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水
本篇阐释道的性质、道的功用以及得道者如何处世。全篇可分为两大部分,第一大部分通过河伯与北海若之间对话,阐述道的性质、道的功用以及得道者如何处世。第二大部分则用若干故事围绕第一部分的某些命题展开论述。
第一大部分可以分为三个小部分、八个段落。第一小部分围绕道的性质展开论述,包括四个段落。第一段(开头到“大方之家”)描述河伯见到北海后,对原来心中所谓的“大”所产生的怀疑。第二段(从“北海若”至“多于水乎?”)北海若通过阐述事物所谓大的相对性,以打掉河伯心中对大的执著。第三段(从“河伯曰”至“大之域”)北海若通过对一切有形事物相对性的论述,打掉河伯对一切有形事物的分别对待。第四段(从“河伯曰”至“分之至也”)北海若进一步打掉河伯心中对无法用语言、意念通达的无形事物的分别执著。第二小部分阐述得道者如何对待日常事物,包括两个段落。第五段(从“河伯曰”至“小大之家”)北海若通过阐释日常生活中贵与贱、大与小、有用与无用、是与非、好与恶的相对性,阐明得道者应以无物之心看待这些日常生活习惯中加以分别的事物。第六段(从“河伯曰”至“将自化”)阐述得道者的行动准则——以事物自身为标准,以无物之心顺随事物自身而为。第三小部分阐述道的作用,包括两个段落。第七段(从“河伯曰”至“而语极”)北海若阐明道给人带来的好处:能够最大限度地回避外物所带来的灾难。第八段(从“曰何谓人”至“反其真”)解释第七段中“天”与“人”的含义,阐述得道者如何视天人如一。
第二大部分由六个故事组成,每个故事围绕第一大部分中的一个命题进行阐释。第一个故事(从“夔怜蚿”至“圣人能之”)阐发河伯与北海若的故事中“无以人灭天”(不用人为的去摧毁天性)的含义。第二个故事(从“孔子”至“辞而退”)阐发河伯与北海若的故事中所谓“无以故灭命”(不要用世事去排除天命)的涵义。第三个故事(从“公孙龙”至“逸而走”)阐发第一大部分河伯与北海若故事中所谓“无以得殉名”(不要为贪得去追逐名利)的含义。第四个故事(从“庄子钓”至“于途中”)也是阐发第一部分河伯与北海若故事中所谓“无以得殉名”的含义。第五个故事(从“惠子相梁”至“吓我邪”)从反面阐发第一大部分河伯与北海若故事中所谓“无以得殉名”的含义。第六个故事(从“庄子与”至结尾)阐发第一大部分河伯与北海若故事中所谓道是“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不期精粗”(言语所不能谈论的,意念所不能观察的,不属于精细粗大范围)的事物的含义。
1.秋水时〔1〕至,百川灌〔2〕河〔3〕,泾(注1)流〔4〕之大,两涘(sì)〔5〕渚〔6〕崖〔7〕之间,不辩(辨)牛马〔8〕。于是焉〔9〕河伯〔10〕欣然〔11〕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12〕,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13〕,望洋向若〔14〕而叹曰:“野语〔15〕有之曰,‘闻道百〔16〕以为莫己若〔17〕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18〕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19〕;今我睹子〔20〕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21〕矣,吾长〔22〕见〔23〕笑于大方之家〔24〕。”
〔1〕时:按时。〔2〕灌:注入。〔3〕河:黄河。〔4〕泾流:水流。“泾”,通也(陆德明)。〔5〕涘:岸。〔6〕渚:水中间的小块陆地。〔7〕崖:岸。〔8〕不辩牛马:(因太远而)辨不清是牛还是马。〔9〕焉:乎(曹础基)。〔10〕河伯:河神(成玄英),传说姓冯名夷。〔11〕欣然:高兴的样子。〔12〕端:尽头。〔13〕旋其面目:改变原先欣然自喜的脸色。“旋”,改变。〔14〕若:海神的名字。〔15〕野语:俗语。〔16〕闻道百:懂得很多道理。〔17〕莫己若:即莫若己,没有谁能比得上自己。〔18〕少:以……为少,贬低。〔19〕弗信:不相信(这些话)。〔20〕子:您。〔21〕殆:危险。〔22〕长:永远。〔23〕见:被。〔24〕大方之家:懂得大道的人。“方”,道。
(注1)泾:崔本作“径”。
译文:
秋天的雨水如期而至,无数条溪流一起汇入黄河,河面顿时变得如此宽阔,以致两岸及沙洲之间,连牛马都分辨不清了。于是河伯扬扬自得,认为全天下之美都聚集于自己一身了。他顺着水流向东而去,等到了北海,向东边望去,看不见水的尽头。面对此情此景,河伯开始改变了自己扬扬自得的脸色,望着大海,对海神若感叹说:“俗语有这样的话,‘听到了许多道理,就认为自己无人能比’,这说的就是我呀。而且我曾听说有人瞧不起孔丘的博学,轻视伯夷的义行,以前,我还不相信;现在,我亲眼目睹了你的难以穷尽,如果我不是到你这来,可真危险了,将永远被领悟了大道的人所耻笑。”
解说:
河伯见北海而对自己有了怀疑。
黄河之神起初因为自己的“大”而洋洋自得,可当他来到浩瀚无边的北海,才知道自己扬扬自得的所谓“大”实在不值一提,从而对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大”产生了怀疑,也开始理解了为什么会有人小看孔子的博学、轻视伯夷的义行。
2.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1〕者,拘于虚{墟}〔2〕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3〕于时也;曲士〔4〕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5〕也。今尔〔6〕出于崖涘〔7〕,观于大海,乃知尔丑〔8〕,尔将可与语大理〔9〕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10〕;尾闾〔11〕泄之,不知何时已〔12〕而不虚〔13〕;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14〕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15〕。而吾未尝以此自多〔16〕者,自以比(庇)〔17〕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18〕存〔19〕乎见少〔20〕,又奚〔21〕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lěi)空〔22〕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tí)米〔23〕之在大仓〔24〕乎?号〔25〕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26〕焉;人卒〔27〕九州〔28〕,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注1);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毫)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注2)〔29〕,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30〕之所劳,尽此矣(注3)。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31〕之自多于水乎?”
〔1〕语于海:谈论大海。〔2〕虚{墟}:赵谏议本“虚”作“墟”字,意为地域,这里指井蛙生活的地方。〔3〕笃:固守。〔4〕曲士:一曲之士,指孤陋寡闻而又固执己见的人。“曲”,偏执。〔5〕束于教:受所受世俗教育的限制。〔6〕尔:你。〔7〕崖涘:指代黄河。〔8〕丑:浅陋。〔9〕大理:大道。〔10〕盈:满。〔11〕尾闾:泄海水之所也(成玄英),传说在海的东边。〔12〕已:停止。〔13〕虚:指水枯竭。〔14〕过:超过。〔15〕量数:用数量计算。〔16〕自多:自夸。〔17〕比:寄托。〔18〕方:正。〔19〕存:察,看到(曹础基)。〔20〕见少:显得少。〔21〕奚:何。〔22〕礨空:蚁穴也(成玄英)。一说为石中的空隙处。〔23〕稊米:一种形似稗的草,结出的籽实细小如小米。〔24〕大仓:大谷仓。“大”,即太。〔25〕号:号称,名号。〔26〕处一:占万物中之一。〔27〕人卒:人众。〔28〕九州:指天下。〔29〕连:继承。〔30〕任士:能士,能干的人。一说为墨家者流。〔31〕向:先前。
(注1)人处一焉:马叙伦认为这句应当删除(《义证》)。
(注2)连:陈碧虚引江南古藏本作“运”字,意为筹划。
(注3)马叙伦认为:“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这句应放在“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一句之后。
译文:
北海若说:“同井底之蛙无法谈论大海,因为它受到地域的限制;同夏天的虫子无法谈论冰雪,因为它受到时间的限制;同孤陋寡闻的人无法谈论大道,因为他受到所受教育的束缚。现在你走出黄河,看到了大海,就知道了自己的浅陋,就可以同你谈论大道了。天下的水,没有大过海的,所有的河流都流向这里,不知何时停止,而大海却从不满溢;海水从尾闾排出,不知何时停止,而大海从不干涸;无论春天、秋天,大海都没有变化;无论水涝、干旱,大海都不受影响。大海超过江河的水流,无法用数量来计算。可是我从不曾因此而自满,我知道自己的形体寄托在天地之间,是秉受阴阳二气而来的。我存在于天地之间,就好像一块小石子、一棵小树木存在于大山之中一样,我只会感到自己太渺小了,又怎么会感到自满呢?算算四海在天地中的大小,不就像小蚁穴在大湖泽里一样吗?算算中国在四海之内,不就像一粒小米在大粮仓里一样吗?世间事物的名称数以万计,人只是其中之一;人群聚集成九州,五谷得以生长的地方,舟车得以通行的地方,人只是万物中的一分子;人与万物相比,不就像马身上的一根毛吗?五帝所继承的,三王所争夺的,仁人所操心的,能士所操劳的,都在这毫毛般的天下之中!伯夷以辞让爵位取得名声,孔丘以高谈阔论显示博学,他们自以为了不起,不就像你刚才因为水多而自夸一样的吗?”
解说:
本段通过阐述事物所谓大的相对性,打掉河伯心中对大的执著。
只要受到某种东西(空间、时间、教育等)的限制,就无法同其谈论天下的事物。河伯走出黄河看到了大海,跳出了自身的限制,才明白了原来自己所谓的“大”是不可靠的。能认识到这一点,就属于可造之才。因此,北海若顺着河伯的思路向他阐释“大”的相对性——北海远比黄河大,但与天地(天地是无穷的)相比,北海就如同山中的一棵小树、一粒小石子;四海与天地相比,就如同大泽中的小蚁穴;相对于四海,中国就如同粮仓中的一粒小麦;相对于万物,人只是马身上的一根毛。这样看来,相对于天地而言,哪里有什么事物算得上大呢?而我们所推崇的五帝、三王、仁人、能士都只是在这毫毛般的国度里折腾,不值一提;至于伯夷的名声、孔丘的博学,也不值一提。
3.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毫)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1〕,时无止〔2〕,分(fèn)无常〔3〕,终始〔4〕无故(固)〔5〕。是故大知(智)〔6〕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7〕今故〔8〕,故遥〔9〕而不闷〔10〕,掇(duō)〔11〕而不跂(企)〔12〕,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注1)(途),故生而不说(悦),死而不祸〔13〕,知终始之不可故(固)也。计〔14〕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15〕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豪(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16〕!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1〕量无穷:事物体积大小各不相同。“量”,事物体积的大小。“无穷”,不可穷尽。〔2〕时无止:时间无尽头。〔3〕分无常:得失不定。“分”,得失之分。〔4〕终始:指死生。〔5〕无故:不固定。“故”,固定。〔6〕大知:指得道的人。〔7〕向:明察。〔8〕今故:今古。〔9〕遥:远,指长寿。〔10〕闷:厌倦。〔11〕掇:拾取。〔12〕跂:企求。〔13〕不祸:不认为是灾祸。〔14〕计:计算。〔15〕是故:因此。〔16〕倪:界限,标准。
(注1)涂:明刊崇德书院本作“途”。
译文:
河伯说:“那么我以天地为大,以毫毛为小,可以吗?”
海神若说:“不可以。万物形体的大小是不可穷尽的,时间的长短是没有止境的,得与失是没有一定的,人的生与死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因此,得道的人对远近都能看清楚,所以形体小而不以为小,形体大而不以为大,这是因为他知道形体的大小是不可穷尽的;对古今看得很明白,所以长寿不会感到厌倦,短寿也不会去企求,这是因为他知道时间长短是没有止境的;对事物的得失看得清楚,因而得到不以为喜,失去也不以为忧,这是因为他知道得与失是没有一定的;明白生死就像是人所行走的平坦大道,所以活着不以为是快乐,死去也不以为是灾祸,这是因为他知道生与死是没有一定的。算算人所知道的,比不上他所不知道的;人活着的时间,比不上他没有生命的时间;用极为有限的生命去探究没有穷尽的东西,只会茫然而毫无所得。由此看来,又怎么知道毫毛可以确定最小的限度,又怎么知道天地可以穷尽最大的范围呢?”
解说:
在上两段中,北海若打掉了河伯心中对“大”的执著,但河伯又陷入了对“小”的执著。执著于“小”就无法完全去掉对“大”的执著。因此,北海若进一步点拨河伯,不仅事物的大是相对的,事物的小也是相对的。更进一步,事物存在时间的长与短、世俗中的得与失、人的生与死都是变动不居的、相对的。推而广之,人世间的一切有形事物的分别对待无不是相对的,即是无物的(参见《齐物论》)。而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如果以有限的生命去区分变动不居的事物,那只会将自己弄得疲惫不堪(参见《养生主》)。
4.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1〕无形,至大不可围〔2〕。’是信〔3〕情乎?”
〔1〕至精:最小的。〔2〕围:范围。〔3〕信:实际。
译文:
河伯说:“世俗的议论者都说:‘最小的东西无法看到其形体,最大的东西无法度量’。这是事物的实情吗?”
解说:
河伯虽然明白了不能从大与小、长与短等分别对待的角度看待有形的事物,但又陷入了极大、极小这种无形的特殊事物的执著之中。
5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1〕,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2〕也;垺(郛fú)〔3〕,大之殷〔4〕也;故异便〔5〕。此势之有也(注1)。夫精粗者,期〔6〕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7〕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8〕致者,不期〔9〕精粗焉。
〔1〕不尽:无穷无尽。〔2〕小之微:小中之小。〔3〕垺:本意指城外的大城,这里指大之外之大者。〔4〕殷:大。〔5〕异便:不同的东西各有所宜。〔6〕期:限于。〔7〕意致:可以意识到的。〔8〕[察]:马叙伦、严灵峰认为“察”字是衍文。〔9〕期:依赖(陈红映等)。
(注1)“故异便。此势之有也”:马叙伦认为这句话应在“自大视细者不明”句之后。
译文:
北海若说:“从小的角度看待大的东西,就看不到全貌;从大的角度看待小的东西,就看不分明。所谓精,就是小中最小的;所谓垺,就是大中最大的。所以事物各有其相宜之处,这也是由情势所决定的。所谓精细与粗大,都只是相对有形的东西而言的。至于无形的东西,就不能用数量来区分;无法确定范围的,就不能用度数来穷尽;能够用语言进行谈论的,那都是粗大的事物;可以用意念来感知的,都是精细的事物。至于语言所不能谈论的,意念所不能感知的,就不属于精粗的事物范围了。
解说:
北海若进一步打掉河伯对无形事物的分别对待。
日常事物的大与小、粗与细都是人们看待有形事物的角度,我们可以用言语、意念来通达。但是,无形的事物则无法用大小、粗细加以界定,也无法用语言、意念等人为手段来通达,因而不能以分别对待的执著眼光来看待。
6.“是故大人〔1〕之行,不出乎害人〔2〕,不多〔3〕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4〕;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5〕,不多食乎力〔6〕,不贱贪污〔7〕;行殊乎俗,不多辟(僻)异〔8〕;为在从众〔9〕,不贱佞谄〔10〕;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11〕,戮耻〔12〕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13〕。闻〔14〕曰:‘道人不闻〔15〕,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16〕分〔17〕之至也。”
〔1〕大人:从这一段“大人无己”可以看出,这里的“大人”即《逍遥游》中的“至人”,即心中无名的得道者。〔2〕不出乎害人:无心害人(即使伤害了人也是无心的)。〔3〕多:赞许。〔4〕门隶:守门的人。〔5〕不借人:不借助他人之力。〔6〕不多食乎力:食于分内,充足而已,不多贪求,疲劳心力(成玄英)。〔7〕不贱贪污:不以贪污者为贱。〔8〕不多辟异:不标新立异。“辟异”,邪僻怪异。〔9〕从众:顺从众人。〔10〕佞谄:花言巧语谄媚的人。〔11〕劝:勉励。〔12〕戮耻:刑戮与耻辱。〔13〕倪:标准。〔14〕闻:听说。〔15〕道人不闻:得道的人不追求名声。〔16〕约:约束。〔17〕分:分别。
译文:
“所以,大人(得道者)行事,不存害人之心,但也不看重仁慈恩惠;做事不为利益,但也不轻视守门的仆役;不与人争夺财物,但也不看重辞让;做事从不借助他人之力,但也不因自食其力而自满,不鄙夷贪财污浊的行为;行为与世俗不同,但也不主张怪异邪僻;表现和普通人一样,但也不以奉承和谄媚为卑贱。世间的高官厚禄不足以鼓励他,刑戮和侮辱也不足以使他蒙羞。知道是与非界限无法固定,大与小没有确定的标准。听说过这样的话:‘得道的人不求名声,有德的人一无所得,大人忘却自我。’这就是安于本分的最高境界。”
解说:
北海若进一步阐释应该怎样以无对待的眼光看待无形的事物。应不存害人之心,也不看重仁慈恩惠,诸如此类。总之,对世间的赏罚善恶,不挂念于心;心中无是无非,无分别对待。
有人认为,本段内容是后加的,与庄子思想不符。实际上,本段是上一段的自然延伸。如果没有本段的阐述,上一段就显得过于抽象,说服力也不足。
7.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1〕而倪贵贱?恶至而倪〔2〕小大?”
〔1〕恶至:依据什么。“恶”,何。〔2〕倪:端倪,意为区分。
译文:
河伯说:“从事物的外部,从事物的自身,用什么标准区分事物的贵贱?用什么标准确定事物的大小呢?”
解说:
对一切事物,包括有形的事物和无形的事物,得道者都不用分别的眼光加以对待(“若物之内”)。但是,在日常生活中,事物总是存在大与小、贵与贱的区分(“若物之外”)。河伯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好这二者的关系,因而有此一问。
8.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1〕。以差〔2〕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tí)米也,知豪(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3〕睹矣。以功〔4〕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5〕定矣。以趣〔6〕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注1)〔7〕睹矣。
〔1〕贵贱不在己:即贵贱都不是由自己决定的,而是由别人的看法决定。〔2〕差:差别。〔3〕差数:事物差别的多少。〔4〕功:功用。〔5〕功分:功效的差别。〔6〕趣:人心所向。〔7〕趣操:趣向操守。
(注1)操:刘文典认为似应为“舍”字。
译文:
北海若说:“从道的角度看,事物没有贵贱之分;从事物的角度看,事物以自身为贵而以他物为贱;从世俗的角度看,贵贱都不是由自身决定的。从事物差别的角度看,顺着一物大的方面而认为它是大的,那么万物没有不是大的;顺着一物小的方面而说它是小的,那么万物没有不是小的。明白了天地与稊米一样小,毫毛与山丘一样大,那么差别大小的本性就看得很清楚了。从事物的功用看,顺着物体有用的方面而认为它是有用的,那么万物莫不有用;从物体无用的方面而认为它是无用的,那么万物莫不无用。明白了东与西的方向相反却彼此不可或缺,那么事物功用大小的本性就看得很清楚了。从(好恶是非)取向的角度看,顺着一物所肯定的角度加以肯定,那么万物都会受到肯定;顺着事物否定的一面加以否定,那么万物没有不被否定的。知道尧与桀都自认为正确而相互否定,那么人们的取向特征就可以看清楚了。
解说:
本段回答上一段的问题——如何用无分别的眼光看待世俗中有分别的事物。
从道的角度看,事物自身没有分别,但日常生活中总会有贵与贱、大与小、有用与无用、东与西、是与非等等的分别对待。得道者既然生存在日常世界中,就要遵从世俗习惯,否则就是有我的表现。但如果与普通人一样,将这些区分看作固定不变的,那就是有物的表现。为此,得道者应以无分别之心对待这些分别,将它们看作相对的、变动不居的。
正因为大小的区分是相对的,所以我们可以从某一视角,将万物看得比天地都大,于是,天地与稊米一样,都是小的。我们也可以从另一视角,将万物看作比秋毫末端都小,于是秋毫的末端与天地一样,都是大的。一切取决于我们所采用的标准。所以说,天地与稊米一样小,毫毛与山丘一样大,差别大小的本性由此就看得很清楚了(参见《齐物论》“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一段的阐释)。同样,所谓有用与无用、东与西、是与非等等一切区分也都是相对自己采用的标准而言的。
9.“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1〕;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2〕。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3〕,未可以为常也。梁〔4〕丽〔5〕可以冲城〔6〕,而不可以窒(zhì)穴〔7〕,言殊器〔8〕也;骐骥骅骝〔9〕,一日而驰千里,捕〔10〕鼠不如狸〔11〕狌〔12〕,言殊技也;鸱鸺〔13〕夜撮(cuō)〔14〕蚤〔15〕,察毫末,昼出瞋目〔16〕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盍hé)〔17〕师是〔18〕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19〕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20〕,非愚则诬也。帝王(注1)殊禅〔21〕,三代殊继〔22〕。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23〕;当其时〔24〕,顺其俗者,谓之义[之]〔25〕徒。默默乎河伯!女(汝)恶〔26〕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27〕!”
〔1〕之哙让而绝:战国时,燕王哙接受苏代的意见,仿效尧舜,将王位让与子之,引起国人不满,招致内乱。齐宣王乘此机会讨伐燕国,杀燕王、子之。〔2〕白公争而灭:楚平王的儿子太子建因受陷害而流亡国外,生白公胜。后来白公回国发动武装政变,为叶公子高所杀(陈鼓应)。〔3〕有时:有一定的时机。〔4〕梁:屋梁。〔5〕丽:屋栋。〔6〕冲城:撞毁城墙。〔7〕窒穴:塞小孔。“窒”,塞。“穴”,小孔。〔8〕殊器:(不同的场合)所用的器具不同。〔9〕骐骥、骅骝:都是古代骏马的名字。“骅骝”,周穆王八骏马之一。〔10〕捕:捉。〔11〕狸:野猫。〔12〕狌:黄鼠狼。〔13〕鸱鸺:猫头鹰。〔14〕撮:抓。〔15〕蚤:跳蚤。〔16〕瞋目:张大眼睛。〔17〕盖:何。〔18〕师是:以此为师。〔19〕是:此,这。〔20〕舍:停止。〔21〕殊禅:禅让的方式不一样。〔22〕殊继:继承的方式不一样。〔23〕篡夫:篡夺帝位的人。〔24〕差其时:不合乎时机。〔25〕之:原文的“之”是郭庆藩根据世德堂本补上的,似应该去掉。“义徒”对应“篡夫”。如果“之”字不去掉,“篡”与“夫”之间就应该有“之”字(陈碧虚引张君房本“篡”字后有“之”字)。〔26〕恶:何。〔27〕家:门,意为界限、分辨。
(注1)帝王:马叙伦认为似应为“五帝”。
译文:
从前,尧、舜通过禅让而成功传承帝位,燕王哙与子之却因为禅让而灭亡;商汤、周武王通过争夺天下而称王,楚国白公却因争夺天下而被杀。由此看来,争夺与禅让的规矩,尧与桀的行为,是贵是贱要看时机,不是一成不变的。栋梁可以用来攻城,却不可以用来堵塞小洞,这是因为器物的用处不一样。骐骥骅骝日行千里,捕捉老鼠却不如野猫与黄鼠狼,这是因为它们的技能不一样。猫头鹰夜里能捉跳蚤,能看见秋毫般的小东西,可白天睁大眼睛也看不见山峦,这是因为动物的禀性不一样。所以说,哪能一味效法对的而抛弃错的,取法治理好的而抛弃变乱的呢?这是不明白天地变化的道理、万物变动的实情啊。这就像只知效法天而忽视地、只知效法阴而忽视阳一样,这种做法显然是行不通的。然而还有人总是喋喋不休,那不是愚昧就是欺骗!帝王禅让各不相同,三代继承方式也各有差别。不合时机,违反世俗的人,被称为篡位独夫;合乎时机,顺应世俗的人,被称为大义之士。别再说什么了,河伯,你怎么会懂得万物贵贱的区别、大小的分辨呢!”
解说:
北海若举例说明上文所谓的贵与贱、大与小、有用与无用、是与非、好与恶等一切分别对待都是相对的、变动不居的。
都是禅让,有的成功有的失败;都是夺位,有的称帝有的灭亡。栋梁、骐骥骅骝、猫头鹰有时有用,有时无用。一切取决于是否适应时机、顺应世俗。同样,无形的贵与贱、大与小等也没有固定不变的标准。一切取决于当时的情形。
10.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1〕趣舍〔2〕,吾终〔3〕奈何?”
〔1〕辞受:推辞与接受。〔2〕趣舍:取舍。〔3〕终:终究。
译文:
河神说:“那么,我应该干什么呢?又不应该干什么呢?对事物的辞让、接受、进取、舍弃,我究竟该如何面对呢?”
解说:
在上两段中,北海若只是阐述了得道者应该如何看待日常生活中事物的分别对待,但还没有告诉河伯,得道者在世俗中应该如何处理世事。所以河伯有此一问。
11.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1〕;无拘而〔2〕志,与道大蹇(jiǎn)〔3〕。何少何多,是谓谢施〔4〕;无一〔5〕而行,与道参差〔6〕。
〔1〕反衍:犹反复也(成玄英),指正反的相互转变。〔2〕而:你。〔3〕蹇:妨碍,这里意为违背。〔4〕谢施:与“反衍”同义。“谢”,代谢,转化。“施”,延伸。〔5〕一:固定。〔6〕参差:有出入,背离。
译文:
北海若回答说:“从道的角度看,有什么贵的,有什么贱的呢?这称为正反相互转化;不要束缚你的心志,以致与大道相违背。有什么少的,有什么多的呢?这称为多少更替代谢;行事不要执一己之见,以致与大道不合。
解说:
得道者要以无物之心对待日常生活中的贵贱、多少之分,因而总的原则是不可固执己见,不可束缚心志,以致与事物自身相违逆。
12.“严严〔1〕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yōu)繇〔2〕乎若祭之有社〔3〕,其无私福;泛泛〔4〕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5〕。兼怀〔6〕万物,其孰〔7〕承〔8〕翼〔9〕?是谓无方〔10〕。万物一齐〔11〕,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12〕乎其形。年不可举〔13〕,时不可止;消息〔14〕盈虚,终则有〔15〕始。是所以语大义〔16〕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17〕将自化〔18〕。”
〔1〕严严:原只有一“严”字,奚侗《补注》中为“严严”。庄重的样子。〔2〕繇繇:悠然自得的样子(陈红映等)。〔3〕社:土地神。〔4〕泛泛:广阔的样子(曹础基)。〔5〕畛域:限域。〔6〕怀:容(曹础基)。〔7〕孰:谁。〔8〕承:承接。〔9〕翼:庇护。〔10〕无方:没有偏向,没有定见。〔11〕齐:齐一。〔12〕位:处,指固守。〔13〕举:留。〔14〕消息:消亡、生长。〔15〕有:又。〔16〕大义:指道。〔17〕固:本来。〔18〕自化:自然地变化。
译文:
“要像一国之君那样庄重正直,对待百姓没有偏私的恩惠;要像受祭的土地神那样超然自得,对祭祀者没有偏私的保佑;要像向四方延伸的平地那样宽广无边,没有界限。包容万物,谁该受到特别的庇护呢?这就叫做无所偏向。万物都是同等的,谁是短的,谁是长的呢?道无终无始,而万物都有死有生,所以不能自恃一时的成功;万物时而空虚时而充实,没有不变的形态。岁月不可挽留,时间从不停息,万物消退、生长、充实、空虚,终而复始。明白了这些,就能够谈论大道的原则,讨论万物的情理了。万物的生长,犹如快马飞奔,一举一动无不在变化,无时无刻不在迁流。我们应该做什么呢?不应该做什么呢?万物本来就在自行变化着!”
解说:
北海若具体解答了河伯以什么为行动标准的问题——心无偏向,以事物自身为标准,顺随事物自身而为。
因为一切都是不定的(无偏私,无偏向,无限制),万物是变动不已的,所以得道者心中不能事先确定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而应心无成见,一切随实际情形(外物)而为。
13.河伯〔1〕曰:“然则何贵于道邪?”
〔1〕河伯:严灵峰认为前文在问语“曰”字前都有“河伯”,因此这里应加上。
译文:
河神说:“那么,道有什么可贵的呢?”
解说:
上文已经阐明了什么是道,如何才能合道。问题到这里似乎可以告一段落。然而世俗之人无论对什么事物都要追问它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河伯心中也免不了这个念头,所以提出了这个问题。对于得道者而言,不会刻意追问道所能带来的好处,但也不刻意回避这个问题。
14.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1〕,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2〕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3〕。非谓其薄之〔4〕也,言察乎安危,宁〔5〕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乎}〔6〕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7〕;蹢(zhí)躅(zhú)〔8〕而屈伸,反(返)要〔9〕而语极。”
〔1〕权:权变。〔2〕弗:不。〔3〕贼:害。〔4〕薄之:不触犯它们(火、水、寒暑、禽兽)。“薄”,迫近,有意触犯。〔5〕宁:安。〔6〕天{乎}:陈碧虚《庄子阕误》引江南古本“天”作“乎”字。〔7〕位乎得:处于自得的境地。〔8〕蹢躅:徘徊不定。〔9〕要:道的关键。
译文:
海神回答:“领悟了大道的人,就必然通达事物之理,通达了事物之理的人,必然知道怎样应对现实,知道怎样应变的人必然不会让外物伤害自己。对于至德的人,大火不能烧伤他们,洪水不能淹溺他们,严寒酷暑不能伤害他们,飞禽走兽不能侵害他们。这不是说接近它们自己也不受伤,而是说他们自己善于觉察安全与危险的境地,善于处于穷困与通达的处境,谨慎地进退,因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他们。所以说,自然的东西蕴含于内心,人为的东西显露在外,德就是合乎自然。知道人为的行为本于自然,就处于自得的境地;可进可退,屈伸自如,就可以回归大道,谈论极致的大道了。”
解说:
本段阐述悟道所带来的好处。
得道者忘我而顺物,所以能谨慎地随机应变,回避外在的危害(大火、洪水,严寒酷暑、飞禽走兽),从容对待穷困与通达的处境,让自己处于自得的境地。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得道者并不是因为追求道所带来的好处而去修道,否则,就会执著于外物,不能合道。不合道也就失去了这些好处。此外,得道者也不能去掉世俗中所有的坏处。对于这些坏处,得道者只能以无好恶之心坦然面对。
15.(注1)曰:“何谓天?何谓人〔1〕?”
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络)〔2〕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3〕灭命,无以得〔4〕殉(注2)〔5〕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返)其真〔6〕。”
〔1〕人:人为。〔2〕落:笼住。〔3〕故:刻意而为。〔4〕得:贪。〔5〕殉:牺牲。〔6〕真:自然本性。
(注1)严灵峰认为应补上“河伯”二字。
(注2)殉:陈鼓应认为“殉”应为“徇”。
译文:
(河伯)说:“什么是自然的?什么又是人为的?”
北海若回答说:“牛马生来就有四条腿,这就是自然的;用辔头套在马头上,用缰绳穿过牛鼻子,这就是人为的。所以说,不要用人为的去摧毁自然,不要用世事去排除天命,不要为贪得去追逐名利。谨守天性而不丧失,这就叫返归本真的天性。”
解说:
本段用一个例子回答上一段“知天人之行”中所谓“天”与“人”的含义,阐述得道者如何视天人如一。
自然生成的就是天生的,刻意造作的就是人为的。得道者内心应顺随自然,不去追求人为的东西,但对于世俗之中人为的一切也不刻意拒绝,而是视天人如一(“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文中“无以得殉名”之“名”包括名与利,参见《逍遥游》“尧让天下与许由”的故事解说。
16.夔(kuí)〔1〕怜〔2〕蚿(xián)〔3〕,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1〕夔:古代传说中的独足兽。〔2〕怜:羡慕。〔3〕蚿:马蚿,俗名百足虫。
译文:
(一只脚的)夔羡慕(多脚的)蚿,(多脚的)蚿羡慕(无脚的)蛇,(无脚的)蛇羡慕(无形的)风,(无形的)风羡慕(明察外物的)眼睛,(明察外物的)眼睛羡慕(内在的)心灵。
解说:
第十六至十八段阐发河伯与北海若的故事中“无以人灭天”(不用人为的去摧毁天性)的含义。
每种动物都有其天生的自然功能,不必羡慕他物。一旦有了羡慕之心,就会产生成见,从而陷入相互羡慕的链条之中而不得逍遥。
17.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chěn)踔(chuō)〔1〕而行,予无如〔2〕矣。今子〔3〕之使万足,独奈何?”
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4〕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5〕,而不知其所以然。”
〔1〕趻踔:跳着走路(陈红映等)。〔2〕予无如:我不如。“予”,我。〔3〕子:你。〔4〕喷:指猛力咳唾。〔5〕天机:天生的本能。
译文:
夔对蚿说:“我用一只脚跳着走,可我不如你呀,你看现在你能用上万只脚走路,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蚿说:“你错了。你没有看见打喷嚏时的情形吗?喷出的大唾沫像珠子,小唾沫像雾滴,散落着落下,不可胜数。现在我只是运用天然的本能而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解说:
夔羡慕蚿,这是自我的成见在作怪。至于蚿为什么能用这么多只脚走路,那是自然而然的事,就像打喷嚏一样自然。蚿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也无需明白(参见《齐物论》中“知罔两问景”故事)。
18.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
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1〕邪?吾安用足哉!”
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2〕而行,则有似(注1)〔3〕也。今子蓬蓬〔4〕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
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5〕则胜我,鳅(qiū)(注2)〔6〕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飞)〔7〕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1〕易:改变。〔2〕胁:肋。〔3〕有似:似有,意为像有脚。〔4〕蓬蓬:风吹动的样子(陈红映等)。〔4〕指我:用手指阻挡我。〔5〕鳅:踏(陈红映等)。〔5〕蜚:刮起。
(注1)有似:马叙伦认为应为“有似”,与下文“似无有”相对。
(注2)鳅:有的版本为“
”字(《释文》)。
译文:
蚿对蛇说:“我用这么多只脚走路,反而不如你没脚走得快,这是为什么呢?”
蛇说:“我是靠天然的本能行走,怎么可能会改变呢?我哪里用得着脚呢!”
蛇对风说:“我用我的脊柱和肋骨行走,就像有脚似的。现在你呼呼地从北海刮过来,又呼呼地向南海吹过去,好像一点形迹都没有,这是为什么呢?”
风说:“是的,我呼呼地从北海吹过来,又呼呼向南海吹过去。然而,人们用手指就能阻挡我,用腿脚也能战胜我。不过,折断大树、吹倒房屋,也只有我才能做到,所以虽然在小的方面不能取胜,却能在大的方面取得胜利。获取大的胜利,只有圣人才能做到。”
解说:
蚿羡慕蛇,蛇又羡慕风。这都是因为有成见。实际上,蛇与风的本事都是出于自然的本性。风在小的方面不能取胜,但能在大的方面取得胜利。这就是上文北海若所说的得道的好处。得道者不计较胜负,忘记得失,因而能顺随自然,无往而不顺利。
前文有“风怜目,目怜心”,但后文并没有展开,疑有缺文。
19.孔子游于匡〔1〕,宋{卫}〔2〕人围之数匝〔3〕,而弦歌不惙{辍}〔4〕。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5〕也?”
〔1〕匡:卫国地名,在今河北长垣县西南。〔2〕宋{卫}:司马彪认为“宋”应为“卫”字。〔3〕匝:周。〔4〕惙{辍}:赵谏议本作“辍”字。“辍”,停止。〔5〕娱:乐。
译文:
孔子周游到匡地,卫国人把他的住所重重包围起来了,但孔子仍在不停地弹琴唱歌。子路进去拜见孔子,问:“老师为什么还这么快乐呢?”
解说:
第十九至二十一段阐发前文河伯与北海若的故事中所谓“无以故灭命”(不要用世事去排除天命)的涵义。
孔子对无可奈何之事安之若命,这是得道的表现。子路未得道,所以不理解。
20.孔子曰:“来!吾语女(汝)。我讳〔1〕穷〔2〕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3〕久矣,而不得,时〔4〕也。当尧舜之时〔5〕而天下无穷人,非知(智)得也;当桀纣之时〔6〕而天下无通人,非知(智)失〔7〕也;时势适〔8〕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9〕之勇也;陆行不避兕(sì)〔10〕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11〕处〔12〕矣,吾命有所制〔13〕矣。”
无几何〔14〕,将(注1)〔15〕甲〔16〕者进,辞〔17〕曰:“以为阳虎〔18〕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1〕讳:忌也,拒也(成玄英)。〔2〕穷:不得志。〔3〕通:通达,得志。〔4〕时:时运。〔5〕之时: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有“之时”二字。〔6〕之时: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有“之时”二字。〔7〕知失:才智不足而失误(曹础基)。〔7〕适:遇。〔8〕渔父:渔夫。〔10〕兕:雌犀牛。一说为犀牛一类的猛兽。〔11〕由:即子路,名由。〔12〕处:安息也(成玄英)。〔13〕制:支配,即由天定。〔14〕无几何:没过多久。〔15〕将:率领。〔16〕甲:士兵。〔17〕辞:道歉。〔18〕阳虎:鲁国人。
(注1)“将”:本也作“持”字(《释文》)。
译文:
孔子说:“过来,我告诉你!长久以来,我就一直想摆脱不得志的窘境,可是无法做到,这是命运啊;长久以来,我就一直追求一帆风顺,可是无法实现,这是时运啊。生活在尧、舜的时代,天下没有一个不得志的人,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智力超群;生活在桀、纣的时代,天下没有一个生活得意的人,也不是因为他们智力低下。这都是时势所造成的。在水中行走不躲避蛟龙,这是渔夫的勇敢;在陆地上行走不躲避犀牛、老虎,这是猎人的勇敢;白刃交错于前,却视死如生,这是壮士的勇敢。知道不得志是命运的安排,明白得志是由时运决定,面临大难而不害怕,这是圣人的勇敢。仲由啊,稍安勿躁!我的命运自有天数啊!”
没过多久,统领士卒的首领走进来,深表歉意地说:“我们以为你是阳虎,所以围住了你;现在知道你不是,请让我向你表示歉意,撤离军队。”
解说:
渔夫不躲避蛟龙、猎人不躲避野牛与老虎、烈士视死如生,这是由情势所造成的;得志不得志,也取决于时势,取决于天命。因此,得道者身入困境就安于天命、安于时世。
21.公孙龙〔1〕问于魏牟〔2〕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3〕,离坚白;然不然〔4〕,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5〕;吾自以为至达〔6〕已。今吾闻庄子之言,汒(máng)(注1)焉〔7〕异之〔8〕。不知论之不及与(欤),知之弗若与(欤)?今吾无所开吾喙(huì)〔9〕,敢问其方〔10〕。”
〔1〕公孙龙:姓公孙名龙,名家代表人物。〔2〕魏牟:魏国公子,名牟,封于中山(河北定县)。〔3〕合同异,离坚白:从概念上,把事物的同和异合二为一,把一物中的坚硬和白色分开。〔4〕然不然,可不可:把不对的说成对的,把不可的说成可。〔5〕穷众口之辩:使众人理屈词穷。“穷”,使……穷。〔6〕至达:最为通达。〔7〕汒焉:茫然。〔8〕异之:对此感到惊奇。〔9〕喙:口。〔10〕方:术,办法。
(注1)“汒”:《御览》八十九作“茫”。
译文:
公孙龙问魏牟说:“我从小学习先王之道,长大以后知晓仁义之行;能阐明事物同异合一、坚白相离的道理,能把别人认为不对的说成是对的,把别人认为不可的说成可的;能驳倒百家的知识,使众人理屈辞穷:我自以为是最明达的人了。现在,我听了庄子的言论,感到茫然不解。不知是我的论才比不上他呢,还是我的智力不如他?现在我已经没办法开口了,请教这其中的原因呢?”
解说:
第二十一至二十六段阐发前文河伯与北海若故事中所谓“无以得殉名”(不为贪得而追逐名利)的含义。
仁义是儒家的理论,坚白等是名家的理论。这些都是分别之智。而在庄子看来,这是以有限的生命追逐无限的分别,最终使人疲惫不堪(参见《养生主》第一段)。公孙龙与庄子的思想相反,当然无法理解庄子,只好向魏牟请教。
22.公子牟隐机〔1〕大(太)息〔2〕,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埳(坎)井〔3〕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欤)!出跳梁〔4〕乎井干〔5〕之上,入休〔6〕乎缺甃(zhòu)〔7〕之崖〔8〕;赴水则接腋(yè)〔9〕持颐〔10〕,蹶(jué)〔11〕泥则没足灭跗〔12〕;还〔13〕视〔14〕虷(hán)〔15〕蟹〔16〕与科(蝌)斗(蚪)〔17〕,莫吾能若〔18〕也。且夫擅〔19〕一壑〔20〕之水,而跨跱(zhì)〔21〕埳井之乐,此亦至〔22〕矣,夫子奚〔23〕不时〔24〕来入观〔25〕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zhí)〔26〕矣。于是逡巡〔27〕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28〕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29〕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lào)〔30〕,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31〕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32〕推移〔33〕,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埳井之蛙闻之,适(tì)适〔34〕然惊,规规〔35〕然自失也。
〔1〕隐机:靠着桌子。“机”,桌子。〔2〕大息:叹息。〔3〕埳井:浅井。〔4〕跳梁:即跳踉,跳跃。〔5〕井干:井边的栏杆。〔6〕休:止。〔7〕甃:井中累砖(成玄英)。〔8〕崖:指井壁。〔9〕接腋:承托腋下。〔10〕持颐:托着腮帮。“颐”,腮帮〔11〕蹶:踏。〔12〕灭跗:淹没脚背。“跗”,脚背。〔13〕还:回头。〔14〕视:《御览》“还”字后有“视”字。〔15〕虷:蚧蛤类。一说为孑孓(蚊子的幼虫)。〔16〕蟹:螃蟹。〔17〕科斗:蝌蚪。〔18〕若:相比。〔19〕擅:独占。〔20〕壑:坑。〔21〕跨跱:盘踞。“跱”,前腿直立。〔22〕至:极点。〔23〕奚:何。〔24〕时:时时,常常。〔25〕入观:到井中看看。〔26〕絷:绊住(陈红映等)。〔27〕逡巡:徘徊。〔28〕举:称。〔29〕极:穷尽。〔30〕潦:洪涝。〔31〕崖:这里指海岸。〔32〕顷久:短暂长久。“顷”,短暂。〔33〕推移:改变。〔34〕适适:惊恐的样子(陈红映等)。〔35〕规规:自失的样子。
译文:
魏牟靠着桌子长叹一声,然后仰天大笑,对公孙龙说:“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浅井中青蛙的故事吗?井里的青蛙对东海里的大鳖说:‘我真快乐啊!出来后就可以在井口栏杆上蹦蹦跳跳,进去了就可以在破砖边休息休息;跳到水中,水就浮起我的两腋、托起我的两腮;踩在泥中,任烂泥盖过我的脚背;回头再看看水中的那些蚧蛤、小蟹和蝌蚪,没有一个比我快乐!再说,我独占一坑之水、盘踞一井的快乐,这算是快乐至极了。先生为什么不经常进来看看呢?’东海之鳖左脚还没有跨入井里,右膝就被绊住了。于是它小心地退了出来,然后把大海的情况告诉青蛙:‘千里之遥,不足以形容东海之大;千仞之高,不足以衡量东海之深。夏禹时代,十年有九年发水灾,而海水并没有因此增多;商汤时代,八年有七年闹旱灾,而海水并没有因此下降。海水不因为时间的长短而有所改变,不因为雨量的多少而有所增减,这是东海最大的快乐。’浅井的青蛙听了这一席话,非常吃惊,茫然不知所措。
解说:
本段用一则寓言说明公孙龙的成见。
井底之蛙生活在狭小的空间,所以,不知道大海。直到听了东海之鳖的描述,井底之蛙才对自己的狭隘有所察觉。
23.“且夫知(智)不知是非之竟(境),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虻〔1〕负〔2〕山,商蚷(jù)〔3〕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智)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4〕一时之利者,是〔5〕非埳井之蛙与?
〔1〕虻:“蚊”字后疑有“虻”字(王叔岷)。〔2〕负:背。〔3〕商蚷:马蚿也,亦名商距,亦名且渠(成玄英)。〔4〕适:快意。〔5〕是:此,这。
译文:
“再说,你公孙龙的才智无法知道是与非的究竟,却想领悟庄子的言论,这就像让蚊虫背山,让马蚿虫渡河一样,肯定无法胜任。而且你的智力不足以通晓极其玄妙的言论,却满足于口舌上的一时之利,这不就像是浅井里的青蛙一样吗?
解说:
公孙龙逞口舌之辩,处在是非之中,因而无法通达无是无非的大道,只能自得其乐,就恰似浅井里的青蛙。
24.“且彼方跐(cǐ)〔1〕黄泉〔2〕而登大(tài)皇〔3〕,无南无北,奭(shì)然〔4〕四解〔5〕,沦〔6〕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7〕,反(返)于大通〔8〕。子乃规规〔9〕然而求之以察,索〔10〕之以辩,是直〔11〕用管窥天,用锥指〔12〕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
〔1〕跐:踏(陈红映等)。〔2〕黄泉:地下泉水。〔3〕大皇:指上天。〔4〕奭然:释然,无牵挂的样子。〔5〕四解:四通八达(陈红映等)。〔6〕沦:沉没。〔7〕玄冥:无分别对待的状态。〔8〕大通:指大道。〔9〕规规:拘泥的样子(陈红映等)。〔10〕索:求。〔11〕直:只。〔12〕指:点,指测量。
译文:
“况且庄子的思想下穷黄泉,上达苍天,不分南北,四面八方通达无阻,达到深不可测的境地;不分东西,源于无分别的玄妙之境,返回到广阔无边的大道。你竟琐碎地想用考察的手段、辩论的办法去探寻,这简直是用竹管窥天,用锥尖测地,不是太渺小了吗!
解说:
庄子以无分别对待的眼光看待世界,因而与万物一体,世界也与之为一。而公孙龙想用辩论、考察的有分别的眼光去领悟庄子无分别对待的世界,只会无穷无尽地分别下去,当然就像用竹管窥天,用锥尖测地了。
25.“且子独不闻夫寿陵〔1〕余子〔2〕之学行于邯郸与(欤)?未得国能〔3〕,又失其故行〔4〕矣,直〔5〕匍匐〔6〕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
公孙龙口呿(qū)〔7〕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8〕而走。
〔1〕寿陵:燕国地名。〔2〕余子:少年。〔3〕国能:指赵国人走路的本事。〔4〕故行:以往走路的样子。〔5〕直:只。〔6〕匍匐:爬行。〔7〕呿:张口的样子。〔8〕逸:奔跑。
译文:
“你快走吧!你难道没有听说过燕国寿陵少年去赵国邯郸学习走路的故事吗?不但没有学会赵国人走路的技巧,而且忘掉了原来走路的步法,最后只能爬着回家。现在你如果不尽快离开,就会忘掉你原有的专长,失去自己的本行。”
公孙龙听得合不拢嘴,舌头翘起而放不下,只好仓惶逃走了。
解说:
人的禀赋是天生的,无法改变(参见《养生主》“公文轩见右师”故事),所以魏牟劝他不要妄想学习庄子的思想,免得将自己的老本行都忘记了。
26.庄子钓于濮(pú)水〔1〕,楚王使〔2〕大夫二人往先〔3〕焉,曰:“愿以境内累〔4〕矣!
庄子持竿不顾〔5〕,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6〕巾笥(sì)〔7〕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8〕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9〕于涂〔10〕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1〕濮水:水名。〔2〕使:派遣。〔3〕先:先去传达楚王的意思。〔4〕累:拖累,麻烦,指担任官职。〔5〕顾:回头看。〔6〕以:《后汉书·冯衍传》注引“王”字后有“以”字(马叙伦)。〔7〕巾笥:布帛竹箱。“笥”,竹箱子。〔8〕宁:宁可。〔9〕曳尾:摇着尾巴。〔10〕涂:泥。
译文:
庄子在濮水边垂钓,楚王派遣两位大臣去转达自己(请庄子做官的)的意思,说:“希望将国家大事托付给您。”
庄子手拿钓竿,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已经死去三千年了,楚王用布帛包着装在箱子里,珍藏在宗庙之上。这只神龟是宁愿死去留下骨头享有尊贵呢,还是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泥地里爬行呢?”
两位大臣说:“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泥水里爬行。”
庄子说:“那请回吧!我也想拖着尾巴在泥地里爬行。”
解说:
这个故事也是阐发前文河伯与北海若的故事中所谓“无以得殉名”(不为贪得而追逐名利)的含义。如果贪图高官之位,就会像神龟一样,虽然显得尊贵,但可能失去性命。
27.惠子〔1〕相梁〔2〕,庄子往见之。或〔3〕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4〕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
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yuān)鶵(chú)〔5〕,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注1)实〔6〕不食,非醴(lǐ)〔7〕泉不饮。于是鸱(chī)〔8〕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9〕!’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1〕惠子:惠施,曾为梁惠王的丞相。〔2〕相梁:在梁国做宰相。〔3〕或:有人。〔4〕子:你。〔5〕鹓鶵:鸾凤之属,亦言凤子也(成玄英)。〔6〕练实:竹食也(成玄英)。〔7〕醴:甜。〔8〕鸱:猫头鹰。〔9〕吓:状声词,表示愤怒的语气。
(注1)练:或应作“竹”(刘文典《庄子补正》)。
译文:
惠子在梁国做了宰相,庄子前去看望他。有人对惠子说:“庄子前来梁国,是想取代你的相位。”于是惠子很恐慌,在都城整整三天三夜搜寻庄子。
庄子就主动去见惠子,对惠子说:“南方有一种鸟,名叫鹓鶵,你知道吗?鹓鶵从南海出发,飞往北海,不是梧桐树就不栖止,不是竹子的果实就不食,不是甘甜的泉水就不喝。正在这时,一只猫头鹰抓着了一只腐烂的老鼠,恰好看见一只鹓鶵飞过,猫头鹰就仰起头来,对着鹓鶵大叫一声:‘吓!’现在你也想用你的梁国来吓我吗?”
解说:
这个故事从反面阐发前文河伯与北海若故事中所谓“无以得殉名”(不为贪得而追逐名利)的含义。
惠子做了梁相,就贪恋相位而不顾朋友之情,乃至起了杀机,是因名(相位)而丧失了本性。庄子心中无贫穷富贵之分,所以,在庄子眼中,相位就如同鹓鶵眼中一只腐烂的老鼠。
28.庄子与惠子游于濠〔1〕梁〔2〕之上。庄子曰:“儵(tiáo)(注1)〔3〕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4〕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5〕其本〔6〕。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1〕濠:水名,今在安徽凤阳县附近。〔2〕梁:桥。〔3〕儵:白儵也(成玄英),白鱼。〔4〕固:固然。〔5〕循:追溯。〔6〕本:本源,指开始的说话。
(注1)儵:郭庆藩等认为应为“鯈”字。
译文:
庄子和惠子一同在濠水桥上游览。
庄子说:“白条鱼在水中悠闲自得地游来游去,这鱼儿真是快乐啊。”
惠子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呢?”
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呢?”
惠子说:“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而你本来也不是鱼,你也不知道鱼的快乐,这样说就全面了。”
庄子说:“还是让我们回到开头的话吧。当你问‘你怎么知道鱼快乐’这句话时,(就说明)你是已经知道我知道鱼的快乐才会问我的,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呀。”
解说:
这个故事阐发前文河伯与北海若故事中道是“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不期精粗”(言语所不能谈论的,意念所不能传达的,不属于精细粗大范围)的事物的含义。
惠子不是庄子,当然不知道庄子的感受;庄子不是鱼,当然也不知道鱼的快乐。因此,无论从日常分别对待的角度看,还是从逻辑论证的角度看,惠子所说的话似乎都无懈可击。但是,恰恰就在这些无懈可击的辩论中,漏掉了事物自身——当惠子问“你怎么知道鱼快乐”这句话时,就说明惠子已经知道了庄子的感受。既然知道庄子的感受,那么惠子用于逻辑论证的前提(“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就不成立,于是惠子的整个辩论就失败了。在这里,庄子不是在狡辩,而是在向我们显示,在分别对待与逻辑论证之前,我们就已经跟事物自身融为一体了。分别对待与逻辑论证无法揭示事物自身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