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道
本篇讨论王道与臣道之间的关系。天道是自然的,因而帝王要效法天道,做到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臣道则是指在君主无为的原则下有所作为。
本篇分为五大部分。第一大部分(从开头至“以畜下也”)阐述什么是清静,君主和大臣治国如何做到清静,包括三小部分。第一小部分(从开头至“与之争美”)阐述什么是清静(不被外物所动,而不是以清静为目的),为什么要做到清静(息心——虚——清静),以及清静的功用(从容自得,合乎自然)。第二小部分(从“夫明白”至“畜天下也”)阐述什么是天乐,以及圣人以天乐养育天下。第三小部分(从“夫帝王之德”至“以畜下也”)阐释君主应该以无为方式治国,臣子应该在君主无为而治的前提下从事“五变”、“九变”等世俗事务,顺随世俗伦理关系。
第二大部分(从“昔者舜”至“名为窃”)阐述第一部分的理论,包括三个故事。第一个故事(从“昔者”至“天地而已矣”)通过尧、舜之间的对话阐发第一大部分所谓帝王应以无为方式治国的含义。第二个故事(从“孔子”至“之性也”)运用第一大部分阐述的无为思想批判儒家的仁义学说。第三个故事(从“士成绮”至“名为贼”)从反面阐发第一大部分“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的含义。
第三大部分(从“夫子曰”至“识之哉”)接第二大部分继续阐述所谓道的虚寂性质,刑、德、仁、义、语言等“五末”、“九变”之类的东西则不过是道的衍生品。
第四大部分(从“桓公读书”至末尾)是一个故事,以齐桓公与轮扁的对话阐发第三大部分得道者应得意忘言的思想。
1.天道运〔1〕而无所积〔2〕,故万物成;帝道〔3〕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4〕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于天〔5〕,通于圣,六通〔6〕四辟〔7〕于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8〕无不静者矣。
〔1〕运:运行。〔2〕积:滞。〔3〕帝道:帝王的无为之道,参见《应帝王》。〔4〕圣道:下文的“玄圣素王”(没有官职的得道者)之道。〔5〕天:天道。〔6〕六通:四方上下。〔7〕四辟:春冬秋夏。〔8〕昧然:不知不觉的样子。
译文:
自然之道运行而不停止,因而万物得以生成;帝王之道运行而不停止,因而天下百姓归附;圣人之道运行而不停止,所以海内百姓都臣服。领悟了自然之道,通晓圣人之道,又能顺随时空条件把握帝王德性的人,就会在自处时默然无为,让万物归于清静。
解说:
第一至五段阐述什么是清静,为什么要做到清静,以及清静的功用。
本段提出静的含义。天道、帝道和圣道都是变动不居的,得道者效法三者而又默然无为,就是所谓的静。因此,静不是寂灭不动,而是静中随万物而动的动静混一状态。
2.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náo)〔1〕心者,故静也。
〔1〕铙:搅扰。
译文:
圣人之所以内心清静,不是因为清静能带来好处才清静,而是因为万物都不能搅乱他的内心才清静的。
解说:
本段进一步阐释为什么清静。
之所以克制内心,不是因为清静能给我们带来好处,而是因为外物无法扰乱其心——忘我则万物无法扰乱。
3.水静则明烛〔1〕须眉,平中准〔2〕,大匠〔3〕取法焉〔4〕。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5〕也,万物之镜也。
〔1〕明烛:清晰照见。〔2〕平中准:平到合乎水准器。“准”,水准器。〔3〕大匠:高明的工匠。〔4〕焉:于此(曹础基),指水准器。〔5〕鉴:镜子。
译文:
水面静止时,才能照见胡须眉毛,水面合乎水准器的标准,才会为大工匠所效法。水在静止时尚能这样明澈,何况是人的精神呢!圣人的内心清静,就是天地的明镜,万物的镜子。
解说:
本段阐述清静的妙用(而不是死水一团)。
水清静则能照见万物,才会为工匠所效法,圣人清静则能照见天地万物,为人所归附。
4.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本}〔1〕而道德之至也〔2〕,故帝王圣人休〔3〕焉。休则虚,虚则实,实者伦〔4〕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5〕矣。无为则俞俞〔6〕,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
〔1〕平{本}:马叙伦认为“平”应为“本”字。〔2〕也: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有“也”字。〔3〕休:不动。〔4〕伦:自然之理。〔5〕责:尽责。〔6〕俞俞:从容自得的样子(陈红映等)。
译文:
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是天地的准则,道德的极致,所以帝王圣人都息心于这种境地。息心才会空明,空明才会真正顺随事物而充实,充实才会合乎自然之道。空明才会清静,清静才会顺物而动,活动才能无不自得。清静才能无为,无为才能让做事的人各负其责。无为就能从容自得,从容自得的人就能不受忧患搅扰,因而自然长寿。
解说:
本段阐释所谓真正的静就是虚静、恬淡、寂寞、无为。
息心于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就能做到空明。空明则可以无我地面对事物自身,合乎自然之道,从而做到清静。清静则可以与动合一,可以做到无为。无为则无不为,便可长寿。
5.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向)〔1〕,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2〕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3〕,则〔4〕山林之士〔5〕服;以此进为〔6〕而抚世〔7〕,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8〕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9〕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1〕南乡:南面,指做君主。〔2〕玄圣素王:没有官职的得道者。〔3〕闲游江海:指隐居的生活。〔4〕则:武延绪认为《庄子》原文应有“则”字。〔5〕山林之士:指隐士。〔6〕为:做。〔7〕抚世:安抚百姓。〔8〕一:统一。〔9〕朴素:事物的自然状态。
译文:
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是万物的本来面目。明白了这个道理,南面为君,就是尧那样的国君;明白了这个道理,北面为臣,就是舜那样的臣子。以此道居于上位,就是帝王天子之德;以此道居于下位,就是玄圣素王的修养;以此道隐居、闲游于江海,则山林之士都心服;以此道进而安抚天下,则能声名显赫一统天下。清静处世就为圣人,迫不得已而行动就为帝王,无为就为万物所尊崇,朴素则天下不能与他媲美。
解说:
本段阐释虚静、恬淡、寂寞、无为的自然之用,上可为君,下可为臣,退可隐居,进可治国。无往不通达,无往不和谐。这里为君、为臣等等都是根据实际情况顺其自然而为,而不是刻意为之。
6.夫明白于天地之德〔1〕者,此之谓大本大宗〔2〕,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3〕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1〕天地之德:自然无为的本性。〔2〕大本大宗:即根本。〔3〕均调:协调。
译文:
明白天地的无为德性,就掌握了事物的关键和根本,就可以与自然和谐相处;以此协调天下,就可以与人和谐相处。与他人和谐相处,就称为人乐;与自然和顺,就称为天乐。
解说:
第六至八段阐释什么是天乐以及圣人以天乐养育天下。
本段阐释领悟虚静、恬淡、寂寞、无为的好处——得到人间之乐与自然之乐。
7.庄子曰:“吾师〔1〕乎!吾师乎!齑(jī)〔2〕万物而不为戾(注1)〔3〕,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4〕。
〔1〕吾师:指天道。〔2〕齑:粉末。这里做动词用,即弄成粉末。〔3〕戾:残暴。〔4〕“吾师乎”至“天乐”这几句话见于《大宗师》,所以有的版本将其删掉了。“不为仁”,不是有心为仁。“长”,在之先。“刻雕”,塑造。
(注1)戾:陈鼓应认为据《大宗师》篇应为“义”。
译文:
庄子说:“我的老师啊,我的老师啊!它毁坏万物而不认为是暴戾,恩泽及于万世而不认为是仁,生于上古而不认为是老,覆天载地、赋予万物以形状而不认为是巧,这就是所谓的天乐。
解说:
本段继续阐释什么是天乐。
天乐就是心中没有暴戾与仁慈、老与小、巧与拙的分别,即忘我无是非。
8.“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1〕,其死也物化〔2〕。静而与阴同德〔3〕,动而与阳同波〔4〕。’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注1);其鬼(注2)〔5〕不祟〔5〕,其魂不疲〔6〕,一心定而万服物。’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7〕畜〔8〕天下也。”
〔1〕天行:自然运行。〔2〕物化:随物变化,参见《齐物论》“庄周梦蝶”故事。〔3〕同德:与阴混而为一。〔4〕同波:同流,即顺随物。〔5〕祟:怪。〔6〕其魂不疲:精神不倦。〔7〕以:用。〔8〕畜:养育。
(注1)王天下:武延绪认为三字应为“天地正”。
(注2)鬼:王懋竑认为应为“魄”字。
译文:
“所以说:‘知道天乐的,活着时顺自然而行,死后随物而化。静时和阴同寂,动时与阳同波。’因此,知道天乐的人,天不会怨怒,人不会非议,没有外物的牵累,没有鬼神的责罚。所以说:‘动如天,静如地,心神安定而为天下之主;连鬼神也不会作祟,精神不会疲惫,心神安定而使万物归附。’这就是说,将虚静推广到天地之间,通达于万物,就叫天乐。天乐是圣人用来养育天下的。”
解说:
本段阐释圣人以天乐养育天下。
知自然之乐者顺随外物,心中没有是与非、动与静、喜与怒的分别,因而能与鬼神和谐,万物也顺随自己。
9.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1〕,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
〔1〕宗:本源。
译文:
帝王的德性,应以天地为本源,以道德为主导,以无为作准则。无为则治理天下绰绰有余;有为则终日殚尽竭虑还感觉不称职。所以,古人看重无为。
解说:
第九至十五段阐释君主应该以无为的方式治国,臣子应该在君主无为而治的前提下从事“五变”、“九变”等世俗事务,顺随世俗的伦理关系。本段综述君主应该以无为的方式治国。
10.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1〕之道也。
〔1〕易:变。
译文:
(如果)君主无为,臣子也无为,君主便与臣子同道,君臣品性相同,臣子就不成其为臣子;(如果)臣子有所作为,君主也有所作为,君主与臣子同道,君主与臣子同道,君主就不成其为君主。君主必须采用无为的治理方式,臣子必须采用有所作为的方式,这是永恒不变的准则。
解说:
本段阐释君主与臣子各自不同的职责。
君主与臣子的职责本就不同,所以,行为方式也不同。君主应无为而治,臣子则应有所作为而为君主所用。根据上下文看,这里的有为不是妄为,而是有所作为的意思。
臣子应该有所作为,否则就不要参与政事,不做臣子。但是,参与政事的方式也有不同。一是合道的方式(自己不一定悟道,但听从得道者的建议,如《人间世》中的叶公子高那样),二是妄为的方式。采用第一种方式的臣子是合格的臣子。
11.故古之王天下者,知(智)虽落(络)〔1〕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2〕万物,不自说(悦)也;能〔3〕虽穷海内〔4〕,不自为也。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
〔1〕落:包括。〔2〕雕:雕饰。〔3〕能:能力。〔4〕穷海内:超越海内。
译文:
所以古代统治天下的,即使智慧能包容天地,自己也不谋划;即使辩才能雕饰万物,也不自行言说;即使才能冠于海内,也不会自己行动。天不产生万物,但万物自行生长,地不产生万物,但万物自动繁衍,帝王无为而天下自然就能运作。所以说,没有比天更神妙的,没有比大地更富有的,没有比帝王更伟大的。所以说,帝王的道德可以与天地相匹配。这是统御天地,役使万物,任用众人的方法。
解说:
本段阐述君王无为而无不为的原因。
天地不妄为,万物就自行生长繁衍;君主效法天地而不妄为,天下也会自行运作。无为是君主任用众人的方法。
12.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三军〔1〕五兵〔2〕之运〔3〕,德之末也;赏罚利害,五刑〔4〕之辟〔5〕,教之末也;礼法度数〔6〕,形名〔7〕比〔8〕详〔9〕,治之末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10〕,乐之末也;哭泣衰(cuī)〔11〕绖(dié)〔12〕,隆杀之服〔13〕,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
〔1〕三军:周制大国三军。一万二千五百人为一军(曹础基)。〔2〕五兵:一弓,二殳,三矛,四戈,五戟也(成玄英)。〔3〕运:运用。〔4〕五刑:劓、墨、刖、宫、大辟。〔5〕辟:法。〔6〕度数:具体的法律条文。“数”,具体法律条款。“度”,数下的具体制度措施叫度(曹础基)。〔7〕形名:即名实,循名责实(曹础基)。〔8〕比:比较。〔9〕详:仔细审核。〔10〕羽旄之容:泛指舞蹈阵容。〔11〕衰:古代的丧服。〔12〕绖:古代用粗麻做的丧服。〔13〕隆杀之服:根据与死者的关系不同穿着不同的丧服。“隆”,提级。“杀”,降级。
译文:
本源(君主)处于上位,末节(臣子)处于下位;大纲在君主,细节在臣下。三军武器的运用是德的末节;实施赏罚,贯彻法律,是教化的末节;讲究礼法,详查案情,是治理的末节;钟鼓的声音,羽毛的装饰,是音乐的末节;痛哭流涕,披麻戴孝,讲究丧服的等级,是哀悼的末节。这五种末节的表现,须运用精神,动用心术,才能成功。
解说:
上一段阐述君主的行为方式,本段阐述在君主无为的前提下,臣子所应从事的“五变”,运用武器、实施赏罚、讲究礼法、音乐仪式、丧礼仪式。
13.末学〔1〕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2〕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3〕;盛衰之杀〔4〕,变化之流〔5〕也。夫天地至神矣〔6〕,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朝廷尚尊,乡党尚〔7〕齿〔8〕,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语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注1)!
〔1〕末学:上述五末之学。〔2〕取象:效法。〔3〕萌区有状:萌芽分枝各有形状(陈红映等)。〔4〕杀:顺序等级。〔5〕流:进行,流行。〔6〕矣: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有“矣”字。〔7〕尚:推崇。〔8〕齿:年长者。
(注1)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文如海本有“哉”字。
译文:
这种末节之学,自古就有,但人们并不把它看作是根本的东西。君主为主,臣下为从;父亲为主,儿子为从;兄为主,弟为从;长者为主,少者为从;男人为主,女人为从;丈夫为主,妻子为从。尊卑先后犹如天地的运行,所以圣人就效法天地。天尊地卑,这是神明的位列;春夏在先,秋冬在后,这是四时运行的秩序。万物生长发育,萌芽分枝时各有状态;盛衰变化有序,这是事物的自然流转。天地是最为神奇的,尚且有尊卑先后的秩序,何况人道呢!宗庙推崇的是血缘,朝廷推崇的是尊位,乡间尊敬长者,办事重视贤良,这是大道的次序。谈论大道而不遵守次序,就不是真道;谈论大道又不是真正的道,要道有什么用呢!
解说:
本段阐述在无为的前提下,“五变”之外的末学,包括君臣关系、父子关系、兄弟关系、长幼关系、男女关系、夫妇关系等等。
14.是故〔1〕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2〕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3〕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4〕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智)处宜〔5〕,贵贱履〔6〕位;仁贤不肖袭情〔7〕,必分〔8〕其能,必由〔9〕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10〕,以此治物〔11〕,以此修身,知(智)谋不用,必归其天〔12〕,此之谓大(太)平,治之至也。
〔1〕是故:因此。〔2〕分守:各守本分。〔3〕因任:根据才能加以使用。〔4〕原省:考察。〔5〕处宜:安排得当。〔6〕履:践。〔7〕袭情:根据实情。〔8〕分:分清。〔9〕由:因。〔10〕畜下:治理百姓。〔11〕治物:处理事情。〔12〕天:自然。
译文:
因此,古代领悟了大道的人,先明白了自然,明白道与德次之;道与德已明了,接着才是仁义;仁义已明了,接着才是职守;职守已明了,接着才是形名;形名已明了,接着才是因材任用;因材任用已明了,接着才是考察;考察已明了,接着才是是非;是非已明了,接着才能赏罚。赏罚明确后,愚者、智者才会各得其所,贵贱各在其位;仁贤者与不肖者的安排合乎实际。必须分清其能力,以名责实。用这种道理侍奉君主,畜养百姓,处理世事,修养身心,就无需智谋,一切都归于自然,这就是太平盛世,是治理的最高境界。
解说:
本段阐释在无为的前提下如何对待“九变”:天道——道德——仁义——职守——职分——考察——是非——赏罚。
15.故书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1〕也。古之语大道者,五变〔2〕而形名可举〔3〕,九变〔4〕而赏罚可言也。骤〔5〕而语形名,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6〕也。倒道〔7〕而言,迕〔8〕道而说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骤而语形名赏罚,此有知治之具〔9〕,非知治之道;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10〕,此之谓辩士,一曲〔11〕之人也。礼法数度,形名比详,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
〔1〕先:本。〔2〕五变:前文所谓的五个末节。〔3〕举:列举。〔4〕九变:上述天道、道德等九个方面。〔5〕骤:突然。〔6〕始:首要。〔7〕倒道:违逆大道。〔8〕迕:逆。〔9〕治之具:统治的工具。〔10〕用天下:治理天下。〔11〕一曲:一管之见。
译文:
所以,古书上说:“有形有名。”形名自古就有,但并不置于优先的位置。古代谈论大道的人,排在第五位的才轮到形名,排在第九位的才轮到赏罚。开口就谈形名的,根本不知什么是道;开口就是赏罚的,根本不知大道的根源。违反大道谈论道,违背大道去说教,自己尚且要等待他人来治理,哪能治理他人!开口就是形名赏罚的,只知道治理的工具,而不知道治理的根本;可被天下所奴役,却不足以治理天下,这种人叫辩士,只是一孔之见的人。礼法制度,形名考察,古人已经有了。这些是用来侍奉君主的,而不是君主用来蓄养大臣的。
解说:
本段指出以形名、赏罚等末节作为治国的根本原则是不合道的,并以此彰显无为的治国方式。
有人认为,从第十段(从“夫帝王之德”开始)到本段的内容不符合庄子思想。这种判断是存在问题的。判断某种观念是否合乎庄子思想,不是看它是否涉及世俗事务(只要是存在的,庄子就会涉及),而是看以什么样的心态对待世俗事务。从这几段的论述看,君主采用无为的治国原则,臣子以无我、无物的心态参与政事(参见《齐物论》中有关齐物三境界中第三境界的论述),《人间世》中的叶公子高、颜阖就是这样的人。
16.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1〕之用心何如?”
尧曰:“吾不敖(傲)〔2〕无告〔3〕,不废〔4〕穷民,苦〔5〕死者,嘉〔6〕孺子〔7〕而哀〔8〕妇人〔9〕。此吾所以用心已〔10〕。”
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11〕也。”
〔1〕天王:犹天子也(成玄英)。〔2〕敖:侮慢也(成玄英)。〔3〕无告:有冤无处诉的人,指无依无靠的人。〔4〕废:抛弃。〔5〕苦:悲悯。〔6〕嘉:喜爱。〔7〕孺子:小孩。〔8〕哀:怜。〔9〕妇人:指寡妇。〔10〕已:了(曹础基)。〔11〕大:宏大。
译文:
从前舜请教尧说:“天子是怎样用心的?”
尧说:“我不傲视有苦无处申诉的人,不抛弃穷苦的人,哀怜死者,善待孩子,同情寡妇。这是我的用心之处。”
舜说:“好是好,但不够宏大。”
解说:
这个故事通过尧舜的对话阐发前文帝王应以无为方式治国的含义。尧的内心有“苦”、“嘉”、“哀”等情绪,因而没有做到无好恶。心中存有是非好恶就无法做到无为而治。
17.尧曰:“然则何如?”
舜曰:“天德〔1〕而〔2〕出〔3〕宁〔4〕,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5〕,云行而雨施矣。”
尧曰:“胶胶〔6〕扰扰乎!子〔7〕,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
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8〕为哉?天地而已矣。
〔1〕天德:合乎自然的德性。〔2〕而:则(曹础基)。〔3〕出:呈现。〔4〕宁:宁静。〔5〕经:常。〔6〕胶胶:与“扰扰”同义,牵扯不断。〔7〕子:你。〔8〕奚:何。
译文:
尧问:“那应该怎么做呢?”
舜说:“天地自然运行则万物安宁,日月照耀则四季运行,就像昼夜自有常轨、云飘过后就会下雨一样。”
尧说:“我真是搅扰多事啊!你合乎天道,我只合乎人事。”
天地,自古以来被认为是最伟大的,为黄帝、尧、舜所共同赞美的。所以,自古治理天下的,还要做什么呢?效法天地就是了。
解说:
本段阐述君主治国在于效法天地,自身无为而让天地万物自行运作。文中尧将天道与人事分别对待,还只是初步悟道。在得道者心中,人事与天道是混而为一的。
18.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1〕谋〔2〕曰:“由闻周之征藏史〔3〕有老聃者,免〔4〕而归居〔5〕,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6〕焉。”
孔子曰:“善。”
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繙〔7〕[十二]{六}〔8〕经以说。
老聃中〔9〕其说,曰:“大{太}〔10〕谩(漫)〔11〕,愿闻其要〔12〕。”
孔子曰:“要在仁义。”
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
〔1〕子路:孔子弟子,姓仲名由。〔2〕谋:谋划。〔3〕征藏史:收藏图书典籍的官吏。“征”,收藏。〔4〕免:解除征藏史的职务。〔5〕归居:归家闲居。〔6〕因:通过,即通过老子推荐给周室图书馆。〔7〕繙:演绎,反复述说。〔8〕十二{六}:有些学者认为“十二”应为“六”,即指儒家六经。〔9〕中:中止。〔10〕大{太}:赵谏议本为“太”字。〔11〕谩:漫无边际。〔12〕要:要点。
译文:
孔子想把自己所编著的书籍收藏到鲁国西边的周王室书库。子路建议说:“我听说周朝的征藏史有一位名叫老聃的,已经离职回家了,老师想要藏书,不妨去试试让他想想办法。”
孔子说:“好吧。”
孔子前去拜访老聃,老聃却不答应帮忙,于是孔子反复申说六经以说服老聃。
老聃打断孔子的话,说:“太冗长了,我想听听要点。”
孔子说:“要点在于仁义。”
老聃问:“请问,仁义是人的本性吗?”
解说:
这个故事以前文的无为思想批判儒家的仁义学说。在老聃看来,孔子的仁义学说不符合人性,所以打断了孔子的话。
19.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1〕为矣?”
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
孔子曰:“中心物恺〔2〕,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
老聃曰:“意(噫),几〔3〕乎后言〔4〕!夫兼爱,不亦迂〔5〕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6〕若欲使天子无失其牧〔7〕乎?则天地固〔8〕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9〕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10〕矣。夫子亦放(仿)德〔11〕而行,循〔12〕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jié)偈〔13〕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14〕焉?意(噫),夫子乱人之性也!”
〔1〕奚:何。〔2〕恺:和乐。〔3〕几:危险。〔4〕后言:肤浅的话。〔5〕迂:迂腐。〔6〕子:你。〔7〕牧:养。〔8〕固:本来。〔9〕列:次序。〔10〕立:生长的地方(曹础基)。〔11〕放德:仿效天然的德性。〔12〕循:顺。〔13〕偈偈:用力的样子。“偈”,高高举起。〔14〕亡子:逃跑的人。
译文:
孔子说:“是的。君子不仁就不成其为君子,不义就不能立足。仁义确实是人的本性,此外还有什么值得做的呢?”
老聃说:“请问什么是仁义?”
孔子说:“内心和乐,兼爱无私,这就是仁义的本质。”
老聃说:“唉,这种肤浅的话很危险!兼爱岂不是太迂腐了吗!既然说无私,心中恰恰就先有了私。先生想要使天下人不失去养育吗?那天地本来就有常轨,日月本来就有光明,星辰本来就有秩序,禽兽本来就群居,树木本来就直立生长。先生只需依照天理行事,顺随大道而为,就是最好的;又何必竭力去标榜仁义,就像敲着鼓去寻找逃跑的人一样呢?唉,先生是在扰乱人的本性啊!”
解说:
孔子认为“中心物恺,兼爱无私”(内心和乐,兼爱无私)是人的本性,但既然说“兼爱”和“无私”,那么心中就先有了是非好恶的,也就谈不上“无私”。好恶不是人的本性。人的本性是自然而然的,就像天地万物的自然运行。如果人为地以好恶之情加以搅乱,那就好像敲着鼓去寻找逃跑的人一样,不可能悟道。
20.士成绮(qǐ)〔1〕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故)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2〕重趼(jiǎn)〔3〕而不敢息。今吾观子〔4〕,非圣人也。鼠壤〔5〕有余蔬〔6〕,而弃妹(昧)〔7〕之者(注1),不仁也,生熟〔8〕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9〕。”
老子漠然〔10〕不应。
〔1〕士成绮:姓士,名成绮,不知何许人也(成玄英)。〔2〕百舍:旅途百日。“舍”,旅馆。一说为三十里。〔3〕重趼:厚茧。〔4〕子:您。〔5〕鼠壤:老鼠生活的地方。〔6〕余蔬:吃剩的菜食。〔7〕弃妹:不爱惜。〔8〕生熟:生食物与熟食物。〔9〕无崖:没有限度。〔10〕漠然:冷淡的样子。
(注1)《续古逸丛书》中没有“之者”二字。
译文:
士成绮拜见老子,问道:“我听说先生是个圣人,所以不辞路途遥远前来见你。路上走了上百天,即使脚上磨出了厚厚的老茧,也不敢停下来休息休息。现在我见到先生后,觉得先生不像圣人。老鼠洞有剩菜,轻易抛弃这些物品,这是不仁;生熟食物享用不尽,还在不停地聚敛。”
老子神情漠然,好像没听见似的。
解说:
第二十至二十二段从反面阐发前文“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的含义。
得道者心中要超越是非好恶,外表如同常人。士成绮以仁与不仁要求老子,这是心存是非的表现。老子心中无是无非,所以听了毫无反应。
21.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刺〔1〕于子〔2〕,今吾心正却(隙)〔3〕矣,何故也?”
老子曰:“夫巧知(智)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4〕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5〕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6〕。”
〔1〕刺:讽刺。〔2〕子:你。〔3〕却:空,指开窍了。〔4〕脱:超脱。〔5〕服:服从。〔6〕以服有服:有接受之心而接受。
译文:
第二天士成绮又来拜见老子,说:“昨天我讥讽你,今天我有所醒悟,这是为什么呢?”
老子说:“你把我看成巧智神圣之类的人,我自认为早就不是了。昨天你喊我为牛,我就是牛好了;你喊我为马,我就是马好了。假如真有其实,人们给我相符的称呼,我却不接受,那就是双重的过错。我的行为一向这样,不是存心这么做的。”
解说:
圣人无名、无是非,超越巧智神圣,是得道者的表现,因而无论他人称呼自己为牛,还是称呼自己为马,老子也不辩论。辩论就心有是非。
22.士成绮雁行避影〔1〕,履行〔2〕遂〔3〕进而问:“修身若何?”
老子曰:“而〔4〕容崖然〔5〕,而目冲〔6〕然,而颡(sǎng)〔7〕頯(kuí)〔8〕然,而口阚(hǎn)然〔9〕,而状义(峨)然〔10〕,似系马而止也〔11〕。动而持〔12〕,发也机〔13〕,察而审〔14〕,知(智)巧而睹〔15〕于泰〔16〕,凡〔17〕以为不信〔18〕。边竟{境}〔19〕有人焉,其名为窃〔20〕。”
〔1〕雁行避影:像雁一样斜飞,避开自己的影子(曹础基),描写士成绮羞愧的样子。〔2〕履行:穿着鞋子而行(曹础基)。〔3〕遂:就。〔4〕而:你。〔5〕崖然:高傲的样子。〔6〕冲:突目。〔7〕颡:额。〔8〕頯:高亢。〔9〕阚然:张口动唇的样子(曹础基)。〔10〕义然:高傲的样子。〔11〕似系马而止也:形虽矜庄,而心性喧躁,犹如逸马被系,意存奔走(成玄英)。〔12〕动而持:冲动而强制压抑着。〔13〕机:如弩发箭。〔14〕察而审:明是非也(郭象)。〔15〕睹:看起来。〔16〕泰:骄泰。〔17〕凡:这一切。〔18〕不信:不真实。〔19〕意{境}:赵谏议本“竟”为“境”字。〔20〕窃:贼。
译文:
士成绮侧身前行,避开老子的影子,忘了脱鞋就弯腰向前请教道:“请问如何修身呢?”
老子说:“你神态高傲,双目突出,前额外露,嘴巴张开像要说话,身形高大,心就像被拴住的奔马。想动而又强忍着,一旦行动就快如离弦之箭,对事物明察而精审,多智巧而显出骄泰之色,这一切都属于矫揉造作。边境上有这种人,人们称其为窃贼。”
解说:
士成绮虽然强制压抑内心,但外貌张扬,表现出强烈的欲望。这说明士成绮虽然恭敬,但内心没有真正做到清静无为。得道者心无好恶是出于内心的,如果强压着,对养生更加不利。因此,老子说他类似于边境上的贼。
23.夫子〔1〕曰:“夫道,于大不终〔2〕,于小不遗〔3〕,故万物备〔4〕。广广乎〔5〕其无不容〔6〕也,渊{渊}〔7〕乎其不可测也。形(刑)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8〕之!夫至人〔9〕有世〔10〕,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奋棅(柄)〔11〕而不与之偕〔12〕,审乎无假〔13〕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14〕,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15〕仁义,宾(摈)〔16〕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17〕矣。”
〔1〕夫子:应为老子或庄子。〔2〕终:穷尽。〔3〕遗:漏。〔4〕备:具备。〔5〕广广乎:宽广的样子(曹础基)。〔6〕容:包容。〔7〕渊{渊}:陈碧虚《庄子阕误》引江南古本“渊”为“渊渊”二字。〔8〕定:确定,不为所惑。〔9〕至人:得道的人,参见《逍遥游》。〔10〕有世:有天下。〔11〕奋棅:争夺权柄。〔12〕偕:同。〔13〕无假:无假借,无对待,即与物合一。〔14〕真:本性。〔15〕退:退去。〔16〕宾:摈弃。〔17〕定:安定,清静。
译文:
先生说:“谈到道,大的东西无法穷尽,小的东西不会遗漏,所以万物都体现了道。广大呀,无所不包;深遽呀,不可测量。刑、德、仁、义,都是道的末节,不是至人谁能确定这些呢?至人拥有天下,天下不是广大吗?可这并不会成为他的累赘。天下人争夺权柄,他却不同流合污,顺随外物而不为利益所役使,洞彻事物的本原,持守事物的根本,所以能超越天地,忘怀万物,而精神不曾有任何困扰。贯通大道,合于德性,抛开仁义,摈弃礼乐,至人的内心就安定了。”
解说:
第二十三至二十四段阐述所谓道的虚寂性质,而刑、德、仁、义、语言等“五末”、“九变”之类的东西只是道的衍生品。
道无所不在,却不可度量。世俗的刑、德、仁、义不过是道的末节。至人效法大道,因而拥有天下却不会让这些末节的东西成为自己的累赘;顺随外物,却不为利益所动,因而能逍遥自在。
24.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1〕。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2〕。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3〕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1〕随:从。〔2〕传书:以书本相传授。〔3〕为:认为。
译文:
世人之所以认为道可贵,是因为它是由书所记载的。书不过是用语言写成的,所以语言有其可贵之处。语言之所以可贵,不过在于其意义,意义有其言外之音。意义的言外之音无法用语言传达,然而世人却因重视言语,就以书册相传。虽然世人认为书本最为可贵,其实并不是那么可贵,因为世人以为可贵的并不是真正可贵的部分。所以,眼睛可以看见的是形状和色彩,耳朵可以听到的是名称和声音。可悲啊,世上的人们以为靠形状、色彩、名称、声音就足以掌握意义的言外之音!靠形状、色彩、名称、声音实在不能获得意义的言外之音。因此,知道的就不说,说的人并不知道,世人怎么明白这个道理呢?
解说:
本段阐述事物自身(道)无法靠语言以及形状、色彩、名称、声音等传达,因而我们应该得意忘言。
25.桓公〔1〕读书于堂上。轮扁〔2〕斲(斫)〔3〕轮于堂下,释〔4〕椎凿〔5〕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
公曰:“圣人之言也。”
曰:“圣人在乎?”
公曰:“已死矣。”
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粕)已夫!”
桓公悖然作色而怒〔6〕曰:“寡人读书,轮人安〔7〕得议乎!有说〔8〕则可,无说则死。”
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斲轮之法〔9〕,徐〔10〕则甘〔11〕而不固,疾〔12〕则苦〔13〕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14〕存[焉于]{乎}〔15〕其间。臣不能以喻〔16〕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1〕桓公:齐桓公,名小白。〔2〕轮扁:制造车轮的匠人。“轮”,车轮。“扁”,人名。〔3〕斲:砍。〔4〕释:放下。〔5〕椎凿:都是木匠用的工具。〔6〕悖然作色而怒:《淮南子·道应篇》中有这六字。〔7〕安:怎么。〔8〕有说:可以说出道理。〔9〕之法:《后汉书·张衡传》注引“斲轮”后有“之法”二字(王叔岷《校释》)。〔10〕徐:缓。〔11〕甘:松滑。〔12〕疾:紧。〔13〕苦:涩滞(曹础基)。〔14〕数:分寸。〔15〕{乎}:《敦煌古籍叙录》“焉于”二字作“乎”字。〔16〕喻:使之明白。
译文:
齐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制造车轮。轮扁放下手中的椎子和凿子,走上堂来,问齐桓公:“请问,您读的是什么书呢?”
齐桓公说:“是圣人的言论。”
轮扁说:“圣人还活着吗?”
齐桓公说:“已经死了。”
轮扁说:“既然如此,那国君所读的书,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齐桓公脸色大变,勃然大怒说:“寡人在读书,你一个制造车轮的怎么敢妄加评论呢!能说出道理就罢了,说不出道理就处你死罪。”
轮扁说:“我是从我所做的事情来看的。砍凿车轮的方法,下手慢了就松动而不牢固,下手快了就紧固而嵌不进去。不慢不快,才能得心应手。我嘴里虽说不明白,但在这个过程中确实有技巧存在。我无法教给儿子,我的儿子也不能将我的手艺继承下去,所以我活到七十岁还在制造轮子。古代的人跟他们不可言传的东西已经都不在了,那么国君所读的,不过是古人的糟粕啊!”
解说:
本段以木匠制作轮子的技巧无法传承为例,阐发上一段所说的得道者应得意忘言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