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4 田子方
田子方

本篇阐释什么是道、什么样的人是真人以及真人的表现,由十一个故事组成。

第一个故事(从开头至“我累耳”)描述什么样的人是真人:外表如常人但内心没有圣智、仁义等是非观念。第二个故事(从“温伯雪子”至“容声矣”)阐述真人如何对待世俗的礼仪——遵守礼仪却随机应变。第三个故事(从“颜渊”至“忘者存”)阐述得道的关键在于顺随事物之自然,而不只在于外在表现。第四个故事(从“孔子见”至“大全也”)通过老子之口阐述什么是道以及真人如何通达道。第五个故事(从“庄子见”至“谓多乎”)阐明真人应表里如一、通达世务。第六个故事(从“百里奚”至“以动人”)阐述真人无心于爵禄、忘怀生死。第七个故事(从“宋元君”至“画者也”)表明得道者应自然率真。第八个故事(从“文王观”至“斯须也”)表明得道者怎样从政以及如何对待爵禄。第九个故事(从“列御寇”至“殆矣夫”)通过伯昏无人无心的射箭方式展示真人的忘我境界。第十个故事(从“肩吾问”至“己愈有”)展示得道者对待富贵爵禄的态度。第十一个故事(从“楚王与”至末尾)阐述真人如何处理自身与国家之间的关系。

1.田子方〔1〕侍坐于魏文侯〔2〕,数(shuò)称〔3〕谿工。

文侯曰:“谿工〔4〕,子〔5〕之师邪?”

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6〕也;称道数(shuò)当〔7〕,故无择称之。”

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

子方曰:“有。”

曰:“子之师谁邪?”

子方曰:“东郭顺子〔8〕。”

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

子方曰:“其为人也真〔9〕,人貌而天虚〔10〕,缘〔11〕而葆真〔12〕,清〔13〕而容物〔14〕。物无道,正容〔15〕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16〕。无择何足以称之!”

子方出,文侯傥然〔17〕终日不言,召前立臣〔18〕而语(yù)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智)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19〕而不欲动,口钳(qián)〔20〕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21〕土梗〔22〕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1〕田子方:姓田,名无择,字子方,魏之贤人也,文侯师也(成玄英)。〔2〕文侯:毕万七世孙,武侯之父也。〔3〕数称:多次称赞。〔4〕谿工:姓谿,名工,魏国人。〔5〕子:你。〔6〕里人:(田子方)同居一里的人。“里”,古代若干家为一里。〔7〕称道数当:论道都很恰当。“称道”,论道。〔8〕东郭顺子:可能是虚构的人物。〔9〕真:所谓真道人也(成玄英)。〔10〕天虚:自然的心性。“虚”,虚寂,指合乎自然。〔11〕缘:顺。〔12〕葆真:保持自然天性。〔13〕清:心净。〔14〕容物:容纳外物。〔15〕正容:端正自己。〔16〕使人之意也消:使人不合自然的心理消除。〔17〕傥然:失意的样子。〔18〕前立臣:站在面前的大臣。〔19〕解:懈怠。〔20〕口钳:嘴巴像封闭了。〔21〕直:只。〔22〕土梗:泥土做成的泥像。

译文:

田子方陪坐在魏文侯身旁,田子方多次称赞谿工。文侯说:“谿工是你的老师吗?”

田子方说:“不是,他是我同乡。他的言论往往十分恰当,所以我称赞他。”

文侯说:“那你自己没有老师吗?”

子方说:“有”。

文侯说:“你的老师叫什么呢?”

田子方说:“东郭顺子。”

文侯说:“那么先生为什么从不称赞自己的老师呢?”

田子方回答说:“他为人真诚,相貌一如普通人而内心却合于自然,顺应外物而保持本性,处身清净而包容外物。遇到不合道的人,他就端正自己,使其消除邪念。我哪里有资格称赞他呢?”

田子方离开之后,魏文侯感觉若有所失,成天不说话,将跟前的侍臣召过来,对他们说:“真是深不可测呀,德行完备的君子!当初我认为圣智的言论、仁义的品行就是极致了,现在听到还有田子方的老师这样的人,我的身体像解脱了一样不想动,嘴巴像被钳住一样不想说话。我过去所学到的不过是些如泥偶一样毫无价值的东西,魏国真是我的累赘呀!”

解说:

这个故事描述什么样的人是真人:外表如常人但内心没有圣智、仁义等是非观念。

谿工合乎世俗之善,所以田子方称赞他。田子方的老师东郭顺子心无善无恶,忘我而顺物,所以田子方无从称赞。魏文侯听了田子方对东郭顺子的描述,顿悟以前所推崇的圣智言论和仁义品行都还处在是非善恶之中。因此,魏文侯现在身体不想动、嘴巴不想说(动与说都处在是非之中),觉得魏国(象征名利)是他的累赘。当然,得道者以无为方式治国,对名利处之泰然,无所谓累赘不累赘。

2.温伯雪子〔1〕〔2〕齐,舍〔3〕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4〕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5〕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

至于齐,反(返)舍于鲁,是〔6〕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7〕见我,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8〕我也。”

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9〕客也,必入而叹,何耶?”

曰:“吾固〔10〕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11〕,其道{导}〔12〕我也似父,是以叹也。”

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13〕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

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14〕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15〕矣。”

〔1〕温伯雪子:姓温,名伯,字雪子,楚之怀道人也(成玄英)。〔2〕适:往。〔3〕舍:寄宿。〔4〕中国:古代对齐鲁等中原国家的称呼。〔5〕陋:拙。〔6〕是:此,这。〔7〕蕲:求。〔8〕振:启发(陈红映等)。〔9〕之:此,这。〔10〕固:本来。〔11〕似子:像父亲对待儿子。〔12〕道{导}: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江南古藏本为“导”字。〔13〕吾子:您。〔14〕目击:目光所看到(方勇)。〔15〕容声:容许多说话。

译文:

温伯雪子前往齐国,中途寄宿在鲁国。鲁国有个人请求拜见他,温伯雪子说:“不行。我听说中原一带的君子,通达礼义却不善解人心,我不想见他。”

到了齐国之后,返回途中又寄宿在鲁国,那个人再次请求拜见他。温伯雪子说:“上次要求见我,现在还要求见我,那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可以启发我的。”

于是温伯雪子就决定见见这个客人,回来后叹息不已。第二天又去见这位客人,回来后还是叹息不已。他的仆人就问道:“您两次见这个客人之后,回来都叹息不已,这是为什么呢?”

温伯雪子说:“我原先告诉过你:‘中原一带的人虽然通达礼义,却不善解人心。’刚才我见的那个人进退有规有矩,举止如龙似虎般从容;劝谏我时就像儿子对待父亲,开导我时就像父亲对待儿子,所以我才叹息。”

孔子拜见温伯雪子之后一言不发。子路问道:“老师早就想拜见温伯雪子,可见到他却一言不发,是什么原因呢?”

孔子说:“像他那样的人,你一看就知道大道体现在他身上,我用不着多说什么。”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真人如何对待世俗的礼仪——遵守礼仪却随机应变。

一般中原的人只习礼仪,却不知顺随人心,所以,第一次温伯雪子拒绝见孔子。孔子第二次求见时,温伯雪子就不再拒绝(一再拒绝就是有我)。见到孔子后才发现,孔子不仅明礼义,而且能随机应变,不拘于固定的模式。这正是得道者的表现。所以,温伯雪子惊叹不已。另一方面,孔子见到温伯雪子就知道对方得道了。温伯雪子和孔子是真正的惺惺相惜。

3.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1〕亦步,夫子趋〔2〕亦趋,夫子驰〔3〕亦驰;夫子奔逸〔4〕绝尘〔5〕,而回瞠若〔6〕乎后矣!”

[夫子]仲尼〔7〕曰:“回,何谓邪?”

曰:“夫子步,亦步也(注1);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注2);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注3);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8〕而周〔9〕,无器〔10〕而民滔〔11〕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仲尼曰:“恶(wū)〔12〕!可不察与(欤)!夫哀莫大于心死〔13〕,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14〕,万物莫不比方〔15〕,有[目]首〔16〕有趾〔17〕者,待是〔18〕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19〕成形,而不化(注4)〔20〕以待尽〔21〕,效〔22〕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熏然〔23〕其成形,知命不能规〔24〕乎其前,丘以是〔25〕日徂(cú)〔26〕

〔1〕步:走。〔2〕趋:快行。〔3〕驰:跑。〔4〕奔逸:快速奔跑。〔5〕绝尘:快得不沾泥土。〔6〕瞠若:瞪眼直视的样子。〔7〕仲尼:马叙伦认为,根据上下文关系,“夫子”应为“仲尼”。〔8〕比:近。〔9〕周:亲。〔10〕器:指爵位。〔11〕滔:涌聚(陈红映等)。〔12〕恶:呵斥之声(陈红映等)。〔13〕心死:妄心不起,指心不随外物变化。〔14〕西极:西方的尽头。〔15〕比方:顺从这个方向。“比”,从。〔16〕首:马叙伦认为,根据《天地》篇,“目”字应为“首”字。〔17〕有趾:有脚,指动物。〔18〕是:这,指太阳。〔19〕其:指天道。〔20〕化:变化。〔21〕待尽:在对待中消亡。〔22〕效:随着(曹础基)。〔23〕熏然:温和自然的样子(陈红映等)。〔24〕规:测度。〔25〕以是:因此。〔26〕徂:往。

(注1)也:唐写本为“也者”。

(注2)也:唐写本为“也者”。

(注3)也:唐写本为“也者”。

(注4)化:高亨《诸子新笺》疑是“亡”字之误。

译文:

颜渊请教孔子说:“先生慢走我也慢走,先生快走我也快走,先生奔跑我也奔跑,但如果先生奔走如飞绝尘而去,我就只能干瞪眼落在后面了!”

孔子说:“颜回,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颜回说:“先生慢走我也慢走,是指先生说话,我也说话;先生快走我也快走,是指先生辩论,我也辩论;先生奔跑我也奔跑,是指先生论道,我也论道;等到先生奔走如飞绝尘而去,我只能干瞪眼落在后面,就是指先生不用开口却能取信于人,不用亲热却能让人亲近,没有爵位却能使人们聚集在你周围。我不知道先生为什么能这样。”

孔子说:“唉,你怎能不明察呢!悲哀莫过于心死,而形体的消亡还在其次。太阳从东方升起而落于西边,万物没有不顺着这个方向的;有眼有脚的人,要等太阳升起后才能有所作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万物都是这样,顺着太阳而消逝,顺着太阳而生成。我一旦禀受自然赋予的形体,就不再擅自改变,直到生命的尽头,顺随外物而行动,日夜不曾停息,而不知自己的归宿。自然而然结合为形体,知道命运是不可预测的,我只是每天随着变化而推移。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得道的关键在于顺随事物之自然,而不只在于外在表现。

颜回只知道仿效孔子的行为,而不知道顺物而为,这是心死的表现。孔子则不然,内心没有执著,顺应事物而不去追问其所以然,就像顺随自然界中的日落日出一样,因而当孔子奔走如飞绝尘而去时,颜回就只能干瞪眼落在后面了。

4.“吾终身与汝交一臂〔1〕而失之〔2〕,可不哀与(欤)!女(汝)殆〔3〕著(zhù)〔4〕乎吾所以著〔5〕也。彼〔6〕已尽矣,而女(汝)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7〕也。吾服〔8〕女(汝)也甚忘〔9〕,女(汝)服吾也亦甚忘。虽然,女(汝)奚患焉!虽忘乎故吾(注1)〔10〕,吾有不忘者〔11〕存。”

〔1〕交一臂:共处。〔2〕失之:不知孔子这么做的原因。〔3〕殆:大概。〔4〕著:明见。〔5〕所以著:外在表现的原因。〔6〕彼:指“所以著”。〔7〕唐肆:空市场(陈红映等)。“唐”,空。“肆”,市场。〔8〕服:思存之谓也(郭象)。〔9〕甚忘:谓过去之速也(郭象)。〔10〕故吾:过去之我(有我)。〔11〕不忘者:指顺随外物的德性。

(注1)唐本无“故”字。

译文:

“我长期与你在一起,你却不了解我,能不悲哀吗?你大概只是看到了我的外在表现,它们已经消失了,而你却还在寻找,以为它们还存在,这就好像到空无一物的市场上去寻找马匹一样。我心中的你很快就会遗忘,你心中的我也很快会成为过去。虽然忘掉了我,你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即使忘掉了过去的我,我也有不会遗忘的东西存在呀。”

解说:

颜回与孔子长期在一起,可他只学习那些外在的行为,而不知孔子的外在行为源于顺随外物的心。颜回的做法就像去卖完了马的市场去买马一样,肯定买不到马。因此,孔子告诫颜回,要相互忘记对方的过去,而不忘自己顺随外物的精神。

5.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1〕,方将被(披)发而干〔2〕,慹(蛰)(zhé)然〔3〕似非人。孔子便(屏)〔4〕而待之,少焉〔5〕见,曰:“丘也眩〔6〕与(欤),其信然〔7〕与(欤)?向者先生形体掘(屈)〔8〕若槁木,似遗物离人〔9〕而立于独也。”

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10〕。”

孔子曰:“何谓邪?”

〔1〕新沐:刚刚洗完头。〔2〕干:晾干。〔3〕慹然:不动的样子(陈红映等)。〔4〕便:隐蔽。〔5〕少焉:一会儿。〔6〕眩:眼花。〔7〕信然:确实如此。〔8〕掘:直立不动的样子。〔9〕遗物离人:超然物外、超然尘世。〔10〕物之初:物物不分的无物境界。

译文:

孔子去拜见老聃,老聃刚洗完头发,正披头散发等着晾干,凝神不动,不像个活着的人。于是,孔子就退到门外面去等候。过了一会儿,见到老聃,孔子问道:“是我眼花了呢,还是真的呢?刚才先生的身体一动不动就像根枯木,似乎遗弃外物、脱离人世而独立存在。”

老聃说:“我的心遨游于万物未分的境地。”

孔子问:“这是什么意思?”

解说:

第五至八段通过老子之口阐述什么是道以及真人如何通达道。

老聃身如槁木、心如死灰,处于忘我的境界(参见《齐物论》中南郭子綦故事)。而孔子尚未得道,所以感到疑惑。

6.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1〕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2〕。至阴肃肃〔3〕,至阳赫赫〔4〕;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5〕而莫见其形。消息〔6〕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7〕,死有所乎归〔8〕,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9〕也,且孰〔10〕为之宗!”

〔1〕辟:开。〔2〕将:大略(陈红映等)。〔3〕肃肃:阴气寒也(成玄英)。〔4〕赫赫:阳气热也(成玄英)。〔5〕纪:纲纪。〔6〕消息:消失增长。“消”,消失。“息”,增长。〔7〕萌:萌动。〔8〕归:归向。〔9〕是:这,指道。〔10〕孰:谁。

译文:

老聃说:“我的心知道却好像被困住无法言说;嘴巴张着但无法说明。我就试着为你说个大概吧。至阴之气十分寒冷,至阳之气异常酷热,寒冷之气出自苍天,炎热之气发自大地;阴阳二气相互融合就产生万物,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安排秩序,却又看不见其形迹。阴阳二气消逝、增长、充盈、空虚,黑夜白昼交替,每天每月都在变化,每天都在起作用,但看不见它的功绩。万物萌发于它,死后又返归于它,终始循环却不知道其开端,谁也不知它将止于何处。如果不是这样,那又是谁在主宰这一切呢!”

解说:

道可以领悟但无法言说,无处不起作用却又看不见其形迹。我们能分辨的、能言说的都只是一些阴阳生万物、万物变化的现象。我们只有以忘我之心通过这些现象,才能通达事物自身。孔子达不到这个境界,所以老聃只能从现象的角度给他推演。

7.孔子曰:“请问游是〔1〕。”

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

孔子曰:“愿闻其方。”

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sǒu)〔2〕,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3〕而不失其大常〔4〕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注1)〔5〕。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6〕也。得其所一〔7〕而同焉,则四支(肢)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gǔ)〔8〕,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9〕乎!弃隶〔10〕者若弃泥涂〔11〕,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12〕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13〕!已为道者解乎此。”

〔1〕是:这,指上文的“物之初”。〔2〕不疾易薮:不担心改变湖泽。“疾”,担心。“易”,改变。“薮”,杂草丛生的湖泽。〔3〕小变:小的变化,如生活在不同地方。〔4〕大常:基本的生活习性,如吃草、喝水的特性。〔5〕胸次:胸中。〔6〕一:混而为一。〔7〕所一:所混而为一的地方。〔8〕滑:乱。〔9〕介:界限。〔10〕隶:地位低下的仆役。〔11〕泥涂:泥土。〔12〕未始:不曾。〔13〕患心:使心忧虑。

(注1)次:唐本或作“中”。

译文:

孔子说:“请教游心于事物未分境地的情景。”

老聃回答:“处在这样的境地,是最美妙的,也是最快乐的(无快乐无悲伤的快乐)。能领略到这种最美妙的境地、遨游于这种最快乐的境地的人,就可以称为至人。”

孔子说:“我想听听到达到这种境地的方法。”

老聃说:“吃草的动物不担忧改变吃草的地方,水生的虫类不害怕改变生活的水域,这些小的变化不会影响它的生存习性,所以喜怒哀乐不会进入心中。天下是万物共同栖息的地方。明白万物是相同的,就会视万物为一体,视人的四肢百骸如同尘垢,死亡、终结就如同昼夜的更替。这些不能扰乱人心,更何况得失祸福这些小事呢!舍弃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就像丢弃泥土一样,知道自身比这些东西珍贵。珍贵在我自身,就不会因外在的变化而丧失真性。况且万物的变化从来就没有尽头,那还有什么值得操心的呢!得道的人就能体悟这个道理。”

解说:

万物都是相同的,因而不用分别的眼光看待事物(参见《齐物论》中“以指喻指之非指”的解说)。得道者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视肢体的丧失、人的死亡、终结如同昼夜的变化一样自然。至于外在的福祸这些小事,就如动物改变了吃草的地方一样,更不足以动其心。

8.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1〕至言〔2〕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3〕焉?”

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zhuó)〔4〕也,无为而才〔5〕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

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xī)鸡〔6〕与(欤)!微〔7〕夫子之发吾覆〔8〕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1〕假:借助。〔2〕至言:至人的言论。〔3〕脱:免(曹础基)。〔4〕汋:水涌出(陈红映等)。〔5〕才:本性。〔6〕醯鸡:瓮中之蠛蠓(郭象),一种小飞虫。〔7〕微:如果没有。〔8〕发吾覆:给我启蒙。

译文:

孔子说:“先生的德行已经与天地相配,还借助至人的言论来修养心性,古时候的君子,还有谁能够免于修行呢?”

老聃说:“不是这样的。水自然流出,无需人为就会这样;至人的德行,无需修养而众人自来归附,就像天本来就高,地本来就厚,太阳与月亮本来就亮,哪里用得着修养呢!”

孔子出来后,告诉颜回:“我对于大道,就像瓮中的小虫般无知,如果不是老聃揭开盖子,我还不知道天地的本来面貌。”

解说:

孔子以为德性是修炼而成的,殊不知修炼会破坏自然的德性。德性与其他事物一样,是自然生成的,教育只能起辅助作用。老子纠正了孔子对道、人的德性以及教育的看法。因此,孔子对颜回说,老子揭开了自己的盖子,让自己看到了广阔的天地。

9.庄子见鲁哀公〔1〕。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2〕先生方〔3〕者。”

庄子曰:“鲁少儒。”

哀公曰:“举〔4〕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

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圆)冠者,知天时;履句(gōu)屦(jù)〔5〕者,知地形;缓(注1)〔6〕佩玦〔7〕者,事至而断〔8〕。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9〕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10〕以为不然,何不号〔11〕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

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1〕庄子见鲁哀公:庄子与魏惠王、齐威王同时,距鲁哀公已有近百年(曹础基)。这里指取其意,不取其实。〔2〕为:学习。〔3〕方:学说。〔4〕举:全。〔5〕句屦:方鞋。“句”,方。〔6〕缓:五色绳子,这里做动词用,指五色绳子穿着(曹础基)。〔7〕玦:环形的玉。〔8〕断:决断。〔9〕为:穿。〔10〕固:必定。〔11〕号:号令。

(注1)缓:司马彪本为“授”字。

译文:

庄子前去晋见鲁哀公。鲁哀公对庄子说:“鲁国有很多儒士,但学习先生的学说却很少。”

庄子说:“鲁国的真儒士很少。”

鲁哀公说:“全鲁国的人都穿儒者的服装,怎么能说儒士还少呢?”

庄子说:“我听说,儒士戴着圆帽,表示懂得天时;穿着方鞋,表示知晓地理;佩带五色丝绳系着的玉玦,表示遇事能够决断。君子有这种本事的,不一定穿某种服装;穿某种服装的人,不一定具有这种本事。你如果认为不是这样,何不在鲁国发布命令说:‘没有儒士的本事而穿着儒者服装的,处以死罪!’”

于是,在哀公发布这项命令的第五天,鲁国几乎没有人敢再穿着儒者的服装了,只有一个男子,穿着儒者服装站立在宫殿外。鲁哀公立即召见他咨询国事。无论问题怎样变化,他都能对答如流。

庄子说:“全鲁国就只有这么一个儒士,可以说多吗?”

解说:

本段阐明得道者应表里如一、通达世务。

穿儒者衣服表示懂得天时、明白地理、遇事能决断,能给自己带来“名”(可参见《逍遥游》中所谓“名”与“有名”的含义),因而,很多人都穿上这种服装,追逐由此带来的好处。真正的儒士不只是在于衣着,更在于其通达世务,所以能够对问题应答无穷。

10.百里奚〔1〕爵禄不入于心,故饭〔2〕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3〕之政也。有虞〔4〕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

〔1〕百里奚:姓孟,字百里奚,原为虞国人。〔2〕饭:喂养。〔3〕与:授与。〔4〕有虞:即舜也,姓妫氏,字重华。

译文:

百里奚不把爵禄放在心上,所以养牛而牛肥壮,从而使秦穆公忘记了他的卑贱出身,进而把国事托付给他。虞舜不把生死放在心上,所以他的德行才打动他人。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得道者无心于爵禄、忘怀生死。

不把爵禄放在心上,是忘记外物;不把死生放在心上,是忘记自我。忘记外物、忘记死生就能顺随自然,因而做事无往不成功。

11.宋元君〔1〕将画图〔2〕,众史〔3〕皆至,受揖〔4〕而立;舐笔〔5〕和墨〔6〕,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tǎn)儃〔7〕然不趋〔8〕,受揖不立,因之〔9〕〔10〕。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礡(bó)〔11〕臝(luǒ)〔12〕。君曰:“可矣,是〔13〕真画者也。”

〔1〕宋元君:即宋元公,名佐。〔2〕图:图画。〔3〕史:画师。〔4〕受揖:接受国君的揖谢(曹础基:古代臣子见君主,臣先拜,国君行揖答谢)。〔5〕舐笔:用唾沫润笔。〔6〕和墨:调墨。〔7〕儃儃:安闲的样子(陈红映等)。〔8〕趋:快行。〔9〕之:往。〔10〕舍:客馆。〔11〕般礡:盘腿而坐(陈红映等)。〔12〕臝:裸(陈红映等)。〔13〕是:这。

译文:

宋元君想绘制一些图画,许多画师都来了,他们接受宋元君的揖见之礼后,站在一旁,舔着笔,和着墨,还有一半的人站在门外。有一位晚到的画师,悠闲地走着,接受揖见之礼后,却不站立恭候,而是直接回到他的住所。于是宋元君派人去看看这位画师,只见他解开衣服,光着上身,盘腿而坐。宋元君说:“行了,这位才是真正的画师。”

解说:

这个故事表明得道者应自然率真。

晚来的画师神态悠闲,遵守基本的礼节,而不拘于多余的礼节,回到住处,解开衣服,盘腿而坐,显示出一副忘我的神态。只有这种彻底无视外物的人才能与自然融为一体,从而画出真正自然的图画。

12.文王〔1〕观于臧〔2〕,见一丈夫{人}〔3〕钓,而其钓莫钓〔4〕;非持其钓有钓〔5〕者也,常钓〔6〕也。

〔1〕文王:周文王。〔2〕臧:近渭水地名也(成玄英)。〔3〕夫{人}:有的版本为“人”字(《释文》)。“丈人”,对男子的称呼。〔4〕钓莫钓:钓鱼而心不在钓鱼上。〔5〕非持其钓有钓:不以钓鱼之心来钓鱼。〔6〕常钓:钓竿常在手(陈红映等)。

译文:

文王巡视到臧地时,看见有位老人在垂钓,但他那垂钓的样子不像是真的在垂钓。不是拿着钓钩真的要钓鱼,只是一般地钓钓而已。

解说:

这个故事描述得道者如何从政以及怎样对待爵禄。

钓鱼而没有钓鱼之心,是心无所执的合道行为,因而引起文王的注意。

13.文王欲举〔1〕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2〕也;欲终而释〔3〕之,而不忍百姓之无天〔4〕也。于是旦〔5〕而属(嘱)之大夫曰:“昔(夕)者〔6〕寡人梦见良人〔7〕,黑色而(注1)(注2)(髯)〔8〕,乘驳马〔9〕而偏朱蹄〔10〕,号〔11〕曰:‘寓〔12〕〔13〕政于臧丈人,庶几乎民有瘳(chōu)〔14〕乎!’”

诸大夫蹴(cù)然〔15〕曰:“先君王〔16〕也。”

文王曰:“然则卜之。”

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17〕,又何卜焉!”

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偏令〔18〕无出。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19〕坏植散群〔20〕,长官〔21〕者不成德〔22〕,斔(yǔ)斛(hú)〔23〕不敢入于四竟(境)。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24〕也;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25〕也;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境),则诸侯无二心也。

〔1〕举:提拔。〔2〕弗安:不服。〔3〕释:放弃。〔4〕无天:失去庇荫(方勇)。〔5〕旦:清晨。〔6〕昔者:指夜里。〔7〕良人:贤良之人。〔8〕:胡须。〔9〕驳马:杂色马。〔10〕偏朱蹄:马蹄的一边为红色。〔11〕号:命令。〔12〕寓:托。〔13〕而:你。〔14〕瘳:病愈。〔15〕蹴然:惊惧的样子。〔16〕先君王:文王的父亲季历。〔17〕无它:不要有怀疑。〔18〕偏令:偏私之令。〔19〕列士:各种士人,如朝士、处士等(曹础基)。〔20〕坏植散群:朋党都离散(陈红映等)。“植”,朋党的核心人物。〔21〕长官:指下属官吏(曹础基)。〔22〕成德:成就功德。〔23〕斔斛:都是称量单位。“斔”,六斛四升为一“斔”。“斛”,十斗为一斛。〔24〕尚同:和光同尘。〔25〕同务:与众人混一。

(注1)而:“须”字初文,颊毛(曹础基)。

(注2):亦写作“髯”(曹础基),脸上的胡须。

译文:

文王想要起用他,并把朝政交给他,可又担心大臣和父老兄弟们有猜忌不服之心;想要放弃这个想法,又不忍心百姓得不到庇荫。于是早朝时,文王就集合诸大夫说:“昨晚我梦见了一位贤良的人,黑黑的面孔,长长的胡须,骑着一匹杂色马,那马蹄半侧是红的,他命令我说:‘把你的朝政托付给那位臧地老人,你的臣民就基本可以免于苦难了。’”

大夫们都惊讶异地说:“托梦的人是您的父亲呀!”

文王说:“既然如此,那就来卜一卦吧。”

大夫们说:“既然您父亲的命令,君王就不要有所怀疑,又何须占卜呢!”

于是,文王就前去迎接那位臧地老人,并把朝政托付给他。臧地老人对制度法规没有更改,也从不发布偏颇的政令。三年后,文王视察全国,看到士人不结朋党,官员不夸耀功德,不同的斔和斛不敢进入国境。士人不结朋党,那是和光同尘;官员不夸耀功德,那是同心同德;不同的斔斛不再进入国境,那是诸侯没有异心。

解说:

不更改典章法规,不发布偏颇的政令,这是在上者无为的体现;不结朋党、不夸耀自己功德,这是国内士人和官员无为的体现。治理国家的人都能无为而治,百姓就会无为,连诸侯都没有异心,如此天下自然大治。

14.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太)师〔1〕,北面〔2〕而问曰:“政可以及〔3〕天下乎?”臧丈人昧然〔4〕而不应,泛然〔5〕而辞,朝令而夜遁〔6〕,终身无闻。

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7〕邪?又何以梦为乎?”

仲尼曰:“默〔8〕,汝无言!夫文王尽之〔9〕也,而〔10〕又何论刺〔11〕焉!彼直〔12〕以循〔13〕斯须〔14〕也。”

〔1〕大师:君主的老师。〔2〕北面:君主南面而坐,北面则表示尊敬。〔3〕及:推及。〔4〕昧然:沉默无语的样子。〔5〕泛然:漫不经心的样子(陈红映等)。〔6〕遁:逃走。〔7〕其犹未:还不能取信于人吧。〔8〕默:意为别做声。〔9〕尽之:做得完美。〔10〕而:你。〔11〕论刺:用语言加以讽刺。〔12〕直:只。〔13〕循:顺。〔14〕斯须:一会儿。

译文:

于是,文王就想拜那位臧地老人为太师,并以臣下之礼面北请教说:“您的这种管理方法可以推行到天下吗?”臧地老人好像无知而默不作答,漫不经心地说些推辞的话。早晨他还在发布命令,夜晚就逃跑了,从此杳无音讯。

颜渊请教孔子说:“文王还是不能取信于人吧?为什么还要假托梦来欺骗大臣呢?”

孔子说:“别做声,不要再说了!文王做得非常完美了,你又何必指责他呢?他只不过是顺应当时的情势罢了。”

解说:

臧地老人无心为政(得道者都是不得已才为政),但又不想直接拒绝文王(拒绝就是心有是非),因而对文王的任命,漫不经心地说些推辞的话(就像一般人的谦辞),然后偷偷地走掉。颜回不懂得顺其自然的行为方式,因而对文王开始启用臧地老人时的方式有质疑。实际上,众人之心态就是自然,顺众人的心态而为就是顺其自然。文王是合道之人。

15.列御寇为伯昏无人〔1〕射,引〔2〕之盈贯〔3〕,措〔4〕杯水其肘上,发之,适矢复沓(tà)〔5〕,方矢复寓〔6〕。当是时,犹象人〔7〕也。

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履〔8〕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

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9〕,足二分垂在外,揖〔10〕御寇而进之〔11〕。御寇伏地,汗流至踵。

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12〕黄泉,挥斥〔13〕八极〔14〕,神气不变。今汝怵(chù)然〔15〕有恂(xún)目〔16〕之志,尔于中也殆〔17〕矣夫!”

〔1〕伯昏无人:虚构的人物,见《德充符》。〔2〕引:拉弓。〔3〕盈贯:满弓。〔4〕措:放置。〔5〕适矢复沓:刚射出一箭,接着一箭又与之重合。“适”,往。“沓”,重。〔6〕方矢复寓:第二箭才发出,第三箭已放在弦上。“寓”,放置。〔7〕象人:木偶人(陈红映等)。〔8〕履:站立。〔9〕逡巡:背对着深渊慢慢后退。〔10〕揖:揖请。〔11〕进之:进到悬崖上。〔12〕潜:测(方勇)。〔13〕挥斥:(意气)奔放。〔14〕八极:八方。〔15〕怵然:恐惧的样子(陈红映等)。〔16〕恂目:恐惧的样子(陈红映等)。〔17〕殆:困难。

译文:

列御寇给伯昏无人表演射箭的本事。只见列御寇拉满弓弦,在臂上还放置一杯水,第一箭刚离弦,第二箭就射出,第二箭才射出,第三箭已经扣在弦上了。这时候,列御寇像木头人似的一动也不动。

伯昏无人说:“这是有心射箭的射法,不是无心射箭的射法。我想与你登上高山,脚踏高耸的岩石,身临百丈深渊,面对这种情景你还能射箭吗?”

于是,伯昏无人就登上高山,脚踏着高耸的岩石,身临百丈深渊,背对着深渊往后退,直到脚有三分之二悬空在外,然后请列御寇上前射箭。列御寇趴在地上,汗水直流到脚后跟。

伯昏无人说:“至人,上能窥青天,下能测黄泉,自在纵横八方,神情丝毫如常。现在看你心惊胆战、眼昏目眩的样子,想射中就很难了。”

解说:

这个故事通过伯昏无人无心的射箭方式展示真人的忘我境界。

列御寇所展现的是射箭的技术,是有心射箭,属于有我、有物。有物在心,关键时刻就会恐惧。而伯昏无人无心射箭,属于忘我、无物,所以能无往而不坦然,临深渊也不在话下。

16.肩吾〔1〕问于孙叔敖〔2〕曰:“子三为令尹〔3〕而不荣华,三去之〔4〕而无忧色。吾始也疑子〔5〕,今视子之鼻间栩(xǔ)栩〔6〕然,子之用心独柰何?”

孙叔敖曰:“吾何以〔7〕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8〕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9〕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10〕,方将四顾,何暇〔11〕至乎人贵人贱哉!”

〔1〕肩吾:隐者,见《逍遥游》与《大宗师》。〔2〕孙叔敖:楚国令尹。〔3〕令尹:楚国宰相之称。〔4〕三去之:三次被免去令尹职务。〔5〕疑子:怀疑孙叔敖对免去职务不介意是假装的。“子”,你。〔6〕栩栩:欢畅的样子。〔7〕何以:有什么。〔8〕却:拒绝。〔9〕亡:不在。〔10〕踌躇:逍遥自得的样子。〔11〕何暇:哪有时间。

译文:

肩吾请教孙叔敖说:“你曾经三次出任令尹之职,但并不感到荣耀,三次被免去令尹之职也没有忧愁之色,起初我还怀疑你是伪装的,现在看到你的神情那么欣然自得,你究竟是怎样想的呢?”

孙叔敖说:“我哪里有什么过人之处啊!我认为官职来时不可推辞,离去时不可阻挡。我认为得与失都由不得我,所以就没有忧愁之色了。我哪里有什么过人之处啊!再说,不知道可贵的是在令尹呢,还是在我?如果是在令尹,那就与我无关;如果是在我,那就与令尹无关。我正悠闲自在,环顾四方,哪里有闲功夫去顾及人间的贵贱呢!”

解说:

这个故事阐释得道者对待富贵爵禄的态度。

令尹职务的得失,不是孙叔敖所能控制的;对于世俗的贵贱,孙叔敖也认为与自身是两回事。既然如此,就只需顺随外物,在人世间悠游自在。因此,孙叔敖对三任令尹不感到荣耀,对三次被免也不感到忧愁。

17.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智)者不得说〔1〕,美人不得滥〔2〕,盗人不得劫,伏戏(羲)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3〕,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4〕,入乎渊泉而不濡〔5〕,处卑细〔6〕而不惫,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7〕。”

〔1〕说:游说,说服。〔2〕滥:淫乱。〔3〕无变乎己:不改变自己。〔4〕介:障碍。〔5〕濡:沾湿。〔6〕卑细:低贱。〔7〕既以与人,己愈有:《老子》八十一章“既以为人,己愈有”。“既”,尽。

译文:

孔子听到后说:“古时候的真人,智者不能游说他,美色不能诱惑他,强盗不能劫取他,伏羲和黄帝不能与他为友。死与生如此重大的事,都不能对他有所影响,何况是爵禄呢?像这样的人,他的精神穿越大山也不会有阻碍,潜入深渊也不会沾湿,身处卑微也不会感到痛苦,他的精神充满天地,给予别人越多,自己反而越富有。”

解说:

本段是孔子对至人(真人)的描述。

至人无己,因而外在的游说、美色、暴力、权势,乃至生死都不会有什么作用,哪里会在乎令尹呢?正因为如此,至人才可以悠游于天地之间而没有障碍;心中无得失,无私地给予,反而得到更多(当然至人本人不在乎得失)。

18.楚王〔1〕与凡〔2〕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3〕。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4〕不足以存存。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1〕楚王:楚文王。〔2〕凡:国名,在今河南省辉县西南。〔3〕丧吾存:丧失我的存在。〔4〕存:保存楚国的存在。

译文:

楚王和凡国国君坐在一起,不到不一会儿功夫,楚王的左右大臣就三次前来报告说,凡国快要被消灭了。凡国国君说:“凡国的灭亡,不能丧失我的存在。既然‘凡国的灭亡不能丧失我的存在’,那么楚国的存在也不能保证你的存在。这样看来,凡国不曾灭亡,而楚国也不曾存在。”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真人如何对待自身与国家之间的关系。

真正的存在是自身,国家不过是身外之物。即使凡国灭亡了,也不等于凡国国君不在了;即使楚国存在,也不等于楚国国君存在。既然凡国的灭亡和楚国的存在与他们二人都没有什么直接关系,那么对于得道者而言,也就无所谓凡国灭亡、楚国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