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 乐
“至乐”,即最大的快乐,是指既没有快乐也没有不快乐之分的快乐。本篇阐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最大的快乐就是忘记快乐,最高的荣誉就是忘记荣誉)的思想。
本篇可分为三大部分。第一大部分为理论部分(从开头至“无为哉”),提出无为才能获得最大快乐的主张,包括三个小部分。第一小部分(从开头至“亦愚哉”)描述世人心中所谓的快乐与不快乐。第二小部分(从“夫富者”至“无有哉”)对世俗所谓的快乐进行批判。第三小部分(从“今俗之”至“无为哉”)通过否定世俗的快乐,阐明无为才会获得最大的快乐。
第二大部分(从“庄子妻死”至“果还乎”)根据第一大部分的思想阐明不同的主题,由五个故事组成。第一个故事(从“庄子妻死”至“故止也”)阐述得道者应如何根据第一大部分“至乐无乐,至誉无誉”的观念看待生死。第二个故事(从“支离叔”至“何恶焉”)根据第一大部分“至乐无乐,至誉无誉”的观念阐述得道者应如何看待疾病。第三个故事(从“庄子之楚”至“之劳乎”)根据第一大部分“至乐无乐,至誉无誉”的观念阐述得道者不必贪生怕死。第四个故事(从“颜渊东”至“而福持”)阐述顺随他人才能使他人获得“至乐”。第五个故事(从“列子行”至“果还乎”)根据第一大部分“至乐无乐,至誉无誉”的观念阐述得道者如何看待生死与忧乐。
第三大部分(从“种有几”至“入于机”)阐述自然界中物的循环往复变化,暗示人们应不执著于生死寿夭,以保持至乐。
1.天下有至〔1〕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2〕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3〕?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
〔1〕至:极。〔2〕活身:保身养命。〔3〕奚据:安于什么。“奚”,何。
译文:
天下有没有最大的快乐呢?有没有可以养活生命的方法呢?现在该干些什么?该依据什么?该回避什么?该接受什么?该取得什么?该舍弃什么?该喜欢什么?该讨厌什么?
解说:
本段提出什么是人生最大的快乐以及怎样获得这种快乐,以此引出下文。
2.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1〕恶〔2〕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3〕惧。其为形〔4〕也亦愚哉!
〔1〕夭:夭折。〔2〕恶:恶名。〔3〕以:而(曹础基)。〔4〕为形:保养身体(曹础基)。
译文:
世俗之人所推崇的,是富贵、长寿和声誉;所喜爱的,是身体舒适、美味的饮食、漂亮的服饰、好的颜色、好的声音;所讨厌的,是贫贱、短命和坏名声;所苦恼的,是身体得不到安逸,嘴巴吃不到美味佳肴,身体穿不上漂亮衣服,眼睛看不到美丽的色彩,耳朵听不到悦耳的声音。如果得不到这些,就会十分忧愁焦虑。这样对待自己的身体,不是太愚蠢了吗!
解说:
本段描述世人心中所谓的快乐与不快乐,为下文批判这种世俗的快乐做铺垫。
3.夫富者,苦身〔1〕疾作〔2〕,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3〕矣。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pǐ)〔4〕,其为形也亦疏〔5〕矣。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6〕,久忧不死,何苦也!其为〔7〕形也亦远矣。烈士为天下见(现)善〔8〕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善邪,诚不善邪?若以为善矣,不足活身;以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谏不听,蹲(逡)循(巡)〔9〕勿争。”故夫子胥〔10〕争之以残其形,不争,名亦不成。诚有善无有哉?
〔1〕苦身:劳苦身体。〔2〕疾作:辛苦劳作。〔3〕外:与内相反,背离。〔4〕善否:通达与不通达。“否”,阻塞,原本是《周易》中的卦名。〔5〕疏:远。〔6〕惛惛:糊里糊涂。〔7〕为:被(曹础基)。〔8〕见善:称赞。〔9〕蹲循:逡巡(曹础基)。〔10〕子胥:伍子胥。
译文:
富人劳累身体,拼命工作,积攒很多的财富却享用不完,这样对待自己的生命,也太背道而驰了;贵人夜以继日,忧虑仕途的亨通与困厄,这样对待自己的身体,也太疏远了。人活在世上,与忧愁共存,长寿的人昏昏度日,总是思考如何不死,这是多么痛苦啊!这样对待自己的生命,也太疏远了。刚烈之士为天下人所称颂,却不能保住性命。我不知道这是真的善,还是真的不善?如果认为这是善的,却保不住自己的生命;如果认为这是不善的,却能让别人生存下来。所以说:“如果忠诚的劝谏不被接受,那就停下来不再争辩。”因此,伍子胥因劝谏而身受杀戮;如果他不去争谏,就得不到忠臣的名声。这样看,世间到底有没有善呢?
解说:
本段接上一段,批判世俗所谓的快乐。
世俗的富人、贵人和长寿者各自为财富、名声和寿命而忧虑,因而不是真正的快乐;世俗称赞的刚烈之士为成名而丧身,这只能让别人活命,因而也谈不上快乐。
4.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1〕趣〔2〕者,誙(kēng)誙〔3〕然如将不得已〔4〕,而皆曰乐者,吾未知〔5〕之乐也,亦未知〔6〕之不乐也。果有乐无有哉?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7〕,至誉无誉。”
〔1〕举群:成群。“举”,全部。〔2〕趣:趋。〔3〕誙誙:争先恐后的样子(陈红映等)。〔4〕已:止。〔5〕知: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江南古本有“知”字。〔6〕知:碧虚《庄子阙误》引江南古本有“知”字。〔7〕至乐无乐,至誉无誉:故知至乐以无乐为乐,至誉以无誉为誉也(成玄英)。
译文:
现在,世俗之人所追求与所认为的快乐,我不知道是真正的快乐呢,还是不快乐?我看世俗之人所认为快乐的,大家都争先恐后,无法停止,然后人们都说这是快乐的事。我不知道这是否算快乐,也不知道是否不算快乐。那么,世上到底有没有真正的快乐呢?我认为无为才算是真正的快乐,但是,世俗之人认为那是痛苦的。所以说:“最大的快乐就是心中没有快乐,最高的荣誉就是心中没有荣誉。”
解说:
本段通过否定世俗的快乐,提出最大的快乐是无为,即忘记快乐。
世人以奋力有为的方式所追求的快乐,在得道者眼中并不是快乐。真正的快乐是忘记乐——心中既没有所谓的快乐,也没有所谓的不快乐。
5.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虽然,无为可以定是非。至乐活身,唯无为几〔1〕存〔2〕。请尝试言之。天无为以〔3〕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生〔4〕。芒(huǎng)乎芴(hū)乎〔5〕,而无从出〔6〕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7〕乎!万物职职〔8〕,皆从无为殖〔9〕。故曰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人也孰能得无为哉!
〔1〕几:近。〔2〕存:在。〔3〕以:因(曹础基)。〔4〕生: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江南古本有“生”字。〔5〕芒乎芴乎:恍惚。〔6〕无从出:没有出生的地方。〔7〕象:迹象。〔8〕职职:繁多的样子(曹础基)。〔9〕殖:繁殖。
译文:
天下的是非确实无法确定。虽然如此,无为还是可以确定是非的。最大的快乐是养活身体,而只有无为才可能实现这个目的。请让我说说理由:天无为因而清朗,地无为因而安宁,所以天与地以无为的方式相互配合,因而万物得以变化生长。恍恍惚惚,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现!惚惚恍恍,好像没有任何行迹!万物繁多,都是从无为中产生出来的。所以说,天地无为而一切又都是由天地生成的,世俗之人谁能够达到这种无为的境界呢!
解说:
本段阐释为什么无为是最大的快乐。
天地无为才能清朗、安宁(无为),从而生养万物(无不为)。无为是天地万物的自然本性。人只有效法天地,才是合乎自然的行为。同时,最大的快乐是养活身体,只有无为才能达到这个目的。从这两点看,无为是判断是非的标准,是最大的快乐。
6.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1〕箕(jī)踞(jù)〔2〕鼓盆〔3〕而歌。
惠子曰:“与人〔4〕居,长子老身〔5〕,死不哭亦足矣〔6〕,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7〕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慨)〔8〕!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9〕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huǎng)芴(hū)〔10〕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yǎn)然〔11〕寝〔12〕于巨室〔13〕,而我噭(jiào)噭〔14〕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1〕方:正。〔2〕箕踞:伸着双脚形如簸箕那样坐着。〔3〕鼓盆:敲打盆装的瓦缶。〔4〕人:指庄子妻子。〔5〕长子老身:长养子孙,妻老死亡(成玄英)。〔6〕亦足矣:也够过分了。〔7〕是:此,指庄子的妻子。〔8〕概:感慨伤怀。〔9〕非徒:不只。〔10〕芒芴:恍恍惚惚。〔11〕偃然:安然。一说仰卧的样子(方勇)。〔12〕寝:卧。〔13〕巨室:指天地之间。〔14〕噭噭:哀鸣的样子。
译文:
庄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前去吊唁,只见庄子正双腿岔开坐着,一边敲着盆,一边唱着歌。
惠子说:“你与你妻子一起生活,她为你生育儿女,现在她身老而死,你不哭泣也就罢了,怎么还敲盆唱歌呢?不是太过分了!”
庄子说:“不是这样的。她刚死的时候,我怎么不难过呢!然而再仔细想想,觉得她原本就没有生命;不但没有生命,而且没有形体;不但没有形体,甚至连气都没有。然后在恍恍惚惚的情况下,变出了气,气逐渐变成形体,有形体从而有了生命,现在又变化,回归死亡,这就好像春夏秋冬四季的运行一样。人家已经静静地安息在天地之间,我却在她旁边呜呜地哭着。我认为这是没有通达生命变化之理的表现,所以停止了哭泣。”
解说:
这个故事阐述得道者应如何根据前文“至乐无乐,至誉无誉”(最大的快乐就是忘记快乐,最高的荣誉就是忘了荣誉)的观念看待生死。
在庄子看来,人生于气而归于气,就如同春夏秋冬四季的运行一样,完全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必哀伤地哭泣。因此,庄子与世人一样,为妻子送行,接受他人的吊唁;与世人不同,他不悲伤,相反还为死者唱歌。这里的唱歌既不是高兴,也不是不高兴,只是为妻子送行的仪式。至于妻子刚死的时候,庄子感到难过,那是因为妻子的死使庄子一时迷误了。
7.支离叔〔1〕与滑(gǔ)介叔〔2〕观于冥伯〔3〕之丘,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4〕。俄而〔5〕柳(瘤)〔6〕生其左肘,其意蹶(guì)蹶〔7〕然恶之。
支离叔曰:“子〔8〕恶之乎?”
滑介叔曰:“亡(无)〔9〕,予何恶!生者,假借〔10〕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11〕而化及我〔12〕,我又何恶焉!”
〔1〕支离叔:谓支体离析,以明忘形也(成玄英),虚构的人物。〔2〕滑介叔:犹骨稽也,谓骨稽挺特,以遗忘智也(成玄英),虚构人名。〔3〕冥伯:山丘名。〔4〕休:休息。〔5〕俄而:一会儿。〔6〕柳:瘤子。〔7〕蹶蹶:吃惊的样子(陈红映等)。〔8〕子:你。〔9〕亡:不。〔10〕假借:寄托。〔11〕观化:领悟万物的变化。〔12〕化及我:变化涉及我。
译文:
支离叔和滑介叔一起在冥伯山丘、昆仑的旷野上游览,那是黄帝曾经休息过的地方。忽然间,滑介叔的左肘上长出了一个瘤子,他好像感到十分吃惊,露出厌恶的神色。
支离叔说:“你讨厌它吗?”
滑介叔说:“不会!我怎么会讨厌它呢!生命不过是借助外物相合而成的;一切假借外物而生成的东西,不过是尘垢而已。人的死与生就像昼夜的自然交替一样。况且我正与你一道观察天地万物的变化,现在这变化降临到我身上,我又怎么会厌恶呢!”
解说:
这个故事根据前文“至乐无乐,至誉无誉”的观念阐述得道者应如何看待疾病。
得道者对任何事物都不会有好恶之情,所以当滑介叔左肘上长出了一个瘤子而好像十分吃惊时,支离叔就追问他是否厌恶它——厌恶是没有得道的表现。其实,滑介叔只是有这种表情,心中并不厌恶。在滑介叔看来,生命不过是借助于外物形成的,生死如同昼夜的运行,因而对于手上突然长出的瘤子不以为然,也不追问其所以然,更不会厌恶。
8.庄子之〔1〕楚,见空髑(dú)髅(lóu)〔2〕,髐(xiāo)然〔3〕有形,撽(qiào)(注1)〔4〕以马捶(箠)〔5〕,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6〕失理〔7〕,而为此乎?将〔8〕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wèi)〔9〕父母妻子之丑〔10〕,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11〕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12〕故及此乎?”
〔1〕之:往。〔2〕髑髅:死人骨头。〔3〕髐然:干枯的样子(曹础基)。〔4〕撽:敲击。〔5〕捶:鞭子(曹础基)。〔6〕贪生:过分追求欲望。〔7〕失理:违反自然之理。〔8〕将:还是(陈红映等)。〔9〕遗:给。〔10〕丑:丢脸。〔11〕馁:饿。〔12〕春秋:指年纪。
(注1)撽:《说文》作“摮”(《释文》),意为旁击。
译文:
庄子到楚国去,途中看到一副骷髅头,空枯干燥就像一幅活人头的形状。于是,庄子用马鞭敲了敲骷髅头,问道:“先生是因为贪图生存、违背天理才变成这样的呢?还是因为有亡国之事,被刀斧砍杀才变成这样的呢?还是因为你做了不善的事情,羞于给自己父母、妻子儿女丢脸才变成这样的呢?还是因为你遭受寒冷与饥饿的灾难才变成这样的呢?还是因为你的天年享尽而自然死去的呢?”
解说:
第八至九段根据前文“至乐无乐,至誉无誉”的观念阐述得道者不必贪生怕死。
从庄子对骷髅头的问话可以看出世俗之人活着所可能遭受的各种苦难,与下文人死后的快乐形成鲜明对比。
9.于是语卒〔1〕,援〔2〕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现)梦曰:“向〔3〕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
庄子曰:“然。”
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zòng)(注1)然〔4〕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
〔1〕卒:终。〔2〕援:拉。〔3〕向: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有“向”字。〔4〕从然:安闲自得的样子(陈红映等)。
(注1)“从”: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为“泛”字。
译文:
庄子说完,就拿起骷髅头当做枕头睡起觉来。睡到半夜,骷髅头给庄子显梦说:“刚才你说话的方式就像一个辩士。你所说的那些,全是活着时的麻烦,死后就没有这些忧患了。你愿意听我说说人死后的快乐吗?”
庄子说:“好。”
骷髅头说:“人死后,上没有君王,下面没有臣子,也没有四季需要操心的冷热之事,悠然自得地与天地共存,就算是南面称王的快乐,也比不上。”
解说:
骷髅在庄子的梦中描述了死后自由自在的好处,与生的束缚形成对比,从而告诫人们不要贪生怕死。可参照《齐物论》中“丽之姬”故事(怕死就如同丽姬出嫁时对婚后的错误判断,又像游子迷恋他乡而不知返回)。
10.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1〕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返)子父母妻子闾里〔2〕知识〔3〕,子欲之乎?”
髑髅深矉(pín颦)〔4〕蹙(cù)〔5〕頞(è额)〔6〕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1〕司命:掌管生死之神。〔2〕闾里:同一巷子居住的人,指邻居。〔3〕知识:相识的人。〔4〕矉:皱眉头。〔5〕蹙:收缩。〔6〕頞:额头。
译文:
庄子不相信,于是(试探)说:“我让掌管生命之神恢复你的形体,重造你的骨肉肌肤,归还给你父母、妻儿、乡亲故旧,你愿意吗?”
骷髅头皱着眉,苦着脸说:“我怎么会抛弃南面称王的快乐,再回到人世去受苦呢?”
解说:
庄子试探骷髅的结果证明,骷髅的快乐是真心的快乐。
既然人活着要遭受那么多的苦难,死后快乐无忧,那么,生有什么值得留恋、死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当然,庄子并不是说要厌生恋死,而是要视生死如一。
11.颜渊东之齐,孔子有忧色。子贡下席而问曰:“小子敢问,回东之齐,夫子有忧色,何邪?”
孔子曰:“善哉汝问!昔者管子〔1〕有言,丘甚善之,曰:‘褚(zhǔ)〔2〕小者不可以怀〔3〕大,绠(gěng)〔4〕短者不可以汲深〔5〕。’夫若是〔6〕者,以为命有所成〔7〕而形有所适〔8〕也,夫不可损益。吾恐回与齐侯言尧舜黄帝之道,而重〔9〕以燧(suì)人、神农之言。彼将内求于己而不得,不得则惑,人惑则死。
〔1〕管子:管仲,春秋齐国人。〔2〕褚:袋子。〔3〕怀:包藏。〔4〕绠:取水的绳子。〔5〕汲深:从深井中汲水。〔6〕是:此,这。〔7〕成:定(曹础基)。〔8〕适:适合。〔9〕重:再加上。
译文:
颜渊东去齐国,孔子脸色显得忧愁。子贡离开座席问:“学生大胆请教,颜渊东去齐国,先生露出忧愁的脸色,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说:“你问得好啊!从前,管子说过一句话,我很赞成,他说‘袋子小就不能装进大东西;绳索短就不能汲取深井里的水。’这就是说,人的生命是自然而成的,形体也有其适宜的地方,无法随意增加或减少。我担心颜渊会跟齐侯谈论尧、舜、黄帝的治国之道,又加上燧人氏、神农氏的言论。齐侯听了必定会以他们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但又做不到,做不到就会产生疑惑,疑惑不解则忧愁苦闷,甚至死亡。
解说:
第十一至十二段阐述顺随他人才能使他人获得“至乐”。
颜回不知道人的本性是自然的,难以改变的,因而对没有悟道的齐侯谈论尧、舜、皇帝的治国之道,用燧人氏、神农氏的言论进行游说,就会让齐侯生硬地模仿。模仿不成就会产生疑惑。过度的疑惑甚至会导致死亡。
12.“且女(汝)独不闻邪?昔者海鸟止于鲁郊〔1〕,鲁侯御(yù)〔2〕而觞(shāng)〔3〕之于庙,奏《九韶》〔4〕以为乐,具太牢〔5〕以为膳。鸟乃眩视〔6〕忧悲,不敢食一脔〔7〕,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8〕养鸟也,非以鸟养〔9〕养鸟也。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壇(注1)陆〔10〕,浮之江湖,食之鳅〔11〕鯈(tiáo)〔12〕,随行列〔13〕而止,委蛇(yí)〔14〕而处。彼唯人言之恶闻,奚〔15〕以夫〔16〕譊(náo)譊〔17〕为〔18〕乎!《咸池》〔19〕、《九韶》之乐,张〔20〕之洞庭之野〔21〕,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22〕闻之,相与还〔23〕而观之。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固)〔24〕异也。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于实,义设于适〔25〕,是〔26〕之谓条达〔27〕而福持〔28〕。”
〔1〕鲁郊:鲁城的郊外。〔2〕御:迎(陈红映等)。〔3〕觞:酒器,指以酒招待。〔4〕《九韶》:舜时的乐曲名。〔5〕太牢:祭祀时,牛、羊、猪都具备的称为“太牢”。〔6〕眩视:眼花缭乱。〔7〕脔:切成小块的肉。〔8〕己养:养自己的方法,指养人的方式。〔9〕鸟养:养鸟的方式。〔10〕坛陆:水中陆地(曹础基)。〔11〕鳅:泥鳅。〔12〕鯈:白鱼。〔13〕行列:指鸟群的行列。〔14〕委蛇:从容自得的样子(曹础基)。〔15〕奚:何。〔16〕夫:那,指《九韶》之乐。〔17〕譊:喧闹嘈杂(陈红映等)。〔18〕为:语末助词(曹础基)。〔19〕《咸池》:尧时乐曲。〔20〕张:演奏。〔21〕洞庭之野:指广漠的原野。〔22〕人卒:众人。〔23〕还:围绕。〔24〕故:本来。〔25〕义设于适:义理要确定得适宜(曹础基)。〔26〕是:此,这。〔27〕条达:条理通达(陈红映等)。〔28〕福持:获得幸福。
(注1)坛:司马本作“澶”字。
译文:
“难道你没有听过这个故事吗?从前,有一只海鸟飞到了鲁国都城的郊外,鲁侯让人把海鸟迎进太庙,送上好酒,为它演奏《九韶》的乐曲,还用祭祀时使用的猪、牛、羊作为膳食。海鸟眼花缭乱,神情忧伤,不敢吃一口肉,不敢饮一口酒,结果三天就死了。这是用养人的方式来养鸟,而不是用养鸟的方式来养鸟。如果用养鸟的方式来养鸟,就应当让它在森林里栖息,在沙滩上自由走动,在江河湖泊中漂浮,啄食泥鳅和小鱼,随着鸟群而止息,从容自在地生活。鸟讨厌听到人的声音,为什么还要演奏喧闹嘈杂的音乐呢?像《咸池》、《九韶》这样的乐曲,如果在广阔的原野上演奏,鸟儿听到就会飞走,野兽听到就会逃跑,鱼儿听到就会潜入水底,然而人听到就会前来围观欣赏。鱼只有在水中才能存活,而人在水中就会死亡;人和鱼的本性必然不同,因而好恶就自然不同。所以古代圣人不要求人们都具有同样的能力,不强求人们都去做同样的事情。只要名合乎实,每个人该做的适合自己的性情,这就叫做事理通达,福分永驻。”
解说:
鲁侯是以养人的方式养鸟,真正使鸟快乐的方式是以养鸟的方式养鸟,顺随鸟的习性。颜回对待齐王恰似鲁侯对待海鸟。
13.列子行,食于道从〔1〕,见百岁〔2〕髑髅,攓(jiǎn)〔3〕蓬〔4〕而指之曰:“唯予与汝知而〔5〕未尝死,未尝生也。若果养〔6〕乎?予果欢乎?”
〔1〕道从:道傍。〔2〕百岁:指年代久远。〔3〕攓:拨。〔4〕蓬:草。〔5〕而:你。〔6〕养:读为恙(俞樾),忧伤。
译文:
列子外出,在路边吃饭,看见一副已有上百年的骷髅头,就拨开骷髅头上面的杂草,指着它说:“只有我和你知道不曾有过死、也不曾有过生的道理。你真的忧伤吗?我真的快乐吗?”
解说:
本段根据前文“至乐无乐,至誉无誉”的观念阐述得道者如何看待生死与忧乐。
生对生而言是产生,对死而言则是死亡;死对生而言是死亡,对死而言则是产生。得道者视生死如一,不以生为快乐,不以死为悲伤,因而无生无死,无苦无乐。
14.种〔1〕有几〔2〕,得水则为
(jì)(注1)〔3〕,得水土之际则为蛙蠙(bīn)之衣〔4〕,生于陵屯〔5〕则为陵舄(xì)〔6〕,陵舄得郁栖〔7〕则为乌足〔8〕,乌足之根为蛴(qí)螬(cáo)〔9〕,其叶为蝴蝶。蝴蝶胥〔10〕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11〕,其名为鸲(qú)掇〔12〕。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干余骨〔13〕。干余骨之沫为斯弥〔14〕,斯弥为食醯(xī)〔15〕。颐辂〔16〕生乎食醯,黄軦(kuàng)〔17〕生乎九猷(yóu)〔18〕,瞀(mào)芮〔19〕生乎腐蠸(quán)〔20〕。羊奚〔21〕比乎不箰(笋)〔22〕,久竹〔23〕生青宁〔24〕;青宁生程〔25〕,程生马(注2),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26〕。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1〕种:物种。〔2〕几:微(曹础基)。〔3〕
:细草。〔4〕蛙蠙之衣:青苔。〔5〕陵屯:高地。一说为土堆。〔6〕陵舄:车前草。〔7〕郁栖:粪壤。〔8〕乌足:一种草。〔9〕蛴螬:金龟子的幼虫。〔10〕胥:不久(曹础基)。〔11〕脱:脱壳而出(的小虫)。〔12〕鸲掇:虫名。〔13〕干余骨:一种甲虫。〔14〕斯弥:米虫。〔15〕食醯:醋瓮里的小虫子。〔16〕颐辂:虫名,即蜉蝣。〔17〕黄軦:虫名。〔18〕九猷:虫名。一说为过时的酒。〔19〕瞀芮:蚊子。〔20〕腐蠸:一说萤火虫。一说为腐烂的野猪。〔21〕羊奚:草名。〔22〕不箰:不长竹的老笋子。〔23〕久竹:老竹子。〔24〕青宁:虫名。〔25〕程:豹子(曹础基:秦人的叫法)。〔26〕机:即上文“种有几”之“几”,所以这里用了一个“又”字。
(注1)
:司马本作“继”字。
(注2)马:高亨认为是“为”字形近而误。《说文》:“为,母猴也。”母猴即猕猴。下一句“程生人”则作“为生人”。
译文:
物由十分微细的几而来,几在水里就会长成断续如丝的
草,
草有了水土就能长出青苔,青苔落到丘陵上就能长出车前草,车前草有了粪土的营养就能长成乌足草,乌足草的根会长成金龟子幼虫,它的叶子会长成蝴蝶,蝴蝶很快就会孵出小虫。小虫生活在灶下,它的形状好像刚蜕了皮似的,它的名字就叫做灶马。灶马经过一千天就演变成鸟,名字叫干余骨。干余骨的唾沫中又会长出虫子斯弥,斯弥又会变成蠛蠓。颐辂就是从蠛蠓中生出的,黄軦则是从九猷中生出的;蚊子则从萤火虫中生出。羊奚草跟不长笋的老竹结合在一起就会生出青宁虫;从青宁虫就会生出豹子,豹子又会生出马,马又生出人,人死后又回归于微细的几。万物都源于几又归于几。
解说:
本段阐述自然界中物的循环往复变化,暗示人们不要执著于生死寿夭,而应保持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