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运
本篇阐述天地有自身的“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的思想。
本篇包括理论和故事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从开头至“此谓上皇”)阐述天地有自身的“六极五常(六极:四方上下;五常:金木水火土),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的思想。
第二大部分包括八个故事。第一个故事(从“商大宰”至“道不渝”)阐明儒家的孝、悌、仁、义、忠、信、贞、廉都不合乎“六极五常”,只有无所偏爱的至仁才合乎自然。第二个故事(从“北门成”至“与之俱也”)用音乐隐喻修道的过程,包括惊心、息心、初悟道等三个阶段(对应《齐物论》中有物、有物无封、无物等三个层次)。第三个故事(从“孔子西游”至“其穷哉”)通过师金之口从反面阐发第一大部分“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的观念,批评孔子不知变通地推行周朝礼仪法度。第四个故事(从“孔子行年”至“弗开矣”)阐发只有那些不执著于外物、顺随第一大部分所谓的“六极五常”(包括名声、仁义、怨、恩、取、与、谏、教、生、杀等一切世俗的东西)的人才能得道。第五个故事(从“孔子见老聃”至“立不安”)阐发只有去掉仁义等有为的治国手段才能顺随第一大部分提出的“六极五常”。第六个故事(从“孔子谓”至末尾)阐发只有不执著于陈迹,不以六经为固定模式治国才能顺随第一大部分提出的“六极五常”。
1.“天其运〔1〕乎?地其处〔2〕乎?日月其争于所〔3〕乎?孰〔4〕主张〔5〕是〔6〕?孰维纲〔7〕是?孰居无事推而行〔8〕是(注1)?意者〔9〕其有机〔10〕缄〔11〕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12〕施〔13〕是?孰居无事淫乐〔14〕而劝〔15〕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在}〔16〕上彷徨〔17〕,孰嘘吸〔18〕是?孰居无事而披拂〔19〕是?敢问何故?”
〔1〕运:运转。〔2〕处:静处。〔3〕所:处所。〔4〕孰:谁。〔5〕主张:主宰而施张(成玄英)。〔6〕是:这些。〔7〕维纲:维系(曹础基)。〔8〕行:推行。〔9〕意者:或者。〔10〕机:机关。〔11〕缄:闭。〔12〕隆:兴,指兴云。〔13〕施:降。〔14〕淫乐:沉溺于欢乐。〔15〕劝:助长。〔16〕有{在}: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有”作“在”字。〔17〕彷徨:自在徘徊。〔18〕嘘吸:呼吸。“嘘”,吐气。〔19〕披拂:扇动(陈红映等)。
(注1)推而行是:奚侗认为应为“而推行是”。
译文:
“天是在不断运行的吗?地是静止的吗?日月是在争夺位子吗?是谁在主宰实行这些呢?是谁在维持这些呢?是谁闲来无事在推动这些呢?或是有什么机关在操纵而不得不如此吗?或者是它顺势运转而不能停下来吗?到底是云造雨呢?还是雨造云的呢?是谁在兴云布雨呢?是谁闲居无事乐于做这些事呢?风从北方吹来,时而向西时而向东,在天空中飘动,是谁在呼吸成风?还是谁闲居无事扇动起风?请问这些到底是什么缘故?”
解说:
第一、二段提出天地有自身的“六极五常(六极:四方上下;五常:金木水火土),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的思想。
本篇开头突兀地提出了许多问题,好像是要让人回答。实际上,对这些问题无需回答,也无从回答——回答只会造成无穷倒退(参见《齐物论》“罔两问景”的故事)。
2.巫咸祒(zhāo)(注1)〔1〕曰:“来!吾语女(汝)。天有六极〔2〕五常〔3〕,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4〕,治成〔5〕德备〔6〕,监〔7〕照下土〔8〕,天下戴〔9〕之,此谓上皇。”
〔1〕巫咸祒:寓言人物。〔2〕六极:四方上下。〔3〕五常:即五行,金木水火土。〔4〕九洛之事:九州聚落之事(成玄英)。〔5〕治成:实现天下太平。〔6〕德备:德性完备。〔7〕监:临(陈红映等)。〔8〕下土:指天下。〔9〕戴:爱戴。
(注1)祒:宣颖认为神巫为巫咸,因而“祒”应为“招”字。
译文:
巫咸祒说:“来!我告诉你。天地有六极、五行,帝王顺随这些,天下就太平,违背这些就会招来灾祸。九州百姓聚居之事,处理好了,就治理有成、功德圆满,帝王功德的光辉普照人间,天下人就会拥戴它,这就是上皇之治。”
解说:
庄子借巫咸祒之口指出,对上述问题只要顺随六极五常,天下就太平,无需追问上述那些多余的问题。
3.商〔1〕大(太)宰〔2〕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
曰:“何谓也?”
庄子曰:“父子〔3〕相亲,何为〔4〕不仁?”
曰:“请问至仁。”
庄子曰:“至仁无亲。”
大(太)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
〔1〕商:即宋国(周封殷商后裔为宋,所以称为商)。〔2〕大宰:官名。〔3〕父子:指虎狼父子。〔4〕为:谓(曹础基)。
译文:
宋国的太宰荡向庄子请教什么是仁。庄子说:“虎狼也有仁的表现。”
太宰荡说:“这话怎么说呢?”
庄子说:“虎狼也知道父子相亲相爱,怎么不是仁呢?”
太宰荡又问:“请问什么是至仁呢?”
庄子说:“至仁无所偏爱。”
太宰荡说:“我听说,无偏爱就不关爱,不关爱就不孝,说至仁就是不孝,可以吗?”
解说:
第三至五段这个故事阐明儒家的孝、悌、仁、义、忠、信、贞、廉都不合乎“六极五常”,只有无所偏爱的至仁才合乎自然。
庄子认为,虎狼父子相亲,也是仁的表现。太宰不认可,所以就追问什么是至仁。庄子说至仁则无所偏爱,于是太宰以无所偏爱不合孝加以反驳。实际上,太宰是想问只有人类才有的所谓仁或孝。然而,太宰所谓的仁或孝属于好恶之情,不是出于自然,所以在下文继续遭到庄子的反驳。
4.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1〕,北面而不见冥山〔2〕,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
〔1〕郢:庄子时代楚国的首都,在今湖北省江陵县。〔2〕冥山:山名,在河南信阳。
译文:
庄子说:“不是这样的。至仁是最高的境界,孝实在不足以说明它。你所说的并没有超过孝,而是还没有达到孝的境界。向南走就能到达楚国的都城郢都,朝北走就看不见冥山,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与冥山相距更远了。所以说,用恭敬来行孝容易,用爱心来行孝难;用爱心来行孝容易,行孝时忘记双亲难;行孝时忘记双亲容易,行孝让双亲忘记我难;行孝时让双亲忘记我容易,我同时忘记天下人难;我同时忘记天下人容易,使天下人同时忘记我难。
解说:
合道的行为是忘我忘物,逍遥自在。因而自然的孝是使天下人都忘记我。而太宰所谓的偏爱最多只能算是仁,还不是至仁。从爱到使天下人都忘记我这种至仁的境界,中间还有很多层级——怀恭敬之心、怀爱心、忘记双亲、使双亲忘记我、我同时忘记天下人、使天下人都忘记我。
5.“夫德,遗〔1〕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2〕大(太)息〔3〕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4〕也。故曰,至贵,国爵〔5〕并(摒)〔6〕焉;至富,国财〔7〕并(摒)焉;至愿,名誉并(摒)焉。是以道不渝〔8〕。”
〔1〕遗:忘。〔2〕直:只。〔3〕大息:嗟叹。〔4〕不足多:不值得推崇。〔5〕国爵:国家的爵位。〔6〕并:摒除。〔7〕国财:国家的财产。〔8〕渝:改变。
译文:
“有德者忘记尧舜而无所妄为,恩泽施于万世而百姓不知,难道还需要去赞叹仁与孝吗?所谓孝、悌、仁、义、忠、信、贞、廉,都是被人们用来劝勉自身而实际上有害于自性的,不值得赞美。所以说,最尊贵的,可以抛弃一国的爵位;最富有的,可以抛弃一国的资财;最尊显的,可以抛弃名声和荣誉。因此,大道是永恒不变的。”
解说:
实际上,与执著于孝一样,执著于悌、仁、义、忠、信、贞、廉,也都是出于人的好恶之情,违背人的自然本性,因而被最尊贵的、最富有的、最尊显的人视为枷锁。
6.北门成〔1〕问于黄帝曰:“帝张〔2〕《咸池》〔3〕之乐于洞庭之野〔4〕,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5〕闻之而惑;荡荡〔6〕默默〔7〕,乃不自得〔8〕。”
〔1〕北门成:姓北门,名成,黄帝臣(成玄英)。一说为虚构的人物。〔2〕张:演奏。〔3〕《咸池》:皇帝时的乐曲名字。“咸”,和。〔4〕洞庭之野:非太湖之洞庭也(成玄英),而是《逍遥游》中所谓的广漠之野。〔5〕卒:最终。〔6〕荡荡:恍恍惚惚(曹础基)。〔7〕默默:昏昏暗暗(陈红映等)。〔8〕不自得:不能自控。
译文:
北门成请教黄帝说:“您在广阔的原野上演奏《咸池》乐曲,我开始听时感到恐惧,继续听下去就逐渐松弛下来,听到最后又感到迷惑,心神恍惚,茫然无知,好像忘了自我。”
解说:
第六至八段用音乐隐喻修道的惊心、息心、初悟道等三个阶段。
7.帝曰:“汝殆其然〔1〕哉!吾奏之以〔2〕人〔3〕,征(注1)〔4〕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太)清〔5〕。[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6〕。四时迭起〔7〕,万物循〔8〕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9〕;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10〕其声;蛰(zhé)虫〔11〕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fèn)〔12〕一起;所常无穷〔13〕,而一不可待〔14〕。汝故惧也。
〔1〕殆其然:恐怕是这样。“殆”,大概。“然”,这样。〔2〕以:于(曹础基)。〔3〕人:与人事相关。〔4〕征:效法。〔5〕太清:阴阳不分的状态,指天道。〔6〕宋以来的注家多认为,从“夫至”至“万物”等三十五个字是郭象的注释窜入的。〔7〕迭起:指四季更替。〔8〕循:顺。〔9〕伦经:变化的条理。〔10〕流光:和气流布,三光照烛(成玄英),乐声流动。〔11〕蛰虫:冬眠的虫子。〔12〕偾:仆倒(陈红映等)。〔13〕所常无穷:变化无穷。〔14〕一不可待:皆不可待也(俞樾)。“一”,一切,全部。
(注1)“征”:古本多作“徽”字。
译文:
黄帝说:“你大概会如此吧!我以人事方面的主题来演奏,效法自然以发挥,配合礼义来进行,展现自然的天之道。乐声像四季交互更替,似万物依序而生;有盛有衰,生灭自然;有清有浊,阴阳调和;乐声流动而充溢天下;蛰虫刚刚苏醒,我就开始用雷霆般的声音惊醒它们。乐声结束时没有终点,开始时没有起点;忽而消逝忽而兴起,一会倒下一会站起;变化无穷无尽,完全不可预料。所以你感到惊恐不安。
解说:
本段用演奏显示修道的第一个阶段——惊心。
黄帝以顺遂自然之心(“征之以天”,“建之以大清”)来演奏人事方面的音乐(“奏之以人”、“行之以礼义”),用石破天惊的弹奏手法展示事物变动不居的自然本性(“四时迭起……流光其声”)。演奏人事方面的音乐,是为了让北门成能听懂;用石破天惊的弹奏手法是为了颠覆北门成的常识,震动他的内心(可参看《秋水》篇河伯与北海若对话时的情形)。因此,北门成听了演奏后,就像刚苏醒的蛰虫突然被雷霆般的声音所震惊一样。北门成听了有感应,说明他有领悟道的天赋,否则不可能有感觉(参见《大宗师》“南伯子葵”故事)。
8.“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1〕;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2〕却(隙)守神,以物为量〔3〕。其声挥绰(chuò)〔4〕,其名〔5〕高明〔6〕。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7〕。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予(注1)〔8〕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9〕立于四虚〔10〕之道,倚于槁梧〔11〕而吟。心穷乎所欲知,〔12〕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yí)〔13〕。汝委蛇,故怠。
〔1〕不主故常:不拘泥于习惯的东西。〔2〕涂:填塞。〔3〕以物为量:大小修短,随物器量,终不制割而从己也(成玄英),顺随外物。〔4〕挥绰:悠扬。“挥”,动。“绰”,宽。〔5〕名:节奏。〔6〕高明:高亢明快(曹础基)。〔7〕纪:轨道(曹础基)。〔8〕予:我。〔9〕傥然:无心的样子。〔10〕四虚:四方空虚。〔11〕槁梧:干枯的梧桐树。〔12〕心穷乎所欲知:马叙伦认为应加上这六字,与“予欲虑之而不能知也”对应,因为“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对应于“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13〕委蛇:顺其自然(陈红映等)。
(注1)予:唐写本为“子”字。
译文:
“我又用阴阳协调的旋律来演奏,如同用日月的光辉照亮整个乐曲。声调时短时长,时柔时刚,乐声的变化虽然有一定的条理,但又能推陈出新;乐声传到山谷,就会充满山谷;传到深坑,就充会满深坑;充满心灵的空隙,保持虚寂的精神,而顺随外物。乐声悠扬悦耳,节奏高亢明朗。因此,连鬼神听了都会安于幽冥之中,连日月星辰也会依照各自的轨道运行。我的乐声好像有停顿,却能传到无穷无尽的天地之中。你想要思索却无从用心,想要观察却不能看见,想要追逐却总赶不上。如同茫然无心地伫立在空旷的大道上,靠着干枯的梧桐树低吟。想要思考,却无法用脑;想要看见,目力却不及;想要追赶,力气已经衰竭,觉得自己已经赶不上了。形体空虚,只能宛转徘徊于音乐之中。你宛转徘徊于音乐之中,所以觉得松弛。
解说:
本段用音乐显示修道的第二个阶段——息心。
这一阶段黄帝运用平和的演奏技巧(“奏之以阴阳之和”)使北门成放松。此时,乐声虽然有自己的条理,但顺随外物,变化无穷,传播到山谷就充盈山谷,传播到坑凹就充实坑凹,因而堵住了心智的孔隙,使精神持守宁静,让人想知而“不能知”、想见而“不能见”、想追而“不能及”,无法运用心神和官能,所以感官完全得到放松。
9.“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1〕,故若混逐〔2〕丛生,林乐〔3〕而无形;布挥〔4〕而不曳〔5〕,幽昏而〔6〕无声。动于无方〔7〕,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8〕;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9〕于圣人。圣也者,达于情而遂〔10〕于命也。天机〔11〕不张〔12〕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13〕,无言而心说(悦)。故有焱(yàn)氏〔14〕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15〕六极〔16〕。’汝欲听之而无接〔17〕焉,而〔18〕故惑也。
〔1〕命:自然节奏。〔2〕混逐:混然相逐。〔3〕林乐:众乐齐奏。〔4〕布挥:乐声传播。〔5〕曳:约束。〔6〕而:则(曹础基)。〔7〕无方:没有固定的方向。〔8〕荣:开花。〔9〕稽:考核。〔10〕遂:顺随。〔11〕天机:自然之理。〔12〕不张:不动〔13〕天乐:自然的音乐。〔14〕有焱氏:神农氏。“焱”,也作炎。〔15〕苞裹:包容。〔16〕六极:四方上下。〔17〕无接:无法用耳朵接收。〔18〕而:你。
译文:
“我又用消除懈怠的乐声来演奏,用合乎自然的节奏来调节。因而声音混然相逐,如草木般丛然并生,众乐齐奏而不着痕迹,乐声混杂而毫无约束,幽深昏暗而无从窥探。飘动时不知去向,静止时深沉莫测;有人以为是消逝了,有人以为是在兴起;有人以为结果了,有人以为开花了。四处传播,没有固定的声调。世人都迷惑不解,就问圣人。所谓圣,就是通达事理、顺应自然。心神不动而五官都已领悟,这就叫天乐,无需言语,但心中充满喜乐。所以神农氏称颂说:‘听不到它的声音,看不见它的形迹,但充满大地之间,包容宇宙天地。’你想听却无法听到,所以迷惑不解。
解说:
本段用音乐显示修道的第三个阶段——因迷惑而去除执著。
经过了轻松阶段之后,黄帝用演奏技巧给北门成展示了事物的变动不居性(如禽兽混然相逐,如草木聚集丛生而不着痕迹,混杂而无约束,幽深昏暗而无从窥探),因而使人完全无从琢磨。北门成对黄帝的音乐,只能感受到事物的变动不居性而无从领悟,所以感到迷惑。感到迷惑,就不会有执著。没有执著是悟道的前提。经过前面两个阶段,就比较容易走到这一阶段,所以前文黄帝说:“你恐怕就应该这样!”
10.“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1〕;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2〕;卒之于惑,惑故愚〔3〕;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
〔1〕祟:如有鬼祟。〔2〕遁:松弛。〔3〕愚:不用心神。
译文:
“这种乐声,开始时使人感到恐惧,恐惧就好像有鬼祟;我接着演奏令人松懈的音乐,松懈就使人的精神好像要离散;最后使人感到迷惑,迷惑就使人好像无知无识;无知无识的心态就接近于大道,达到这种境界,大道就可以和你融为一体了。”
解说:
本段总结得道的三种状态。
修道的三个阶段对应着《齐物论》中齐物的三个境界。第一阶段北门成感到害怕,说明能感到物的存在,这对应着有物有封无是非的境界。第二阶段北门成觉得能顺随外物,所以感到舒畅。这对应着有物无封境界。第三阶段北门成感到迷惑,说明他根本无法判断,这对应着无物无封境界,但北门成并没有完全达到这种境界(可参见《应帝王》中“郑有神巫”的故事)。黄帝是得道者,因而他在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就是以无物之心来展示有物无是非境界和有物无封境界的。只不过此时北门成开始没有彻底领悟,只能感受到日常状态下的有物有封之境和有物无封之境。如果北门成听完第三段音乐后,再去听第一阶段的音乐,以无物之心领悟音乐的意境,就不会感到恐惧;对第二阶段的音乐,北门成也只会顺随乐声,而不会用心灵去追赶。
11.孔子西游于卫〔1〕。颜渊问师金〔2〕曰:“以〔3〕夫子之行为奚如〔4〕?”
师金曰:“惜乎,而〔5〕夫子其穷〔6〕哉!”
颜渊曰:“何也?”
师金曰:“夫刍狗〔7〕之未陈也,盛以箧(qiè)衍〔8〕,巾(注1)〔9〕以文(纹)绣,尸祝〔10〕齐(斋)戒以将〔11〕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12〕取而爨(cuàn)〔13〕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纹)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14〕眯(mì)〔15〕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16〕,削迹于卫〔17〕,穷于商周〔18〕,是非其梦邪(耶)?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19〕,死生相与邻,是〔20〕非其眯邪(耶)?
〔1〕卫:卫国,在鲁国西边。〔2〕师金:卫国太师,名金。〔3〕以:认为:〔4〕奚如:如何。“奚”,何。〔5〕而:你。〔6〕穷:陷入困境。〔7〕刍狗:用草扎成的狗。“刍”,草。〔8〕箧衍:竹筐。“箧”,竹箧。“衍”,小方箱子。〔9〕巾:覆,包裹。〔10〕尸祝:主持祭祀的人。〔11〕将:奉。〔12〕苏者:割草的人。〔13〕爨:烧。〔14〕数:屡次。〔15〕眯:惊吓。〔16〕伐树于宋:孔子周游到宋国,在一棵大树下讲学。宋国大司马桓魋想杀孔子。但孔子带着弟子事先逃走了。桓魋就将那棵大树砍倒。〔17〕削迹于卫:孔子到卫国,卫灵公对孔子不放心,派人监视。于是,孔子不得已离开。经过匡地时,匡城人误以为孔子是阳虎(阳虎曾带兵扰乱过这个地方),就将孔子一行人围了起来。后来知道是误会,孔子才被放出来。但占据匡城的公孙戍还是警告孔子,以后不许再来卫国。〔18〕穷于商周:传说孔子曾到周问礼,不仅没有什么收获,还被老子讥讽一番。“穷”,不得志。〔19〕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楚昭王聘请孔子。当孔子经过陈蔡之地时,蔡人见其人多,以为是贼,就包围了七天,以致没有粮食,不能生火做饭。〔20〕是:这。
(注1)巾:郭庆藩认为“巾”应为“饰”字。
译文:
孔子西游到卫国。颜渊请教太师金说:“你认为我的老师这次游历的结果会怎么样?”
太师金说:“可惜呀,你的老师还会陷入困境啊!”
颜渊说:“为什么呢?”
太师金说:“用草扎成的刍狗在还没有用于祭祀时,用竹筐装着,还要用刺有花纹的毛巾盖着,等主持祭祀的人斋戒之后,才能恭迎它。可是,等到祭祀完毕之后,行人就会肆意践踏它的头和背,割草的人拿它烧火煮饭。如果还有人将它装在竹筐里,盖上刺有花纹的毛巾,走到哪里就睡在它旁边,那么即使不做(噩)梦,也一定会被困扰。现在,你的老师就是在收拾先王用过的刍狗,带着众多弟子走到哪里就睡在它的身边。所以,在宋国(大树下讲学时),讲学的大树被人砍伐;在卫国,没有容身之地;在商地和周地,也都陷于困境,这不就是噩梦吗?后来在陈国和蔡国之间被围,七天不能生火做饭,临近死亡的边缘,这不就是困扰吗?
解说:
第十一至十四段为一个故事,通过太师金之口从反面阐发前文“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的观念,批评孔子不知变通地推行周朝礼仪法度的做法。
第一个比喻论证孔子会因步人后尘而失败。太师金认为,孔子所宣扬的是从前国君治国的那一套,不适合现在的形势,就像祭祀后的刍狗不能像在祭祀前那样保存一样。因此,孔子以前处处碰壁,这次也同样会失败。
12.“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1〕不行寻常〔2〕。古今非水陆与(欤)?周鲁非舟车与(欤)?今蕲〔3〕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4〕之传〔5〕,应物而不穷者也。
〔1〕没世:终身。〔2〕寻常:指很短的距离。“寻”,八尺长。“常”,一丈六尺。〔3〕蕲:求。〔4〕无方:无固定方向。〔5〕传:运转。
译文:
“走水路没有比得上船的,走陆路没有比得上车的。如果因为船适合在水中前行,就把它推到陆地上,那一辈子也走不了多远。古代与现在相比,不就像水路与陆路一样的不同吗?周朝和鲁国相比,不就像船和车一样的不同吗?现在一心想在鲁国推行周朝的那一套,就好像要在陆地上行船,不仅将会徒劳无功,自身必定会深受其害。孔子不懂得事物的运转变迁不可能不变,应该顺随外物而不穷尽的道理。
解说:
本段用第二个比喻论证孔子会因不知变通而失败。
孔子想将周朝的治国方法用于鲁国,就像在陆地上行船一样,肯定是行不通的。
13.“且子独不见夫桔(jié)槔(gāo)〔1〕者乎?引〔2〕之则俯,舍〔3〕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者(注1)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4〕之礼义法度,不矜〔5〕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楂)梨橘柚邪(耶)!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
〔1〕桔槔:抽水的工具,参见《天地》篇。〔2〕引:拉。〔3〕舍:放开。〔4〕三皇五帝:历来有不同的说法。“三皇”,燧人、伏羲、神农。“五帝”,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一说为太昊、炎帝、黄帝、少昊、颛顼。另一说为少昊、颛顼、高辛、唐尧、虞舜。〔5〕矜:看重。
(注1)者:唐写本有“者”字。
译文:
“再说,你难道没有看见过抽水的桔槔吗?人们拉绳子,它就向下;放开绳子,它就向上。它被人牵引,而不牵引人,所以俯仰都不会得罪人。因此,三皇五帝时代的礼义法度,不贵在其是否相同,而贵在其能否治理天下。以三皇五帝时代的礼义法度来打比方,不就像柤、梨、橘、柚一样吗?味道虽然彼此不相同,但都很可口。
解说:
本段再用两个比喻阐述孔子会因不知变通而失败。
治国的方法不在于古今是否相同,而在于能适应形势,如桔槔一样俯仰随人;又如同吃水果,关键不在于味道是否相同,而在于是否可口。孔子是想给所有人吃同样的水果。
14.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猿狙(jū)〔1〕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hé)啮(niè)〔2〕挽裂〔3〕,尽去〔4〕而后慊(qiè)〔5〕。观古今之异,犹猿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矉(颦)〔6〕其里〔7〕,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8〕而矉(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9〕妻子〔10〕而去走。彼知矉(颦)美而不知矉(颦)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1〕猿狙:猿猴。〔2〕龁啮:咬。〔3〕挽裂:撕破。〔4〕尽去:全部丢弃。〔5〕慊:满足。〔6〕病心而矉:因心痛而皱眉。“矉”,皱眉。〔7〕里:二十五家为一里。〔8〕捧心:按着胸口。〔9〕挈:携带(曹础基)。〔10〕妻子:老婆孩子。
译文:
“所以,礼义法度是随着时势而变的。如果我们现在抓只猿猴,给它穿上周公的衣服,它必定会将衣服咬碎撕裂,完全脱光后才会心满意足。纵观古今的差异,就像猿猴不同于周公。所以,西施因患心痛病在村里总皱着眉头,邻家丑女看见西施皱着眉头的样子很美,回家后也总捂着心口,皱着眉头。于是,村里的富人见了她,就闭门不出;穷人见了她,就带着妻子儿女躲开。那个丑女只知道西施皱着眉头的样子很美,却不知道她为什么皱起眉头的样子很美。可惜呀,你的老师一定会陷入困境啊!”
解说:
本段又用两个比喻论证孔子面对不同的古今而采用同样的方法,必然会失败。
孔子不顾实际情况,一心只想推行古代的治国方法,就好像一定要给猴子穿周公的衣服,又像西施的邻里丑女看见西施捂着心皱着眉好看就捂着心皱着眉。
15.孔子行年〔1〕五十有(又)一而不闻道,乃南之〔2〕沛〔3〕见老聃。
老聃曰:“子〔4〕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
老子曰:“子恶〔5〕乎求之哉?”
曰:“吾求之于度数〔6〕,五年而未得也。”
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
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又)二年而未得(注1)。”
〔1〕行年:年龄(方勇)。〔2〕之:往。〔3〕沛:在今江苏省沛县。〔4〕子:你。〔5〕恶:何必。〔6〕度数:制度条款(见《天运》篇注释)。
(注1)唐写本有“也”字。
译文:
孔子五十一岁了,还没有领悟大道,于是南行到沛地拜见老聃。
老聃说:“你来了吗?我听说你是北方的贤者,你已经领悟大道了吗?”
孔子说:“还没有。”
老子说:“你是怎样寻求大道的呢?”
孔子说:“我从典章制度中寻求大道,花了五年的功夫还没有领悟道。”
老子说:“接着,你又是怎样去寻求的呢?”
孔子说:“我从阴阳的变化中去寻求,十二年过去了,我还是未能领悟道。”
解说:
这个故事阐发只有那些不执著于外物、顺随前文所谓的“六极五常”(包括名声、仁义、怨、恩、取、与、谏、教、生、杀等一切世俗的东西)的人才可能得道。
道是事物自身,只有忘我的顺物者才能得道。孔子以有我之心在典章制度和阴阳变化之中寻找道,只会南辕北辙。
16.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佗(他)也,中无主〔1〕而不止〔2〕,外无正〔3〕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4〕。名,公器〔5〕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qú)庐〔6〕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gòu)〔7〕而〔8〕多责〔9〕。
〔1〕主:指不追逐外物。〔2〕止:停止。〔3〕正:证,证念。〔4〕隐:藏,即上文的“止”。〔5〕公器:公有之物。〔6〕蘧庐:旅馆。〔7〕觏:滞留。〔8〕而:则(曹础基)。〔9〕多责:多被指责。
译文:
老子说:“是这样。如果道可以拿来奉献,那么人们无不将它拿来奉献给自己的国君;如果道可以用来奉送,那么人们无不将它拿来奉送给自己的双亲;如果道可以转告他人,那么人们无不将它拿来告诉自己的兄弟;如果道可以送给别人,那么人们无不将它拿来送给自己的子孙。然而这一切之所以不可能,没有别的原因,(在于)如果心中没有领悟,道就不会停留;如果没有外在的感应,道就不会通行。出于心中的领悟,如果不为外部所感应,圣人就不会传授;从外面传入的,如果不合内心领悟的道,圣人也不会将它记挂在心上。名声,是天下共有的东西,不可多取;仁义,好比先王的旅馆,可以暂时住上一宿,但不可以久留。如果久留,人们就会被指责。
解说:
传道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传道者领悟了道(不一定要求自己做到),二是受教者有相应的禀赋(参见《大宗师》中“南伯子葵”的故事)。因此,即使有人想拿道来奉献、赠送、转告、给予,而对方没有相应的禀赋,也无法悟道。孔子一心执著于与道无关的名声、仁义,而对道没有感应,那么想要得道当然是不可能的。
17.“古之至人,假道〔1〕于仁,托宿〔2〕于义,以游逍遥之虚(墟),食于苟〔3〕简〔4〕之田,立于不贷〔5〕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6〕采真〔7〕之游。
〔1〕假道:借道。〔2〕托宿:借宿。〔3〕苟:苟且。〔4〕简:简略,指耕作简略。〔5〕不贷:指自给自足。〔6〕是:此。〔7〕采真:行为淳朴。“真”,淳朴,指合道。
译文:
“古代得道之人,只是向仁暂时借道,向义暂时借宿,遨游于逍遥的境域,取食于简陋的田地,立身于不施与的园圃。逍遥,就能无为;简略,就易生存;不施与,就没有耗费。古人称之为真正淳朴的生活。
解说:
得道者以忘我之心对待事物,不贪求,不妄施,逍遥自在,对仁义也没有是非好恶之情,甚至还可以将仁义看作悟道的途径。但是,如果像孔子那样将仁义模式化,强制自己与他人遵守,就无法让人逍遥自在。从这个角度看,老子反对的只是孔子式的仁义。
18.“以富为是〔1〕者,不能让禄;以显〔2〕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3〕者,不能与人柄〔4〕。操〔5〕之则栗(慄),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6〕者,是〔7〕天之戮〔8〕民也。怨、恩、取、与〔9〕、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10〕也,唯循〔11〕大变无所湮(yān)〔12〕者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13〕弗开矣。”
〔1〕是:正确。〔2〕显:显耀。〔3〕亲权:热衷于权力。〔4〕柄:权柄。〔5〕操:掌握。〔6〕休:停止。〔7〕是:此。〔8〕戮:杀。〔9〕与:施与。〔10〕正之器:合乎自然的手段。〔11〕循:顺。〔12〕湮:塞。〔13〕天门:心也(成玄英)。
译文:
“以富贵为目标的,就不能将利禄让与人;以荣耀为目标的,就不能将名声让与人;热衷于权势的人,就不会将权柄让与人。掌握了这些就会(因恐失去而)觉得紧张,失去了这些就会感到悲伤。目不斜视,眼睛只盯着自己拼命追求的东西,这是被自然所惩罚的人。怨恨、恩惠、索取、给予、劝谏、教化、生养、杀戮,这八者是拯救百姓的工具,只有那些遵循自然的变化而无所执著的人,才真正能使用它。所以说,所谓正,就是使人合乎正道。对此内心不以为然的人,自然之门是不会开启的。”
解说:
世俗中人的本性各不相同,总在富贵、荣耀、权势中打滚,因而就会被自然惩罚。只有那些得道者,才能无心地处身其中,并使用怨、恩、取、与、谏、教、生、杀等手段(自己没有这些情绪)拯救普通人,让他们走出自然的惩罚。没有得道的孔子哪有这个本事(以名声、仁义为手段点化他人)呢?由此可见,得道者并不回避使用“怨、恩、取、与、谏、教、生、杀”等手段,只是要以无执著的忘我之心加以对待。
19.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穅(糠)眯〔1〕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2〕噆(zǎn)〔3〕肤,则通昔(注1)〔4〕不寐矣。夫仁义憯(惨)〔5〕然乃愤(注2)〔6〕吾心,乱莫大焉。吾子〔7〕使天下无失其朴〔8〕,吾子亦放〔9〕风而动,总〔10〕德而立矣,又奚〔11〕杰杰〔12〕然若负建鼓〔13〕而求亡子〔14〕者邪?夫鹄(注3)〔15〕不日浴〔16〕而白,乌〔17〕不日黔〔18〕而黑。黑白之朴〔19〕,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20〕,不足以为广〔21〕。泉涸〔22〕,鱼相与处于陆,相呴(xǔ)〔23〕以湿,相濡〔24〕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25〕
〔1〕眯:糠入眼睛。〔2〕虻:牛虻。〔3〕噆:叮咬(陈红映等)。〔4〕昔:同“夕”。通夕即通宵。〔5〕憯:毒害(曹础基)。〔6〕愤:激愤。〔7〕吾子:您。〔8〕朴:淳朴的自然本性。〔9〕放:依顺(方勇)。〔10〕总:总持。〔11〕奚:何须。〔12〕杰: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为“杰杰”二字,意为用力的样子。〔13〕负建鼓:背击大鼓。“建鼓”,大鼓。〔14〕亡子:逃走的人。〔15〕鹄:天鹅。〔16〕浴:洗。〔17〕乌:乌鸦。〔18〕黔:染黑。〔19〕朴:自然本天性。〔20〕观:外观。〔21〕广:张扬。〔22〕涸:干。〔23〕呴:张口出气。〔24〕濡:沾湿。〔25〕“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这几句见于《大宗师》篇。
(注1)昔:《道藏》成玄英《疏》本为“夕”字。
(注2)愤:郭庆藩根据《释文》说,认为“愤”应为“愦”字。
(注3)鹄:唐写本作“鹤”字。
译文:
孔子拜见老聃时讨论仁义。老聃说:“播扬的糠屑掉进了眼睛里,就会使天地四方看起来像是变换了位置;蚊虻叮咬皮肤,就会使人整夜不能入睡。仁义作祟就会搅乱人心,没有比这更大的祸害了。你只要使天下人不丧失其淳朴的本性,你自己也顺世俗而为,就能秉持自然的德性而处世,又何必费尽力气像敲着大鼓去追赶逃亡的人那样呢?白鹤(天鹅)不必每天洗澡也是洁白的;乌鸦无需每天浸染也是乌黑的。黑白是天生的,不值得辩论;名声是表面的,不值得张扬。泉水干涸了,鱼儿困在陆地上,靠相互吐气来湿润对方,相互吐沫来润泽对方,不如在江湖里相互忘记。”
解说:
本段阐发只有去掉仁义等有为的治国手段才能顺随前文提出的“六极五常”。
老子认为,仁义不是人的自然本性,像掉进眼睛里的糠屑、叮咬皮肤的蚊虻,搅得人不得安宁。那么,什么是本性呢?乌鸦天生就是黑的,白鹤天生就是白的,就是本性。合乎本性的东西无需像敲着鼓去追赶逃亡的人一样竭力,也无需张扬。因此,只需顺人之自然,让人像鱼儿相忘于江湖那样自由地栖息于世。
20.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1〕哉?”
孔子曰:“吾乃今〔2〕于是〔3〕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4〕,乘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xié)〔5〕,予又何规老聃哉!”
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6〕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7〕见老聃。
老聃方将倨(jù)〔8〕堂而应,微〔9〕曰:“予年运而往矣〔10〕,子将何以戒〔11〕我乎?”
子贡曰;“夫三王{皇}〔12〕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13〕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
老聃曰:“小子〔14〕少进〔15〕!子何以谓不同?”
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
〔1〕规:劝谏。〔2〕乃今:从现在。〔3〕是:此。〔4〕章:纹彩。〔5〕嗋:合(曹础基)。〔6〕赐:子贡的字。〔7〕以孔子声:凭孔子的名声。〔8〕倨:踞,坐(成玄英)。〔9〕微:小声。〔10〕予年运而往矣:予年衰迈(成玄英)。“予”,我。“运”,行。“往”,年迈。〔11〕戒:教。〔12〕王{皇}:陈碧虚《庄子阙误》“王”为“皇”字。〔13〕系声名:名声相系。“系”,连。〔14〕小子:老子称子贡。〔15〕少进:稍上前一步。
译文:
孔子拜见老聃回来后,三天不说话。弟子们问他:“老师去拜见老聃,对老聃可有什么劝谏的吗?”
孔子说:“我现在才见到了真正的龙!龙,合在一起是一个整体,分散开来又呈现华美的纹彩,乘着云气,翱翔于天地之间。我张着口不能合拢,又哪能有什么规劝呢!”
子贡回答:“那么,难道真有安居不动而又能像龙一样飞舞,像迅雷一样震响而又像深渊那样沉寂,发动起来如天地那样(变幻莫测)的人吗?我也能去拜见他吗?”于是,子贡以孔子的名义前去拜见老聃。
老聃正坐在堂上接待,轻声地问:“我年纪老迈,你有什么指教呢?”
子贡说:“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各不相同,但都有一样的好名声,唯独您老先生认为他们不是圣人,这是为什么呢?”
老聃说:“年轻人稍稍靠前些!你凭什么说他们各有不同?”
子贡回答说:“尧禅位给舜,舜禅位给禹,禹致力于治水而汤致力于征伐,文王顺从商纣而不敢背叛,武王背叛商纣而不肯服从,所以说他们各不相同。”
解说:
子贡强调古代帝王治理天下成功的方面:尧、舜传位成功,禹靠治水成功,汤借武力成功,文王顺从成功,武王不顺服也成功。
文中所谓“安居不动而又能像龙一样飞舞、像迅雷一样震响而又能像深渊那样沉寂、发动起来如天地那样无所不包”,实际上就是无为而无不为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21.老聃曰:“小子少进!余〔1〕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2〕,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shài)〔3〕其杀(shài)〔4〕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注1)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5〕而始谁〔6〕,则人始有夭〔7〕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8〕而兵有顺〔9〕,杀盗非杀,人自为种〔10〕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11〕,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12〕,而今乎妇(否)〔13〕,女(汝)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智),上悖〔14〕日月之明,下睽〔15〕山川之精,中堕(隳,huī)〔16〕四时之施〔17〕。其知(智)憯于蛎虿(chài)〔18〕之尾,鲜规〔19〕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亦可耻乎,其无耻也?”
子贡蹴蹴〔20〕然立不安。
〔1〕余:我。〔2〕一:单纯无杂念。〔3〕杀:降。〔4〕杀:差等。〔5〕孩:儿三岁曰孩(宣颖)。〔6〕始谁:分别是谁。〔7〕夭:夭折。〔8〕心:是非有为之心。〔9〕顺:合理。〔10〕种:同类。〔11〕骇:惊恐。〔12〕伦:秩序。〔13〕妇:陈鼓应认为“妇”、“否”通用。马王堆出土帛书“否”作“妇”。〔14〕悖:逆。〔15〕睽:背离(陈红映等)。〔16〕堕:废坏。〔17〕施:运行。〔18〕蛎虿:蝎子的异名。〔19〕鲜规:一种小野兽的名字。〔20〕蹴蹴:不安的样子。
(注1)《御览》三六〇引“月”后有“而”字(王叔岷《校释》)。
译文:
老聃说:“年轻人再稍微靠前些!我跟你说说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事情。黄帝治理天下时,民心淳一,当时百姓死了双亲而不哭泣的,人们也不非议。尧治理天下时,民心存在偏爱,百姓根据与死者亲疏的不同而穿不同的丧服,人们也不加非议。舜治理天下时,百姓心中充满竞争,妇女怀孕十月分娩,孩子生下五个月就能张口说话,还不到三岁就已经懂得分辨自己和他人,于是人就开始招致短命早死了。禹治理天下时,民心多变,人们各怀心机,用兵成了应天顺人之事,杀死盗贼并不算杀人,人们各自拉帮结派横行天下,于是天下人大为惊恐,儒家、墨家竞相兴起。初始时还有秩序,时至今日一片混乱,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告诉你,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名义上虽说是治理,实际上,弊病大得很。三皇的心智,上遮掩了日月的光明,下损害了山川的精华,中破坏了四时的运行。他们的心智比蛇蝎尾巴还要狠毒,就连小小的兽类,都不可能安定它的性命之情,还自以为是圣人。不是可耻吗?太无耻啦!”
子贡听了惊惶地站立不安。
解说:
与子贡相反,老聃强调古代帝王以有为方式治理国家一步步所造成的危害:黄帝时代,民心相对淳朴;尧的时代,就出现了差别对待(即是非);舜的时代,小孩心中就开始有是非对待;禹的时代,人怀心机,成群结党相互杀伐,于是就出现了儒家与墨家,相互之间争辩不已。
子贡提出尧、舜、禹、文王、武王等五位帝王的成功,老聃则从尧、舜、禹又上溯到黄帝,统统加以批评(黄帝也运用了治国手段),从而使子贡无以应对,心生不安。
22.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注1)(熟)〔1〕知其故〔2〕矣;以奸(干)〔3〕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4〕之迹,一君无所钩〔5〕用。甚矣夫〔6〕!人之难说(shuì)也,道之难明邪?”
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7〕哉!今子〔8〕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9〕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鶂(yì)〔10〕之相视,眸子〔11〕不运〔12〕而风化〔13〕;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14〕自为雌雄〔15〕,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yōng)〔16〕。苟〔17〕得于道,无自〔18〕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
〔1〕孰:熟悉。〔2〕故:事。〔3〕奸:求。〔4〕周召:周公、召公,二人都是周武王的弟弟。〔5〕钩:取。〔6〕夫:发语词。〔7〕所以迹:所产生足迹的,指鞋。“以”,由。〔8〕子:你。〔9〕履:鞋。〔10〕白鶂:一种水鸟。〔11〕眸子:眼中的瞳仁。〔12〕运:注视。〔13〕风化:孕育。〔14〕类:虚构的一身两性的动物(方勇)。〔15〕自为雌雄:自身具备雄雌两性。〔16〕壅:塞。〔17〕苟:如果。〔18〕自:由。
(注1)“孰”:林云铭本为“熟”。
译文:
孔子对老聃说:“我研究《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认为时间已经很久了,完全熟知其中的要义。便以此去游说七十二位国君,阐明先王的治国之道,宣扬周公、召公的事迹,但没有一个国君采纳。真是太难了!是人们难以说服呢,还是大道难以发扬呢?”
老子说:“你真是幸运啊,幸好没有遇到治世的国君!六经,不过是先王留下的陈旧足迹,哪里是踏出足迹的鞋子呢!现在你所谈论的东西,也是足迹。足迹是鞋子踩出来的,足迹哪里是鞋子自身呢!雄雌白鶂相互注视,眼珠子不动就会受孕;有种虫子,雄的在上方鸣叫,雌的在下方感应就会自动受孕;有种名叫‘类’的动物,自身就具备雌雄两性,所以自身就能怀孕。本性不可改变,命运不可变更,时光不会停留,大道无法阻塞。假如领悟了道,就会无一事行不通;如果失去了道,怎么样都行不通。”
解说:
这个故事阐发只有不执著于陈迹、不以六经为固定模式来治国,才能顺随前文提出的“六极五常”。
物的本性各不相同,就像动物受孕的方式各自不同一样,不可改变。同样,不同时代的治国方式也各不一样。如果将当时的治国方式看作是鞋,那么记录治国方式的《诗》、《书》、《礼》、《乐》、《易》、《春秋》就只是鞋印而已。既然不能用不变的鞋印来固定脚,当然也不能用不变的六经来固定治国的方法。
23.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rú)〔1〕,鱼傅〔2〕沫,细要(腰)〔3〕者化〔4〕,有弟而兄啼〔5〕。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6〕!不与化为人,安〔7〕能化人!”
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1〕孺:卵化而生子(陈红映等)。〔2〕傅:借助(陈红映等)。〔3〕细要:土蜂之类的虫子。〔4〕化:如昆虫化为蝴蝶的方式。一说细腰之类常取桑虫育之,化为己子。〔5〕有弟而兄啼:有了弟弟,哥哥就会因失爱而啼哭。〔6〕与化为人:与造化为友。〔7〕安:何,怎能。
译文:
孔子三个月闭门不出,再次拜见老聃说:“我明白了。乌鸦与喜鹊孵化而生;鱼儿濡沫而生;蜂类蜕化而生;有了弟弟,哥哥就会失宠啼哭。长久以来,我不能跟造化者为友!不与造化者为友,又怎么能教化他人!”
老子说:“可以了。孔丘已经得道了!”
解说:
各种动物不同的生育方式各不相同;有了哥哥,弟弟就会失宠。事物总是变动不居的。因此,只有与造化为伍,才能领悟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