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3 山 木
山 木

本篇阐明得道者只有做到忘我以顺物,才能逍遥自在地混迹于世。柳宗元说本篇可与《人间世》参看。

本篇由九个故事组成。第一个故事(从“庄子行”至“之乡乎”)阐释只有做到顺其自然才能避免遭受世俗的伤害。第二个故事(从“市南宜僚”至“能害之”)阐释只有去掉外物的牵累,忘我以顺物,才能达到养生、治国的目的。第三个故事(从“北宫奢”至“者乎”)以北宫奢募收造钟的故事隐喻顺其自然者才可能悟道。第四个故事(从“孔子围”至“况人乎”)阐明人们只有做到和光同尘(忘我顺物),才能像意怠鸟一样免除祸患,与世人和谐相处。第五个故事(从“孔子问”至“不待物”)阐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只有出于自然才真挚可靠。第六个故事(从“庄子衣”至“征也夫”)阐明得道者应该顺随情势逍遥处世。第七个故事(从“孔子穷”至“而终矣”)阐述得道者应以顺其自然的心态对待世俗的沧桑变化。第八个故事(从“庄周游”至“不庭也”)本段从反面阐明得道者应以无利害之心面对世俗利益。第九个故事(从“阳子之”至“不爱哉”)阐明得道者应以“为善无近名”(《养生主》,意为做世俗所认为的善事却没有为善之心)的态度栖息在世俗社会之中。

1.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1〕,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2〕得终其天年〔3〕。”

夫子〔4〕出于山(注1),舍〔5〕于故人〔6〕之家。故人喜,命竖子〔7〕杀雁〔8〕而烹〔9〕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10〕?”主人曰:“杀不能鸣者。”

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11〕而非也,故未免乎累〔12〕。若夫乘〔13〕道德而浮游〔14〕则不然。无誉无訾(zī)〔15〕,一龙一蛇〔16〕,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17〕;一上一下〔18〕,以和〔19〕为量〔20〕,浮游乎万物之祖〔21〕;物物〔22〕而不物于物〔23〕,则胡〔24〕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25〕之传〔26〕,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27〕则挫〔28〕,尊则议〔29〕,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30〕乎哉!悲夫!弟子志〔31〕之,其唯道德之乡(向)乎!”

〔1〕木:树。〔2〕不材:不成材。〔3〕天年:自然寿命。〔4〕夫子:庄子。〔5〕舍:借宿。〔6〕故人:老朋友。〔7〕竖子:童仆。〔8〕雁:鹅。〔9〕烹:煮。一说“烹”为“享”字之误,招待客人的意思。〔10〕奚杀:杀哪一只。“奚”,何。〔11〕之:道。〔12〕累:累赘。〔13〕乘:顺。〔14〕浮游:自由自在地混迹于世。〔15〕訾:毁。〔16〕一龙一蛇:一时为龙,一时为蛇,指不固执。〔17〕专为:执守一偏。〔18〕一上一下:上下都不固执。〔19〕和:顺。〔20〕量:量度。〔21〕万物之祖:万物的根源,指道。〔22〕物物:前一个“物”字指主宰的意思,后一个“物”指事物。〔23〕物于物:为外物所主宰。〔24〕胡:怎么。〔25〕伦:类。〔26〕传:习俗。〔27〕廉:穷困(曹础基)。〔28〕挫:压制。〔29〕议:非议。〔30〕必:偏执。〔31〕志:记。

(注1)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释文》中没有“子”字,因而吴汝纶认为这一句应为“终其天年夫!出于山”。

译文:

庄子行走在山中时,看见一棵大树,树的枝叶十分茂盛,伐木的人站在树旁却并不砍伐。问他什么缘故,伐木的人回答说:“这树没有什么用处。”庄子对弟子说:“这棵树因为不成材得以享尽自然的寿命!”

庄子一行人从山中出来后,借宿在老朋友家里。老朋友很高兴,特地让僮仆杀一只鹅来款待老友。僮仆问:“一只会叫,另一只不会叫,请问杀哪一只呢?”主人说:“杀那只不会叫的。”

第二天,弟子问庄子:“昨日山中的大树,因为不成材得以享尽自然的寿命;现在主人家的鹅,却因为不成材而被杀掉。老师你将如何自处呢?”

庄子笑着说:“我将处于成材与不成材之间。成材与不成材之间,似乎接近大道,其实不然,所以还是不能完全免于祸患。如果顺其自然地栖息于世就不是这样了。无所谓赞誉无所谓诋毁,一会儿是龙一会儿是蛇,顺应时势变化,不偏执于一端;可上可下,以顺随为准则,游心于万物的根源,役使外物,却不被外物役使,这样怎么会受牵累呢?这就是神农、黄帝的处世法则。至于万事的实情,人世的习俗,就不是这样的:有聚合就有分离,有成功就有失败;穷困的,就会受到压抑;尊贵的,就会遭到非议;有所作为,就会有损失;贤能的,就会被利用;无能的,就会被欺侮,怎么能一成不变呢!可悲啊!弟子们要记住,凡事只有顺其自然呀!”

解说:

本段阐释只有做到顺其自然才能避免遭受世俗的伤害。

树木因为没有用途而得以保命,鹅因为不会叫而被杀。从表面看,无论是有用还是无用都免不了祸患。但实际上,这是因为无论是以有用还是以无用为处世原则,都是以某种固定的东西“用”作为标准。心中存有“用”的观念就是有成见。有成见就无法顺随外物,就会处处碰壁,处处受到伤害。因此,庄子说,自己将处于有用与无用之间,首先将学生心中那种“用”的观念打掉。但处于有用与无用之间,心中还会有“之间”这种东西存在,因而庄子接着说,得道者应顺应时势变化,不执著于任何不变的东西,包括“之间”的观念也要打掉,这样才能自由自在地栖息于世。至于世俗中的事情,本来就是这样,有聚合就有分离,有成功就有失败;贤能的就会被利用,无能的就会被欺侮。我们只需顺其自然,又何必去计较呢?

2.市南宜僚〔1〕见鲁侯,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

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2〕;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离]〔3〕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4〕忧。”

〔1〕市南宜僚:姓熊,名宜僚,隐于市南也(成玄英)。〔2〕业:事业。〔3〕[离]:《释文》引崔譔本无“离”字。“居”,止。〔4〕是以:因此。

译文:

市南宜僚前去见鲁侯,只见鲁侯面带忧色。市南宜僚说:“君王面带忧色,是什么缘故呢?”

鲁侯说:“我学习先王之道,继承先君的基业;敬奉鬼神,尊重贤人,身体力行,没有片刻的懈怠,但仍无法免除祸患,所以感到忧虑。”

解说:

这个故事阐释只有去掉外物的牵累,忘我以顺物,才能达到养生、治国的目的。

治国应当顺其自然,无为而治。鲁侯刻意敬奉鬼神、尊重贤人,恰恰是有为的表现,因而不能免除祸患,也不能免除内心的忧虑。

3.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1〕浅矣!夫丰〔2〕狐文豹〔3〕,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4〕,犹旦{且}〔5〕胥疏〔6〕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7〕也;然且不免于罔(网)罗机辟〔8〕之患。是〔9〕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kū)形〔10〕去皮〔11〕,洒(洗)心〔12〕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13〕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14〕。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15〕而不知藏〔16〕,与〔17〕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18〕,不知礼之所将〔19〕;倡狂〔20〕妄行〔21〕,乃蹈〔22〕乎大方〔23〕;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24〕俗,与道相辅〔25〕而行。”

〔1〕术:方法。〔2〕丰:大。〔3〕文豹:身上长有花纹的豹子。〔4〕隐约:穷困(陈红映等)。〔5〕旦{且}:世德堂本“旦”为“且”字。〔6〕胥疏:远远地躲避。“胥”,与疏字含义相近。〔7〕定:审慎(陈红映等)。〔8〕罔罗机辟:捕捉野兽的工具。“辟”,开。“机辟”,捕禽兽的工具。〔9〕是:此,指狐狸和文豹。〔10〕刳形:忘掉身形。〔11〕去皮:指忘记国家。〔12〕洒心:去掉心智。〔13〕南越:虚构的地名,借指遥远的地方。〔14〕建德之国:虚构的国名,意为有德的国家。〔15〕作:耕作。〔16〕藏:指私自藏贮。〔17〕与:给予。〔18〕适:往。〔19〕将:行。〔20〕猖狂:没有约束的样子。〔21〕妄行:随心所欲地行事。〔22〕蹈:踏,遵循。〔23〕大方:大道。〔24〕捐:放弃。〔25〕辅:依。

译文:

市南宜僚说:“你消除忧患的方法太差了!大狐狸和花豹栖息在山林之中,隐伏在岩洞里面,这算够安静的了;昼伏夜出,这算够警惕的了;即使饥渴困乏,还是要到人迹罕至的江湖上去觅食,这算够谨慎的了,然而还是不能避免遭受罗网机关的灾祸。它们有什么错误吗?是身上的皮毛带来了灾难。现在,鲁国不就是你的皮毛吗?我希望你能忘掉形体、舍弃国家、荡涤内心(的智巧)、摒弃欲念,遨游在杳无人迹的原野之中。南越有个地方,名叫建德之国。那里的百姓纯厚质朴,少有私心,没有贪欲;只知耕作而不知道私藏,给予而不求回报;不知怎样做才合乎义,也不知怎样做才合乎礼;随心所欲任意而为,都合乎大道;他们活着的时候怡然自得,死后安然归葬。我希望君王您放下国事,捐弃俗务,与大道同游。”

解说:

大狐狸和长有花纹的豹子无论怎样谨慎都可能遭受祸患,拥有鲁国的鲁侯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去除内心的忧虑。这是自然之理。解决鲁侯问题的唯一方法就是不执著于国事,遨游于理想的国度。建德之国就是理想的国度,那里的百姓都合乎大道。

这里的建德之国不是实际存在的国度,而是心中合道的国度。市南宜僚让鲁侯去建德之国,实际上是让他放下心中的是非好恶,以忘我之心对待一切事物。

4.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1〕,我无舟车,柰何?”

市南子曰:“君无形倨(jù)〔2〕,无留居〔3〕,以为君车。”

〔1〕江山:指山河阻碍。〔2〕形倨:形态倨傲。〔3〕无留居:不留恋权位。

译文:

鲁侯说:“去那里的道路遥远又艰险,还有山河阻隔,我没有舟车,怎么去得了呢?”

市南宜僚说:“国君不要倨傲,不要贪恋权位,这样就等于找到车子了。”

解说:

正因为建德之国是内心的,所以当鲁侯以路途遥远艰险又没有车船为由推辞时,市南宜僚指出真正的障碍在于内心,在于自恃尊贵、贪恋权位。内心合道则无处不坦途。

5.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

市南子曰:“少君之费〔1〕,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2〕,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返),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3〕累,见有于人者〔4〕忧。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5〕之国。方舟〔6〕而济〔7〕于河,有虚船〔8〕来触舟,虽有惼(褊)〔9〕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10〕歙(xī)〔11〕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12〕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13〕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1〕费:花费。〔2〕崖:岸边。〔3〕有人者:役使他人的人。〔4〕见有于人者:为人所役使的人。〔5〕大莫:广大无边。“莫”,无。〔6〕方舟:两舟相并连。〔7〕济:渡。〔8〕虚船:空船。〔9〕褊:狭小。〔10〕张:撑开。〔11〕歙:收敛,靠拢。〔12〕恶声:骂辱的声音。〔13〕虚己:忘我。

译文:

鲁侯说:“去那里的道路幽静遥远,又不见人烟,我与谁为伴呢?我没有干粮,没有食物,怎么样到达呢?”

市南宜僚说:“减少你的耗费,节制你的欲念,即使没有粮食也够用。你接着就渡过江河,漂向大海。大海放眼望去不见边际,越向前走就越不知尽头。送行的人都从岸边回来了,您也从此远去了!所以说,治理他人的人就要受累,被人所役使的就会忧愁。所以尧既不役使他人,也从不被人役使。我希望能去掉你的牵累,去掉你的忧患,与大道一起遨游在无边的国度。譬如说,两船并排渡河时,突然有条空船撞过来,即使性子再急躁的人也不会发怒。但如果有一个人在那条船上,他就会向船中的人大声呼喊;呼喊一次没听见,呼喊第二次没听见,呼喊第三次时,就会是一顿痛骂了。刚才不发怒而现在发怒,那是因为原来船上没人而现在船上有人。一个人如果能像空船一样无心地遨游于世,那谁还能伤害他呢!”

解说:

无边无际的大海隐喻得道与不得道的限界。过了大海就得道了。怎样才能越过无边无际的大海而得道呢?去除牵累,去除忧患,既没有役使他人之心,也不被人役使(不是让鲁侯不治理国家,而是无为而治,否则就不会以尧为例)。

人们之所以不对空船发火,而对有人的船发火,是因为船原来是空的而现在不是。由此可以推断,人们只会对有我之人发火,不会对无我之人发火。鲁侯如果不执著于国事,以无为方式治国,哪里还会面带忧色呢?

6.北宫奢〔1〕为卫灵公赋敛〔2〕以为钟,为〔3〕〔4〕乎郭〔5〕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县(悬)〔6〕

王子庆忌〔7〕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8〕?”

奢曰:“一之间〔9〕,无敢设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10〕。’侗(tóng)乎〔11〕其无识,傥(tǎng)乎〔12〕其怠疑〔13〕;萃〔14〕乎芒〔15〕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16〕,随其曲傅〔17〕,因其自穷〔18〕,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涂(途)〔19〕者乎!”

〔1〕北宫奢:名奢。居北宫,因以为姓。卫之大夫也(姓北宫)(成玄英)。〔2〕赋敛:征收(陈红映等)。〔3〕为:筑。〔4〕坛:土筑的高台。〔5〕郭:外城。〔6〕县:钟架。〔7〕庆忌:周王之子,周之大夫(成玄英)。〔8〕设:设计。〔9〕一之间:守一无杂念。“一”,纯一,混而为一。〔10〕朴:质朴,指事物的自然本性。〔11〕侗乎:淳朴无知的样子。〔12〕傥乎:无心的样子。〔13〕怠疑:呆滞的样子。〔14〕萃:聚集。〔15〕芒:昏昧不明的样子。〔16〕强梁:桀骜不驯的人。〔17〕曲傅:委屈顺从(陈红映等)。〔18〕自穷: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穷”,尽。〔19〕涂:大道。

译文:

北宫奢为卫灵公募收民财以制造编钟。北宫奢先在城门外修了座高台,三个月就造好了有上下两层的编钟架。

王子庆忌见了问:“先生是用什么办法完成这件事的呢?”

北宫奢说:“我只是一心铸钟,不敢采用什么人为的办法。我曾听说过:‘雕刻又琢磨之后,还要使之归于淳朴的自然状态。’我好似淳朴无识,又像无心呆滞;任百姓离去或前来相助,自己似茫然无知,只是迎来送往;前来的不禁止,离开的不挽留;顺从那些强行反对的,顺随那些愿意支持的,一切任他们自便。所以,我虽然早晚在募收民财,但百姓丝毫感觉不到任何损伤,我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顺应大道的人呢!”

解说:

本段以北宫奢募收造钟的故事隐喻顺其自然者才可能悟道。

北宫奢以自愿的原则募收民财造钟,不与人们争论,人们就不会对此事产生任何反感,因而北宫奢很快地完成了任务。悟道也是一样,顺其自然,就能与事物自身混而为一。混而为一才可能悟道。

7.孔子围于陈蔡之间〔1〕,七日不火食〔2〕

大(太)公任〔3〕往吊〔4〕之曰:“子几死乎?”曰:“然。”

“子恶死乎?”曰:“然。”

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fēn)翂翐(zhì)翐〔5〕,而似无能;引援〔6〕而飞,迫胁〔7〕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8〕。是故〔9〕其行列不斥〔10〕,而外人卒〔11〕不得害,是以〔12〕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智)以惊愚,修身以明汙〔13〕,昭昭乎如揭〔14〕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15〕曰:‘自伐〔16〕者无功,功成者堕(huī)〔17〕,名成者亏。’孰〔18〕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道流〔19〕而不明,居得{德}〔20〕行而不名处〔21〕;纯纯常常〔22〕,乃比〔23〕于狂〔24〕;削迹捐势〔25〕,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26〕,子何喜哉?”

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yì)裘褐(hè)〔27〕,食杼(zhù)〔28〕栗;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1〕孔子围于陈蔡之间:楚昭王召孔子,孔子自鲁聘楚,途经陈蔡二国之间。尼父徒众既多,陈蔡之人谓孔子是阳虎,所以起兵围之(成玄英),可参见《天运》篇的注释。〔2〕火食:生火做饭。〔3〕大公任:名叫任的老者。“大”通“太”,“太公”,对老者的尊称。〔4〕吊:慰问。〔5〕翂翂翐翐:飞行迟缓的样子(陈红映等)。〔6〕引援:跟随(陈红映等)。〔7〕迫胁:身子挨着身子(陈红映等)。〔8〕绪:剩余。〔9〕是故:所以。〔10〕斥:排斥。〔11〕卒:最终。〔12〕是以:因此。〔13〕明汙:显示别人的污秽。〔14〕揭:举。〔15〕大成之人:与心怀成见的小成人相对,指得道的人。成玄英认为是老子。〔16〕伐:夸耀。〔17〕堕:败。〔18〕孰:谁。〔19〕道流:大道流行。〔20〕得{德}:宣颖本为“德”字。〔21〕不名处:不处名。〔22〕纯纯常常:淳朴又平常。〔23〕比:似。〔24〕狂:指随心所欲的人。〔25〕捐势:抛弃权势。“捐”,抛弃。〔26〕不闻:不求名声。〔27〕裘褐:原始粗陋的衣服。“裘”,皮衣服。“褐”,粗麻衣服。〔28〕杼:山栗。

译文:

孔子被围困在陈国和蔡国之间,七天七夜无法生火煮饭。

太公任前去慰问他,说:“你快饿死了吧?”

孔子说:“是的。”

太公任说:“你讨厌死亡吗?”

孔子回答:“是的。”

太公任说:“我来试试说说不死之道。东海有种鸟,名叫意怠。这种鸟,飞行缓慢,好像没有一点本领;总是跟着其他鸟飞行,栖息时又和别的鸟挤在一起;前进时不敢飞在前头,后退时不敢落在后面;饮食时不敢先尝,一定要吃剩下的,所以它不会遭到其他鸟的排斥,而外人也始终无法伤害它,因此能够免除祸患。笔直的树木总是先被砍伐,甜水井总是先被汲干。你用心文饰你的才智惊吓普通人,修养你的品德来彰明别人的浊秽,锋芒毕露好像举着日月在走路,所以不能免除祸患。从前我听得道的人说过:‘自己夸耀的不会成功,功成不退的就会招来失败,名声彰显的就会招来损伤。’谁能够摈弃功名而将其还给众人呢!大道流行而不显露,德行广被于世而不求声名;纯朴而又平常,就像随心所行的狂人;隐匿形迹抛弃权势,不追求功名。因此不会去指责别人,别人也不会指责自己。至人都默默无闻,你为什么喜好名声呢?”

孔子说:“说得好!”于是辞别朋友,离开弟子,逃到山林之中;穿着粗布衣服,吃着橡栗;走进兽群,兽不惊慌;走进鸟群,鸟不乱飞。鸟兽都不讨厌他,何况人呢!

解说:

本段阐明人们只有做到和光同尘(忘我顺物),才能像意怠鸟一样免除祸患,与世人和谐相处。

太公任点拨处于困境中的孔子,做人要像意怠鸟一样,既不超群出众又不脱离群体(《德充符》:“有人之形,无人之情”)。超群出众会显出他人的缺陷,他人就可能产生算计之心;脱离群体,他人也会有伤害自己的机会。孔子听了太公任的忠告,逃到山中,放弃功名利禄的思想,修炼到能与鸟兽为群的境界。他如果再次回到人世,就不会再有陈蔡之患了。

8.孔子问子桑雽(hù)〔1〕曰:“吾再逐于鲁〔2〕,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3〕。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徒友益散,何与(欤)?”

子桑雽曰:“子独不闻假〔4〕人之亡〔5〕与(欤)?林回〔6〕弃千金之璧,负赤子〔7〕而趋〔8〕。或曰:“为其布〔9〕与(欤)?赤子之布寡矣;为其累与(欤)?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10〕也。’夫以利合者,迫〔11〕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12〕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lǐ)〔13〕;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14〕。彼无故〔15〕以合者,则无故以离。”

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翔佯〔16〕而归,绝学捐书,弟子无挹(揖)〔17〕于前,其爱益加进。

〔1〕子桑雽:姓桑,名雽,隐者也(成玄英),可能即为《大宗师》中的子桑户。〔2〕再逐于鲁:鲁昭公时,昭公想除掉季氏势力,而孔子支持昭公,结果失败,所以孔子逃到齐国。鲁定公时,孔子为大司寇。齐人担心鲁国因此强大而危及自身,就送女乐给定公及季桓子,使鲁国君臣无心管理国事,于是,孔子逃到卫国。〔3〕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见《天运》篇注释。〔4〕假:国名。〔5〕亡:逃亡。〔6〕林回:假国逃亡的百姓。〔7〕赤子:婴儿。〔8〕趋:快走。〔9〕布:钱财。〔10〕天属:出于天性。〔11〕迫:被迫。〔12〕相收:相互关照。〔13〕醴:甜酒。〔14〕绝:断绝。〔15〕无故:无缘无故。〔16〕翔佯:逍遥自在。〔17〕挹:拱手礼。

译文:

孔子请教子桑雽说:“我曾两次被鲁国驱逐,在宋国遭受伐树的惊吓,在卫国被禁止居住,在商、周之际走投无路,在陈国和蔡国之间受到围困。我遭受这么多灾祸,亲戚故旧日渐疏远,学生和友人不断离散,这是为什么呢?”

子桑雽回答:“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假国人逃亡的故事吗?有个叫林回的假国人舍弃价值千金的玉璧,只背着婴儿逃跑。有人问他:‘你是为了钱吗?婴儿不值钱;你是怕累赘吗?婴儿比璧玉可累赘多了。舍弃价值千金的玉璧,背着婴儿逃难,这是为什么呢?’林回说:‘我与璧玉是利益关系,我与这个孩子却是本性相连。’以利益结合的,碰到困难就会相互抛弃;本性相连的,遇上困难就会相互依靠。相互依靠与相互抛弃两者相差太远了;再说,君子之间的交情淡如水,小人之间的交情甜如酒;君子淡泊却能亲近,小人甘甜却会利断而绝。那些无缘无故结合的,也会无缘无故地分开。”

孔子说:“我诚心接受您的指教!”于是孔子悠闲自得地慢慢走回去,从此终止讲学,抛弃书籍。弟子不必向他行揖让之礼,可是他们对老师的爱戴之情反而更加深厚了。

解说:

这个故事阐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只有出于自然才真挚可靠。

林回的例子说明,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关系难以长久维持,只有出自本性的关系才是可靠的。以前,孔子四处碰壁,亲戚、朋友和学生日益疏远,这是因为孔子与他们结合的纽带是利益。一旦利益没有了,关系当然疏远。在孔子终止讲学、抛弃书籍之后,学生与他之间就没有利益关系了,他们的情感出于自然,所以更加牢固。

9.异日,桑雽又曰:“舜之将死,真{乃}〔1〕泠{命}〔2〕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缘〔3〕,情莫若率〔4〕。缘则不离,率则不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5〕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6〕。’”

〔1〕真{乃}:王引之认为“迺”(乃)字误为“直”字,再误为“真”字。宣颖本作“其”字。〔2〕泠{命}:唐本为“命”字。“命”,晓示。〔3〕缘:顺。〔4〕率:率真。〔5〕文:修饰。〔6〕不待物:无需依赖它物。

译文:

有一天,桑雽又说:“舜在临死之前,告诫禹说:‘你要谨慎啊!身体最好顺随自然,情感不如率真。顺随自然情感就真挚,率真就不会劳累;情感真挚而不劳神,就无需用虚文礼仪来修饰身体;无需用虚文礼仪来修饰身体,就不必依赖于外物。’”

解说:

身形顺应外物,情感出于率真,就能逍遥自在地与他人混迹在一起。

10.庄子衣大布〔1〕而补之,正(注1)〔2〕緳(xié)〔3〕系履〔4〕而过〔5〕魏王〔6〕。魏王曰:“何先生之惫〔7〕邪?”

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8〕履穿〔9〕,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10〕乎?其得柟(nán)梓豫章〔11〕也,揽蔓〔12〕其枝而王长其间〔13〕,虽羿、蓬蒙〔14〕不能眄(miàn)睨(nì)〔15〕也。及其得柘(zhè)棘枳(zhǐ)枸(gǒu)〔16〕之间也,危行〔17〕侧视〔18〕,振动〔19〕悼栗〔20〕;此筋骨非有加急〔21〕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22〕剖心征〔23〕也夫!”

〔1〕大布:粗布衣。〔2〕正:整(郭嵩焘)。〔3〕緳:麻绳(陈红映等)。〔4〕系履:系鞋子。〔5〕过:过访。〔6〕魏王:魏惠王。〔7〕惫:潦倒的样子。〔8〕弊:破旧。〔9〕穿:破。〔10〕腾猿:跳跃的猿。〔11〕柟梓豫章:几种名贵的树木。〔12〕揽蔓:抓住(陈红映等)。“揽”,把捉。“蔓”,牵引。〔13〕王长其间:在其间称王称长。〔14〕羿、逢蒙:都是古代善射的人。“逢蒙”,后羿的弟子。〔15〕眄睨:斜视。〔16〕柘棘枸枳:都是长刺的树木。“柘”、“枸”、“枳”,都是带刺的树木。“棘”,酸枣。“枸”,枸杞。〔17〕危行:小心行走。〔18〕侧视:不敢正视。〔19〕振动:发抖。〔20〕悼栗:战栗。〔21〕加急:僵硬不灵活。〔22〕见:被。〔23〕征:证实。

(注1)正:陈鼓应认为应为“以”字。

译文:

庄子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用麻绳绑着鞋子,去见魏王。魏王说:“先生为什么如此萎靡呢?”

庄子说:“是贫穷,不是萎靡。读书人有道德而不能施行,才是萎靡;至于衣服破旧、鞋子破烂,那是贫穷,而不是萎靡。这就是所谓的生不逢时呀。君王难道没有看见过跳跃的猿猴吗?当它们在楠、梓、豫、章这些大树上时,可以攀援树枝而称王称长于其间,即便是羿和逢蒙这样的神箭手也不能加害于它们。可到了柘、棘、枳、枸这些带刺的树丛中,它们就要小心谨慎,左顾右盼,恐惧得发抖;这不是筋骨变得僵硬而不再灵活了,而是所处的形势不利,无法施展它们的本领。现在处在君昏臣乱的时代,要想不萎靡,怎么可能呢?比干被纣王剖心而死不就是最好的例证吗?”

解说:

本段阐明得道者应该顺随情势逍遥处世。

得道者顺其自然而为,天下有道就实现自己的想法,天下无道就只求保全性命。庄子处在君昏臣乱的时代,只能保全性命,贫穷就是自然的了。但他并不因此而不逍遥,所以不是萎靡。

11.孔子穷于陈蔡之间〔1〕,七日不火食〔2〕,左据〔3〕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猋(biāo){焱}〔4〕氏之风〔5〕,有其具〔6〕而无其数〔7〕,有其声而无宫角(jué)〔8〕,木声与人声,犁然〔9〕有当〔10〕于人之心。

颜回端拱〔11〕还(旋)目〔12〕而窥之。仲尼恐其广己〔13〕而造大〔14〕也,爱己而造哀〔15〕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16〕难。无始而非卒〔17〕也,人与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

〔1〕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事见《天运》篇。〔2〕火食:生活做饭。〔3〕据:靠着。〔4〕猋{焱}:王先谦认为“猋”应为“焱”字。“焱氏”,神农也(成玄英)。〔5〕风:民歌(陈红映等)。〔6〕具:音乐器具。〔7〕数:节奏。〔8〕宫角:古代五音中的两个音调。〔9〕犁然:栗然,受惊的样子(陈红映等)。〔10〕当:相合。〔11〕端拱:端正拱手。〔12〕还目:转动眼睛。〔13〕广己:张扬自我。〔14〕造大:夸大。〔15〕造哀:造成哀痛。〔16〕益:人为添加。〔17〕卒:终。

译文:

孔子被困于陈国、蔡国之间,七天无法生火做饭。孔子左手靠着枯树,右手敲着枯枝,唱起了神农时代的歌,虽有敲击的器具而没有音乐的节奏,有敲击的声响而没有音律,但敲木声和唱歌声听起来还是娓娓动听,使人感到非常舒适。

颜回恭敬地站着,转过眼来看着孔子。孔子担心颜回把自己的问题人为地扩大,看得太严重,由于过分爱惜自己而陷于哀伤,就说:“颜回呀,不受到自然的损害相对容易,不接受人的帮助却相当困难。世事没有什么不是开始就意味着结束的,人与自然都是一样的。现在唱歌的人又是谁呢?”

解说:

第十一至十五段阐述得道者应以顺其自然的心态对待世俗的沧桑变化。

得道者忘我而顺随外物。面对困境,孔子自己能坦然处之,但他担心颜回将问题扩大,乃至夸大,因受困而爱惜自己以致内心悲伤。因此,孔子讲出以下一番自然之理开导颜回。

12.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

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zhì)〔1〕不行〔2〕,天地之行也,运物(注1)〔3〕之泄〔4〕也,言与之偕逝〔5〕之谓也。为人臣者,不敢去之。执〔6〕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

〔1〕桎:塞。〔2〕不行:不通达。〔3〕运物:运物者,指自然造化。〔4〕泄:发动(陈红映等)。〔5〕偕逝:一起变化。〔6〕执:遵守。

(注1)物:陈碧虚引江南古藏本作“化”字。

译文:

颜回说:“请问不受自然的损害还算容易是什么意思?”

孔子说:“饥渴寒暑,穷困潦倒,这是天地运行,万物流转的自然结果,就是说要顺随自然的变化。譬如做臣子的,不敢违背国君的旨意。执守臣子之道的尚且如此,何况是对待自然呢!”

解说:

本段阐述上文不受自然的损害还算容易的含义。

自然的变化是人无法掌控的,因而面对自然的变化,人们比较容易接受。只要能接受自然的变化,就不会受其伤害,所以说,不受自然的损害还算容易。

13.“何谓无受人益难?”

仲尼曰:“始用〔1〕四达〔2〕,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其在外〔3〕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智)于鷾(yì)鸸(ér)〔4〕,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5〕,虽落其实〔6〕,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7〕诸人间,社稷〔8〕存焉尔。”

〔1〕用:运用。〔2〕四达:处处顺利。〔3〕其在外:在命运之外,意为不属于我本分之内的。〔4〕鷾鸸:燕子。〔5〕不给视:不多看。“给”,足,多(曹础基)。〔6〕实:指食物(陈红映等)。〔7〕袭:钻进。〔8〕社稷:燕子的窝。

译文:

颜回又问:“不接受他人的帮助很难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说:“开始涉世就被任用,一切都非常顺利,爵位和俸禄源源不绝而来。这些外物带来的好处,与自己的天性没什么关系,而是我的偶然机遇带来的。君子不抢劫,贤人不偷窃。自己去获取这些外在的东西,是为了什么呢?所以说,鸟类没有比燕子更聪明的了,燕子看见不适合停留的地方,就不再看第二眼,即使掉落了口中的食物,也舍弃而飞走。燕子虽然这么害怕人,却仍然进入人的屋里,这是因为自己的巢窠建在那里。”

解说:

本段与上一段阐述即使是得道者也难免遭遇世俗的困境,以提醒颜回不要将问题夸大。

得道者顺随外物,因而容易做到不受自然的损害(见上一段)。但得道者也要生活在世俗之中,就像聪明而谨慎的燕子也要将巢窠建在人的屋子里一样。世俗的纷纭变化既会使人陷入困境,又会给人带来好处。其中,有些人一涉世就享受世俗带来的好处,爵位和俸禄源源不绝;有些人则会陷入困境,譬如孔子在陈国、蔡国之间的遭遇。所以说,不接收他人的助益难,完全避免陷入世俗的困境也难。既然如此,又何必将自己的困境过于夸大呢?

14.“何谓无始而非卒?”

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1〕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1〕禅:代替。

译文:

颜回又问:“没有什么不是开始也意味结束是什么意思?”

孔子说:“万物变化无穷,不知道谁会是替代者,怎么知道是结束?怎么知道是开始呢?我们只需谨守自然之道就是了。”

解说:

事物变动不居,此刻的事物不知下一刻会变成什么样子;无所谓结束,无所谓开始。因而人只能顺随自然的变化。这是孔子在安慰颜回,正如灾难的来临不可预测一样,灾难的消除也无法预测,说不定困境马上就解除了,不必悲伤。

15.“何谓人与天一邪?”

仲尼曰:“有人〔1〕,天也;有天〔2〕,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3〕体逝〔4〕而终矣!”

〔1〕人:人为。〔2〕有天:保持天性。〔3〕晏然:安然。〔4〕体逝:体现天道的自然变化(曹础基)。

译文:

颜回又问:“人与自然都是一样的是什么意思?”

孔子说:“人为的,是出于自然;自然的,也是出于自然;人不能保持自然的本性,也是由天性所决定的。只有圣人能始终安然地顺随自然的变化!”

解说:

不能保持本性的非得道者是由自身的本性所决定的,得道者顺随自然,也是出于其自然的本性。既然如此,何不顺其自然?何必悲伤呢?

16.庄周游于雕陵〔1〕之樊(藩)〔2〕,睹一异鹊〔3〕自南方来者,翼广〔4〕七尺,目大运寸〔5〕,感〔6〕周之颡(sǎng)〔7〕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8〕不逝〔9〕,目大不睹?”蹇{褰}〔10〕裳躩(jué)步〔11〕,执弹而留〔12〕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蜋执翳(yì)〔13〕而搏〔14〕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15〕。庄周怵然〔16〕曰:“噫!物固相累〔17〕,二类相召〔18〕也!”捐〔19〕弹而反(返)走,虞人〔20〕逐而谇(suì)〔21〕之。

庄周反(返)入,三月(注1)不庭〔22〕。蔺且(jū)〔23〕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

〔1〕雕陵:栗园名也(成玄英)。〔2〕樊:篱笆。〔3〕异鹊:不寻常的鸟雀。〔4〕广:长度。〔5〕运寸:犹言目大径寸耳(王念孙)。〔6〕感:触。〔7〕颡:额。〔8〕殷:大。〔9〕逝:往,指飞走。〔10〕蹇{蹇}:陈碧虚《庄子阙误》为“褰”字,提起衣服。〔11〕躩步:快走。“躩”,疾行。〔12〕留:等待机会。〔13〕执翳:举臂(陈红映等)。〔14〕搏:捕。〔15〕真:自身的本性。〔16〕怵然:惊惧的样子(方勇)。〔17〕累:牵累。〔18〕相召:相互招引。〔19〕捐:弃。〔20〕虞人:管理栗园的人。〔21〕谇:责骂。〔22〕不庭:不出门庭。〔23〕蔺且:庄子的弟子。

(注1)月:王念孙等人认为“月”字应为“日”字,理由是下文的“顷间”不可能为三月。

译文:

庄子到雕陵的栗林里游玩,看见一只怪鹊从南方飞来,翅膀有七尺宽,眼睛直径达一寸,它掠过庄子的额头落在栗林里。庄子说:“这是什么鸟呀,翅膀虽然大却飞不远,眼睛虽然大却看不清?”于是,庄子提起衣裳快步跟了过去,拿着弹弓,伺机发弹。这时,突然看见一只蝉,正在浓荫下舒服地歇息而忘记了自身的安危;一只螳螂以树叶作隐蔽,正打算见机扑向蝉,看见眼前的利益也忘记了自身的安全;那只怪鹊一心盯着螳螂准备下手,见到眼前的利益就忘了自己的自然生命。庄子惊恐地说:“唉!万物原本就是这样相互牵连的,这是因为利害而彼此在招引的呀!”于是扔掉弹弓,掉头就跑,这时看守栗园的人在后面追赶,边赶边骂。

庄子回到家中,接连三天心中不快。弟子蔺且问他说:“老师最近为什么总是看起来不开心呢?”

解说:

本段从反面阐明得道者应以无利害之心面对世俗利益。

以利害为行动的标准,那么万物都处于相残之中。已得道的庄子也因一时好奇而丧失了自性,被看园子的人辱骂,所以感到不痛快。

17.庄周曰:“吾守形〔1〕而忘身,观于浊水〔2〕而迷于清渊〔3〕。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令。’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4〕,吾所以不庭也。”

〔1〕守形:追逐外物。〔2〕浊水:追逐鸟雀等沉于利害的行为。〔3〕清渊:指天性。〔4〕戮:侮辱。

译文:

庄子说:“我追逐外物却忘记了自身,只看见浊水反而忘了清渊。而且我听老师说过:‘到一个地方,就遵从那里的风俗习惯。’现在,我来到雕陵栗园游玩却忘记了自身,因怪鸟碰上了我的额头,就追到栗林而忘了我自己的真性,管园的人又来责骂我,所以我才不开心呀。”

解说:

得道者处世,既然不排斥浊水,也不迷恋清渊。庄子来到雕陵栗园,因怪鹊一事(浊水)而忘了清渊(本性),忘了当地的规矩,所以被管园人辱骂。

18.阳子(注1)〔1〕〔2〕宋,宿于逆旅〔3〕。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4〕,恶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5〕对曰:“其美〔6〕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

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心}〔7〕,安〔8〕往而不爱哉!”

〔1〕阳子:姓阳,名朱,字子居,秦人也(成玄英)。〔2〕之:往。〔3〕逆旅:旅店。〔4〕恶:丑。〔5〕小子:旅店主人。〔6〕自美:自以为美。〔7〕行{心}:《韩非子·说林上》“行”为“心”字。〔8〕安:哪里。

(注1)阳子:《列子·黄帝》作“杨朱”。

译文:

阳子前往宋国,途中住宿在一家旅店里。旅店老板有两个妻妾,一个长得非常漂亮,另一个长得很丑,长得很丑的受到老板的宠爱,长得漂亮的却被冷落。阳子询问其中的缘由,旅店老板回答:“长得漂亮的自以为漂亮,但我不觉得她漂亮;长得丑的自以为丑,但是我不觉得她丑。”

阳子说:“弟子们要记住!行善而没有行善之心,到哪里不受欢迎呢!”

解说:

本段阐明得道者应以“为善无近名”(《养生主》,意为做世人所认为的善事却没有为善之心)的态度栖息在世俗社会之中。

长得漂亮的妾如果自己没有漂亮之心,心中自然就不会有烦恼。同样,做善事而没有求名声之心,那么无论他人怎么看待,自己都能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