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应帝王
应帝王

本章论述庄子的无为而无不为的治国思想。人生来就懂得趋利避害,因而顺乎人性,而不以仁义道德、法律制度等外在的东西骚扰百姓,才是合乎自然的帝王治国之道。

本章可以分为三大部分。第一大部分(从开头至“一以是终”)包括五个故事,主要阐释治国的要义在于做到第二大部分所说的“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不要成为名誉的承受者,不要成为聚藏智谋的地方;不要为事务所羁绊,不要成为智巧的主人。体悟无穷的大道而不着痕迹)。第一个故事(从“啮缺问”到“入于非人”)阐发第二大部分治国“无为名尸”(不要成为名誉的承受者)的含义。第二个故事(从“肩吾”到“二虫之无知”)阐发第二大部分治国要“无为谋府”(不要成为聚藏智谋的地方)的含义。第三个故事(从“天根游于殷阳”到“天下治矣”)阐发第二大部分“无为事任”(不要为事务所羁绊)的思想。第四个故事(从“阳子居”到“无有者也”)阐发第二大部分“无为智主”(不要成为智巧的主人)的含义。第五个故事(从“郑有神巫”到“一以是终”)阐发第二大部分“体尽无穷而游无朕”(体悟无穷的大道而不着痕迹)的含义,即治国要顺其自然,不可显示自己的好恶,否则治国者就会被季咸那样的人所窥测、利用,无谓地生出事端。

第二大部分(从“无为名尸”至“胜物而不伤”)是本篇的中心,提出帝王无为而治的思想。

第三大部分(从“南海之帝”至末尾)这个故事从反面隐喻治国者不顺其自然所带来的危害。

1.啮(niè)缺〔1〕问于王倪〔2〕,四问而四不知〔3〕。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4〕

〔1〕啮缺:虚构人物,参见《齐物论》。〔2〕王倪:虚构人物,参见《齐物论》。〔3〕四问而四不知:四问而四不知,则齐物篇中四问也(成玄英)。〔4〕蒲衣子:寓言人物。

译文:

啮缺向王倪请教,接连四次发问,王倪四次都说不知道。啮缺因此高兴得蹦了起来,前去把这件事告诉蒲衣子。

解说:

第一至二段阐发后文治国“无为名尸”(不要成为名誉的承受者)的含义。

知则有标准,有标准就有是非、有名。有是非、有名就会以是非和名的有为方式来治理国家。王倪是得道者,心无是非,因而四问四不知(不是不知,而是无法言说)。

在《天地》篇中,啮缺的老师是王倪,王倪的老师是被衣,所以被衣应该就是蒲衣子。所谓四次发问,成玄英认为是《齐物论》中的四问,即(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子知子之所不知邪?”“然则物无知邪?”“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2.蒲衣子曰:“而〔1〕〔2〕今知之乎?有虞氏〔3〕不及泰氏〔4〕。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5〕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6〕。泰氏,其卧徐徐〔7〕,其觉于于〔8〕;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9〕,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1〕而:你。〔2〕乃:才(曹础基)。〔3〕有虞氏:舜也(成玄英)。〔4〕泰氏:太昊伏羲也(成玄英)。〔5〕要:笼络(陈红映等)。〔6〕非人:外物。〔7〕徐徐:安闲的样子。〔8〕于于:舒缓的样子。〔9〕其知情信:率其真知,情无虚矫,故实信也(成玄英)。

译文:

蒲衣子说:“你现在知道了吧?有虞氏不如泰氏。有虞氏靠仁爱来笼络人心;虽然得到了人心,但没有逃脱外物的羁绊。泰氏睡觉时安闲自在,醒来时逍遥自得;任别人称自己为马,任别人称自己为牛;他的思想十分真诚,他的德性十分真实,从不受外物的羁绊。”

解说:

有虞氏靠仁爱来笼络人心,就会受制于仁义,不合乎无为的治国之道。而泰氏睡觉时安闲自在,醒来时逍遥自适,随别人称他为马、牛,率性对待百姓,一切出于无心,所以他的治国之道合乎自然。

3.肩吾〔1〕见狂接舆〔2〕。狂接舆曰:“日中始〔3〕何以语女(汝)?”

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4〕〔5〕〔6〕〔7〕〔8〕,人孰〔9〕敢不听而化诸〔10〕!”

〔1〕肩吾:虚构人物,参见《逍遥游》。〔2〕接舆:楚国的隐士,参见《人间世》。〔3〕日中始:贤人姓名,即肩吾之师也(成玄英)。〔4〕出:发布(陈红映等)。〔5〕经:法典。〔6〕式:规则。〔7〕义:仪。〔8〕度:法度。〔9〕孰:谁。〔10〕诸:句末助词,相当于“呢”(曹础基)。

译文:

肩吾去见狂士接舆。狂士接舆问:“日中始怎么跟你说的?”

肩吾说:“他告诉我,做君主的应按照自己的意志制定礼仪法度,老百姓谁敢不听从而接受教化呢?”

解说:

第三、四段阐发后文治国要“无为谋府”(不要成为聚藏智谋的地方)的含义。

以自己的意志制定法度礼仪是有我的表现,不合乎百姓的自然本性,是一种有为的治国方式。

4.狂接舆曰:“是欺德〔1〕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wén)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2〕乎?正〔3〕而后行,确〔4〕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zēng)〔5〕弋(yì)〔6〕之害,鼷(xī)鼠〔7〕深穴乎神丘〔8〕之下以避熏凿〔9〕之患,而〔10〕〔11〕二虫之无知(注1)!”

〔1〕欺德:欺诳之德非实道(成玄英)。〔2〕治外:治表。〔3〕正:端正自己。〔4〕确:实。〔5〕矰:古代用来射鸟的拴着丝绳的短箭(曹础基)。〔6〕弋:以绳系箭而射之也(成玄英)。〔7〕鼷鼠:小鼠也(成玄英)。〔8〕神丘:社坛(陈红映等)。〔9〕熏凿:烟熏铲挖。〔10〕而:你。〔11〕曾:竟然。

(注1)奚侗认为“无知”应为“无如”。

译文:

狂士接舆说:“这是在扭曲人的自然本性;以这种方法治理天下,就好像在大海中凿河、让蚊子背山一样。圣人治理天下,需要从外部约束人吗?他只需先自端正自己的本性而行动,只需让各人尽其所能就是了,再说,连鸟都知道高飞以躲避罗网和弓箭的伤害,鼷鼠都知道深藏在社坛之下,以躲避烟熏和挖洞的祸患,难道你竟然连这两种动物都不如吗?”

解说:

鸟兽都知道趋利避害,人就更不用说了,因而顺其自然的治国之道应当是治国者先端正自身的本性,然后顺随百姓的本性,让个人自由地发挥自身才能。

5.天根〔1〕游于殷阳〔2〕,至蓼(liǎo)水〔3〕之上,适遭〔4〕无名人〔5〕而问焉,曰:“请问为〔6〕天下。”

无名人曰:“去!汝鄙人〔7〕也,何问之不豫〔8〕也!予〔9〕方将与造物者为人〔10〕,厌〔11〕,则又乘夫莽眇之鸟〔12〕,以出六极〔13〕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kuàng)埌(làng)〔14〕之野。汝又何帠(yì)(注1)〔15〕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

〔1〕天根:天根无名,并为姓字,寓言问答也(成玄英)。〔2〕殷阳:殷山之阳(成玄英),殷山的南边。〔3〕蓼水:水名。〔4〕适遭:正碰上。〔5〕无名人:虚构的人物。〔6〕为:治理。〔7〕鄙人:粗俗的人。〔8〕豫:愉快。〔9〕予:我。〔10〕为人:为偶,为友。〔11〕厌:心满意足。〔12〕莽眇之鸟:比喻心神因无我顺物而翱翔于天地之中。“莽眇”,飘渺。〔13〕六极:上下四方。〔14〕圹埌:无边无际(陈红映等)。〔15〕帠:梦呓(陈红映等)。

(注1)帠:崔譔本为“为”字。有的版本为“寱”(yì),“呓”的本字。

译文:

天根在殷山的南面游览,走到蓼水岸边时,恰巧碰到无名人,就请教他说:“请问怎样治理天下?”

无名人说:“走开!你真是个粗俗的人,干嘛问这些令人不高兴的问题呢!我正要与造物主结伴同游,玩够了,就乘着虚无缥缈的鸟,飞出天地四方之外,遨游于无何有之乡,居住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中。你又何必拿治理天下这种事来打扰我呢?”

解说:

第五、六段阐发后文“无为事任”(不要为事务所羁绊)的思想。

无名人顺物游心,逍遥物外,对治理国家未必感兴趣。文中乘着虚无缥缈的鸟意为无物。无何有之乡、无边无际的旷野也不是实指——只要心中忘我、无物,那么处处都是无何有之乡,处处都是无边无际的旷野(《逍遥游》)。

6.又复问。

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1〕,合气于漠〔2〕,顺物自然而无容私〔3〕焉,而天下治矣。”

〔1〕淡:恬淡。〔2〕漠:虚寂。〔3〕无容私:不掺杂个人成见。

译文:

天根再次请教。

无名人说:“你做到内心恬淡,气息平和虚寂,顺着事物的自然本性而不怀个人成见,天下就治理好了。”

解说:

内心恬淡、平和,没有成见,就不会肆意妄为,顺随天下人之自然本性。顺随天下人的本性,天下自然就治理好了。

7.阳子居〔1〕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向(响)疾〔2〕强梁〔3〕,物彻〔4〕〔5〕〔6〕,学道不勌(倦)。如是〔7〕者,可比明王〔8〕乎?”

〔1〕阳子居:姓阳,名居。“子”,男子通称。〔2〕向疾:像回声那样敏捷。“向”,回声(陈红映等)。〔3〕强梁:强干果决(成玄英)。〔4〕物彻:物理通达。〔5〕疏:疏通。〔6〕明:明达。〔7〕是:此,这。〔8〕明王:明道的君主。

译文:

阳子居见到老聃,请教说:“假如现在有这么一个人思维敏捷、行为果断、通达世事,学道不倦。这样的人可以和明道的君主相比吗?”

解说:

第七至九段阐发后文“无为智主”(不要成为智巧的主人)的含义。

敏捷强悍,做事干练,是以有限的生命去追逐无限的外物,只会让自己疲惫不堪(见《养生主》),哪里能与顺应自然的圣明之王相比呢?

8.老聃曰:“是于(wū)〔1〕圣人也,胥〔2〕〔3〕〔4〕〔5〕,劳形怵〔6〕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7〕来田〔8〕,猨(猿)狙(jū)之便〔9〕执斄(lǐ)〔10〕之狗来藉〔11〕。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1〕于:何(曹础基)。〔2〕胥:胥徒,民给徭役者(郭庆藩)。〔3〕易:治理。〔4〕技:术。〔5〕系:束缚。〔6〕怵:恐惧。〔7〕文:花纹。〔8〕田:猎。〔9〕便:敏捷。〔10〕斄:狐狸。〔11〕藉:用绳子拴系。

译文:

老聃说:“与圣人相比,这种人只不过如同杂役官吏办事,为自己的技能所累,劳形又劳心。况且虎豹因身上的花纹而招来猎人,猿狙因为敏捷、狗因为能捕狐狸而被人拴起来。这样的人,可以和明道的君主相比吗?”

解说:

思维敏捷、处事果断的人,会像杂役官吏一样,为自己的技能所困,又像虎豹因花纹招来猎人、猿狙和狗因技能被人拴起来一样,最后不仅让自己疲惫不堪,而且使百姓受到骚扰。这样的人哪能治理好国家呢?

9.阳子居蹴然〔1〕曰:“敢问明王之治。”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2〕天下而似不自己〔3〕,化〔4〕〔5〕万物而民弗恃〔6〕;有莫举名,使物自喜〔7〕;立乎不测〔8〕,而游于无有〔9〕者也。”

〔1〕蹴然:惊慌不安的样子(陈红映等)。〔2〕盖:超过。〔3〕不自己:不归于自己。〔4〕化:教化。〔5〕贷:施(曹础基)。〔6〕恃:依赖。〔7〕有莫举名,使物自喜:推功于物,不显其名,使物各自得而欢喜适悦者也(成玄英)。“莫”,无法。“举”,称说。“名”,形容。〔8〕不测:变化不定。〔9〕无有:自然无为的境地。

译文:

阳子居惭愧地问:“请问明道的君主怎样治理天下?”

老聃说:“明道的君主治理天下,功绩遍布天下,却好像与自己无关,教化普施万物而百姓不觉得有所依赖;虽有功绩百姓却无从称颂,使万物各得其所,而自己立于莫测之地,遨游于无物之境。”

解说:

明王治国,和光同尘,因而百姓受其恩惠却无从察觉,无从称颂。而他自己也根本不在意这些功绩(无物)。

10.郑有神巫〔1〕曰季咸〔2〕,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3〕,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4〕。列子〔5〕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6〕,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7〕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1〕神巫:神异之巫(成玄英)。〔2〕季咸:姓季名咸也(成玄英)。〔3〕期以岁月旬日:预言精确到年、月、旬、日。“期”,预测。〔4〕弃而走:避而走开(不愿意听到凶讯)。〔5〕列子:列御寇,郑国人,参见《逍遥游》。〔6〕壶子:郑之得道人也。号壶子,名林,即列子之师也(成玄英)。〔7〕至:极致。

译文:

郑国有一位神巫名叫季咸。他能预知人的生死、存亡、祸福、寿数,精确到年、月、旬、日,灵验如神。郑国人看见他(因不愿听到凶讯)都纷纷跑开。列子见了季咸却神魂颠倒,回去告诉壶子说:“原先我以为先生的道术是最高深的,现在才发现还有更高深的。”

解说:

第十至十六段这个故事阐发后文“体尽无穷而游无朕”(体悟无穷的大道而不着痕迹)的含义,即治国要顺其自然,不可显示自己的好恶,否则治国者就会被季咸那样的人所窥测、利用,无谓地生出事端。文中说人人都知道季咸灵验如神,因而不愿见到他。这说明季咸是有我之人。列子学道不精,追逐外物,因而被(有为的)季咸所惑。

11.壶子曰:“吾与〔1〕汝既〔2〕其文〔3〕,未既其实,而〔4〕〔5〕得道与(欤)?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6〕!而以道〔7〕与世亢(抗),必信(伸),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1〕与:授与。〔2〕既:尽(曹础基)。〔3〕文:外在的东西,与实相对。〔4〕而:你。〔5〕固:岂,难道(方勇)。〔6〕而又奚卵焉:(有雌无雄)又怎能产卵呢?指有文无实,实际上没有得道。“奚”,何。〔7〕道:这里指列子的有文无实之道,非真道。

译文:

壶子说:“我教给你的只是一些表面的东西,还没有实质的内容。你难道认为自己已经得道了吗?全是雌的而没有雄的,怎么会产卵呢?你用表面的东西与世人周旋,就会显露自己,所以他人就会从中窥测到你的内心。你试着与他一同前来,给我相相面。”

解说:

列子学道不精,有名无实。壶子准备通过揭穿季咸的巫术来教育学道不精的列子,所以让列子请季咸给自己相面。所谓全是雌鸟而没有雄鸟,隐喻列子心中有分别对待(雄与雌)。有分别对待就是有为,就会显露自己,他人就能从显摆中窥测到自己的心理意向。

12.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1〕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2〕矣!吾见怪焉,见湿灰〔3〕焉。”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向)(注1)〔4〕吾示之以地文〔5〕,萌〔6〕乎不震〔7〕不正(注2)〔8〕。是殆〔9〕见吾杜〔10〕德机〔11〕也。尝又与来。”

〔1〕子:你。〔2〕不以旬数:不需用旬来计算,指活不过十天。〔3〕湿灰:被打湿的灰,指没有生机。〔4〕乡:刚才。〔5〕地文:地象,指静止不动。〔6〕萌:昏昧的样子。〔7〕震:动。〔8〕正:无心自正(成玄英)。〔9〕殆:大概。〔10〕杜:塞。〔11〕德机:天然的生机。

(注1)乡:原作“曏”字,亦作“向”(《释文》)。

(注2)不震不正:《释文》引崔譔本为“不誫不止”。

译文:

第二天,列子随同季咸一同前来见壶子。季咸相完面出门后对列子说:“唉!你的先生快要死了!不能活了!超过不了十天了!我看他症状奇怪,像死灰一样没有生机。”

列子进屋之后,哭得泪水湿透了衣襟,把季咸的话告诉壶子。壶子说:“刚才我展示给他的是大地静止之象,毫无生机而无心自正。他大概看到我闭塞了生机。你试着再请他来看看。”

解说:

第一次相面时,壶子闭塞自己的生机。这是《齐物论》中所谓“无”的迹象(见《齐物论》“有有也者”一段解说),所以季咸见状认为他马上要死了。

有人认为,“不震不正”应为“不震不止”。这是不对的。“不震不正”的意思是毫无生机,但自己又不去管它(而不是真没有生机)。这正是壶子第一次想要呈现给季咸的。而“不震不止”是季咸第三次见壶子时壶子呈现给季咸的景象。

13.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chōu)〔1〕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2〕〔3〕矣。”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向)吾示之以天壤〔4〕,名实不入〔5〕,而机发于踵〔6〕。是殆见吾善〔7〕者机也。尝又与来。”

〔1〕瘳:病愈。〔2〕杜:闭塞。〔3〕权:变化,指壶子又呈现生机了。〔4〕天壤:天地间变动的生机。〔5〕名实不入:名和实都不入于心。〔6〕踵:脚后跟。〔7〕善:咸见此形容,所以谓之为善(成玄英),指病愈了。

译文:

第二天,列子又随同季咸一同前来见壶子。见过面出门后,季咸对列子说:“真是幸运呀!你的先生遇到了我!他有救了,完全有活的希望了!我看见他那闭塞的生机开始显出活力了。”

列子进屋把这个消息告诉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的是天地相通之象,我不存名利之心,一线生机从脚后跟发动。他大概看到我萌发的生机了。你再请他来看看。”

解说:

第二次相面时,壶子展现了自己的生机。这是《齐物论》中所谓“有”的迹象(见《齐物论》“有有也者”一段的解说)。因此,季咸见状,以为他又活过来了。

从“名实不入”可以看出,壶子是以无名之心(无名的是圣人,见《逍遥游》)来呈现“天壤”(天地相通,即“有”)之象的——得道者是以无物之心对待日常之物的(见《齐物论》)。

14.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1〕,吾无得〔2〕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乡(向)示之以太冲莫胜〔3〕。是殆见吾衡气机〔4〕也。鲵(ní)〔5〕〔6〕之审〔7〕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8〕,此处〔9〕三焉。尝又与来。”

〔1〕不齐:变化不定,精神恍惚。〔2〕无得:没有办法。〔3〕太冲莫胜:冲虚之气,无所偏胜(宣颖)。“冲”,虚。“莫”,无。〔4〕衡气机:气息持平的征兆。〔5〕鲵:鲸鱼,这里泛指大鱼。〔6〕桓:盘桓。〔7〕审:聚。〔8〕九名:鲵旋之潘为渊,止水之潘为渊,流水之潘为渊,滥水之潘为渊,沃水之潘为渊,氿水之潘为渊,雍水之潘为渊,汧水之潘为渊,肥水之潘为渊,是为九渊焉(俞樾引自《列子·黄帝篇》)。〔9〕处:居,占(曹础基)。

译文:

第二天,列子又随季咸一同前来。季咸见到了壶子后,出去对列子说:“你的先生气色变化不定,我没法给他看相。等他平静下来后,我再来给他看吧。”

列子进屋之后,把季咸的话转告给壶子。壶子说:“刚才我给他展示的是虚寂的阴阳之气无所偏颇之象。他大概看到阴阳平衡的征兆了。鲵鱼盘桓处成为渊,静水聚集处成为渊,流水聚集处成为渊。渊有九种,我只给他显示了三种。你再请他来看看。”

解说:

第三次壶子给季咸显示的是《齐物论》中所谓的“有”、“无”混一之象(见《齐物论》“有有也者”一段的解说),没有明显偏阴偏阳的征兆(即前文的“不震不止”),因而季咸无法判断了。

所谓“太冲莫胜”是指动静平衡、阴阳混一的意思(前两次见面壶子给季咸显示的要么是静的迹象,要么是动的迹象,动静不平衡),所以才有所谓的“衡气机”。所谓鲵鱼盘桓处形成深渊(鲵桓之审为渊)是指动、有之象,静水聚集处形成深渊(止水之审为渊)是静、无之象,流水聚集处形成深渊(流水之审为渊)则是动静混一、有无混一之象。文中所说的九种渊中,其余的六种应包括连“有”、“无”混一之“一”都不存在之象。

15.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1〕而走。壶子曰:“追之!”

列子追之不及。反(返),以报壶子曰:“已灭〔2〕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壶子曰:“乡(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3〕。吾与之虚〔4〕而委蛇(yí)〔5〕,不知其谁何〔6〕,因〔7〕以为弟〔8〕〔9〕,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1〕自失:惊慌失措。〔2〕灭:不见了。〔3〕未始出吾宗:即《齐物论》“吾丧我”,指无我的境界。〔4〕虚:无心,无执著。〔5〕委蛇:随顺的样子(方勇)。〔6〕谁何:不知跑到哪里去了。〔7〕因:跟随。〔8〕弟:放任。〔9〕靡:顺从。

译文:

第二天,列子又随同季咸来见壶子。季咸见到壶子后,还没有站稳就仓惶逃走了。壶子说:“追上他!”

列子追赶不上,回来告诉壶子:“季咸不见踪影,不知去向了,我追不上。”

壶子说:“我刚才给他展示的是无我的境界。我无心地顺随他,使他捉摸不定,一会儿以为我随风而倒,一会儿以为我随波逐流,所以他逃走了。”

解说:

这次壶子展现的是“有”、“无”合一,乃至连“一”都不存在之象(见《齐物论》“有有也者”一段的解说),因而季咸根本无法判断,就逃走了。

壶子无心地展示给季咸的四个情景分别对应于《齐物论》中的有、无、有无合一、有无合一之先的四种境界。对修道者而言,前三种是修道的过程,第四种境界才是真正悟道的境界。对壶子这种已经得道的人而言,则是以悟道之心,即第四种境界对待前三种情景的。

16.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1〕,三年不出。为其妻爨(cuàn)〔2〕,食(sì)〔3〕〔4〕如食(sì)人。于事无与亲〔5〕,雕琢复朴〔6〕,块〔7〕然独以其形立。纷〔8〕而封〔9〕哉,一〔10〕以是终。

〔1〕归:回家。〔2〕爨:做饭。〔3〕食:饲养。〔4〕豕:猪。〔5〕于事无于亲:对于事情没有亲(疏的区别)。〔6〕复朴:恢复淳朴的心性。〔7〕块然:如土块那样无知无识。〔8〕纷:纷扰。〔9〕封:守,指不逐外物。〔10〕一以是终:就这样终此一生。

译文:

经过这件事后,列子才知道自己还没掌握什么真本领,就告辞回家继续学习,三年不出家门。他替妻子烧火做饭,喂猪如同伺候人。对世事无亲无疏,去其雕琢,返璞归真,超然独立于尘世之外。世事纷纷扰扰,自己不为所动,直到终老。

解说:

喂猪像伺候人,意为无人、物之分;对世事无亲无疏,意为无是非对待;不追逐世事,去其雕琢,心如槁木,真正做到了无我。至此,列子才真正悟道了。

17.无为〔1〕〔2〕〔3〕,无为谋府〔4〕;无为事任〔5〕,无为知(智)主〔6〕。体〔7〕尽无穷,而游无朕〔8〕;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现)得〔9〕,亦虚〔10〕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11〕不迎,应〔12〕而不藏,故能胜物〔13〕而不伤。

〔1〕无为:不要成为。〔2〕名:名声。〔3〕尸:名声的承受者。〔4〕谋府:藏计谋的场所,即谋划者。〔5〕任:担当者。〔6〕知主:智谋的主宰者。〔7〕体:体悟。〔8〕朕:迹,朕兆。〔9〕见得:自见其得。〔10〕虚:心无一物。〔11〕将:送。〔12〕应:反应。〔13〕胜物:超越物。

译文:

不要成为名誉的承受者,不要成为聚藏智谋的地方;不要为任何事务所羁绊,不要成为智巧的主人。体悟无穷的大道,而不着痕迹;完全顺应自己的自然本性,而不自我夸耀,只是虚寂无为。至人用心如同用镜,物去不送,物来不迎,只反映而不留藏,所以能超然物外而不为物所累。

解说:

本段总结帝王无为而治的思想。

“名尸”、“谋府”、“事任”、“知主”都是有我的表现。“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是忘我而顺物的表现。忘我的人才能做到物来则应,物去不留,自由自在,超然物外,从而游刃有余地处理世事。

18.南海之帝为儵(shū)〔1〕,北海之帝为忽〔2〕,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3〕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4〕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5〕以视听食息〔6〕,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1〕儵:南海是显明之方,故以儵为有(成玄英),虚构的帝王名,意为变化迅速。〔2〕忽:北方是幽暗之域,故以忽为无(成玄英),虚构的帝王名,意为变化迅速。〔3〕浑沌:虚构的帝王名,意为有、无未分。〔4〕谋:谋划。〔5〕七窍:一口、两耳、两目、两鼻孔。〔6〕息:休息。

译文:

南海的帝王叫儵,北海的帝王叫忽,中央的帝王叫浑沌。儵与忽经常在浑沌那里相聚,浑沌待他们特别友善。儵与忽想要报答浑沌的恩情,就商量说:“人都有七窍,用来看、听、饮食、呼吸,只有浑沌没有,我们就试着为他开凿出来吧。”于是,一天凿一窍,凿到第七天,浑沌就死了。

解说:

这个故事从反面隐喻治国者不顺其自然所带来的危害。

浑沌天生没有七窍。而儵、忽(儵含“有”的意思,忽含有“无”的意思,有、无都属有为)不知顺随浑沌的自然本性,妄自以人的标准帮浑沌开凿七窍,因而还没等完成,浑沌就死了。治国也是如此,应当顺随百姓之自然。否则,以自己的标准干扰百姓,最终也会出现问题。

内篇第一篇《逍遥游》以北海、南海开始,最后一篇《应帝王》以南海、北海结束;《逍遥游》中的大鹏从北海飞往南海,顺随自然而为,而《应帝王》中的南海之帝、北海之帝则心怀成见,害死了中央之帝浑沌。一正一反,前后呼应,首尾相顾。至于北海与南海、北海之帝与南海之帝是否真的存在,我们只需得意忘言,何必认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