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宥
“在宥”,任人们逍遥自在。“在”,悠游自在。“宥”,宽容。
本篇主要阐释无为而无不为的“在宥”治国之道。
本篇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从开头到“治天下哉!”)为理论部分,阐释治国的要诀在于顺随人的自然本性,无为而治。
第二部分用三个故事阐发第一部分的理论。第一个故事(从“崔瞿”至“天下大治”)阐发第一大部分“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抛弃圣明去除智巧,天下才会太平)的“在宥”治国方式。第二个故事(从“黄帝立”至“独存乎”)阐发怎样通过“治身”(修身)实现第一部分所谓的“在宥”治国方式(“贵以身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第三个故事(从“云将”至“辞而行)通过云将与鸿蒙的对话阐发第一大部分通过“心养”来实现无为治国的观念。
第三部分(从“世俗之人”至“天地之友”)阐述所谓“在宥”的治国方式就是去掉是非之心、利害之心,以忘我顺物的方式主宰外物。
第四部分(从“贱而不可”至末尾)全面阐释得道者治理国家时应该怎样对待物、民、事、法、义、仁、礼、德、道等等一切。
1.闻在〔1〕宥(yòu)〔2〕天下,不闻治〔3〕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4〕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5〕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6〕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cuì)瘁焉〔7〕人苦其性,是不愉〔8〕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1〕在:逍遥自在。〔2〕宥:宽容(陈红映等)。〔3〕治:用仁义、刑法等进行统治。〔4〕淫:乱。〔5〕有:岂有的简称(曹础基)。〔6〕恬:静。〔7〕瘁瘁焉:劳苦不堪的样子。〔8〕愉:乐。
译文:
只听说过任天下人逍遥自在,没听说过能对天下人进行人为治理的。所谓优游自在,就是唯恐天下人扰乱其自然本性;所谓宽待,就是唯恐天下人改变其自然德性。天下人都不扰乱其自然本性,不改变其自然德性,哪里还需要人为治理的呢!从前,尧治理天下的时候,天下人都很高兴,各乐其本性,这样就不安静了;桀治理天下的时候,天下人都很忧愁,各苦其本性,这样就不愉快了。不安静、不愉快都不是人的自然德性。不合自然的德性而能维持长久统治的,天下还没有这样的事情。
解说:
第一至四段阐释治国的要诀在于顺随人的自然本性(“在宥”)。
本段提出使人不喜不怒的“在宥”治国方式。
治理天下的要诀在于顺从人的本性,而不是用自己的成见去治理天下。所谓顺从人的本性,就是让人既不高兴,也不愤怒;无好恶之分,无是非之分。
2.人大喜邪(耶)?毗(pí)〔1〕于阳;大怒邪(耶)?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2〕,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3〕不成章〔4〕,于是乎天下始乔诘(jié)卓鸷(zhì)〔5〕,而后有盗跖曾史〔6〕之行。故举〔7〕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8〕,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9〕焉终〔10〕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1〕毗:伤。〔2〕失位:失去常态。〔3〕中道:指无喜无怒、非阴非阳的状态。〔4〕成章:有条理。〔5〕乔诘卓鸷:乔,诈伪也;诘,责问也;卓,独也;鸷,猛也(成玄英)。〔6〕曾史:曾参、史鳅。〔7〕举:全。〔8〕不给:不足。〔9〕匈匈:喧嚣吵嚷的样子。〔10〕终:专(曹础基)。
译文:
人过于高兴,就会伤害阳气;过于愤怒,就会伤害阴气。如果阴阳二气都被伤害,四季就失去秩序,寒暑就失去和谐,这又反过来伤害人的身体!进而使人喜怒无常,生活不安,思绪不定,进退失据,于是天下就开始有诈伪、指责、奇异、凶猛的表现,然后就有了盗跖、曾参、史鱼那样的行为。这样一来,尽天下之力不足以劝善,尽天下之力也不足以止恶。因此,天下之大也不足以赏善罚恶。自三代以来,天下都在喧嚣着要赏善罚恶,他们哪里还有时间来安顿自身的自然生命呢!
解说:
本段阐释为什么要采用“在宥”的治国方式(不能让人过于高兴或过于愤怒)。
过于高兴和过于愤怒都会使自身失衡,自身失衡就会影响人对生存环境的判断。这种判断又反过来影响自身,导致个人进退失据,社会也不正常,出现了盗跖、曾参和史鱼这样的人。赏罚对于这些人没有什么作用,慢慢地天下人就会被他们搞得失去自然的本性。这里所谓阴阳失调会影响四季和寒暑,是指人的心态变了,就会影响人的感受,进而影响其判断。
3.而且说(悦)明邪(耶)?是淫于色也;说(悦)聪邪(耶)?是淫于声也;说(悦)仁邪(耶)?是乱于德也;说(悦)义邪(耶)?是悖于理也;说(悦)礼邪(耶)?是相〔1〕于技〔2〕也;说(悦)乐邪(耶)?是相于淫也;说(悦)圣邪(耶)?是相于艺也;说(悦)知(智)邪(耶)?是相于疵〔3〕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luán)卷〔4〕獊(cāng)囊〔5〕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6〕过也而去之邪!乃齐(斋)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儛(舞)之,吾若是〔7〕何哉!
〔1〕相:助。〔2〕技:技巧。〔3〕疵:毛病。〔4〕脔卷:弯曲不舒展的样子(陈红映等)。〔5〕獊囊:扰攘纷争的样子(陈红映等)。〔6〕直:只是。〔7〕是:这样。
译文:
再说,爱好目明吗?就会迷乱于色彩;喜欢耳聪吗?就会迷乱于声音;喜欢仁吗?就会扰乱德性;喜欢义吗?就会悖逆常理;喜欢礼吗?就会助长机巧;喜欢音乐吗?就会助长淫声;喜欢圣明吗?就会助长技艺;喜欢智慧吗?就会助长挑剔的毛病。天下人如果想安顿其性命之情,那么这八个方面是可有可无的;天下人如果不想安顿其性命之情,那么这八个方面就会相互纠结扰攘纷争,从而造成天下大乱。可是天下人反而开始尊重它们、珍惜它们,人们竟然迷惑到这个地步!哪里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放弃它们呢!竟然还要虔诚斋戒地谈论它,正襟危坐地传播它,载歌载舞地赞美它,对此,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解说:
本段接上文进一步具体阐述扰乱人性的八种弊病。
追逐一切世俗所谓的好东西,追求过度的目明、过度的耳聪、仁、义、礼、乐、圣、智,都会扰乱人心,造成混乱,因而不可提倡。
4.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1〕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曰〔2〕:“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3〕。故君子苟能无解〔4〕其五藏(脏),无擢〔5〕其聪明;尸居〔6〕而龙见(现)〔7〕,渊默〔8〕而雷声,神动而天随〔9〕,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10〕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1〕莅:临。〔2〕曰:陶鸿庆认为“故”字后应有“曰”字。〔3〕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引自《老子》第十三章。两个“身”字后的“于”字应当删去(王先谦引苏舆说)。〔4〕解:放纵。〔5〕擢:显耀。〔6〕尸居:像死尸一样,指寂然不动。〔7〕龙见:像龙一样活灵活现。〔8〕渊默:像水一样沉静。〔9〕神动而天随:心神活动合乎天然。〔10〕炊累:如风吹尘埃,指生机勃勃的样子。“炊”,炊烟。“累”,尘埃。
译文:
所以,君子如果不得已而君临天下,最好是无为而治。无为然后才能安顿生命的真情。因此,看重自身超过天下的人,才可以把天下委托给他;爱惜自身超过天下的人,才可以将天下托付给他。因此,如果君子能做到不放纵情欲,不炫耀耳目的聪明;安居不动却又活灵活现,沉静无声却又声如惊雷,心神活动而顺随自然,从容无为而万物生机勃勃,那我又何必去治理天下呢!
解说:
本段在上文的基础上提出了最好的治国方略——无为而治(“在宥”)。
只有无为(不妄为)才是最好的治国方式。不妄为才能无不为。不放纵情欲,不炫耀聪明,顺随外物,是不妄为;重视自身、爱惜自身超过天下,也是不妄为。文中所谓的安居不动、沉静无声就是不妄为,活灵活现、声如惊雷就是无不为,即万物自身就能完成一切,如《应帝王》中所说的,连鸟都知道高飞以躲避罗网和弓箭的伤害,鼷鼠都知道深藏在社坛之下以躲避烟熏、罗掘的祸患。
5.崔瞿(jù)〔1〕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2〕藏(注1)〔3〕人心?”老聃曰:“女(汝)慎无撄〔4〕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5〕,上下囚杀〔6〕,淖(chuò)约〔7〕柔乎刚强。廉刿(guì)〔8〕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俛(俯)仰之间〔9〕而再抚〔10〕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悬)而天〔11〕。偾(fèn)骄〔12〕而不可系〔13〕者,其唯人心乎!
〔1〕崔瞿:虚构的人物。〔2〕安:怎么样。〔3〕藏:养。〔4〕撄:扰乱。〔5〕人心排下而进上:人心排他居下,进己在上(成玄英)。〔6〕上下囚杀:如同在向上与趋下之间绞杀。〔7〕淖约:柔软的样子。〔8〕廉刿:因锐利而伤人。“廉”,棱角。“刿”,伤害。〔9〕俛仰之间:形容时间短。〔10〕抚:触摸。〔11〕县而天:如悬在天空。〔12〕偾骄:不可禁之势也(郭象),紧张而兴奋。〔13〕系:约束。
(注1)藏:世德堂本为“臧”字。
译文:
崔瞿问老聃说:“不管制天下,怎么能使人心变好呢?”
老聃说:“你要谨慎,别扰乱了人心。人心排斥卑下而喜欢向上,在上与下之间煎熬,(在勾心斗角中)柔弱的屈从于刚强的。有棱角的就遭折磨,得意时心如焦火,失意时心如寒冰。变化速度之快,顷刻之间就能往返于四海之外。无事时,寂静如深渊;躁动时,如在天飞扬。骄矜而难以约束的,大概就是人心了!
解说:
第五至七段的对话阐发上文“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的“在宥”治国方式。
人的喜怒哀乐不定(参见《齐物论》)。人心是变动不居的,时而得意、时而失意、时而寂静、时而躁动。人心一旦被扰乱了,就无法预测其后果。因此,治国不能扰乱人心。
6.“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1〕无胈(bá)〔2〕,胫(jìng)〔3〕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4〕以规〔5〕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6〕讙(huān)兜〔7〕于崇山〔8〕,投〔9〕三苗〔10〕于三峗(wéi)〔11〕,流共工〔12〕于幽都〔13〕,此不胜天下也。
〔1〕股:大腿。〔2〕胈:白肉。〔3〕胫:小腿。〔4〕矜其血气:苦费心血。〔5〕规:建立。〔6〕放:流放。〔7〕讙兜:共工的同党。也作驩兜。〔8〕崇山:传说在湖南大庸县西南。〔9〕投:放逐。〔10〕三苗:这里指三苗的国君,尧时诸侯,又称饕餮。〔11〕三峗:又称三危,在甘肃敦煌县。〔12〕共工:名穷奇,尧时水官。〔13〕幽都:幽州,传说为在北京密云县。
译文:
“从前,黄帝开始用仁义来扰乱人心,于是尧和舜累得大腿无肉、小腿无毛,劳苦奔波以供养天下人的形体,煞费苦心推行仁义,耗费心血制定法度。但还是不能解决问题,于是尧将讙兜流放到崇山,将三苗放逐到三峗,将共工流配到幽都,这些是他无力治理天下的表现。
解说:
本段列举历史事实阐明以有为方式治国所带来的危害。
历史上黄帝开始以仁义扰乱天下,到了尧、舜时代,君主劳累不堪仍不能解决问题,最后只能用暴力统制。
7.“夫施〔1〕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2〕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智)相欺,善否(pǐ)〔3〕相非,诞〔4〕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5〕矣;天下好知(智),而百姓求竭〔6〕矣。于是乎釿(斤)〔7〕锯制〔8〕焉,绳墨〔9〕杀焉,椎凿决〔10〕焉。天下脊脊〔11〕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12〕大(注1)山嵁(kān)(注2)岩〔13〕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
〔1〕施:延续(陈红映等)。〔2〕毕:都。〔3〕否:恶。〔4〕诞:荒诞。〔5〕烂漫:散乱(陈红映等)。〔6〕求竭:竭力以求。〔7〕釿:斧。〔8〕制:制裁。〔9〕绳墨:木匠用来断定木材曲直的工具,这里指法度。〔10〕决:判决。〔11〕脊脊:相互践踏。〔12〕伏处:隐居。〔13〕嵁岩:深岩(曹础基)。
(注1)大:赵谏议本为“太”字。
(注2)嵁:俞樾认为“嵁”应为“湛”。
译文:
“到了三王时代,天下开始受到更大的惊扰。下有夏桀、盗跖之流,上有曾参、史鱼之辈。儒家、墨家也开始兴起。于是,喜悦的与愤怒的相互猜疑,愚笨的与聪明的相互欺骗,善良的与邪恶的相互指责,虚伪的与诚实的相互讥讽,天下风气从此日益衰败了;人的德行大为不同,生命的自然之情开始丧失了;天下人都喜欢智巧,百姓之间也纠缠不清。于是,要用斧锯来制裁,以礼法来规范,拿椎凿来裁决。天下相互欺压,其罪过就在于扰乱了人心。所以贤者隐居在大山深岩之下,而万乘的君主忧愁颤栗于朝廷之上。
解说:
本段继续列举历史事实阐明妄为带来的危害。
到了三王时代,统治者更是妄为不已,邪说层出不穷。于是,人们各执某种是非观念以相互对抗,最后弄得德行衰败,连自然之情都丧失了。君主就大开杀戒,最终造成了上下都不得安宁的局面。
8.“今世殊死〔1〕者相枕也,桁(háng)杨〔2〕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3〕攘臂〔4〕乎桎梏〔5〕之间。意{噫}〔6〕,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智)之不为桁杨椄(jiē)槢(xí)〔7〕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8〕枘(ruì)〔9〕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hāo)矢〔10〕也!故曰‘绝圣弃知(智)而天下大治。’”
〔1〕殊死:身首异处。〔2〕桁杨:刑具,类似枷锁。〔3〕离跂:用力的样子。“跂”,形容虫子爬行的样子。〔4〕攘臂:挥舞手臂。〔5〕桎梏:脚镣手铐。〔6〕意{噫}:《道藏纂微》中为“噫”。〔7〕椄槢:接合桎梏两孔的大梁(方勇)。〔8〕凿:榫眼。〔9〕枘:榫头,插入榫眼中的木栓。〔10〕嚆矢:响箭(陈红映等)。
译文:
“当今之世,身首异处的尸体堆积如山,镣手铐脚的接连不断,受到刑戮的满目皆是,而儒家、墨家还在枷锁之间竭力宣传他们的主张。唉,太过分了!他们不觉惭愧、不知羞耻到了这个地步!我怎么知道圣明智巧不是枷锁上的横木、仁义不是镣铐的卯眼榫头呢,又怎么知道曾参、史鱼不是夏桀、盗跖的先驱呢!所以说:‘抛弃圣明去除智巧,天下才会太平。’”
解说:
本段描述当下所面临的混乱局面。
正是因为历代君主以有为方式治国,才造成了杀戮遍地的局面。而曾参、史鱼还在用他们的仁义邪说扰乱人心。这是用思想工具进行杀戮,是桀纣的帮凶。对这一切,只有采用无为的治国方式,才能恢复到自然状态。
9.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1〕在于空同之山〔2〕,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3〕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4〕。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5〕阴阳,以遂〔6〕群生,为之柰何?”
广成子曰:“而〔7〕所欲问者,物之质〔8〕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9〕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10〕之心翦翦〔11〕者,又奚足以语至道哉〔12〕!”
〔1〕广成子:寓言人物。一说为老子(成玄英)。〔2〕空同之山:即崆峒山,在甘肃平凉市。一说为虚构的山名。〔3〕吾子:先生。〔4〕精:精华。〔5〕官:主宰。〔6〕遂:完成。〔7〕而:你。〔8〕质:物之本然。〔9〕族:聚。〔10〕佞人:谄媚的人。〔11〕翦翦:心地狭隘(陈红映等)。〔12〕哉:《御览》有“哉”字。
译文:
黄帝在天子位十九年,政令通行天下,听说广成子在空同山上,就前去拜访,对广成子说:“我听说先生已经领悟至道,请问至道的精髓是什么。我想摄取天地的精髓,帮助五谷生长,养育百姓,我还想掌管阴阳的变化,用来帮助各种生物,我应当如何做呢?”
广成子说:“你所想问的,是事物的本源;你所想掌管的,是事物的末节。自从你治理天下以来,云气还没聚集就下雨,草木还没枯黄就凋落,日月的光辉一天比一天黯淡。你这种心地偏狭的佞人,又哪有资格谈论什么至道呢!”
解说:
第九至十二段阐发怎样通过“治身”(修身)以实现前文所谓的“在宥”治国方式(“贵以身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
黄帝想“摄取”天地的精华以“助长”五谷、“化育”百姓、“掌管”阴阳、“成就”万物,这都是将道当作可以掌控的具体对象物,是有我妄为的表现。道只能顺随,不可言说,不可感知,不可掌控,人最多能够“辅万物之自然”(《老子》第六十四章)。因此,广成子说,黄帝所问的都是事情的末节,不足以谈论道。正因为皇帝没有悟道,所以在他的治理之下,万物已经不正常,如云气还没聚集就下雨、草木还没枯黄就凋落等等。文中事物的本源是指物的自然本性,事物的末节则是指世俗中掌控具体事物的方式。
10.黄帝退,捐〔1〕天下,筑特室〔2〕,席〔3〕白茅,闲居三月,复往邀〔4〕之。
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5〕膝行〔6〕而进,再拜稽首〔7〕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柰何而可以长久?”
〔1〕捐:放弃。〔2〕特室:独立的房子。〔3〕席:铺垫。〔4〕邀:请求。〔5〕顺下风:从下方。〔6〕膝行:用膝盖跪着走。〔7〕稽首:叩头至地。
译文:
黄帝回去后,抛开天下事,另外盖了一间屋子,铺上洁白的茅草,在里面清静地修炼了三个月后,然后再去拜见广成子。
广成子头朝南躺着,黄帝从下方跪着前行,再拜叩头后问:“听说先生已经领悟至道,请问如何修身才能长寿?”
解说:
顺其自然地养生,才是修道的核心。治国不过是它的延伸而已。因此,黄帝的问话引起了广成子的注意。
11.广成子蹶(jué)然〔1〕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汝)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2〕;至道之极,昏〔3〕昏默〔4〕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汝)形,无摇女(汝)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汝)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汝)内〔5〕,闭(注1)女(汝)外〔6〕,多知为败。我为女(汝)遂〔7〕于大明〔8〕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9〕也;为女(汝)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10〕,阴阳有藏〔11〕,慎守女(汝)身,物将自壮〔12〕。我守其一〔13〕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14〕衰。”
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
〔1〕蹶然:迅速的样子(陈红映等)。〔2〕窈窈冥冥:深不可见的样子。〔3〕昏:看不清楚。〔4〕默:无法言说。参见下句“无见无视”。〔5〕慎女内:不动心。〔6〕闭女外:不逐外物。〔7〕遂:达到,与入同义。〔8〕大明:与窈冥相反,即极端光明,指至道。〔9〕原:本源。〔10〕官:掌管。〔11〕藏:处所。〔12〕壮:生长。〔13〕一:与万物为一。〔14〕未常:未尝。
(注1)闭:《道藏》成疏本、《辑要》本、褚伯秀本均作“闲”。“闲”,放松。
译文:
广成子猛地坐起来说:“问得好!来吧!我告诉你什么是至道。至道的精粹,深不可见;至道的极致,不可言说。不要看,不要听,让精神宁静,形体就会自然合道。一定要做到心静神清,不劳累形体,不耗费精神,这样就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思,精神守着形体,形体就可以长生。持守内心的清静,抛开外在的纷扰,追逐分别之知就会失败。我领你到大明境界之上,到达那至阳的源头;帮你跨入幽深之门,到达那至阴的源头。天地各司其职,阴阳各有职分,小心守护你的身体,万物都会自己生长。我守着混一之道而与万物处于和谐之中,所以我修身虽然一千二百年了,但我的形体还没有衰老。”
黄帝再拜叩头说:“广成子已经与天合一了!”
解说:
在本段中,广成子回答了黄帝关于如何修身的问题。
至道不可见、不可说、不可思(见、说、思都是有我的体现),因而要达到至道,就要做到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这样才能做到身心虚寂,不逐外物,不为外物所干扰,与道合一。达到了与道合一的境界,就能长寿(修身)。这里的至阴至阳,是事物的自然状态。事物有阴就有阳。得道者不是将阴与阳人为不分(那就是有物),而是同等对待。
12.广成子曰:“来!余语女(汝)。彼其物〔1〕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2〕,而人皆以为有极〔3〕。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4〕。今夫百昌〔5〕皆生于土而反(返)于土,故余将去女(汝),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6〕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7〕,缗(mín)〔8〕乎!远我,昏〔9〕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1〕彼其物:指至道。〔2〕测:测度。〔3〕极:极限。〔4〕上见光而下为土:上见日月之光,下则化为土壤。〔5〕百昌:百物(曹础基)。〔6〕参:同。〔7〕当我:朝我而来。〔8〕缗:泯合也(郭嵩焘)。〔9〕昏:无心的样子。
译文:
广成子说:“来吧!我再告诉你。至道是无穷的,但人们都以为它是有终结的;至道是不可测度的,而人们都以为它是有极限的。获得我所谓至道的人,上可为皇,下可为王;错失我所谓至道的人,在上只能见到日月之光,在下则化为腐土。现在万物都生于土而又归于土,所以我将离开你,进入那无穷无尽的领域,遨游于无边无际的旷野。我与日月同光,与天地为友。朝我而来,我与之混为一体!离我而去,我对此毫无感觉!人都不免于死,只有我独自存在!”
解说:
至道无穷无尽、不可测度。得到至道的人就可以主宰万物(可以为皇,可以为王),丧失至道的人只能被(成见)主宰(好的只能见到日月之光,差的就只能变为腐土了)。在黄帝治理国家期间,已经造成了不良的后果,万物生于土而又归于土。因此,广成子要离开黄帝的治下,遨游于无穷、无极之境(无穷、无极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指自己达到了无物境界,参见《齐物论》)。文中所谓自己对他人的来去浑然不觉,意为不追逐外物,任由外物来去。
13.云将〔1〕东游,过扶摇〔2〕之枝而适遭〔3〕鸿蒙〔4〕。鸿蒙方将拊脾〔5〕雀跃而游。云将见之,倘然〔6〕止,贽(zhì)然〔7〕立,曰:“叟〔8〕何人邪?叟何为此?”
鸿蒙拊脾雀跃不辍〔9〕,对云将曰:“游!”
云将曰:“朕〔10〕愿有问也。”
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11〕!”
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12〕不调,四时不节〔13〕。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柰何?”
鸿蒙拊脾雀跃掉头曰:“吾弗〔14〕知!吾弗知!”
〔1〕云将:虚构的人名。〔2〕扶摇:东方神树。一说“扶摇”二字应为“扶桑”。“扶摇”也可指旋风,参见《逍遥游》。〔3〕适遭:正碰到。〔4〕鸿蒙:虚构的人名。〔5〕拊脾:拍大腿。“脾”,大腿。〔6〕倘然:惊异的样子(陈红映等)。〔7〕贽然:不动的样子(曹础基)。〔8〕叟:对老人的尊称。〔9〕辍:停止。〔10〕朕:我。〔11〕吁:感叹词(曹础基),表示不愿理会。〔12〕六气:阴、阳、风、雨、晦、冥。〔13〕节:合节令。〔14〕弗:不。
译文:
云将到东边游览,经过扶摇神木的枝头时,正巧遇见鸿蒙。鸿蒙正拍着大腿,像麻雀一样跳跃玩耍。云将看见他,惊疑地停下来,恭敬地站在一旁问:“老人家是谁呀?老人家在做什么?”
鸿蒙还是拍着大腿,像麻雀一样跳个不停,对云将说:“玩耍!”
云将说:“我想向您请教问题。”
鸿蒙仰头看着云将说:“啊!”
云将说:“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和,四季不正常。现在我想融合六气的精华来养育万物,应该怎么做呢?”
鸿蒙依然拍着大腿,像麻雀一样跳跃着,回过头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解说:
第十三至十七段通过云将与鸿蒙的对话阐发通过“心养”来实现无为治国(“爱以身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的观念。
鸿蒙天真烂漫(拍着大腿,像麻雀一样跳跃玩耍),因而云将认为他是非常之人,向他请教。但云将是想拿六气的精华来养育万物。这是将事物自身当作某种对象来处理,违反自然之道(与上文黄帝的做法类似),恰恰是造成天气、地气、六气、四季都不正常的原因。因此,鸿蒙说自己不知道。我们可以将这句话理解为对云将想法的否定。
14.云将不得问。又三年,东游,过有〔1〕宋之野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2〕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
鸿蒙曰:“浮游〔3〕,不知所求;猖狂〔4〕,不知所往;游者鞅掌〔5〕,以观无妄〔6〕。朕又何知!”
〔1〕有:语助词(陈红映等)〔2〕天:对鸿蒙的尊称。〔3〕浮游:四处无心游荡。〔4〕猖狂:漫不经心随意活动。(陈红映等)〔5〕鞅掌:失容,引申为放任随便(曹础基)。〔6〕无妄:指事物自身。一说意为无穷。
译文:
云将没有得到答案。又过了三年,云将再去东方游览,经过宋国的郊野时,恰巧又碰到了鸿蒙。云将高兴极了,快步走上前去说:“您忘了我吗?您忘了我吗?”云将再拜叩首,希望能得到鸿蒙的指点。
鸿蒙说:“我悠游自在,没有什么贪求;随意行动,不知道要到哪里去;逍遥自得,顺随事物自身。我又知道什么呢!”
解说:
三年前,鸿蒙已经回答说不知道,现在云将又问同样的问题,鸿蒙只能姑妄言之——逍遥自在地面对无边无际的事物,根本不知道什么“融合”、“养育”的问题。实际上,鸿蒙这是在间接回答云将三年前的问题——逍遥自在就能解决天气、地气、六气、四季等等不正常的问题。
15.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1〕也。愿闻一言。”
〔1〕放:依(陈红映等)。
译文:
云将说:“我也自以为随心而动,但百姓还是跟随我;我也是不得已才治理百姓的,现在他们却依赖我。我希望得到您的指教。”
解说:
云将以有为的方式治理百姓,没有做到“有人之形”(外在表现上与其他人没什么分别,见《德充符》),所以百姓对云将产生了依赖。如果云将以无为的方式治理国家,那么百姓就不知有国君,又怎么会跟随他、依赖他呢?
16.鸿蒙曰:“乱天之经〔1〕,逆物之情,玄天弗成〔2〕;解〔3〕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止(注1)〔4〕虫。意{噫}〔5〕,治人之过也!”
〔1〕经:常。〔2〕玄天弗成:自然之化不成(成玄英),自然造化无法成功运作。“玄天”,老天爷。〔3〕解:散。〔4〕止:豸(苏舆)。〔5〕意{噫}:赵谏议本“意”作“噫”字。
(注1)止:赵谏议本为“昆”字,崔譔本作“正虫”。“正虫”即贞虫(雌雄没有交合的虫)。
译文:
鸿蒙说:“扰乱了自然的常道,违背了事物的本性,自然就不会正常运行;群兽离散,飞鸟夜鸣;灾害波及草木,祸患殃及昆虫。唉,这是你治理百姓的过错啊。”
解说:
以有为的方式治国,不仅会伤及百姓,而且会波及飞禽走兽,乃至天地万物。这正是天气、地气、六气、四季不正常的原因,也是百姓跟随云将的原因。
17.云将曰:“然则吾柰何?”
鸿蒙曰:“意{噫}〔1〕,毒〔2〕哉!仙仙〔3〕乎归矣。”
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
鸿蒙曰:“意{噫}!心养〔4〕。汝徒〔5〕处无为,而物自化。堕(隳,huī)〔6〕尔〔7〕形体,吐{黜}〔8〕尔聪明,伦〔9〕与物忘;大同乎涬(xìng)溟〔10〕,解心释神〔11〕,莫然〔12〕无魂。万物云(芸)云(芸)〔13〕,各复其根〔14〕,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15〕,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窥(kuī)〔16〕其情,物固自生。”
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1〕意{噫}:赵谏议本“意”作“噫”字。〔2〕毒:害人。〔3〕仙仙:轻扬的样子。〔4〕心养:即养心,与《人间世》中的“心斋”含义同。〔5〕徒:只。〔6〕堕:毁弃,指忘记。〔7〕尔:你。〔8〕吐{黜}:刘文典引《淮南子》认为“吐”字应为“黜”。一说“吐”字即杜绝的意思。〔9〕伦:类同。〔10〕涬溟:自然之气也(成玄英),指混沌状态。〔11〕解心释神:放松心灵,放松精神。“解”、“释”,都是放弃、忘却的意思。〔12〕莫然:无知的样子。〔13〕云云:众多的样子。〔14〕根:指道。〔15〕浑浑沌沌:纯朴无知的样子。〔16〕窥:窥视。
译文:
云将问:“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鸿蒙说:“唉,你中毒太深!还是赶快回去吧。”
云将说:“我好不容易才遇见您,希望得到您的指点。”
鸿蒙说:“唉!那就养心吧。你只需做到自然无为,万物就会自行变化。忘掉你的形体,抛弃你的聪明,忘却外物;与自然之气混为一体,解除分别之心,松开思虑之神,茫茫然好像没有灵魂。世间万物纷纭众多,都返回其本来状态。各自回到其本来状态却不知所以然;无知无识,就会终身不离其本来状态;一旦意识到本来状态,那就反而离开了本来状态。不追问它的名称,不窥探它的实情,万物就会自然生长。”
云将说:“上天赐予我自然的德性,指示我静默的妙用;我亲身探求答案,现在才算得到了。”再拜叩首,起身告辞鸿蒙而去。
解说:
上文鸿蒙已经回答了云将的问题,而云将还继续追问,所以鸿蒙说他中毒太深,不愿再多说了。在云将的一再要求下,鸿蒙只好再次给云将开出通过养生以悟道的药方——无知无为,忘却自己的形体与心智,与自然混而为一,以忘我之心面对事物的本来状态。这一次,云将终于领悟大道了。
18.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hé)常(尝)〔1〕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2〕,不如众技众矣。而欲为人之国〔3〕者,此揽(注1)〔4〕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幸也,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悲夫,有土者〔5〕之不知也!
〔1〕曷常:何尝。〔2〕宁所闻:安于自我的见解。〔3〕为人之国:治理百姓。〔4〕揽:览,看到(曹础基)。〔5〕有土者:指有国者。
(注1)揽:本亦作“览”(《释文》)。
译文:
世俗的人都喜欢别人赞同自己,而厌恶别人与自己不同。赞同自己的就喜欢,与自己不同的就不愿接纳,这是一心想超出众人之上的表现。一心想超出众人,又何尝超出了众人呢!凭借众人的认同来肯定自己的见解,实际上就远远不及众人之智。那些治理国家的人,只看到三王所带来的利益,却看不到他们所带来的祸患。这是用国家来追求自己的侥幸目的,有多少人能这样侥幸而不亡国的呢!这样能保存国家的,不到万分之一;丧失国家的,没有一次成功的机会,却有不止上万次失败的机会。悲哀呀,拥有国家的却不懂得这一点!
解说:
第十八至十九段阐述所谓“在宥”的治国方式就是去掉是非之心、利害之心,以忘我顺物的方式主宰外物。
本段阐述“在宥”的治国方式首先要去掉是非之心和利害之心。治理国家首先要做到心无是非,不要显摆自己。心怀是非观念,生活在他人的肯定与否定之中,实际上远远不及他人。其次,要去掉利害之心,不能只看三王治国的好处,而看不到其祸患。这种侥幸的治国方式没有一次成功的机会而有万次失败的可能。
19.夫有土者,有大物〔1〕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2〕;物〔3〕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4〕,游乎九州〔5〕,独往独来,是谓独有〔6〕。独有之人,是谓至贵。
〔1〕大物:指国家。〔2〕物:主宰。〔3〕物:不为物用而用于物者也(成玄英)。〔4〕六合:四方上下。〔5〕九州:指中国。〔6〕独有:人皆自异而己独群游,斯乃独往独来者也。独有斯独,可谓独有矣(郭象)。
译文:
拥有领土的人,就拥有众物。拥有众物的人,就不可以受万物主宰;虽有众物却不为众物所支配,才能主宰万物。明白主宰万物的不是物,这样的人岂止能治理天下呢!他能往来于天地之间,遨游于九州,独来独往,这就叫做独一无二(的得道之人)。独一无二的人,被称作至为尊贵之人。
解说:
本段阐述“在宥”的治国方式就是以忘我顺物的方式主宰外物。
治理国家的人不是通过主宰万物的方式来主宰外物,而是采用无我而顺物、任物自化的方式来主宰万物。心中想主宰万物的人无从主宰万物。
20.大人〔1〕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2〕,为〔3〕天下配〔4〕。处乎无响,行乎无方〔5〕。挈(qiè)〔6〕汝适复〔7〕之挠(náo)挠〔8〕,以游无端〔9〕;出入无旁〔10〕,与日无始〔11〕;颂论〔12〕形躯,合乎大同〔13〕,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有〔14〕!睹有者,昔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
〔1〕大人:指上文独有之人。〔2〕所怀:心里所有的东西(曹础基)。〔3〕为:与(曹础基)。〔4〕配:匹也,先感为主,应者为匹也(成玄英)。〔5〕无方:没有定向。〔6〕挈:提携。〔7〕适复:往返。〔8〕挠挠:纷纷扰扰。〔9〕无端:没有尽头。〔10〕旁:依靠。〔11〕与日无始:与日俱新,故无终始(成玄英)。〔12〕颂论:指言语。〔13〕大同:即齐物的境界。〔14〕有有:有物。第二个“有”字意为某种东西。
译文:
独一无二的大人的教化,就好像形体之于影子,声音之于回响一样,有问就有答,尽其所能以应天下人。他们独处时寂静无声,行动时没有固定的目标。引领众人往返于纷乱的世界之中,遨游于无穷的境域;往来没有依傍,与日俱进,无始无终;言语举动,合于自然。合于自然就无我。无我,哪里有物呢!执著于物的,那是从前所谓的君子;明白无物的,那是天地的朋友。
解说:
本段总结上两段的“在宥”治国方式。
圣人忘我,行为无目的,以众人之心为心;心中无物,顺随自然而为,因此,治国时就只是顺应天下人,引领众人逍遥自在地栖息于世。而世俗所谓的君子执著于物,不是得道的圣人。文中的“有有”即有物;“无”与第二个“有”字相对,“睹无”就是心中无物的意思。
21.贱而不可不任〔1〕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2〕者,民也;匿〔3〕而不可不为者,事也;粗〔4〕而不可不陈〔5〕者,法〔6〕也;远〔7〕而不可不居〔8〕者,义也;亲而不可不广〔9〕者,仁也;节〔10〕而不可不积〔11〕者,礼也。中〔12〕而不可不高〔13〕者,德也;一〔14〕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15〕,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16〕,薄〔17〕于义而不积〔18〕,应〔19〕于礼而不讳〔20〕,接于事而不辞,齐于法而不乱〔21〕,恃于民而不轻〔22〕,因于物而不去。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于道者,无自而可〔23〕;不明于道者,悲夫!
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24〕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
〔1〕任:依凭(方勇)。〔2〕因:顺应。〔3〕匿:琐碎。〔4〕粗:粗疏。〔5〕陈:施行。〔6〕法:法度。〔7〕远:去道疏远。〔8〕居:守(方勇)。〔9〕广:博而不偏爱。〔10〕节:虚文礼节。〔11〕积:积累。〔12〕中:顺(陈红映等)。〔13〕高:提升。〔14〕一:与物混一。〔15〕累:受束缚。〔16〕恃:仁慈博爱,贵在合宜,故无恃赖(成玄英)。〔17〕薄:近。〔18〕不积:不以为多(曹础基)。〔19〕应:合。〔20〕讳:回避(陈红映等)。〔21〕齐于法而不乱:因于物性,以法齐之,故不乱也(成玄英)。〔22〕轻:轻用。〔23〕无自而可:一切都行不通(曹础基)。〔24〕累:烦扰。
译文:
虽然低贱但不可不依凭的,是物;虽然低下,但不可不顺应的,是民;虽然琐碎,但不可不操持的,是事;虽然粗疏,但不可不施行的,是法;虽然离道甚远,但不可不遵守的,是义;虽有偏爱,但不可不广博的,是仁;虽是繁文缛节,但不可不演练的,是礼;虽然平常,但不可不发扬的,是德;虽然与物合一,但不可不变化的,是道;虽然神妙,但不可不运行的,是自然。因此,圣人效法自然而不助长,成就德性而不劳神,合乎大道而不谋虑,推行仁爱而不依恃,遵行大义而心中不滞留,应合于礼而不回避,处理世事而不推辞,遵守法令而不扰乱,依靠百姓而不轻视他们,顺随外物而不放弃。对物不可有为,但又不可不顺势而为。不理解自然的,无法保持自然的德性;不觉悟大道的,就无往不受阻碍;不理解道的,就太可悲了!
什么是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贵的,是天道;有为而烦扰的,是人道。行天道的是主,行人道的是臣。天道、人道虽然相去甚远,但不可不明察。
解说:
上一段只阐述了大人应如何对待民与物,本段则全面阐释得道者治理国家时应该怎样对待物、民、事、法、义、仁、礼、德、道等等一切。
得道者虽然已经悟道了,但他生活在世俗之中,也需要面对万物,面对世俗中的仁、礼、德、道等。得道者如果不顺随它们,就是有为;如果有心顺随,就是有我。因此,得道者要以无我之心对待它们,视天道、人道为一,行天道而合臣道。与之相反,如果以有我之心对待这一切,就会“有为而累”,是臣道。
这里的低贱、琐碎、粗疏等用语似乎带有贬义,但如果从世俗用语的角度看,也未尝不可。文中结尾说,天道、人道虽然相去甚远,这似乎在强调差别,但差别并不排斥其相同性。不过,从上下文看,似乎有缺文,即有关天道、人道相同性的论述,否则这两段就存在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