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 缮 性
缮 性

本篇阐述如何涵养自身的自然本性。

本篇分为三大部分,第一大部分(从开头至“失其性也”)阐述古人修养本性、调和欲望的方法,即以道、德(无我而顺物)之心顺随仁、义、忠、信、礼、乐。第二大部分(从“古之人”至“复其初”)追溯人类德行堕落的历程。第三大部分(从“由是观之”至末尾)阐述在天道与人间相互丧失的时代,得道者的处世之道(穷则隐居于世,达则大行于世)。

1.缮性〔1〕于俗,[俗]〔2〕学以求复其初〔3〕;滑(gǔ)〔4〕欲于俗,思以求致〔5〕其明;谓之蔽〔6〕〔7〕之民。

〔1〕缮性:修养德行。〔2〕[俗]: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没有“俗”字。“俗学”,指儒家、法学等学派学说。〔3〕初:本性。〔4〕滑:治(曹础基)。〔5〕致:获得。〔6〕蔽:塞。〔7〕蒙:蒙昧。

译文:

用世俗的学问来修养本性,以求恢复人的原本状态;用世俗的观念来调和欲望,以求获得明智通达;这种人被称为闭塞愚昧的人。

解说:

第一、二段阐释修养本性、调和欲望的方法。

开篇对以世俗学问和观念来修养本性、调和欲望的做法提出了批评,为下文阐述有效的修养本性、调和欲望的方法做好铺垫。

2.古之治道者,以恬〔1〕养知(智);[知]〔2〕生而无以知(智)为〔3〕也,谓之以知养恬。知(智)与恬交相养,而和〔4〕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5〕,忠也;中〔6〕纯实〔7〕而反乎情,乐也;信行〔8〕容体〔9〕而顺乎文,礼也。礼乐遍行,则天下乱矣。彼正而蒙己德〔10〕,德则不冒〔11〕,冒则物必失其性也。

〔1〕恬:恬淡。〔2〕[知]:陈碧虚《庄子阙误》无“知”字。“知”,知晓。〔3〕无以知为:无须凭借智慧行事(曹础基)。〔4〕和:顺。〔5〕物亲:与物相亲。〔6〕中:心中。〔7〕纯实:朴实。〔8〕信行:言行信实。〔9〕容体:行为得体。〔10〕蒙己德:修养自身的德行。“蒙”,养。〔11〕冒:冒犯,引申为强加。

译文:

古时候修道的人,以恬静的心境涵养智慧;智慧生成了而不凭智慧做事,就称为以智慧涵养恬静。智慧和恬静交相涵养,合于天理的道就从本性中流露出来了。所谓的德,就是和顺;所谓的道,就是天理。德无所不包容,就是仁;道无不合条理,就是义。义理彰明而外物得以亲附,就是忠;心中纯厚朴实、返归本真,就是乐;言行仪容得体,合于自然的节文,就是礼。礼乐普遍地强制施行,天下就会大乱。每个人自正而蒙养自己的德性,有德性而不强加给他人,强加给他人就会让他人失去自然的本性。

解说:

本段阐释应该如何涵养本性。

如果以道、德之心(即无我而顺物之心)看待仁、义、忠、信、礼、乐(仁、义、忠、信、礼、乐出乎道与德),就能真正修养本性;反之,如果不以道、德之心看待它们,而是将它们当作不变的模式强加于人,就会伤害人的自然本性。

3.古之人,在混芒〔1〕之中,与〔2〕一世而得澹漠〔3〕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4〕,鬼神不扰,四时得{应}〔5〕节,万物不伤,群生〔6〕不夭〔7〕,人虽有知(智),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8〕。当是时也,莫之为〔9〕而常自然〔10〕

〔1〕混芒:混沌茫昧(陈红映等)。〔2〕与:相处。〔3〕澹漠:淡漠。〔4〕和静:和顺宁静。〔5〕得{应}:陈碧虚引张君房本“得”为“应”字。〔6〕群生:各种有生命之物。〔7〕夭:夭折。〔8〕至一:混而为一的状态。〔9〕莫之为:无为。〔10〕常自然:常合于自然。

译文:

古时候的人,处在混混沌沌之中,与世人淡然相处。那个时候,阴阳和谐相依,鬼神都不来骚扰,四时的变化顺应节令,万物都不受伤害,众生尽享天年,人们虽有智慧,也无处可用,这叫做完全纯一的状态。那个时候,人们不会妄为而是任其自然之性。

解说:

第三、四段追溯人类德行堕落的历程。

古时候,人与人之间和谐相处,人与一切事物之间混而为一。这就是上一段所描述的自然状态。

4.逮〔1〕德下衰,及燧(suì)人、伏羲〔2〕始为〔3〕天下,是故顺而不一〔4〕。德又下衰,及神农〔5〕黄帝〔6〕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7〕。德又下衰,及唐虞〔8〕始为天下,兴〔9〕治化〔10〕之流〔11〕(注1)淳散朴〔12〕,离道以善(注2)〔13〕,险〔14〕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15〕。心与心识知〔16〕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17〕。文灭质,博溺〔18〕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返)其性情而复其初。

〔1〕逮:及。〔2〕燧人、伏羲:传说中的帝王。〔3〕为:治理。〔4〕顺而不一:顺随自然,但并不与之完全混而为一。〔5〕神农:传说发明农业的帝王。〔6〕黄帝:上古帝王,即轩辕氏。〔7〕安而不顺:只是与自然不冲突,但并不顺随自然。〔8〕唐虞:唐尧、虞舜,即尧舜。〔9〕兴:开始。〔10〕治化:统治、教化。〔11〕流:风气。〔12〕淳散朴:破坏了淳朴的风气(曹础基)。“”,破坏。〔13〕离道以善:即以善离道,用善取代了道。“善”,世俗之中所谓的善(世俗的善恶属于好恶之情,不合道)。〔14〕险:危害。〔15〕去性从于心:舍弃自然之性,顺随是非好恶之心。〔16〕识知:相互窥测。〔17〕博:博学。〔18〕溺:淹没。

(注1):《释文》“”为“浇”字。“浇”,浇薄。

(注2)善:郭庆藩认为“善”字应为“为”字。

译文:

等到德行开始堕落,到燧人氏、伏羲氏开始治理天下的时候,虽然能顺应民心,但不能与之混而为一。德行再度堕落,到了神农氏和黄帝治理天下时,只能使天下安定而无法顺应民心。德行再度堕落,到了唐尧、虞舜治理天下时,便大兴教化之风,使淳朴之风变得浇薄,用善取代自然之道,行事缺少德性,然后舍弃本性而顺从机巧之心。心与心相互窥破,智巧就不足以安定天下了,于是再附上礼文,加上博学。礼文毁坏质朴,博学淹没心灵,然后人民开始迷乱,再也无法返回自然的本性、恢复原始的状态了。

解说:

本段描写德性堕落的过程:燧人氏、伏羲氏顺随民心而不合民心——神农氏和黄帝能安定民心但不顺民心——唐尧、虞舜以教化、为善扰乱民心,使淳朴之风消失,再也无法返回自然。

5.由是〔1〕观之,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何由〔2〕兴乎世,世亦何由兴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3〕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隐,故不自隐。

〔1〕是:此,这。〔2〕何由:何以,凭什么。〔3〕虽:即使。

译文:

由此可见,人世丧失了自然之道,自然之道也丧失了人世。人世和道互相丧失,有道之人怎么能立足于世间,人世间又怎么能兴复大道呢?大道不能在人世间复兴,人世间再也不能复兴大道,即使圣人不隐居在山林之中,他的德行也一样会被淹没。隐,本来不是自己自行隐没的。

解说:

第五至八段阐述在天道与人间相互丧失的时代,得道者的处世之道(穷则隐居于世,达则大行于世)。

6.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1〕其身而弗〔2〕见(现)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3〕大谬〔4〕也。当〔5〕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返)一无迹〔6〕;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7〕极而待〔8〕;此存身之道也。

〔1〕伏:藏。〔2〕弗:不。〔3〕时命:时运。〔4〕谬:乱。〔5〕当:合(曹础基)。〔6〕反一无迹:返于混一状态,没有形迹。〔7〕宁:静。〔8〕待:等待时机。

译文:

古代所谓的隐士,不是隐身不现于世,不是闭口不说话,也不是深藏才智而不显露,而是因为时运不济。如果时机到了,可以大行于天下时,他就会返归浑沌纯一之境而不露形迹;如果时机不到,其道无法行之于天下时,他就深藏不露、保有宁静之心等待;这就是保存自身的方法。

解说:

本段阐述隐居的含义。

隐身不是不现于世,不是闭口不说话,而是顺随环境而变——穷则深藏不露,达则以不露形迹的方式大行于世。

7.古之行{存}〔1〕身者,不以辩饰知(智),不以知(智)穷天下,不以知(智)穷德〔2〕,危然〔3〕处其所而反(返)其性已(注1),又何为哉!道固不小行〔4〕,德固〔5〕不小识〔6〕。小识伤德,小行伤道。故曰,正己而已矣。乐全〔7〕之谓得志〔8〕

〔1〕行{存}:世德堂本为“存”字。“存”,保全。〔2〕穷德:使自己的德性受害。〔3〕危然:独立的样子。“危”,独。〔4〕小行:与道相违背的行为,即上文的“险德以行”。〔5〕固:本来。〔6〕小识:是非分别之知。〔7〕乐全:保全淳朴的本性。“乐”,即上文所谓的“中纯实而反乎情”。〔8〕得志:自适其志,优游自在。

(注1)已:《续古逸丛书》为“己”字。

译文:

古时候善于保存自身的人,不用巧辩来修饰智力,不用智力去困扰天下,不用智力去伤害德性,独立自在地生活,以回归自身的本性,此外还有什么要做的呢!大道本来就不需要(仁义礼智的)狭隘的行动,大德本来就不需要(是非分辨的)狭窄的见识。狭隘的行为会伤害德性,狭窄的见识会伤害大道。所以说,只要端正自己就可以了。保全自然的自性,就叫做自乐其志。

解说:

本段接上一段解释得道者的处世之道。

大道不需要(仁义礼智的)狭隘的行动,大德不需要(是非分辨的)狭窄的见识。因此,无需人为地做些什么,只需顺随自性。顺随自性就能自适其志。

8.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1〕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2〕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tǎng)〔3〕来,寄者也。寄〔4〕之,其来不可圉{御}〔5〕,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6〕,不为穷约〔7〕趋俗,其乐彼与此〔8〕同,故无忧而已矣。今寄去则不乐,由是观之,虽乐,未尝不荒〔9〕也。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10〕之民〔11〕

〔1〕轩冕:指高贵的地位。“轩”,车。“冕”,冠。〔2〕无以益其乐:无以复加的至极的快乐,即前文所谓的“乐全”。〔3〕傥:意外忽来者耳(成玄英)。〔4〕寄去:所寄的东西(轩冕等外物)。〔5〕圉{御}:《释文》中“圉”为“御”字。“圉”,抵挡。〔6〕肆志:放纵心志。〔7〕约:穷。〔8〕彼与此:指轩冕与穷约。〔9〕荒:迷乱。〔10〕倒置:本末倒置。〔11〕民:人。

译文:

古人所谓的自乐其志,不是指高官厚禄,而是享受无以复加的至极快乐。现在人们所谓的自乐其志,只是指高官厚禄。加在身上的高官厚禄,并不是生命所自然具有的,而是偶然得来的,临时寄存在这里的东西。凡是寄存的东西,来时不可抵挡,去时也不可阻止。因此,不因高官厚禄而放纵心志,不因贫困潦倒而趋附世俗。高官厚禄与贫困潦倒的快乐是相同的,所以就没有忧愁了。现在的人,一旦寄存之物离去就不快乐,由此看来,即使在快乐时,也不是没有担心哪。所以,在外物中丧失自身,在流俗中丧失本性的人,就叫做颠倒了本末的人。

解说:

本段阐释得道者得志的含义。

得道者将高官厚禄与贫困潦倒都当作外物加以同等看待,不因得到或失去而产生喜怒,完全享受出于本性的快乐,这就达到了前文所谓的“乐全”。“乐全”就能自适其志。反之,追逐外物就会丧失本性,颠倒本末,无真正的快乐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