你,你明明知道这些道理,为什么又说与道隔了一层呢?”
黄帝说:“无为谓是真正对的,因为他心中没有道;狂屈则接近于道,因为他忘了要说什么;我和你终究与道隔了一层,因为我们知道要说什么。”
狂屈听了这番话,认为黄帝的这番话是真正懂得大道的议论。
解说:
语言虽然不是道,但传道离不开语言。说话的人是否得道关键在于说话时的心态。黄帝虽然有所言说,但既然他知道言说就会将事物模式化,他就是以不执著的心态在言说。这种言说就不会遮蔽事物自身。因此,狂屈认为黄帝也懂得道。
6.天地有大美〔1〕而不言,四时有明法〔2〕而不议,万物有成理〔3〕而不说。圣人者,原〔4〕天地之美而达〔5〕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6〕,观于天地之谓也。
〔1〕大美:大的功德。〔2〕明法:自然的秩序。〔3〕成理:自然形成之理。〔4〕原:本(曹础基)。〔5〕达:通达。〔6〕不作:不造作。
译文:
天地有大的美德却不发一言,四季运行有序却不议论,万物变化具有定规却不说明。所谓圣人,就是效法天地的大美而通达万物的道理,所以说,至人不妄为,圣人不妄动,正是效法天地。
解说:
本段阐述道的特性以及圣人如何效法道。
天地、四时、万物都有其自然之理,得道者忘我顺物,效法自然,不妄为、不妄动。因此,事物自身会自动呈现。
7.今{合}〔1〕彼〔2〕神明至精〔3〕,与〔4〕彼〔5〕百化〔6〕。物已死生方圆〔7〕,莫知其根〔8〕也,扁(遍)然〔9〕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10〕为巨〔11〕,未离其内;秋豪(毫)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沈(沉)浮,终身不故〔12〕;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hūn)然〔13〕若亡而存,油然〔14〕不形而神,万物畜〔15〕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
〔1〕今{合}: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刘得一本“今”字作“合”字。〔2〕彼:指至人、大圣人。〔3〕至精:最为微妙。〔4〕与:随。〔5〕彼:万物。〔6〕百化:无穷的变化。〔7〕生死方圆:或生或死、或方或圆,指变化无端。〔8〕根:根源。〔9〕扁然:普遍的样子(陈红映等)。“扁”通“遍”。〔10〕六合:天地四方。〔11〕巨:大。〔12〕故:旧。〔13〕惛然:不分明的样子。〔14〕油然:自然而然。〔15〕畜:养育。
译文:
圣人灵妙精纯,与万物一道变化无穷。万物忽死、忽生、忽方、忽圆,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原因。万物生生不息,自古以来就一直存在。宇宙万物虽大,却不超出道的范围;秋毫虽然微小,也依赖道而生成。天地万物无时不升降变化,从不停息,阴阳和四时的运行,也各有自身的自然秩序。大道昏昏暗暗,若存若亡,自然而然地产生,没有形迹却有神奇的功用。万物靠它养育而不知。这就叫根本,由此就可以观察天道自然了。
解说:
本段阐述道的性质。
道是无处不在,变动不居的,无法见其形而有功用,日常的万物离不开它。但用分别对待的方式根本无法知晓事物自身。圣人无心地顺随万物,因而合乎道。
8.啮(niè)缺〔1〕问道乎被衣〔2〕,被衣曰:“若〔3〕正汝形,一〔4〕汝视,天和〔5〕将至;摄〔6〕汝知(智)〔7〕,一汝度〔8〕,神将来舍〔9〕。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tóng)焉〔10〕如新生之犊〔11〕而无求其故〔12〕!”
〔1〕啮缺:王倪弟子(成玄英),见《齐物论》。〔2〕被衣:王倪之师,即《应帝王》中的蒲衣子。〔3〕若:你。〔4〕一:混一,不追逐外境。〔5〕天和:自然和顺。〔6〕摄:收敛。〔7〕知:分别之智。〔8〕度:神态。〔9〕舍:居。〔10〕瞳焉:幼稚无知的样子(陈红映等)。〔11〕犊:小牛。〔12〕故:缘故。
译文:
啮缺请教被衣什么是道,被衣回答说:“你端正你的外形,收敛你的视力(不贪外境),自然的和气就会来到;收敛你的心智,不分散心神,精神就会聚集。德将会使你显出美好,道将成为你的居所,你那天真无邪的样子就像初生的小牛犊,不去追问事物的原委!”
解说:
这个故事阐发前文“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至人不妄为,圣人不妄动),观于天地”的含义。
收敛神形就能做到忘我,忘我则能顺随外物。顺随外物自然能悟道。
9.言未卒,啮缺睡寐〔1〕。被衣大说(悦),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2〕,心若死灰,真其实知〔3〕,不以故〔4〕自持。媒媒晦晦〔5〕,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
〔1〕寐:睡。〔2〕槁骸:枯骨。〔3〕真其实知:所知道的是真实的。〔4〕故:故旧。〔5〕媒媒晦晦:蒙昧无知的样子(陈红映等)。
译文:
被衣的话还没有说完,啮缺就已经睡着了。被衣十分高兴,边走边唱道:“身体好像枯骸,内心犹如死灰,真正懂得天道,不固执自己的成见,无知无识,没有心计而不可与之谋划事情。那是什么人啊!”
解说:
被衣正说着,啮缺就睡着了,说明啮缺已经领悟了被衣的话,真正得道了。得道的人身如枯骸、心如死灰,无知无识,没有心计。
10.舜问乎丞〔1〕曰:“道可得而有乎?”
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
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
曰:“是天地之委〔2〕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3〕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孙子]子孙〔4〕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5〕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6〕,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7〕气也,又胡〔8〕可得而有邪!”
〔1〕丞:古之得道人,舜师也(成玄英)。一说为官名。〔2〕委:托付。〔3〕和:和顺之态。〔4〕子孙: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孙子”作“子孙”。〔5〕蜕:蜕变。〔6〕持:守。〔7〕强阳:运动(曹础基)。〔8〕胡:怎么。
译文:
舜向丞请教说:“道可以获得并加以占有吗?”
丞说:“你的身体不属于你所有,你怎么能够占有大道呢?”
舜说:“如果我的身体不属于我,那谁才拥有我的身体呢?”
丞说:“是天地赋予你形体;生命不是你所拥有的,这是天地给予的和顺之气;性命也不是你所拥有,这是天地给予的自然之气;子孙也不是你所拥有的,这是天地给予的蜕变结果。所以,行走时不知去哪里,居住时不知固守何处,饮食不知滋味;这都是天地间的聚集之气而已,又怎么可以拥有呢?”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前文“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至人不妄为,圣人不妄动),观于天地”的悟道方式。
人的身体都是自然运行的结果,子孙则是自然生命的延续,不可通过人为固守某物(包括自己的身体)而通达事物自身。只有忘我以顺物(行走时不知去哪里,居住时不知固守何处,饮食也不知滋味)的人才能通达事物自身(道)(可参见《德充符》中“惠子谓庄子”的故事)。
11.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1〕,敢问至道。”
老聃曰:“汝齐(斋)戒,疏
(注1)〔2〕而〔3〕心,澡雪〔4〕而精神,掊击〔5〕而知(智)!夫道,窅(yǎo)然〔6〕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7〕。
“夫昭昭〔8〕生于冥冥〔9〕,有伦〔10〕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11〕生于精〔12〕,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13〕者胎生,八窍〔14〕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15〕,四达之皇皇〔16〕也。邀〔17〕于此者,四肢强,思虑恂〔18〕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19〕。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欤)!
〔1〕晏闲:安闲。〔2〕
:疏导(陈红映等)。〔3〕而:你。〔4〕澡雪:洗净。〔5〕掊击:打击。〔6〕窅然:深远的样子(陈红映等)。〔7〕崖略:大概。“崖”,边际。“略”,大略。〔8〕昭昭:明亮。〔9〕冥冥:昏暗。〔10〕有伦:有形。〔11〕形本:形体。〔12〕精:精微,指不可感知的事物。〔13〕九窍:人与兽。〔14〕八窍:禽类。〔15〕无门无房:不知途径,不知归宿。“门”,途径。“房”,归宿。〔16〕皇皇:广大。〔17〕邀:循(俞樾)。〔18〕恂:通。〔19〕无方:没有固定的模式。
(注1)
:崇德书院本为“瀹”字。
译文:
孔子请教老聃说:“今天您悠闲无事,我想问问什么是至道。”
老聃说:“你应先进行斋戒,以纯洁你的心灵,洗净你的精神,抛弃人为的智巧!大道幽深难以表达啊!我只能给你说个大概。
“昭明的东西源于昏暗之中,有形的东西源于无形之中,精神源于道,形体源于精气。万物都是借助形体相互产生,所以,拥有九窍的动物是胎生的,拥有八窍的动物是卵生的。道来无踪迹,去无边际,没有门径,没有归宿,广阔无边,四通八达。顺随大道的,就能四肢强健,思虑通达,耳聪目明,用心而不劳累,顺应外物不守成规。天没有它就不会高,地没有它就不会广,日月没有它就不会运行,万物没有它就不会昌盛,这就是道啊!
解说:
本段阐述道的性质以及“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至人不妄为,圣人不妄动)”的悟道方法。
悟道者先要做到忘我。要做到忘我,就要疏通心灵,纯洁精神,抛弃智巧。忘我才能顺随事物,才能领悟道。道昏暗、无形、精微,无法用时间、空间加以限制。日常事物源于事物自身,精神来自道(精神自身)。领悟了道,就能顺应外物,养生健体;有了道,世界才会有序运转。
12.“且夫博〔1〕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已)断〔2〕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3〕乎其若海,巍巍〔4〕乎其若山〔5〕,终则复始也,运〔6〕量〔7〕万物而不匮{遗}〔8〕。则君子之道,彼其外〔9〕与!万物皆往资〔10〕焉而不匮〔11〕,此其道与!
〔1〕博:博学。〔2〕断:抛弃。与下一句的“保”相对。〔3〕渊渊:深邃的样子(陈红映等)。〔4〕巍巍:高大的样子。〔5〕若山:依马叙伦补。〔6〕运:运载。〔7〕量:容纳。〔8〕匮{遗}: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文如海、刘得一本作“遗”字。“匮”,匮乏。〔9〕外:还没有入圣人之门。〔10〕资:资助。〔11〕匮:缺乏。
译文:
“况且,博学的人不一定有真知,善辩的人不一定有慧见,圣人已经抛弃这些了。只有那增多却不加多、减损却不减少的道,才是圣人所要持守的。道深邃如同大海,高大且周而复始,容纳万物而没有遗漏。所以那些所谓君子之道,是在这些之外啊!万物全都从它那里获取资助,而从不匮乏的,才是道啊!
解说:
道无法像对象物一样靠博学、辩论掌握。它不可增加,也无法减少;无处不在,无物能逃。所以说,世俗所谓的博学、善辩的君子是无法领悟道的。
13.“中国〔1〕有人焉,非阴非阳〔2〕,处于天地之间,直且〔3〕为人,将反(返)于宗〔4〕。自本观之,生者,喑(yīn)醷(yì)〔5〕物也。虽有寿夭〔6〕,相去几何〔7〕?须臾〔8〕之说也。奚〔9〕足以为尧桀之是非!果蓏(luǒ)〔10〕有理〔11〕,人伦〔12〕虽难,所以相齿〔13〕。圣人遭〔14〕之而不违〔15〕,过之而不守〔16〕。调〔17〕而应之,德也;偶〔18〕而应之,道也;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
〔1〕中国:中原一带的国家。〔2〕非阴非阳:不能以阴阳为标准加以分别对待。〔3〕直且:姑且。“直”,但。〔4〕宗:本原。〔5〕喑噫:气聚集的样子(陈红映等)。〔6〕夭:夭折,短寿。〔7〕几何:多少。〔8〕须臾:一会儿。〔9〕奚:哪里。〔10〕果蓏:木类所结的叫果,草类所结的叫蓏(曹础基)。〔11〕有理:自然生长之理。〔12〕人伦:人与人的道德伦理关系。〔13〕相齿:相互以长幼次序对待。〔14〕遭:遇。〔15〕违:违背。〔16〕守:留舍。〔17〕调:和顺。〔18〕偶:谐和。
译文:
“中原一带有人不偏于阴也不偏于阳,居住在天地之间,只不过具备人的形体,最终将返其本原。从道的角度看,所谓生,就是气的聚合,虽然有长寿与短命之分,但相差又有多少呢?人的一生都是转瞬之间的事,哪里值得区分尧与桀的是与非呢!瓜果各有其生长之理,人们的伦理关系虽然复杂,但长幼有序。圣人对于这些从不违拗,事过之后也从不滞留。调和而顺应的,就是德;无心而适应的,就是道;帝就是因它而兴的,王就是借它而起的。
解说:
得道的人不分阴阳、生死、是非,不执著于形体;对于世俗习惯,不违逆,但也不执著。违逆、留恋都是有我而不顺随外物的表现。
14.“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1〕之过
(隙)〔2〕,忽然而已。注然、勃然〔3〕,莫不出〔4〕焉;油然、漻(liáo)(注1)然〔5〕,莫不入〔6〕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tāo)〔7〕,堕(隳huī)〔8〕其天袠(zhì)(帙)〔9〕,纷乎〔10〕宛乎〔11〕,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12〕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13〕之所务〔14〕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15〕。明见〔16〕无值〔17〕,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18〕。”
〔1〕白驹:白色骏马。〔2〕
:缝隙。〔3〕注然、勃然:生机盎然的样子。〔4〕出:出生。〔5〕油然、漻然:枯萎的样子。〔6〕入:死亡。〔7〕弢:弓套(陈红映等)。〔8〕堕:毁坏。〔9〕袠:书袋(陈红映等)。〔10〕纷乎:纷乱的样子(陈红映等)。〔11〕宛乎:宛转的样子(陈红映等)。〔12〕大归:指死亡。〔13〕将至:将要得道的人。〔14〕务:致力。〔15〕至:得到。〔16〕明见:从明处寻找。〔17〕值:遇到。〔18〕大得:得大道。
(注1)漻:唐写本为“寥”字。
译文:
“人生活在天地之间,就像白马穿过孔隙,一瞬间就消失了。蓬蓬勃勃,万物自然生长;枯萎消失,万物自然而死。已经变化而生,再变化而死,生物为之哀伤,人类感到悲痛。可实际上,死亡就如同解开自然的弓套,毁坏自然的束缚,变迁转化,魂魄离开时,身形也将随之而去,于是就返其本原啊!从无形到有形,再从有形归于无形,这是人们都知道的,但不是悟道者所追求的,而是众人共同议论的。体悟大道的人不去议论,议论的人没有真正体悟大道。看得清楚其实不懂大道,巧辩不如沉默。道不可听见,听见还不如塞耳不听,这才是真正懂得大道的人。”
解说:
人的身体是魂魄暂时的借居地,因而生与死不值得悲喜。但这个道理不值得议论,议论就会有所执,就没有体悟大道。真正得道的人任生死之自然而不辩论。
15.东郭子〔1〕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2〕乎在?”
庄子曰:“无所不在。”
东郭子曰:“期而后可〔3〕。”
庄子曰:“在蝼蚁。”
曰:“何其下〔4〕邪?”
曰:“在稊(tí)、稗(bài)〔5〕。”
曰:“何其愈下邪?”
曰:“在瓦甓(pì)〔6〕。”
曰:“何其愈甚邪?”
曰:“在屎溺(尿)。”
东郭子不应。
〔1〕东郭子:居在东郭,故号东郭子(成玄英)。〔2〕恶:何。〔3〕期必后可:一定要指出道所在的地方才可以。“期”,一定。〔4〕下:卑下。〔5〕稊、稗:两种杂草。〔6〕甓:砖(陈红映等)。
译文:
东郭子请教庄子道:“所谓的道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庄子说:“无所不在。”
东郭子问:“请你说出一个具体的地方。”
庄子说:“在蝼蚁身上。”
东郭子说:“怎么在这么卑微的地方呢?”
庄子说:“在稗草里。”
东郭子说:“怎么越说越卑微了呢?”
庄子说:“在瓦块砖头中。”
东郭子:“真是越说越过分了!”
庄子说:“在屎尿里。”
东郭子再也不啃声了。
解说:
这个故事阐发道的性质以及得道者“与彼百化”(参与万物的任何变化)以通达道。
道即事物自身,因而无处不在。而东郭子以为道既然如此难以领悟,那一定是世俗中某种高贵的事物,不会存在于蝼蚁身上,更不会存在于稗草、瓦块砖头中。至于庄子说道存在于屎尿中,东郭子一定认为庄子是在胡说八道,所以不再理会庄子。
16.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1〕不及质〔2〕。正获〔3〕之问于监〔4〕市履狶〔5〕也,每下愈况〔6〕。汝唯莫必〔7〕,无乎逃物。至道若是〔8〕,大言〔9〕亦然。周、遍、咸〔10〕三者,异名同实,其指(旨)〔11〕一也。
〔1〕固:本来。〔2〕质:道自身。〔3〕正获:正、获都是市场监督官员。一说为市场管理官员,名获。〔4〕监:市场管理的人。〔5〕履狶:通过踩猪腿以了解猪的肥瘦。“狶”,大猪。〔6〕每下愈况:越是下面的部位越能反应猪的状况。“况”,状况。〔7〕汝唯莫必:你只有不绝对化。“莫”,不要。“必”,绝对。〔8〕是:此,这样。〔9〕大言:有关至道的言论。〔10〕周、遍、咸:都是全的意思。〔11〕指:含义。
译文:
庄子说:“先生的问题,本来就没有触及道的本质,市场监督官向屠夫询问辨别猪肥瘦的方法,回答是越往下面的部位踩越能反应猪的肥瘦。你不必局限于某物,物本来就不能逃于道。至道是这样,有关道的言论也是这样。周、遍、咸三个字,虽然名称不同,但实质相同,涵义是一样的(都不逃于物)。
解说:
道无处不在,就像周、遍、咸三个字,虽然名称不同,但实质相同,涵义是一样的。而且越是卑下的事物越容易说明道的存在,就像越是猪下面的部位越能反映其肥瘦一样。因此,求道者心中不能先局限于某物。限于某物就会遮蔽道。
17.“尝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1〕,同合而论〔2〕,无所终穷乎!尝相与无为乎!澹而静乎!漠〔3〕而清乎!调〔4〕而闲乎!寥〔5〕已(矣)吾志,无(注1)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来而不知其所止,吾已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彷徨〔6〕乎冯(píng)闳(hóng)〔7〕,大知(智)入焉〔8〕而不知其所穷。物物者〔9〕与物无际〔10〕,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谓盈虚衰(注2)杀〔11〕,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
〔1〕无何有之宫:谓玄道处所也;无一物可有,故曰无何有也(成玄英)。〔2〕同合而论:从混而为一的观点看。〔3〕漠:清(郭庆藩)。〔4〕调:调和。〔5〕寥:寂寥。〔6〕彷徨:徜徉。〔7〕冯闳:虚无辽阔(陈红映等)。〔8〕大知入焉:心怀大知(陈红映等)。〔9〕物物者:支配万物的,指大道。〔10〕际:界限。〔11〕衰杀:老病。
(注1)无:曹础基认为应为“吾”字,马叙伦则认为是衍文。
(注2)衰:马叙伦认为应作“隆”字。
译文:
“让我们一道遨游于无何有之乡吧,用混一的心态看,道是无穷的。让我们一起无为而处吧!恬淡而宁静吧!寂寞而清幽吧!平和而安闲吧!我的心里虚空宁寂,无往不去但又不知道往何处去,去了归来,又不知道应停留在哪里,我来来往往却不知终点所在;在虚旷的境域里遨游,心怀大道不知道哪里是终极。主宰万物的与万物之间没有界域,而物有界限,就是所谓万物之间的界限。没有界限的道存在于有界限的物中,而有界限的物从根本上说是无界限的。以盈、虚、衰、减来说,那使盈虚为盈虚的,自身没有盈虚;那使衰减为衰减的,自身没有衰减;那使万物终始的,自身并没有本末;那使万物有集有散的,自身并没有聚散。”
解说:
心中无物则无处不是无何有之乡。如何做到心中无物?无为而处、恬淡宁静,用顺随事物的混一心态看事物。这样,事物就没有始终、没有界限,没有盈、虚、衰、减,没有本末聚散。这一切都是因为道在起作用。
18.妸(ē)荷甘〔1〕与神农〔2〕同学于老龙吉〔3〕。神农隐几〔4〕阖(hé)户〔5〕昼瞑(眠),妸荷甘日中(注1)〔6〕奓(zhā)〔7〕户而入曰:“老龙死矣!”神农隐几(注2)拥杖〔8〕而起,嚗(bó)然〔9〕放杖而笑,曰:“天〔10〕知予〔11〕僻陋〔12〕慢訑(yí)(诞)〔13〕,故弃予而死。已矣夫子!无所发〔14〕予之狂言〔15〕而死矣夫!”
弇(yǎn)堈(gāng)吊〔16〕闻之,曰:“夫体道〔17〕者,天下之君子所系〔18〕焉。今于道,秋豪(毫)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又况夫体道者乎!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19〕,所以论道,而非道也。”
〔1〕妸荷甘:虚构的人物。〔2〕神农:虚构的人物。〔3〕老龙吉:虚构的人物。〔4〕隐几:靠着桌子。“隐”,靠。“几”,桌子。〔5〕阖户:关门。〔6〕日中:中午。〔7〕奓:推开(陈红映等)。〔8〕拥杖:扶着手杖(陈红映等)。〔9〕嚗然:手杖跌落在地上发出的声音(陈红映等)。〔10〕天:指老龙吉。〔11〕予:我。〔12〕僻陋:见识短浅。〔13〕慢訑:荒唐(陈红映等)。〔14〕发:启发。〔15〕狂言:不为普通人所理解的言论。〔16〕弇堈吊:虚构的人物。〔17〕体道:体悟大道。〔18〕系:归属。〔19〕冥冥:看不清的样子。
(注1)日中:陈鼓应认为“日中”二字为衍文。
(注2)隐几:陈鼓应认为“隐几”二字为衍文。
译文:
妸荷甘和神农一起在老龙吉那里学习。神农大白天关着门靠着桌子睡觉,中午时分,妸荷甘推门而入说:“老龙吉死了!”神农扶着拐杖站起来,啪的一声丢开拐杖,笑着说:“先生知道我见识短浅,行为荒唐,所以舍我而去。完了,先生没有留下至道来启发我就死去了!”
弇堈吊听说了这件事,说:“体悟大道的人,是天下君子所依赖的。现在老龙吉对于道,连秋毫末端的万分之一都没有得到,尚且知道怀藏至言而死,何况是那些真正体悟大道的人呢!大道,看上去没有形状,听起来没有声音,那些谈论道的人,说它冥暗幽深。可他们所谈论的道,并不是真正的道啊。”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前文所说的“无为,不作”(不妄为,不妄动)才能通达事物自身的含义。
道可以领悟,并不神秘,但不可见、不可听,老龙吉没有与神农谈论道,说明他明白道是不可说的。而那些谈论道的人,实际上与道相背。
19.于是泰清〔1〕问乎无穷〔2〕曰:“子〔3〕知道乎?”
无穷曰:“吾不知。”
又问乎无为〔4〕。无为曰:“吾知道。”
曰:“子之知道,亦有数〔5〕乎?”
曰:“有。”
曰:“其数若何?”
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6〕,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
〔1〕泰清:虚构人物。〔2〕无穷:虚构人物。〔3〕子:你。〔4〕无为:虚构人物。〔5〕数:名数,名目。〔6〕约:收敛(陈红映等)。
译文:
于是,泰清请教无穷说:“你懂得道吗?”
无穷回答:“我不懂得。”
又去请教无为。无为回答说:“我懂得道。”
泰清说:“你懂得的道,有名数吗?”
无为说:“有。”
泰清说:“道的名数是什么呢?”
无为说:“我知道的道可以在尊贵处,也可以在卑贱处,可以聚合,可以离散,这就是我所了解的道的名数。”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前文所谓“莫知其根”(没有人知道它的根源)的本性以及通达道的要诀。
明白道,知晓道的名数,言说道的贵贱聚散,这些恰恰是不明白道的表现。因此,下文遭到无始的批判。
20.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1〕曰:“若是,则无穷之弗知〔2〕与无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
无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浅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
于是泰清中{卬}〔3〕而叹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
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4〕之不形乎!道不当名。”
无始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闻道。道无问〔5〕,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6〕也;无应应之,是无内〔7〕也。以无内待问穷,若是〔8〕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大(太)初〔9〕,是以〔10〕不过乎昆仑〔11〕,不游乎太虚。”
〔1〕无始:虚构人名。〔2〕弗知:不知。〔3〕中{卬}:《释文》引崔譔本作“卬”字。“卬”同“仰”。〔4〕形形:使有形的东西显现,指道。第一个“形”字为动词,第二个“形”字指物。〔5〕无问:不可问。〔6〕穷:空。〔7〕无内:追逐外物。〔8〕若是:如果是这样。“是”,此,这样。〔9〕大初:道本。“大”通“太”。〔10〕是以:所以。〔11〕不过乎昆仑:不能超越高远的境界。“昆仑”,比喻高远的境界。
译文:
泰清拿这番话去请教无始说:“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无穷的不知与无为的知,究竟谁对谁错呢?”
无始说:“不知的深刻理解了道,知的理解浮泛;不知是内行,知是外行。”
于是泰清仰头感叹:“不知实际就是知啊!知实际就是不知啊!有谁懂得不知之知呢?”
无始说:“道是无法听到的,可以听到的就不是道;道是无法看见的,可以看见的就不是道;道是无法言传的,可以言传的就不是道。知道主宰有形的是无形的!道不会有名称。”
无始又说:“有人问道就回答的人,是不懂道的。就连那问道的人,也不懂得道。道无法问,问了也无从回答。无法问却偏要问,所问就是无意义的;无从回答却偏要回答,所答也无意义。以空答对空问,像这样的人,外不能观察广阔的宇宙,内不能理解事物的本原,所以不能跨越高远的昆仑,也不能遨游清虚之境。”
解说:
道无法听到、无法看见、无法言传,因而问道的人与回答什么是道的人都不明白道。强行问和强行答都不可能通达道本身。
21.光曜〔1〕问乎无有〔2〕曰:“夫子有乎?其〔3〕无有乎?”
无有弗应也〔4〕。光曜不得问,而孰(熟)视〔5〕其状貌,窅(yǎo)然〔6〕空然〔7〕,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8〕之而不得也。
光曜曰:“至矣!其孰〔9〕能至此乎!予〔10〕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
〔1〕光曜:是能视之智也(成玄英),虚构人名。〔2〕无有:所观之境也(成玄英),虚构人名。〔3〕其:还是。〔4〕无有弗应也:这五个字脱落,根据《淮南子·道应训》补。“弗应”,不回应。〔5〕孰视:仔细观察。〔6〕窅然:深远的样子(陈红映等)。〔7〕空然:空虚的样子。〔8〕搏:抓。〔9〕孰:谁。〔10〕予:我。
译文:
光曜请教无有说:“先生是有呢?还是没有呢?”
无有不吭声,光曜问不下去,就仔细端详他的外貌,一副深远而空虚的样子。他整天看,却似乎看不见;听,却似乎听不到;摸,却似乎摸不着。
光曜说:“这是最高的境界啊,谁能够达到这种境界呢!我能够达到‘无’的境界,却不能达到‘无无’的境界;我就算达到了无‘有’境界,又怎能达到他那种境界呢?”
解说:
这个故事阐发前文所说的只有达到“无为,不作”(不妄为,不妄动)的“无无”境界,才能通达道自身。
“有”、“无”相生,有“无”就有“有”(参见《齐物论》)。因此,达到“无”的境界或“有”的境界,还不能通达事物自身;只有连“无”也不执著,即达到“无无”的境界,才能做到整天看、听、摸,却都似无物。
22.大马〔1〕之捶钩者〔2〕,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3〕。大马曰:“子巧与(欤)?有道与(欤)?”
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是用之者〔4〕,假〔5〕不用者〔6〕也以长〔7〕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资〔8〕焉!”
〔1〕大马:楚之大司马也(成玄英),官名。〔2〕捶钩者:为大司马锻制兵器的工匠。“捶”,打锻。“钩”,衣袋钩。〔3〕豪芒:指微小的差错。〔4〕用之者:这种用力的方式。〔5〕假:借助。〔6〕不用者:上文“非钩无察”,捶钩除非钩之外一概不看。〔7〕长:长久。〔8〕资:助。
译文:
为大司马家锻造带钩的工匠,年纪虽然八十了,干起活来却不会有丝毫的误差。大司马问他:“你有什么技巧呢?还是有什么道术?”
老工匠回答:“我有道术。我二十岁时就喜好制造带钩,对别的东西我一眼都不看,不是带钩就不在意。我的这种制造带钩的方式,是借着心无旁骛才得以发挥作用的,更何况那些无用而无不用的人呢!万物哪能不助成他呢?”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只有做到前文所谓的“无为,不作”(不妄为,不妄动)才能领悟道。
专心致志于某一件事,不追逐其他事情,就能练就一技之长;如果以无用之心对待事物,那么万物就都为其所用。
23.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
仲尼曰:“可。古犹今也。”
冉求失问〔1〕而退,明日复见,曰:“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犹今也。’昔日吾昭然〔2〕,今日吾昧然〔3〕,敢问何谓也?”
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4〕之;今之昧然也,且又为不神者求〔5〕邪?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子孙而有子孙,可乎?”
〔1〕失问:感到问错了。〔2〕昭然:明白的样子。〔3〕昧然:糊涂。〔4〕受:虚心以待命(成玄英)。〔5〕不神者求:当作日常事务加以追问。
译文:
冉求请教孔子:“天地产生以前的情形可以知道吗?”
孔子说:“可以,古今都一样。”
冉求不知如何继续问下去,就告退了。第二天又来见孔子,问道:“昨天我问‘天地产生以前的情形可以知道吗?’先生回答说:‘可以,古今都相同。’昨天我心里还明白,今天却糊涂了,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说:“昨天你心里明白,你是以心神直接领悟;今天你糊涂了,是因为你将这个问题当作对象加以追问吧。没有古代就没有现在,没有开始就没有终结。没有子孙以前就有了子孙,可能吗?”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前文“无为,不作”(不妄为,不妄动)才能通达道、领悟道生万物的含义,而思维则只能将古与今、生与死分别对待,无法通达道。
古代与现在,事物自身永远是事物自身,无古无今,无终无始。如果对事物自身加以思索,那就将其变成了有差别的具体物。具体物与具体物就不相同了。
24.冉求未对。仲尼曰:“已矣,未(注1)应〔1〕矣!不以生生死〔2〕,不以死死生〔3〕。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4〕。有先天地生者物(注2)邪?物物者〔5〕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由}〔6〕其有物也。犹{由}〔7〕其有物也(注3),无已〔8〕。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9〕于是〔10〕者也。”
〔1〕未应:不必回应。〔2〕生死:使死者复生。〔3〕死生:使生者死。〔4〕一体:死生聚散,各自成一体耳,故无所因待也(成玄英)。〔5〕物物者:指道。〔6〕犹{由}:应为“由”字(褚伯秀)。〔7〕犹{由}:应为“由”字(褚伯秀)。〔8〕无已:没有尽头。〔9〕取:效法。〔10〕是:此,天道。
(注1)未:唐写本为“末”字。
(注2)物:唐写本“者”后无“物”字。
(注3)犹其有物也:刘得一本没有“犹其有物也”五字。
译文:
冉求不能回答。孔子说:“算了,不必回答了!不会因为生,就将死的也生起来;不会因为死,将生的也死掉。死和生难道是相互对待的吗?生和死是一个整体。有先于天地而生的物吗?主宰万物的不是物。物生成不会先于道,而是由道才产生万物。道产生万物,就没有穷尽。圣人(无心之)爱人也是无止境的,这是取法于自然之道。”
解说:
生的自然而生,死的自然而死。生死是一个自然的整体,它们之间没有对待关系,也没有谁先谁后的问题。生出万物(包括生死)的是道。圣人效法道,因而以爱取法大道。这种爱不是有对待的偏爱,而是永久的无偏爱的大爱。
25.颜渊问乎仲尼曰:“回尝闻诸夫子曰:‘无有所将〔1〕,无有所迎。’回敢问其游〔2〕。”
〔1〕将:送。〔2〕游:游心。
译文:
颜渊请教孔子:“我曾听老师说过:‘不要有所送,不要有所迎。’请问怎样达到这种境界。”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前文只有做到“无为,不作”(不妄为,不妄动)才能自在地栖息于世。
得道者无我。无我则无所送、无所迎,无分别对待,游心于事物自身(参见《大宗师》中“南伯子葵”的故事)。
26.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1〕,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2〕。与物化者,一不化〔3〕者也。安〔4〕化安不化?安与之相靡(摩)〔5〕?必与之莫多〔6〕。狶(xī)韦氏〔7〕之囿(yòu)〔8〕,黄帝之圃〔9〕,有虞氏〔10〕之宫,汤武之室。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
(jī)〔11〕也,而况今之人乎!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之}〔12〕相将迎。山林与(欤)!皋(gāo)壤〔13〕与(欤)!(注1),使我欣欣然而乐与(欤)!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14〕止。悲夫,世人直〔15〕为物逆旅〔16〕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注2)能能〔17〕而不能所不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务〔18〕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至言〔19〕去言〔20〕,至为去为〔21〕。齐〔22〕知之所知,则浅矣。”
〔1〕内不化:内心守道不变。〔2〕外不化:不能顺外物。〔3〕一不化:(化)与不化混而为一。〔4〕安:何。〔5〕靡:摩擦。〔6〕莫多:不加以分别,即与之混而为一。〔7〕狶韦氏:远古帝王的称号,与下文的轩辕、虞舜、殷汤、周武都是古代圣明之王。〔8〕囿:园子。〔9〕圃:园圃。〔10〕有虞氏:虞舜。〔11〕相
:相互攻击(陈红映等)。“
”,诋毁。〔12〕人{之}:敦煌本“人”为“之”字。〔13〕皋壤:原野(陈红映等)。〔14〕弗能:不能。〔15〕直:只是。〔16〕逆旅:旅馆。〔17〕能能:只能做到我们所能做到的事。〔18〕务:务必。〔19〕至言:合道的言论。〔20〕去言:不言。〔21〕去为:无为。〔22〕齐:齐一,同等看待。
(注1)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江南古藏本有“与我无亲”四字。
(注2)知:敦煌本无“知”字。
译文:
孔子说:“古代的人,顺随外物变化但内心保持道;现在的人,内心多变而不能顺物变化。随外物变化的,内心外物混而为一。哪有一定变化的,哪有一定不变化的呢?哪能与外物相违逆呢?一定要与外物混而为一。狶韦氏的苑囿,黄帝的园圃,虞舜的宫殿,商汤、周武王的宫室,都是他们遨游的处所。那些称作君子的人,像儒家、墨家的师辈,尚且以是非相诋毁,何况现在的普通人呢!圣人与外物相处而不伤害外物。不伤害外物的,外物也不能伤害他。正因为无所伤害,才能与外物相往来。山林啦,旷野啦,这都使我感到十分欢乐!可是欢乐还没有结束,悲哀又接踵而至。欢乐、悲哀降临,我无法阻挡;它们离去,我也无法制止。可悲啊,世人只不过是外物寄居的旅舍罢了。人们只知道遇到的,却不知道不曾遇到的;只能做力所能及的,而不能做力所不能及的。有所不知道、有所不能够,本来就是人们所不可避免的。而世人一定要追求自己所不能免的东西,岂不可悲吗!最高的言论是没有言论,最大的行动是没有妄为。要想人人所知的都一样,那实在太浅陋了。”
解说:
得道的人顺随外物,但内心守道不变。顺随外物则不与外物相抵触,无往而不逍遥,处处没有伤害;那些没有得道的人,不能顺物变化,所以处处以是非相诋毁。实际上,自身只不过是外物的旅馆,一切都变幻莫测。人的知识只是事物变化的一瞬,每个人所遇到的瞬间不一样。因此,一定要追逐那些不知道的、力所不能及的东西,还要让每个人所知的都一样,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