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 意
本篇阐述如何成为真人。真人就是不刻意执著于某种人格形态，而以恬淡、寂漠、虚无、无为混迹于世的人。
本篇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从开头到“圣人之德也”)通过描述五种不同的人格形态，阐明人的本性是不同的，不存在所谓同一的本性。而所谓得道之人与他们的外在表象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以无我之心实现这一切的。
第二部分(从“故曰夫”到结尾)阐述如何做到恬淡、寂漠、虚无、无为，以合乎自然，成为真人，包括五段。第一段(从“故曰”至“神不亏”)阐述得道者如何做到恬淡以及恬淡状态所带来的好处。第二段(从“故曰”至“乃合天德”)阐述得道者如何达到寂漠(顺随自然、顺随生死、顺随阴阳、顺随福祸、顺随外物)以及寂漠状态所带来的好处(没有天灾、没有物累等等)。第三段(从“故曰”至“天德之象也”)阐述得道者如何做到虚无(远离喜怒哀乐，不违逆外物、顺随外物)以及虚无状态所带来的好处(没有天灾、没有物累等)。第四段(从“故曰”至“养神之道也”)阐述得道者如何做到无为(淡泊而不妄为、行动顺应自然)以及无为状态所带来的好处(保养精神)。第五段(从“夫有干越”至末尾)阐述达到了恬淡、寂漠、虚无、无为的状态以养神的人就是真人。
1.刻意〔1〕尚行〔2〕，离世异俗，高论〔3〕怨诽，为亢〔4〕而已矣；此山谷之士〔5〕，非世〔6〕之人，枯槁赴渊者〔7〕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8〕而已矣；此平世〔9〕之士，教诲之人〔10〕，游居学者〔11〕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12〕并兼〔13〕者之所好也。就〔14〕薮〔15〕泽，处闲旷〔16〕，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17〕，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吹呴(xǔ)〔18〕呼吸，吐故纳新〔19〕，熊经〔20〕鸟申〔21〕，为寿而已矣；此道{导}〔22〕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23〕者之所好也。
〔1〕刻意：砥砺意志(陈红映等)。〔2〕尚行：在行为上力求高尚。〔3〕高论：高谈阔论。〔4〕为亢：为了表现清高(曹础基)。〔5〕山谷之士：指隐士。〔6〕非世：非毁时世。〔7〕枯槁赴渊者：枯槁则鲍焦介推之流，赴渊则申狄卞随之类(成玄英)，指远离世俗、以身殉志的人。〔8〕修：修身。〔9〕平世：治理天下。〔10〕教诲之人：以教诲世人为己任的人。〔11〕游居学者：时而四出游说，时而定居讲学的人，如孔子(曹础基)。〔12〕致功：建立功业。〔13〕并兼：兼并敌国。〔14〕就：到。〔15〕薮：湖泽。〔16〕闲旷：旷野荒凉之地。〔17〕江海之士：栖身江湖的隐士，如许由。〔18〕吹呴：呼吸。〔19〕吐故纳新：吐污浊气吸入新鲜空气。〔20〕熊经：若熊之攀树而引气也(司马彪)。经：直立。〔21〕鸟申：若鸟之嚬呻也(司马彪)。申：同伸。〔22〕道{导}：赵谏议本作“道”作“导”字。“道引”，导引，导通气血。〔23〕寿考：长寿。“考”，老。
译文：
砥砺心志使品行高尚，超脱尘世，高谈阔论，讥讽现实，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清高而已；这是栖身山林的隐士，愤世嫉俗的人，洁身自好以身殉志的人所喜好的。高谈仁义忠信，行为恭俭谦逊，是为了追求修身而已；这是以治理天下为己任的人，从事教化，时而居家时而四处讲学的人所喜欢的。谈论如何建立大功，得到大的名声，确立君臣礼仪，维护上下等级关系，只是为了追求治国而已；这是朝廷为官之士，尊君强国的人，建立功业、开拓疆土的人所喜欢的。住在山林湖泽，栖身旷野，终日悠闲垂钓，只是为了逃避世俗而已；这是栖身江海之士，逃避现实的人，闲居隐逸的人所喜欢的。调养呼吸，吐出浊气，吸入新气，像熊一样直立，像鸟儿一样伸展，只是为了延年益寿而已；这是导引养形之士，保养身体的人，像彭祖那样长寿的人所喜欢的。
解说：
本段通过描述五种人格形态的不同表现，阐明人不存在统一的本性。
2.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1〕，澹然〔2〕无极〔3〕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1〕无不有也：上文高、修、治、闲、寿等一切都得到。〔2〕澹然：恬淡无心的样子。〔3〕无极：不立一极(宣颖)，指不滞于一极。
译文：
如果不磨砺心志而自然高尚，不倡导仁义而自然修身，不追求功名而自然治国，不隐居江湖而自然悠闲，无需舒经活络而自然长寿，一切都不挂念于心，但一切也不会落下；对一切十分淡然，但一切美好的东西又都前来归附。这才是天地之道，圣人的德性。
解说：
得道之人与上述五种人不相同，但又不相异。相同的是，得道者表现与他们外在表现一致(《德充符》中所谓的“有人之形”)；不同的是，得道之人是以忘我之心实现这一切的(《德充符》中所谓的“无人之情”)。
3.故曰，夫恬惔(淡)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注1)〔1〕而道德之质〔2〕也。
〔1〕平：准则。〔2〕质：根本。
(注1)“平”：马叙伦认为应该依《艺文类聚》作“本”字。
译文：
所以说，恬淡、寂漠、虚无、无为，是天地的准则，也是道与德的根本。
解说：
本段概述得道者的表现：恬淡、寂漠、虚无、无为。下文围绕这八个字展开论述。
4.故曰，圣人休〔1〕休焉则平易矣(注1)，平易则恬惔矣。平易恬惔，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
〔1〕休：息心。
(注1)故曰，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陈碧虚、俞樾认为这一句话应为“故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
译文：
所以说，圣人息心于此(恬淡、寂漠、虚无、无为)，就能安稳，安稳就能恬淡。安稳恬淡，忧患就不能侵入，邪气也不能袭扰，因此他们能够保持德性完整而精神不亏损。
解说：
本段阐述得道者如何做到恬淡以及恬淡状态所带来的好处。需要注意的是，得道者虽然不刻意追求某种好处，但得道后肯定会给自己带来最大的好处。
5.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1〕，其死也物化〔2〕；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3〕；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智)与故〔4〕，循〔5〕天之理。故(注1)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6〕，其死若休〔7〕。不思虑，不豫(预)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8〕。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9〕，其魂不罢(疲)。虚无恬惔，乃合天德。
〔1〕天行：依自然而行。〔2〕物化：顺随事物的自然变化，参见《齐物论》。〔3〕同波：同流。〔4〕故：习惯(曹础基)。〔5〕循：顺。〔6〕浮：浮游，一种小虫子。〔7〕休：休息。〔8〕期：约。〔9〕纯粹：自然无间杂。
(注1)严灵峰认为“故”字后应有“曰”字。
译文：
所以说，圣人活着时顺随自然而为，死后随同万物一同变化；静止时与天地的阴气一样沉寂，活动时与天地的阳气一样活跃；不去做幸福的先导，也不成为祸患的起因；有所感而后顺应，有所迫而后行动，迫不得已而后兴起。抛弃智力与习惯，顺随自然之理。因此，没有天灾，没有外物牵累，没有他人的非议，也没有鬼神的责难。生时有如浮游，死后有如休息。不思考，不预谋。光亮而不耀眼，守信用而不执著。睡觉时不会做梦，醒来后也无忧患，心神纯洁无杂染，精神也从不疲惫。做到虚无恬淡，才合乎自然的德性。
解说：
本段阐述得道者如何达到寂漠(顺随自然、顺随生死、顺随阴阳、顺随福祸、顺随外物)以及寂寞状态所带来的好处(没有天灾、没有物累等等)。
6.故曰，悲乐者，德之邪(注1)；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德(注2)之失。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于〔1〕忤〔2〕，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惔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
〔1〕于：与(曹础基)。〔2〕忤：逆。
(注1)以下三句的“邪”字、“过”字、“失”字后，唐写本都有“也”字。
(注2)德：《淮南子·精神训》为“心”字。
译文：
所以说，悲哀与快乐，违背了德性；喜悦与愤怒，偏离了大道；爱好与厌恶，迷失了德性。因此，内心无忧无乐，是德的最高境界；混一而不妄动，是静的最高境界；不与外物违逆，是虚的最高境界；不与外物有心交往，是恬淡的最高境界；无所违逆，是心态纯粹的最高境界。
解说：
本段阐述得道者如何做到虚无(远离喜怒哀乐，不违逆外物、顺随外物)以及虚无状态所带来的好处(没有天灾、没有物累等等)。
7.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注1)。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1〕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2〕也。
〔1〕郁闭：不流动。“郁”，积滞。“闭”，闭塞。〔2〕天德之象：自然之象。
(注1)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王叔岷认为应为“精用而不已则竭”。
译文：
所以说，身体过分劳累而不休息就会疲乏，精力使用过度而不停歇就会疲劳，疲劳就会精力枯竭。水的本性，不掺杂质就会清澈，不去搅动就会平静，闭塞不流动也不会纯清，这是自然的现象。
解说：
本段接前一段阐释虚无的含义(不是闭塞不流动，而是流动但不随外物)。
8.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1〕而不变，惔而无为，动而[以]〔2〕天行，此养神之道也。
〔1〕一：混一。〔2〕[以]：武延绪、严灵峰认为“以”字为衍文。
译文：
所以说，纯净而无混杂，混一而无变化，淡泊而不妄为，行动顺应自然，这就是保养精神的方法。
解说：
本段阐述得道者如何做到无为(淡泊而不妄为、行动顺应自然)以及无为状态所带来的好处(保养精神)。
9.夫有干越〔1〕之剑者，柙(匣)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2〕，上际〔3〕于天，下蟠〔4〕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5〕，其名为同帝〔6〕。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7〕，合于天伦〔8〕。野语〔9〕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人尚志，圣人贵精〔10〕。”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11〕纯素，谓之真人。
〔1〕干越：指吴越一带。“干”，溪名。“越”，山名。〔2〕极：尽。〔3〕际：会合。〔4〕蟠：遍及(陈红映等)。〔5〕不可为象：无法形象化。〔6〕帝：天地，自然。〔7〕一之精通：精通纯一之道(曹础基)。〔8〕天伦：自然之理(成玄英)。“伦”，理。〔9〕野语：俗话。〔10〕精：物之真也(郭象)。〔11〕体：体悟。
译文：
拥有吴越出产的宝剑，藏在匣子里，不会轻易使用，因为太宝贵了。精神通达四方，无所不至，上接于天，下达于地，化育万物，却又不见形迹，但功用却如同天帝。纯粹素朴的道，只有精神可以领悟，领悟而不丧失，道就和精神融为一体；精通合一之道，就合于自然之理。俗话说：“普通的人注重利益，廉洁的人注重名声，贤能的人崇尚志气，圣人注重精神。”所以，所谓素朴，就是没有混杂；所谓纯粹，就是精神不亏损。能够领悟纯粹和素朴之道的人，就叫做真人。
解说：
本段总结全文，真人是达到了恬淡、寂漠、虚无、无为状态以养神的人。真人的精神无所不至，与外物混而为一，但是，真人不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