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2 达 生
达 生

“达生”,畅达生命之情。本篇阐述“弃事”、“遗生”(抛开无谓的世俗之事,将生命置之度外)、“与天为一”(与外物融为一体)的“形全精复”(形体健全,精神充足)的养生思想。

本篇分为两大部分。第一大部分为理论部分(从开头至“以相天”)阐释“弃事”、“遗生”的养生思想,包括两个小部分。第一小部分(从开头至“不免矣”)阐述养生的关键不在于养形,更不在于物质。第二小部分(从“夫欲免”至“以相天”)阐述养生的关键在于“弃事”、“遗生”。

第二大部分(从“子列子”至末尾)用十二个故事阐发第一大部分的思想。第一个故事(从“子列子”至“以其真”)阐释至人“弃事”(抛开无谓的世俗之事),顺随外物心静气和,避免与外物冲突,逍遥自在于世。第二个故事(从“仲尼适”至“之谓乎”)阐述只有做到“弃事”而不追逐外物的人才可能悟道。第三个故事(从“颜渊问”至“者内拙”)根据第一大部分“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畅达生命真实情况的人,就不会去追求生命所不需要的东西)的观念阐述只有做到齐物(无物、无是非)才能自在逍遥地处世。第四个故事(从“田开之”至“者过也”)根据第一大部分“弃事”的观念阐述如何处世才能做到养生。第五个故事(从“祝宗人”至“者何也”)阐发第一大部分不追逐世俗的荣华富贵(否则就跟猪差不多)的“弃事”养生思想。第六个故事(从“桓公田”至“之去也”)阐发第一大部分“弃世则无累”(抛却无谓的世事就没有拖累)的含义。第七个故事(从“纪渻子”至“反走矣”)以隐喻方法阐释能做到第一大部分的“形全精复”的养生思想。第八个故事(从“孔子观”至“命也”)阐发能做到前文的“与天为一”(能与事物融为一体)就能如庖丁一样由技能进入道的层面。第九个故事(从“梓庆削”至“其是与”)阐发第一大部分“精而又精反以相天”(保养精神至本原状态就能反过来辅助自然)的含义,也可以看作是修道的过程,即由忘爵禄到忘毁誉,最后忘形体。第十个故事(从“东野稷”至“故曰败”)通过东野稷驾车的故事阐发第一大部分只有“与天为一”才能做到“形全精复”的养生思想。第十一个故事(从“工倕旋”至“之适也”)以工倕画画为例显示“与天为一”才能“形全精复”的养生思想。第十二个故事(从“有孙休”至末尾)从反面阐发第一大部分“弃事则形不劳”的养生思想,同时阐述教人也应“与天为一”、因材施教。

1.达〔1〕〔2〕之情〔3〕者,不务〔4〕生之所无以为〔5〕;达命之情者,不务知{命}〔6〕之所无柰何。

〔1〕达:通达。〔2〕生:生命。〔3〕情:真实情况。〔4〕务:追求。〔5〕无以为:做不到。〔6〕知{命}:《弘明集·正诬论》中为“命”字。

译文:

知道生命真相的人,就不会去追逐对生命无用的东西;知晓命运真相的人,就不会去追逐注定得不到的东西。

解说:

本段提出的养生要诀是不去追求自己生命所不需要的东西。

2.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1〕,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2〕,其去〔3〕不能止〔4〕。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5〕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6〕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

〔1〕离形:离开身体,指死亡。〔2〕却:拒绝。〔3〕去:离开。〔4〕止:留。〔5〕养形:保养形体。〔6〕奚:哪里。

译文:

养活形体首先需要一定的物质条件,但物质丰富而身体没有保养好的时有发生;保有生命首先要使形体不丧失,但形体在而生命丧失的时有发生。生命来时无法拒绝,去时无法挽留。可悲啊!世俗的人以为保养好了身体就可以保有生命;然而保养好身体不足以保有生命,那么,世间除了保养好身体之外还有什么事情值得去做呢!虽然不值得做,但又不得不做,那就不免于劳累了。

解说:

本段阐述养生的关键不在于养形,更不在于物质,而在于顺生命之自然。

有生命必须有形体,有形体必须有物质条件。反之却不一定。有物质条件不一定能养活身体,有形体也不一定有生命。因此,追求物质条件和保有形体不等于养生。生命是自然的,来时无法拒绝,去时无法阻挡,所以,真正的养生者要顺随生命之自然,不追求那些不必要的东西。

3.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1〕。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2〕,正平则与彼〔3〕更生〔4〕,更生则几〔5〕矣。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6〕。夫形全精复〔7〕,与天为一〔8〕。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9〕;精而又精,反以相〔10〕天。

〔1〕弃世:抛弃世俗之事。〔2〕正平:心正气和。〔3〕彼:指自然。〔4〕更生:日新也(成玄英),循环推移。〔5〕几:接近于(大道)。〔6〕精不亏:精神不消耗。〔7〕精复:精神恢复。〔8〕为一:混为一体。〔9〕能移:能随自然变化。〔10〕相:帮助。

译文:

要想避免为形体所累,不如抛却无谓的世俗之事。抛却无谓的世俗之事,就没有劳累了。没有劳累,心态就会平和,心态平和就能顺随自然,顺随自然就接近于大道了。为什么要抛开无谓的世俗之事?为什么要将生命置之度外?抛开了无谓的世俗之事,身体就不会劳累;将生命置之度外,精神就不会亏损。身体轻松,精神充足,就能与自然融为一体了。天地是产生宇宙万物的根源,天、地相合就会生成万物,天、地离散就归于无物。身体与精神两者都不亏损,就能顺随自然的变化;保养精神至本原状态,就能反过来辅助自然。

解说:

本段阐述养生的关键在于“弃事”、“遗生”(抛开无谓的世俗之事,将生命置之度外)。

既然养生的关键在于不刻意养生,而要顺生命之自然,那么就要抛却无谓的世俗之事,将生命置之度外,才能达到保养精神、与自然为一体的目的。

4.子〔1〕列子问关尹〔2〕曰:“至人潜行〔3〕不窒〔4〕,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慄)〔5〕。请问何以至于此?”

〔1〕子:对列御寇的尊称。〔2〕关尹:姓尹,名喜,字公度,为函谷关令,故曰关令尹真人(成玄英)。〔3〕潜行:潜入水而行。〔4〕窒:窒息。〔5〕栗:恐惧。

译文:

列子问关尹:“至人潜行在水中不会感到窒息,踩到火上也不会受到灼伤,行走在最高处也不会感到害怕。请问他们为什么能达到这样高的境界呢?”

解说:

第四至六段这个故事阐述至人能“弃事”(抛开无谓的世俗之事),顺随外物心静气和,避免与外物冲突,逍遥自在于世。

至人忘我、无物,顺随水、火之自然本性,眼中没有最高处、最低处,因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行走到最高处也不会害怕。

5.关尹曰:“是〔1〕纯气〔2〕之守也,非知(智)巧果敢之列〔3〕。居〔4〕,予语女(汝)!凡有貌象〔5〕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6〕?夫奚足以至乎先〔7〕?是形〔8〕〔9〕而已。则物之造〔10〕乎不形〔11〕而止乎无所化〔12〕,夫得是而穷〔13〕之者,物焉得〔14〕而止焉〔15〕!彼将处乎不淫〔16〕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17〕,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18〕,养其气,合其德〔19〕,以通乎物之所造〔20〕。夫若是者,其天守全〔21〕,其神无(隙)〔22〕,物奚自〔23〕入焉!

〔1〕是:这。〔2〕纯气:纯和之气。〔3〕列:同类。〔4〕居:坐下。〔5〕貌象:外貌形象。〔6〕相远:相差很大。〔7〕先:物之先,指无物状态。〔8〕形:依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江南古本补。〔9〕色:形色,即可以见到的东西。〔10〕造:产生。〔11〕不形:无形的,指道。〔12〕无所化:不为他物所化育,而化育他物。〔13〕穷:通晓。〔14〕焉得:哪能。〔15〕焉:于此(曹础基)。〔16〕淫:过度。〔17〕无端之纪:指大道。“端”,端绪。“纪”:纲纪。〔18〕壹其性:使心性纯一(曹础基)。〔19〕合其德:其德性与自然合一。〔20〕物之所造:自然也(成玄英)。〔21〕全:健全。〔22〕郤:缝隙。〔23〕自:从。

译文:

关尹说:“这是因为他们保持着纯和之气的缘故,而不是靠智巧、果敢之类的手段所能做到的。请坐下,我来告诉你。凡是具有形象、声色的,都属于物的范围,物与物之间为什么相差这么大呢?物(即得道的人)怎么能达到有物之先的境界呢?物只不过是形色而已。而有形之物是从无形之中产生的,并终止于不为他物所化育的状态。如果能领悟这些并且能加以彻底通晓的,外物怎么能妨碍他呢!他将自然的分寸,藏心于无首无尾的大道中,遨游在无终无始的万物里。专一其本性,保持其元气,使德性与自然相通。像这样的人,其自然天性不失,精神凝聚,外物又怎么能侵害他呢!

解说:

外物都有形象、声色,道则是无形的,不为他物所化育。至人领悟了这一点,就能养性静气,与外物混而为一,但心中有自然的分寸,因而不与外物相冲突。

6.“夫醉者之坠车,虽疾〔1〕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2〕与人异,其神全〔3〕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遌(遏)〔4〕物而不慴〔5〕。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复雠(chóu)〔6〕者不折镆(mò)干〔7〕,虽有忮(zhì)心〔8〕者不怨飘瓦〔9〕,是以天下平均〔10〕。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11〕,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12〕生。不厌〔13〕其天,不忽于人,民几〔14〕乎以其真〔15〕!”

〔1〕疾:伤。〔2〕犯害:受伤(曹础基)。〔3〕神全:精神健全。〔4〕遌:遇到(曹础基)。〔5〕慴:害怕。〔6〕雠:仇。〔7〕镆干:镆耶、干将,都是古代名剑。〔8〕忮心:忌恨之心(曹础基)。〔9〕飘瓦:飘落的瓦片。〔10〕平均:平等。〔11〕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不虑而知,开天也;知而后感,开人也(郭象)。〔12〕贼:害。〔13〕厌:满足。〔14〕几:尽。〔15〕以其真:按照自然本性行事。

译文:

“如果醉酒的人从车上摔下来了,即使他受伤了也不会摔死。虽然他的骨节与别人没有差别,但伤害却与别人不同,这是因为他此时的精神完全处于无得无失的状态。乘车时不会有知觉,坠车时也不会知觉,他的心里全然没有死生惊惧之情,所以出了意外状况也感觉不到害怕。靠酒醉而精神保全的人尚且能如此,何况那些顺随自然而获得精神保全的人呢?圣人藏精神于自然之中,所以外物不能伤害他。复仇的人不会折断对方的镆铘剑,即使心中有恨,也不会去抱怨伤害他的瓦片,因而天下就能保持安宁。因此,没有战争的混乱,也没有杀戮的处罚,就是缘于这个道理。不要开启人心的智巧,而要开启自然的天性。开启自然的天性就开启了自然的德性;开启人心的智巧就会残害生命。不厌恶自然的东西,不忽视人为的东西,百姓就能返朴归真了!”

解说:

本段以三个例子加以说明。

醉酒的人从车上摔下来时,因为感觉不到危险,所以不惊慌,完全顺从外物,反而摔得不重;复仇的人对对方的宝剑没有好恶之情,心中有恨的人也不会怪罪自然落下的瓦片,因而不会去折断宝剑、怪罪瓦片。因此,人只要顺其自然(即开启自然的东西),不对他人产生好恶之情(即不忽视人为的),就能避免冲突,不仅自己不受伤害,而且百姓慢慢返朴归真。

7.仲尼适楚,出〔1〕于林中,见痀(gōu)偻(lóu)〔2〕者承〔3〕蜩(tiáo)〔4〕,犹掇〔5〕之也。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

曰:“我有道也。五六月〔6〕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zī)铢(zhū)〔7〕;累三〔8〕而不坠,则失者十一〔9〕;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10〕也,若厥株〔11〕〔12〕;吾执臂〔13〕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14〕,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

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注1)于神,其痀偻丈人〔15〕之谓乎!”

〔1〕出:经过(曹础基)。〔2〕痀偻:驼背(曹础基)。〔3〕承:用竿子粘取。〔4〕蜩:蝉。〔5〕掇:拾。〔6〕五六月:指练习五六个月。〔7〕锱铢:古时极轻的重量单位,比喻很少。〔8〕累三:即“累丸三”(曹础基),积累三个丸。〔9〕十一:十分之一。〔10〕处身:站在那里。〔11〕厥株:树墩(曹础基)。“橛”,断木。〔12〕拘:谓斫残枯树枝也(郭象)。〔13〕执臂:用臂执竿。〔14〕不反不侧:不左顾右盼。〔15〕丈人:对老人的尊称。

(注1)凝:俞樾、马叙伦认为应为“疑”字。

译文:

孔子前往楚国,经过一片树林的时候,看到一位驼背的老人在用竿子粘知了,好像在地上捡起东西一样容易。

孔子说:“你真是太灵巧了!有什么诀窍吗?”

驼背老人说:“我有自己的诀窍。经过五到六个月的练习,竿头上叠起的两个小球不掉下来,那么粘知了时失手的情况就会很少;叠起三个小球而不会掉下来,那么粘知了时失手的情况就不会超过十分之一;等到可以叠起五个小球而不掉下来的时候,那么粘知了就像拾东西一样容易。我站在那里如同木桩;举起的手臂,就像枯枝;天地虽然广大,万物虽然众多,我只知道知了的翅膀。从不左顾右盼,绝不因外物而分散我对知了的翅膀的注意力,怎么会粘不到知了呢!”

孔子转身对弟子们说:“做事专心致志,就有如神明,说的就是这位弯腰驼背的老人啊!”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只有做到“弃事”(抛开无谓的世俗之事)而不追逐外物的人才可能悟道。

粘知了老人用心专一,聚精会神,所以能成功。这说明不追逐(心中执著的)外物,而顺随外物自身的变化,才可能悟道(有如神明)。

8.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1〕乎觞(shāng)深〔2〕之渊,津人〔3〕操舟〔4〕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sù)能〔5〕。若乃〔6〕〔7〕没(mò)人〔8〕,则未尝见舟而便〔9〕操之也。’吾问焉而不吾告〔10〕,敢问何谓也?”

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11〕也。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12〕,视舟之覆〔13〕犹其车却〔14〕也。覆却万方〔15〕陈乎前〔16〕而不得入其舍〔17〕,恶(wū)往〔18〕而不暇〔19〕!以瓦注〔20〕者巧〔21〕,以钩〔22〕注者惮〔23〕,以黄金注者殙(hūn)〔24〕。其巧一也,而有所矜〔25〕,则重外〔26〕也。凡外重者内拙〔27〕。”

〔1〕济:渡。〔2〕觞深:渊名。〔3〕津人:摆渡的人。〔4〕操舟:撑船。〔5〕数能:很快掌握。“数”,快。〔6〕若乃:假如,如果。〔7〕夫:那。〔8〕没人:能潜水的人。〔9〕便:轻巧。〔10〕不吾告:即不告吾(曹础基),不告诉我。〔11〕忘水:不把水放在心上。〔12〕陵:山丘。〔13〕覆:翻船。〔14〕却:退。〔15〕万方:各种景象。〔16〕陈乎前:在眼前显现。〔17〕舍:住宅,这里指心。〔18〕恶往:往哪儿。“恶”,哪里。〔19〕暇:闲暇,指从容自得。〔20〕注:下赌注。〔21〕巧:轻松灵巧。〔22〕钩:带钩。〔23〕惮:害怕。〔24〕殙:内心慌乱。〔25〕矜:珍惜。〔26〕重外:看重外物。〔27〕内拙:内心笨拙。

译文:

颜渊请教孔子说:“我曾经过一处名叫觞深的深渊,摆渡者划船的技术娴熟如神。我问他:‘划船的技艺可以学吗?’摆渡者说:‘可以。会游泳的人很快就能学会。那些能潜水的人,即使没有见过船也能马上学会划船。’我问他这是什么原因,他不告诉我。请问老师,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回答:“会游泳的人之所以很快就能学会,是因为他忘了水的存在;至于能潜水的人,虽然他不曾见过船也能马上划船,但他将深渊看作丘陵,把翻船看作倒车。翻船、倒车的各种状况都呈现在他的眼前,也不能扰乱他的内心,达到这种境界,他到哪里不轻松自如呢!用瓦片作赌注的人,技巧就会高超;用带钩作赌注的人,就会心存恐惧;用黄金作赌注的人,就会头脑不清。赌博的技巧是一样的,但是有所顾忌,就将外物看得过重。凡是看重外物的,心思就一定会笨拙。”

解说:

这个故事根据前文“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畅达生命真实情况的人,就不会去追求生命所不需要的东西)的观念阐述只有做到齐物(无物、无是非)才能逍遥自在地处世。

善于游泳的人不在意水,说明心中无物,因而学起来就快;能潜水的人对船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不动心,说明心中无是非,因而学起来轻松自在。轻松自在就能很快学会驾船。这就像赌博一样,赌博者对小的赌资不在意,因而技巧高超;对大的赌资在意(即容易追逐外物),就可能慌乱,难以发挥正常的水平。

9.田开之〔1〕见周威公(注1)〔2〕。威公曰:“吾闻祝肾〔3〕学生〔4〕,吾子〔5〕与祝肾游,亦何闻焉?”

田开之曰:“开之操拔篲(huì)〔6〕以侍门庭,亦何闻于夫子!”

威公曰:“田子无让〔7〕,寡人愿闻之。”

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

威公曰:“何谓也?”

〔1〕田开之:姓田,名开之。〔2〕周威公:东周王。〔3〕祝肾:姓祝名肾。〔4〕学生:学养生之道。〔5〕吾子:尊称,相当于“您”。〔6〕篲:扫帚(曹础基)。〔7〕让:谦虚。

(注1)周威公:崔譔本为“周威公竃”,“竃”应是威公名。

译文:

田开之晋见周威公,威公对田开之说:“我听说祝肾在学习养生之道,你又跟祝肾学习,曾听到过什么吗?”

田开之说:“我只是拿着扫帚做些打扫门厅的工作,哪能从先生那里得到什么教导呢?”

威公说:“田先生不要谦虚,我很希望听听有关养生的道理。”

田开之说:“我听老师说过:‘会养生的人,就像牧羊一样,看到落后的羊就用鞭子催赶催赶。’”

周威公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解说:

第九至十一段这个故事根据前文“弃事”(抛开无谓的世俗之事)的观念阐述如何处世才能做到养生。

10.田开之曰:“鲁有单(shàn)豹〔1〕者,岩居而水饮〔2〕,不与民共利〔3〕,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4〕者,高门〔5〕县(悬xuán)薄〔6〕,无不走{趋}〔7〕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

〔1〕单豹:姓单名豹。〔2〕水饮:饮山泉水。〔3〕共利:争利。〔4〕张毅:姓张名毅。〔5〕高门:富贵之家。〔6〕县薄:悬挂竹帘的小户人家,指贫困之家。〔7〕走{趋}:《吕览》、《淮南子》“走”为“趋”字。

译文:

田开之说:“鲁国有个人,名叫单豹,隐居在岩洞中,只饮用泉水,不与别人争利,活到七十岁了,面色还像婴儿一样;不幸遇到了饿虎,就被饿虎吃掉了。另有一个人,名叫张毅,无论是高门大户,还是贫苦之家,无不往来应酬,结果四十岁就患内热病死了。单豹调养内心,却被老虎吃掉身体;张毅保养外在的,却被疾病从内部侵害致死。这两个人,都没有鞭赶那些落后的羊群。”

解说:

单豹注重内在的养生,顺随身体之自然,但没有顺随外在的习俗,与世人隔离,所以虽然保养了身体,但为外物所侵害;张毅顺随世俗,但不知道简化习俗(得道者要简化习俗,参见《大宗师》“颜回问仲尼孟孙才”故事)而为,而是与每个人都往来应酬。所以,他没有照顾好外在的,最后过度劳累而死。单豹的离群索居和张毅的过度应酬都是落后的羊群。

11.仲尼曰:“无入而藏〔1〕,无出而阳〔2〕,柴立其中央〔3〕。三者若得,其名必极〔4〕。夫畏涂(途)〔5〕者,十杀一人,则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6〕而后敢出焉,不亦知(智)乎!人之所取(注1)畏〔7〕者,衽(rèn)席〔8〕之上,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

〔1〕无入而藏:不要脱离世俗,像单豹那样。〔2〕无出而阳:不要太过出头露面,像张毅那样。“阳”,显。〔3〕柴立其中央:像柴木那样不随波逐流。〔4〕极:极致,指道。〔5〕畏涂:害怕途中危险。〔6〕盛卒徒:人数众多。〔7〕取畏:自取危险的事(陈红映等)。〔8〕衽席:睡觉的地方,指色欲之事。

(注1)取:江南古藏本为“最”字。

译文:

孔子说:“不要(像单豹那样)进入荒山野岭把自己隐藏起来,也不要(像张毅那样)在人世间处处显露张扬,而要像槁木一样(无心)不偏不倚。如果做到了这三点,就可称之为至人。那种危险的路段,十人中有一人被杀,那么父子兄弟就会相互警戒,一定等到人多时才敢经过,这不是很明智吗!人该害怕的,就是枕席上的(过分淫荡)和饮食上的(过度奢靡);却不知道对这些加以警惕,这实在是大过错呀。”

解说:

得道者既不刻意避世,也不追逐身外之物,无心地对待一切。一般人知道防范身外之物,但疏于防范内在的侵害。这是因为身外之物比较容易防范,就像旅途中遇到强盗,十人中有一人被杀,人们自然知道提高警惕;而内在的侵害如过分淫荡、过度饮食等不容易立即发现其危害。

12.祝宗人〔1〕元{玄}〔2〕端以临〔3〕牢筴(zhà)〔4〕,说(shuì)彘(zhì)〔5〕曰:“汝奚恶〔6〕死?吾将三月豢(huàn)〔7〕汝,十日戒,三日齐(斋)〔8〕,藉白茅〔9〕,加汝肩尻(kāo)〔10〕乎雕俎(zǔ)〔11〕之上,则汝为之乎?”为彘谋〔12〕,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措)〔13〕之牢筴之中,自为谋,则苟〔14〕生有轩冕之尊,死得于腞(篆zhuàn)〔15〕楯(shǔn)〔16〕之上、聚偻〔17〕之中则为之。为彘谋则去〔18〕之,自为谋则取之,所异彘者何也?

〔1〕祝宗人:即祝人、宗人,都是祭祀官员。〔2〕元{玄}:《续古逸丛书》中为“玄”字。“玄”,黑色。“玄端”,黑色的衣服。〔3〕临:近。〔4〕牢筴:猪栏(陈红映等)。“筴”,木栅。〔5〕彘:猪。〔6〕奚恶:为何厌恶(死)。“奚”,为何。〔7〕豢:养。〔8〕齐:斋戒。〔9〕藉白茅:垫上茅草。“藉”,垫。〔10〕尻:屁股。〔11〕雕俎:雕有花纹的盛肉器(曹础基)。〔12〕谋:打算。〔13〕错:放置。〔14〕苟:如果。〔15〕腞:画饰(陈寿昌)。〔16〕楯:柩车。〔17〕聚偻:棺材。“聚”,堆积。“偻”,棺之装饰(陈寿昌)。〔18〕去:抛弃。

译文:

祭祀官身穿黑色礼服来到猪圈边,对猪说:“你为什么怕死呢?我花三个月的时间喂养你,然后为你守戒十天,戒斋三天,在地上铺上白茅,把你的肩臀放在雕有花纹的祭器上,你愿意这样做吗?”如果为猪着想,就不如让它吃着糟糠,关在猪圈里。如果为自己着想,那只要活着时享有乘车戴冕的尊位,死后能装在雕刻的柩车上面、彩饰的棺椁中,就愿意这样做。为猪着想,则无需那些白茅、雕俎之类的东西,为自己打算就只想谋取轩冕、柩车和棺椁,这不同于猪的做法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解说:

这个故事阐发前文不追逐世俗的荣华富贵(否则就跟猪差不多)的“弃事”(抛开无谓的世俗之事)养生思想。

为猪打算,与其被杀做祭祀品,还不如吃糟糠、住猪圈,苟且地活着。其实,人也一样,好死不如自然地活着。但有些人只要生时能享富贵,死后有尊荣,就愿意成为轩冕、柩车和棺椁的祭品。

13.桓公〔1〕〔2〕于泽〔3〕,管仲御〔4〕,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5〕何见?”对曰:“臣无所见。”

公反(返),诶(xī)诒(yí)〔6〕为病,数日不出。齐士有皇子告敖〔7〕者曰:“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滀(xù)〔8〕之气,散而不反(返),则为不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

〔1〕桓公:齐桓公,姓姜,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2〕田:打猎。〔3〕泽:沼泽。〔4〕御:驾车。〔5〕仲父:齐桓公对管仲的尊称。〔6〕诶诒:呻吟声(曹础基)。〔7〕皇子告敖:姓皇子,字告敖。〔8〕滀:郁结(陈红映等)。

译文:

齐桓公在草泽地里狩猎,管仲为齐桓公驾车,突然齐桓公看见了鬼,赶忙拉住管仲的手说:“仲父,你看到了什么东西吗?”管仲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呀。”

桓公回去后,就呻吟着病倒了,好几天都不出门。齐国有位名叫皇子告敖的,对桓公说:“你是自我伤害,鬼怎么能伤害你呢?如果郁结之气散而不还,就会使人精力不足。如果上升而下不通,就会使人易怒;如果下通而上不达,就会使人健忘;如果不上不下,就会郁结在心,则生病。”

解说:

第十三至十四段阐发前文“弃世则无累”(抛却无谓的世事就没有拖累)的含义。

人心事过重就会造成气不畅通,进而生病。郁结的自然之气畅通了,病自然就会好。这既是生病的机理,也是皇子告敖在安慰齐桓公——他不是被鬼神伤害了,而是心理原因导致气不畅通。

14.桓公曰:“然则有鬼乎?”

曰“有。沈〔1〕有履(注1)〔2〕,灶有髻(jì)〔3〕。户内之烦壤〔4〕,雷霆〔5〕处之;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蠪(lóng)〔6〕跃之〔7〕;西北方之下者,则泆(yì)阳〔8〕处之。水有罔象〔9〕,丘有峷(shēn)〔10〕,山有夔(kuí)〔11〕,野有彷徨〔12〕,泽有委蛇(yí)〔13〕。”

公曰:“请问,委蛇之状何如?”

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gǔ)〔14〕,其长如辕〔15〕,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16〕乎霸〔17〕。”桓公辴(zhěn)然〔18〕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19〕而不知病之去也。

〔1〕沈:污水之中。〔2〕履:鬼名。〔3〕髻:灶神名。〔4〕烦壤:尘土聚集的地方。〔5〕雷霆:鬼名。〔6〕倍阿鲑蠪:人宅中东北墙下有鬼,名倍阿鲑蠪(成玄英)。一说倍阿意为土堆,鲑蠪是神的名字。〔7〕跃之:在那里蹦跳着。〔8〕泆阳:鬼名。〔9〕罔象:水怪名。〔10〕峷:山丘之鬼。〔11〕夔:水石之怪。〔12〕彷徨:野外神鬼的名字。〔13〕委蛇:怪兽名。〔14〕毂:车轮的中间部分。〔15〕辕:车辕,大车前面驾牲口的部件。〔16〕殆:差不多。〔17〕霸:称霸。〔18〕辴然:开怀大笑的样子(陈红映等)。〔19〕不终日:不到一天。

(注1)履:司马彪本作“漏”字。

译文:

桓公问:“那么,真有鬼这种东西存在吗?”

告敖回答:“有。污水之中有履鬼;灶里有髻鬼;屋内尘土集聚处有雷霆鬼;东北的墙下有倍阿鲑蠪鬼在蹦跳;西北方的墙下,住着泆阳鬼;水里有罔象鬼;丘陵有峷鬼;大山里有夔鬼;郊野有彷徨;草泽里有委蛇。”

桓公说:“请问,委蛇是什么样的?”

告敖说:“委蛇大如车轮,长如车辕,穿着紫衣,戴着红帽。这种鬼,最讨厌听到雷车的声音,一听到就抱着头站起来。看见它的人,离霸主地位就不远了。”

桓公听完之后,开怀大笑地说:“这就是我在草泽中所见到的鬼。”于是整理好衣服和帽子,与皇子告敖坐着畅谈,不到一天时间,病就不知不觉地好了。

解说:

心病终需心药治。齐桓公是在草泽中见到鬼的,所以当他听到皇子告敖描述草泽中鬼的形象,与自己所见到的相符(是管仲事先将齐桓公描述所见到的鬼的样子告知了皇子告敖?),并听说见到这种鬼后会带来自己所希望的霸业时,他的郁结之气就更快地畅通,病也就很快痊愈了(如果皇子告敖说见到这种鬼会带来厄运,估计齐桓公病情就要加剧)。至于皇子告敖提到那么多的鬼,则是为了消除齐桓公的疑心,因为一上来就说齐桓公所见到的鬼的形象,齐桓公就会怀疑管仲与皇子告敖事先串通好的。

15.纪渻(shěng)子〔1〕为王(注1)养斗鸡〔2〕

十日而问:“[鸡已乎]鸡可斗已乎〔3〕?”曰:“未也,方〔4〕虚憍(骄)〔5〕而恃气〔6〕。”

〔1〕纪渻子:姓纪,字渻子,亦作“消”字(成玄英《庄子疏》)〔2〕斗鸡:专供打架比赛用的鸡。〔3〕鸡已乎:《列子·黄帝篇》作“鸡可斗已乎”。“已”,准备好了。〔4〕方:正。〔5〕虚憍:虚浮骄傲。〔6〕恃气:自恃意气。

(注1)王:《列子·黄帝》中为“周宣王”。

译文:

纪渻子为齐王驯养斗鸡。

刚过十天,齐王问:“你驯养的斗鸡可以上场了吗?”

纪渻子回答说:“不行,这鸡还虚浮、骄傲、自恃意气。”

解说:

第十五至十八段以隐喻方法阐释能做到前文的“形全精复”(形体健全,精神充足)就能悟道的思想。

虚浮、骄傲、自恃意气是气完全不定的表现。气不定就不能顺物,难以对其他鸡的行动做出自然的反应。

16.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1〕向{响}〔2〕景(影)〔3〕。”

〔1〕应:回应。〔2〕向{响}:有的版本作“响”(《释文》)。〔3〕景:影子。

译文:

过了十天,齐王又问。纪渻子回答:“还不行,它听到外来的声音、看见外面的影像,还会有反应。”

解说:

听见声音、看见影子就有反应,这还是气不定的表现。气不定就会为外物所动。

17.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1〕而盛气〔2〕。”

〔1〕疾视:目光犀利。〔2〕盛气:气盛的样子。

译文:

又十天之后,齐王又问,纪渻子回答:“还不行,它的还是目光犀利,左顾右盼,斗志还很旺盛。”

解说:

目光灵动说明还没有做到完全不追逐外物,气焰很盛说明还没有完全做到气定。

18.十日又问,曰:“几〔1〕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2〕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3〕矣,异鸡〔4〕无敢应[者],见者〔5〕〔6〕走矣。”

〔1〕几:差不多。〔2〕无变:没有反应。〔3〕德全:精神不外泄。〔4〕异鸡:别的鸡。〔5〕陈碧虚引文如海、刘得一本“者”字上有“见”字。〔6〕反:掉头。

译文:

再过了十天,齐王又来问,纪渻子回答说:“差不多了。即使别的鸡叫唤,它也不为所动,看上去像只木头鸡,他精神凝集,别的鸡都不敢应战,一见到它就掉头逃跑。”

解说:

听到别的鸡叫不为所动是气定神闲的表现,气定神闲就能做到既不为外物所动,又能对外物做出自然反应,这才是善斗的斗鸡。

养气如同养鸡,也要做到“形全精复”。

19.孔子观于吕梁〔1〕,县(悬)水〔2〕三十仞,流〔3〕〔4〕四十里,鼋(yuán)〔5〕鼍(tuó)〔6〕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7〕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8〕而拯〔9〕之。数百步而出,被(披)发〔10〕行歌〔11〕而游〔12〕于塘〔13〕下。

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14〕为鬼,察〔15〕子则人也。请问,蹈水〔16〕有道〔17〕乎?”

曰:“亡(无)〔18〕,吾无道。吾始乎故〔19〕,长乎性〔20〕,成乎命〔21〕。与齐(脐)〔22〕俱入,与汨(mì)〔23〕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

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

曰:“吾生于陵〔24〕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1〕吕梁:地名,在今江苏省徐州附近。〔2〕县水:悬水,指瀑布。〔3〕流:激流。〔4〕沫:浪花。〔5〕鼋:癞头鼋。〔6〕鼍:扬子鳄。〔7〕丈夫:古代称成年男子为丈夫。〔8〕并流:顺着水流。〔9〕拯:救。〔10〕被发:披发。〔11〕行歌:边走边唱。〔12〕游:行走。〔13〕塘:堤岸。〔14〕子:你。〔15〕察:细看。〔16〕蹈水:行水,游水。〔17〕道:方法,技巧。〔18〕亡:没有。〔19〕故:习惯。〔20〕性:本性。〔21〕命:自然。〔22〕齐:漩涡(漩涡形状像脐带)。〔23〕汨:涌流。〔24〕陵:山地。一说为淩水,在江苏省宿迁故淩城一带,已废(曹础基)。

译文:

孔子在吕梁欣赏风光,只见瀑布高二三十丈,溅起的浪花达四十余里,连那些鼋、鼍、鱼、鳖都不能游过。这时候,孔子忽然看见一个男子在水里漂着,以为他遇到了什么看不开的事情,想投水自尽,就让弟子顺流去救他。可那男子游出数百步后,又露出水面,然后披头散发在堤岸下行走,还边走边唱。

孔子跟过去问:“我还以为你是鬼,仔细观察却是个人。请问游水有什么秘诀吗?”

那人回答说:“没有,我没有什么秘诀。我开始安于习俗,慢慢变成习性,最后成了自然本性。我和漩涡一块儿沉入水中,又随着涌流一道浮出水面,顺着水势而不凭人力。这就是我游水的秘诀。”

孔子说:“什么是开始安于习俗,再变成习性,最后成了自然本性?”

那人回答:“我生在高地就安于高地,这就是安于习俗;长在水边就安于水边的生活,这就成为习性;不知道我为什么变成这样而成为这样,这就是成为自然本性。”

解说:

本段阐发能做到前文的“与天为一”(能与事物融为一体)就能如庖丁一样由技能进入道的层面。

这位男子游泳技术高超的原因在于:一、自小生长在水边,就顺随水之性。二、将这种习惯变成自己的本性。三、不追问所以然,和漩涡一块儿沉入水底,又随着涌流一道游出水面,顺着水势而不由自己安排。

20.梓〔1〕〔2〕削木为鐻(jù)〔3〕,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

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4〕也,必齐(斋)〔5〕以静心。齐(斋)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斋)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斋)七日,辄然〔6〕忘吾有四枝(肢)形体也。当是〔7〕时也,无公朝〔8〕,其巧专〔9〕而外骨(滑,huá)〔10〕〔11〕;然后入山林,观天性〔12〕;形躯至〔13〕矣,然后成见(现)鐻,然后加手〔14〕焉;不然则已〔15〕。则以天合天〔16〕,器之所以疑神〔17〕者,其由〔18〕是与(欤)!”

〔1〕梓:木工。〔2〕庆:人名。〔3〕鐻:一种悬挂乐器的木架子。〔4〕耗气:耗散精气。〔5〕齐:斋戒。〔6〕辄然:不动的样子(陈红映等)。一说意为忽然的意思。〔7〕是:此,这。〔8〕无公朝:忘了朝廷(陈红映等)。〔9〕巧专:专心于技巧。〔10〕骨:乱。〔11〕消:排除。〔12〕天性:木材的质性。〔13〕形躯至:指得到了形状适合制作鐻的木材。〔14〕加手:动手制作。〔15〕已:停止。〔16〕以天合天:第一个天,指木匠的技巧。第二个天,造化,指树木的天然形态。〔17〕疑神:疑是神所作。〔18〕由: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江南古本“其”后有“由”字。

译文:

木匠庆能刻木做鐻。鐻做成后,看见的人无不惊叹其为鬼斧神工。鲁侯见了庆就问:“你用什么诀窍做成鐻的呢?”

庆回答:“我只是个木匠,哪里会有什么诀窍呢!虽然如此,我还是有一点可说的。我在准备做鐻之前,从来不敢随便耗费精神,一定要通过斋戒使心清静下来。斋戒三天,就不敢有庆贺爵禄的念头;斋戒五天,就不再存有毁誉巧拙的念头;斋戒七天,就彻底忘记了自己的四肢和形体。到这个时候,心里就不知有朝廷,只专心于工作,外界的纷扰都消失了,然后进入山林,观察树木的天然质性;遇到树干与鐻的形态相合的,鐻的形象宛然呈现在眼前,这才动手制作。否则就不做。这样,自然的我就与自然的木料合一了。做出的器物被认为是鬼斧神工,大概就是因为这些吧!”

解说:

这个故事阐发前文“精而又精反以相天”(保养精神至本原状态就能反过来辅助自然)的含义。

木匠庆制作的乐器之所以鬼斧神工,首先是因为他斋戒七天后达到了忘我的境界,然后再去选择适合制作乐器的树木制作乐器,即顺着树木的本性,做到了无物。忘我、无物就能合乎自然,乐器就自然天成。

文中斋戒三天忘了庆贺爵禄,斋戒五天忘了毁誉巧拙的念头、斋戒七天就忘记了形体,可以被看作是修道的过程,即由忘爵禄到忘毁誉,最后忘形体。

21.东野稷〔1〕以御见庄公〔2〕,进退中绳〔3〕,左右旋中规〔4〕。庄公以为文{造父}〔5〕弗过〔6〕也,使人钩百〔7〕而反(返)。

颜阖〔8〕遇之,入见曰:“稷之马将败。”公密〔9〕而不应。

少焉,果败而反。公曰:“子〔10〕何以知之?”

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故曰败。”

〔1〕东野稷:姓东野,名稷。〔2〕庄公:鲁庄公。〔3〕中绳:合于绳墨。〔4〕中规:合乎圆规(之圆)。〔5〕文{造父}:清人吴汝纶认为“文”为“父”字之误,且前脱“造”字(《点勘庄子》)。《吕氏春秋》作“以为造父弗过也”。造父是周穆王时的驾车高手。〔6〕弗过:不超过。〔7〕钩百:转百圈。“钩”,转圈。〔8〕颜阖:鲁国贤人,见《人间世》。〔9〕密:沉默。〔10〕子:你。

译文:

东野稷因善于驾车而被鲁庄公召见,他驾车时,前进后退像绳子一样直,左右旋转像用圆规画的一样圆。在庄公看来,连造父的驾车技术也不及他,就让他驾着马车再转上一百圈。

颜阖见此情景,就进去见庄公说:“东野稷的马肯定会出问题了。”庄公听了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东野稷果然失败而归。庄公问:“你怎么知道的呢?”

颜阖回答说:“东野稷的马已经精疲力尽,可是还强求它,所以我说必定会失败。”

解说:

本段通过东野稷驾车的故事阐发前文只有“与天为一”(与外物融为一体)才能做到“形全精复”(形体健全,精神充足)的养生思想。

东野稷驾车前进后退像准绳那样直,左右旋转像圆规画的那样圆,这是按照他自己的想法而不是按照马的本性去驾驶,所以时间长了就会失败。养生也如同驾马车。

22.工倕(chuí)〔1〕〔2〕而盖〔3〕规矩,指与物化〔4〕而不以心稽〔5〕,故其灵台〔6〕〔7〕而不桎〔8〕。忘足,屦(jù)〔9〕之适〔10〕也;忘要(腰),带之适也;[知]〔11〕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12〕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1〕工倕:尧时工匠。〔2〕旋:转,指旋转画圈。〔3〕盖:超过。〔4〕化:变化。〔5〕稽:度量。〔6〕灵台:心。〔7〕一:与物混而为一。〔8〕桎:窒塞。〔9〕屦:鞋。〔10〕适:适合。〔11〕[知]: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文如海、张君房本没有“知”字。〔12〕事会:所遇之事。“会”,遇到。

译文:

工倕随手画个东西就合乎规矩,他的手指随着他想画的东西而变化,根本无需用心思考,所以他的心神专一而没有窒塞。能使人忘了脚的鞋,才是真正舒适的鞋子;能使人忘了腰的腰带,才是真正舒适的腰带;忘掉了是非之知,才是真正安适的心灵;内不受打扰,外不追逐物,就是舒适的处事方式。从安适开始而无往不安适,那就是忘掉了安适的真正安适。

解说:

本段以工倕画画为例阐释“与天为一”(与外物融为一体)才能“形全精复”(形体健全,精神充足)的养生思想。

工倕画东西如庖丁解牛,无需用心就能画画。达生者也要像工倕一样内心不受干扰,不追逐外物,从而达到忘记了安适的真正安适。

23.有孙休〔1〕者,踵门〔2〕而诧〔3〕〔4〕扁庆子〔5〕曰:“休居乡不见(现)谓不修〔6〕,临难不见(现)谓不勇;然而田原〔7〕不遇岁〔8〕,事君不遇世〔9〕,宾(摈)〔10〕于乡里,逐于州部〔11〕,则胡〔12〕〔13〕乎天哉?休恶〔14〕遇此命也?”

〔1〕孙休:姓孙,名休。〔2〕踵门:亲自登门求见。“踵”,至。〔3〕诧:告。一说为惊叹。〔4〕子:对扁庆子的尊称。〔5〕扁庆子:姓扁,名庆子。〔6〕修:善。〔7〕田原:耕种于田原。〔8〕不遇岁:没碰上好年岁。〔9〕不遇世:没碰上好君主。〔10〕宾:排斥。〔11〕州部:州邑。〔12〕胡:何。〔13〕罪:得罪。〔14〕恶:为何。

译文:

有个名叫孙休的人,登门拜访老师扁庆子说:“我居住在乡里,没有人说我品行不好;面临危难时,也没有人说我不勇敢;然而我耕种田地却没遇到好的年岁,侍奉国君却没遇上好的君主,乡里人排斥我,地方官放逐我,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上天?为什么要遭受这种厄运呢?”

解说:

第二十三至二十六段从反面阐发前文“弃事则形不劳”(抛开无谓的世俗之事)的养生思想,同时阐述教人也应“与天为一”(与外物融为一体)、因材施教。

孙休因为自己拥有世俗的道德和勇敢,处处遭受失败。于是,他求教于扁庆子。实际上,拥有世俗的道德和勇敢恰恰是有为的表现。有为之人当然会遭受厄运。

24.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1〕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2〕其耳目,芒然〔3〕彷徨〔4〕乎尘垢〔5〕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6〕,长而不宰〔7〕。今汝饰知(智)〔8〕以惊愚〔9〕,修身以明汙〔10〕,昭昭〔11〕乎若揭〔12〕日月而行也。汝得全〔13〕〔14〕形躯,具而九窍〔15〕,无中道夭〔16〕于聋盲跛蹇(jiǎn)〔17〕而比〔18〕于人数〔19〕,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20〕哉!子往矣!”

〔1〕至人:真正自然的人,见《逍遥游》。〔2〕遗:不在意。〔3〕芒然:茫然无知的样子。〔4〕彷徨:自由自在的样子。〔5〕尘垢:尘世。〔6〕为而不恃:出自《老子》第二章。“恃”,以功自恃。〔7〕长而不宰:出自《老子》第十章。“宰”,主宰。〔8〕饰知:修饰自己的智慧。〔9〕惊愚:使愚蠢的人受到惊吓。〔10〕明汙:显示他人的污秽。〔11〕昭昭:光明显露。〔12〕揭:举。〔13〕全:保全。〔14〕而:你。〔15〕九窍:两眼、两鼻孔、两耳朵、一口、二阴,参见《齐物论》。〔16〕夭:短命而死。〔17〕蹇:跛脚。〔18〕比:列。〔19〕数:行列。〔20〕天之怨:怨天。

译文:

扁子说:“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得道的至人的行事方式吗?忘掉自己的肝胆,抛弃自己的耳聪目明,无知无识地遨游于世俗之外,逍遥自在地生活在无为之中,这就叫做无为而为,不恃己功;辅助万物,不以主宰者自居。现在你有心文饰自己的智慧来惊吓众人,修养自身以显露他人的污秽,锋芒外露,好像在举着太阳、月亮在走路。你还能保全你的形体,拥有你的九窍,没有因聋、瞎、跛、瘸而伤残,还列于正常人行列,已经是万幸了,哪里还有闲暇抱怨上天呢!你还是回去吧!”

解说:

得道的至人忘我、忘功,因而能自由自在地栖息于世。而孙休智慧外露、德行外显,不顺随世俗,这样就会使世俗之人显得污秽,当然容易遭到世俗之人的攻击。所以扁子说,孙休没有遭到世俗的惩罚已经是万幸。

25.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1〕,仰天而叹。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

扁子曰:“向〔2〕者休来,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

弟子曰:“不然。孙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3〕不能惑是。孙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4〕惑而来矣,又奚罪〔5〕焉!”

〔1〕有间:有一会儿。〔2〕向:刚才。〔3〕固:当然。〔4〕固:本来。〔5〕奚罪:哪来的过错。“奚”,何。

译文:

孙休走后,扁子进入屋内,坐了一会儿,突然仰天叹息,弟子问他:“老师为什么叹息呢?”

扁子说:“刚才孙休来,我告诉他至人的品德,我担心他会受到惊恐而陷入迷惑。”

学生说:“不会的。孙休所说的话是正确的吗?先生所说的话是错误的吗?那么错的当然不可能迷惑对的。孙休所说的话是错的吗?先生所说的话是对的吗?那他本来就是因为迷惑才来求见的,你有什么过错呀!”

解说:

扁子认为,人的本性不同,行为方式就不同,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至人。自己将至人的话告诉给普通人,就会使普通人产生迷惑。扁子的学生用是非推理进行判断,这是一种主观臆断,因而下文遭到扁子的批驳。

26.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鸟止于鲁郊,鲁君说(悦)之,为具太牢〔1〕以飨(xiǎng)〔2〕之,奏《九韶》〔3〕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yí)〔4〕,则安〔5〕平陆而已矣(注1)。今休,款启〔6〕寡闻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xī)〔7〕以车马,乐鴳(yàn)〔8〕以钟鼓也。彼又恶能无惊乎哉!”(注2)

〔1〕太牢:具备牛、羊、猪三种东西的祭祀。〔2〕飨:喂。〔3〕《九韶》:舜时的乐曲名。〔4〕委蛇:蛇。〔5〕安: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刘得一本补。“安平陆”,放到原野。〔6〕款启:指一孔之见。“款”,小孔。“启”,开。〔7〕鼷:小老鼠。〔8〕鷃:一种小鸟。

(注1)陈鼓应认为,“食之以委蛇,则平陆而已矣”应为“食之以鳅,委蛇而处,则安平陆而已矣”。

(注2)陈鼓应认为,从“有孙休者”至“无惊乎哉”这一段与本篇思想不符,且有些句子与其他篇目重复,因而应全部删去。

译文:

扁子说:“不是这样的。从前有只鸟飞到鲁国都城郊外,鲁君很高兴,就用祭祀时所用的猪、牛、羊作为鸟的膳食,演奏《九韶》之乐使它快乐,可这只鸟却忧愁悲伤,眼花缭乱,不敢吃不敢喝。这叫做用养人的方法养鸟。如果用养鸟的方法养鸟,就应当让它在深林中栖息,在江湖河泽上飞行,吃着蛇肉,安心于原野。现在的孙休,是个孤陋寡闻的人,我却告诉他至人的品德,那就像用马车拉小老鼠,用钟鼓来让鴳雀快乐一样。他又怎能不惊恐呢!”

解说:

因为孙休是孤陋寡闻的人,所以,给他讲至人的行为方式,就如同用盛宴雅乐招待鸟、用马车载老鼠、用钟鼓招鸟雀一样,不仅无用,反而会惊吓到他。

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两点:一、教育者要因材施教。扁子没有掌握好因材施教的育人技巧,因而带来了后悔之事。二、对无法悟道的人不要勉强,否则会造成不良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