胠 箧
“胠箧”,开箱子。“胠”,打开。“箧”,箱子。
本篇的主旨是主张绝圣弃智,实现无为而治。世人为了防备盗贼,捆紧绳索,锁好开关,但这样做恰恰成了大盗的帮手。同样,圣人之道是为了治理国家,但实际上变成了他人的帮凶。要想解决这一问题,就要“绝圣弃智”,无为而治。
本篇有些地方与庄子思想有些出入,从内容上看,“擿玉毁珠”、“掊斗折衡”等激烈的言论不像庄子的思想。庄子处世顺随习俗,对珠玉只会不以之为意;对斗衡也与普通人一样使用(即使不用,也不会“掊”、“折”),即所谓“有人之形无人之情”(《德充符》)。从外在证据看,从开头到“以守其盗贼之身乎”这段文字也出现在《鬼谷子》一书中。因此,本篇可能非出自庄子之手。
本篇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从开头到“天下平始治矣”)阐明世俗所谓的圣人给人们带来的危害。
第二部分(从“夫川竭而谷虚”到“法之所无用也”)阐释消除圣人给天下带来危害的方法——绝圣弃智。
第三部分(从“子独不知”至末尾)阐述因为统治者爱好智巧而使国家从自然状态走向了混乱状态。
1.将为胠(qū)〔1〕箧(qiè)〔2〕探囊(náng)〔3〕发匮〔4〕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5〕缄〔6〕縢(téng)〔7〕,固扃(jiōng)〔8〕鐍(jué)〔9〕,此世俗之所谓知(智)也。然而巨盗至,则负〔10〕匮揭〔11〕箧担囊而趋〔12〕,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向)之所谓知(智)者,不乃〔13〕为大盗积者也?
〔1〕胠:打开(陈红映等)。〔2〕箧:箱子(陈红映等)。〔3〕探囊:掏口袋。〔4〕发匮:打开柜子。“匮”,柜子。〔5〕摄:收紧。〔6〕缄:绳索(陈红映等)。〔7〕縢:绳子。〔8〕扃:关钮也(成玄英)。〔9〕鐍:锁钥也(成玄英)。〔10〕负:背。〔11〕揭:举起。〔12〕趋:走。〔13〕不乃:不正是(曹础基)。
译文:
为了对付那些撬箱子、掏口袋、撬柜子的盗贼,就要捆紧绳索,锁好开关。这是世俗人所谓的聪明。然而大盗来了,就会扛起柜子、提起箱子、拿起袋子就跑,还唯恐绳索没有捆紧、开关没有锁牢。这样看来,刚才所说的聪明,不正是为大盗准备的吗?
解说:
第一至四段阐明世俗所谓的圣人给人们带来的危害。
捆紧绳索、锁牢箱子原本是为了防盗,但大盗一来,就连箱子一起偷走。因此,绳索捆得越紧、箱子锁得越牢,对盗贼就越有利。庄子用新奇的比喻引出下文的观点:世俗中所谓的圣人学说就如同绳索、箱子一样,不仅没有什么大的作用,而且会成为大盗的帮凶。
2.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智)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耶)?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gǔ)〔1〕之所布〔2〕,耒(lěi)〔3〕耨(nòu)〔4〕之所刺〔5〕,方二千余里。阖(hé)〔6〕四竟(境)〔7〕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8〕,治邑屋州闾乡曲〔9〕者,曷〔10〕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11〕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耶)?并与其圣知(智)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12〕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注1)。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智)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1〕罔罟:通指网。“罔”,捕鸟的罗网。“罟”,捕鱼的网。〔2〕布:设置。〔3〕耒:犁。〔4〕耨:锄头。〔5〕刺:插入。〔6〕阖:全。〔7〕四竟:四境,指整个齐国。〔8〕社稷:祭祀土地神(社)、谷神(稷)的庙堂,指国家。〔9〕邑屋州闾乡曲:六尺为步,步百为亩,亩百为夫,夫三为屋,屋三为井,井四为邑;五家为比,五比为闾,五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成玄英)。“曲”,偏僻的乡村。〔10〕曷:何。〔11〕田成子:田常,因先祖来自陈国,所以也叫陈恒,为齐国大夫后改田氏。鲁哀公十四年,杀齐简公,夺取齐国。〔12〕有:享有。
(注1)十二世有齐国:俞樾认为六字应为“世世有齐国”,严灵峰则认为该六字应为“专有齐国”。
译文:
因此,让我们试做进一步的分析,世俗所谓的聪明人,有不是为大盗积财的吗?世俗所谓的圣人,有不是为大盗守财的吗?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从前,齐国邻近村落彼此可以看见,鸡鸣狗叫的声音彼此可以听到,能撒网捕鱼的范围,犁锄耕种的地方,方圆两千多里。全齐国境内,用来祭祀的宗庙社稷,用以治理的邑、屋、州、闾、乡、曲等机构,何尝不是效法圣人的呢!然而,田成子一旦杀掉了齐国国君,窃取了齐国政权,他所盗走的岂止是那个国家呢?连同圣人的礼仪法度也一起盗走了。所以,田成子虽然身背盗贼的恶名,但身却如尧、舜一样安稳;小的国家不敢妄议,大的国家不敢讨伐,子孙十二世坐拥齐国。这不正是盗走了齐国,就连圣人的法度也一起盗走,借以保护他那盗贼的身份吗?
解说:
本段以田成子盗取齐国为例印证上文的论断(圣人学说成为大盗的帮凶)。
齐国原先村落彼此相望,鸡鸣狗叫的声音彼此相闻,撒网捕鱼的水面,犁锄耕种的土地,方圆两千多里,这些就是齐国藏物的箱子、袋子和柜子;依照圣人法度设立的宗庙社稷,设立的邑、屋、州、闾、乡、曲等治理机构,就是齐国防备那些开箱子、掏口袋、撬柜子的盗贼的绳索、开关。然而田成子一旦盗取齐国后,如果没有依圣人的法度建立起来的治理机构,齐国就无法运转。因此,世俗中所谓的圣人学说就如绳索、开关一样,最终成为大盗的帮凶。
3.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智)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耶)?昔者龙逢(páng)〔1〕斩,比干〔2〕剖,苌(cháng)弘〔3〕胣(chǐ)〔4〕,子胥〔5〕靡〔6〕,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zhí)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7〕而无有道邪(耶)!夫妄意〔8〕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智)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9〕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
〔1〕龙逢:姓关,字龙逢,夏桀之贤臣,尽诚而遭斩首(成玄英),可参见《人间世》中的解释。〔2〕比干:殷纣叔父,因进谏被纣王剜心,参见《人间世》〔3〕苌弘:春秋末期周灵王的贤臣(陈红映等)。〔4〕肔:车裂(曹础基)。〔5〕子胥:吴王夫差的大臣,因谏诤被杀。〔6〕靡:烂。〔7〕何适:到哪里。〔8〕妄意:猜测。〔9〕是:此,这。
译文:
让我们再尝试分析分析,世俗所谓的大聪明人,有谁不是为大盗做准备的吗?所谓的大圣人,有谁不是为大盗看守财物的吗?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从前,龙逢被杀掉,比干被挖心,苌弘被车裂,子胥被抛尸江中,以这四个人的贤能还是不能免于杀身之祸。因此,盗跖的徒弟问他说:“做盗贼也有道吗?”跖说:“到哪里能没有道呢?能猜中屋中所藏之物,这是圣;(盗窃时)冲在前头,这是勇;(撤退时)走在最后,这是义;知道能否下手,这是智;能分配财物公平,这是仁。不具备这五项而能成大盗的,天下还没有这样的事。”由此可见,善人不懂得圣人之道就不能立足,盗跖不懂得圣人之道就无法盗窃。而天下善人少,不善人多,那么圣人之道使天下收益少,而受害多。
解说:
本段再用几个例子说明世俗所谓的智者、圣人给人们带来的危害。
龙逢、比干、苌弘、子胥合乎圣人的要求却被杀;盗跖遵守圣人的教导而成为巨盗。可见,世俗圣人的学说可能带来好处也可能带来坏处。但是,世上善人少,不善的人多,所以圣人的学说对天下的益处少而害处多。
4.故曰,唇竭〔1〕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2〕,圣人生而大盗起。掊(póu)〔3〕击圣人,纵舍〔4〕盗贼,而天下始治矣。
〔1〕竭:亡。〔2〕鲁酒薄而邯郸围:楚宣王朝会诸侯,鲁恭公后至而酒薄。宣王怒,将辱之……遂不辞而还。宣王怒,兴兵伐鲁。梁惠王恒欲伐赵,畏鲁救之。今楚鲁有事,梁遂伐赵而邯郸围(成玄英)。〔3〕掊:打。〔4〕纵舍:释放。
译文:
所以说,嘴唇没有了,牙齿就会受寒;鲁国的酒味变薄了,就(因有失礼节而)导致邯郸被围。圣人出现了,大盗就会兴起。消除圣人,释放盗贼,天下才可能得到治理。
解说:
本段总结上文。
嘴唇没有了,牙齿就会受寒;鲁国的酒味变薄,不合礼的要求,才导致赵国的邯郸被围。可见,遵照圣人的礼就会引起冲突。因此,如果打倒了圣人,就不会因为这些礼节问题带来冲突了。
5.夫川竭〔1〕而谷虚(注1),丘夷〔2〕而渊实〔3〕。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4〕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5〕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6〕以量之,则并与斗斛(hú)而窃之;为之权〔7〕衡〔8〕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9〕玺〔10〕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11〕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耶)?彼窃钩〔12〕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13〕非窃仁义圣知(智)邪(耶)?故逐〔14〕于大盗,揭〔15〕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16〕冕〔17〕之赏弗能劝〔18〕,斧钺(yuè)〔19〕之威弗能禁〔20〕。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1〕竭:干涸。〔2〕夷:平。〔3〕实:满。〔4〕无故:无事(曹础基)。〔5〕重:借重。〔6〕斛:量器,容量为十斗。〔7〕权:秤锤。〔8〕衡:秤杆。〔9〕符:符契。〔10〕玺:印。〔11〕矫:矫正。〔12〕钩:衣带钩。一说为钩形的金属铸品,作钱币用。〔13〕是:此,这。〔14〕逐:追随(曹础基)。〔15〕揭:夺取。〔16〕轩:车。〔17〕冕:冠。〔18〕劝:鼓励。〔19〕钺:大斧。〔20〕禁:止。
(注1)川竭而谷虚:李勉认为应为“谷虚而川竭”。
译文:
河流干涸了,山谷就会变得空荡;山陵削掉了,深渊就会被填平;圣人如果不存在了,大盗才不会滋生,天下就太平无事了。圣人如果不消失,大盗就不会停止。虽然可以借重圣人来治理天下,也会使盗跖更为有利。圣人制造斗斛作为量器,大盗就连斗斛一起偷走;制造秤来称量东西,大盗就连秤一起偷走;刻造印章作为信物,大盗就连印章一起偷走;提倡仁义以矫正世俗,大盗就连仁义一起偷走。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那些偷窃衣带钩的人会遭受刑罚,而那些盗窃国家的人却会成为诸侯。诸侯的家里就存在着仁义,这不就是盗窃了仁义圣智吗?所以那些追随大盗,掠夺诸侯,盗取仁义以及斗斛、戥秤、印章来谋利的人,即使有高官厚禄的封赏也无法阻止他们,斧钺的威胁也不能禁止他们。这种对盗跖大为有利而无法禁止的局面,正是圣人的过错。
解说:
第五、六段阐述消除圣人给天下带来危害的方法——绝圣弃智。
本段阐述为什么要绝圣弃智。
就像河流干涸、山丘夷平,山谷才会空虚、深渊才会填满一样,圣人消失了,盗贼才会消失,天下才能太平。否则,圣人制造斗斛、戥秤、印章,大盗就将斗斛、戥秤、印章一起盗走;圣人提倡仁义,大盗就连仁义一起盗走。所有这些东西只能约束小民,而无法约束大盗。因此,只要圣人有所作为,就会为大盗提供害人的工具。
6.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1〕。”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2〕天下也。故绝圣弃知(智)〔3〕,大盗乃止;擿(zhì)〔4〕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5〕;掊〔6〕斗折衡,而民不争;殚〔7〕残〔8〕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zhuó)乱〔9〕六律,铄〔10〕绝竽〔11〕瑟,塞瞽(gǔ)旷〔12〕之耳,而天下始人含〔13〕其聪矣;灭文章〔14〕,散五采,胶〔15〕离朱〔16〕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lì)〔17〕工倕(chuí)〔18〕之指〔19〕,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注1)〔20〕”。削曾史〔21〕之行,钳〔22〕杨墨〔23〕之口,攘〔24〕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25〕矣。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26〕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27〕矣;人含其知(智),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28〕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yuè)〔29〕乱天下者也,法〔30〕之所无用也。
〔1〕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语见《老子》第三十六章。“利器”,这里指圣人的治国措施。“示”,显示。〔2〕明:公开。〔3〕绝圣弃知:语见《老子》第十九章。〔4〕擿:掷。〔5〕朴鄙:朴实无华。〔6〕掊:打碎。〔7〕殚:尽。〔8〕残:毁。〔9〕擢乱:搅乱。〔10〕铄:毁。〔11〕竽:古簧管乐器。〔12〕瞽旷:即师旷,因其目盲,称为瞽旷。〔13〕含:潜藏不露。〔14〕文章:花纹。〔15〕胶:粘合。〔16〕离朱:黄帝时人,视力很好。〔17〕攦:折断(陈红映等)。〔18〕工倕:尧工人,作规矩之法(成玄英)。〔19〕指:手指。〔20〕大巧若拙:语见《老子》第四十五章。“大巧”,指不着人为痕迹的技巧。〔21〕曾史:即曾参、史蝤。〔22〕钳:闭。〔23〕杨墨:杨朱、墨翟。〔24〕攘:去掉。〔25〕玄同:语见《老子》第五十六章,意为与万物混而为一。〔26〕铄:眩目。〔27〕累:指过于细视而带来疲惫。〔28〕僻:邪僻。〔29〕爚:炫耀(陈红映等)。〔30〕法:一切有为的方法。
(注1)故曰“大巧若拙”:有的版本没有这六个字。
译文:
所以说:“鱼不能脱离深渊,国家的治国利器不可向人炫耀。”圣人的那些治国主张就是治理天下的利器,不能拿来在天下人面前炫耀。因此,抛弃圣明、放弃智巧,大盗就不存在;砸碎玉石、毁掉珠宝,小盗就不会产生;烧掉信符、毁掉印玺,人们就会回归淳朴;砸掉斗斛、折断戥秤,人们就不起争执;彻底摧毁圣人的法度,百姓才有可能参与讨论事情。搅乱六律,销毁乐器,堵住师旷的耳朵,天下人才会保持其灵敏的听觉;去掉文采,解散五色,粘住离朱的眼睛,天下人才会保持其灵敏的视觉;毁坏钩绳,抛弃规矩,折断工倕的手指,天下人才会保持其灵巧的手指。所以说“高明的技巧看起来很笨拙”。限制曾参、史鱼的行为,堵住杨朱、墨翟之口,排除仁义,天下人的德性才能与万物混一。人人都保持其灵敏的视觉,天下就不会迷乱了;人人都保持其灵敏的听觉,天下就没有忧患了;人人都保持其自然的智巧,天下就没有疑惑了;人人都保持其自然德性,天下就没有邪恶了。曾参、史鱼、杨朱、墨翟、师旷、工倕、离朱那些人,都向外炫耀其才能以扰乱天下,这些都是治国之法用不着的东西。
解说:
本段阐明如何绝圣弃智。
鱼不能逞强,如果逞强脱离深渊,就会被人抓住;圣人治国也不可逞强,如果逞强而以有为的方式治国,就会引起混乱。圣人那一套就像智巧、珠玉、印符、斗秤一样,都是引起争端的因素。因此,毁掉这一切,天下人才能回归自然本性;限制曾参、史鱼、杨朱、墨翟的有为言论和行动,才能使天下太平。
本段内容与庄子思想有出入。庄子对于珠玉,只会淡然处之;对斗秤等工具,也不会毁掉。
7.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1〕,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2〕。若此之时,则至治已。今遂〔3〕至使民延颈〔4〕举踵〔5〕曰,“某所有贤者”,赢〔6〕粮而趣〔7〕之,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8〕乎千里之外。则是上好知(智)之过也。
〔1〕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这十二氏是传说中的氏族首领。〔2〕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引自《老子》第八十章。“结绳”,文字产生前的记事方式。“甘”、“美”、“乐”、“安居”,适故常甘,当故常美(郭象);止分,故甘;去华,故美;混同,故乐;恬淡,故安居也(成玄英)。“不相往来”,无求之至(郭象)。〔3〕遂:竟然。〔4〕延颈:伸着脖子。〔5〕举踵:踮起脚跟。〔6〕赢:担(方勇)。〔7〕趣:快步走。〔8〕结:往来交错(陈红映等)。
译文:
你难道不知道至德的年代吗?从前,在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的时代,百姓结绳记事,饮食觉得甘甜,衣服感到满意,生活习俗很顺意,居住的地方很舒适,相邻的国家彼此看得见,鸡鸣狗叫的声音可以相互听到,百姓之间到死都不相互往来。像这样的时代,就是真正的太平时代了。现在,竟然弄得百姓伸长脖子、踮起脚来说:“某地有贤人”,于是担着粮食前去投奔,内抛弃双亲,外不顾君主,足迹遍及诸侯的国境,车轨交错于千里之外。这都是在上位者喜欢智巧所造成的恶果。
解说:
从本段至末尾阐述因为统治者好智巧才使国家从自然状态走向混乱状态。
本段作者用历史证明没有圣人的时代,一切都合乎自然。
远古至德的时代,没有所谓的圣人,也没有所谓的贤人,因而人们顺从自然,安居乐业。自从有了所谓的圣人、贤人之后,人们就失去了自然本性,从而造成了很多社会问题。
8.上诚好知(智)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1〕毕〔2〕弋〔3〕机变{辟}〔4〕之知(智)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zēng)〔5〕笱(gǒu)〔6〕之知(智)多,则鱼乱于水矣;削〔7〕格〔8〕罗落〔9〕罝(jiē)罘(fú)〔10〕之知(智)多,则兽乱于泽矣;知(智)诈〔11〕渐毒〔12〕颉(jié)滑(gǔ)〔13〕坚白解垢〔14〕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15〕大乱,罪在于好知(智)。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
〔1〕弩:有机关的弓。〔2〕毕:捕鸟的罗网。〔3〕弋:箭。〔4〕机变:武延绪认为应为“机辟”,捕兽器,可参见《逍遥游》。〔5〕罟罾:都是捕鱼的工具。“罟”,渔网。“罾”,捕鱼的竹器。〔6〕笱:捕鱼的竹笼。〔7〕削:捕野兽的竹桩。〔8〕格:捕野兽的木桩。〔9〕罗落:关野兽的篱笆。〔10〕罝罘:捕兽的罗网。〔11〕智诈:机变多智(曹础基)。〔12〕渐毒:渐渍之毒,指欺诈。〔13〕颉滑:机巧,狡黠(陈红映等)。〔14〕解垢:诡辩之词(陈红映等)。〔15〕每每:常常。
译文:
如果居于上位的人喜好智巧而不守正道,天下就会大乱。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使用弓箭、罗网、机关的技巧多了,天上的鸟就会不安地乱飞;使用钩饵、渔网、竹篓的技巧多了,水中的鱼就会乱游;使用竹篱、罗网、兽槛的技巧多了,野兽就会在草泽中乱跑;使用欺诈诡计、坚白之论、同异之辩多了,世俗的人就会被迷惑。所以,天下常常大乱,产生罪过的原因就在于人们喜欢智巧。
解说:
本段进一步阐释任由技巧、邪说(圣人的学说)发展所带来的危害。
世俗智巧多了,鸟类、兽类、鱼类都不得安生,人的自然本性就被破坏,最终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9.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1〕山川之精,中堕(隳,huī)〔2〕四时之施〔3〕;惴(喘)耎(ruǎn)〔4〕之虫,肖翘〔5〕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智)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6〕之民而悦夫役役〔7〕之佞〔8〕,释〔9〕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zhūn)啍〔10〕之意,啍啍已乱天下矣!
〔1〕烁:熔化。〔2〕堕:坏。〔3〕施:推移。〔4〕喘耎:附地之徒曰喘耎(成玄英)。〔5〕肖翘:飞空之类曰肖翘(成玄英)。〔6〕种种:淳朴的样子(曹础基)。〔7〕役役:辛苦地奔走钻营。〔8〕佞:巧言谄媚的小人。〔9〕释:废掉。〔10〕啍啍:多言。
译文:
因此,天下的人都去追求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却不知道探求他已知的东西;都知道非难他所认为不好的,却不知道非难他所认为好的,这才会造成大乱。因此,上遮蔽了日月的光辉,下毁坏了山川的精气,中破坏了四时的运行;蠕动的小虫、微小的飞虫,没有不丧失其本性的。喜欢智巧的人扰乱天下到了何等严重的地步!从三代以来都是这样,他们舍弃淳朴的百姓而欣赏狡诈谄媚的人,放弃恬淡无为而喜欢烦琐的说教,这种烦琐的说教已使天下大乱了!
解说:
本段继续阐释天下人喜欢智巧所带来的严重后果。
所谓天下的人都知道追求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却不知道探求他已知的东西,是指人们只知道追逐世俗所谓的(分别之)知(参见《养生主》),而不知道以无分别之心顺随事物的本性。所谓知道非难他所认为不好的,却不知道非难他所认为好的,是指人们以自己的喜好指责他人,而不知道自身的喜好也是一种是非。心中有是非就会带来争端和混乱,就会丧失其自然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