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大宗师
大宗师

“宗”,众人。“大宗师”意为众人之师。

《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描述了得道者如何养生、如何处世,本篇则阐释得道者如何逍遥地处于天地之间,成为顺随自然的真人、大宗师。

本篇可以分为理论和故事两大部分。理论部分(从开头至“比于列星”)阐述真人的行为表现及其原因,包括两小部分。第一小部分(从开头至“是之谓真人”)描述真人的行为表现,包括五段。第一段(从开头至“非天乎”)指出世俗之知是不可靠的,只有真人的真知才可靠,由此引出下文对真人的论述。第二段(从“且有真人”至“也若此”)描述真人的表现之一:和光同尘。第三段(从“古之真人”至“天机浅”)描述真人的表现之二:心无嗜欲。第四段(从“古之真人”至“适者也”)描述真人的表现之三:看破生死。第五段(从“古之真人”至“之谓真人”)描述真人的表现之四:视天人如一。第二小部分(从“死生”至“比于列星”)阐释真人为什么有上述表现,包括三段。第一段(从“死生”至“所待乎”)用衬托的手法阐明真人要视生死如一、效法大道。第二段(从“夫道”至“生天生地”)阐述道的性质。第三段(从“狶韦氏”至“比于列星”)本段用具体例子描述效法大道所带来的好处。

第二大部分包括七个故事。第一个故事(从“南伯子葵”至“闻之疑始”)借女偊之口说出得道成为真人所需的自然禀赋、修道程序以及闻道的途径。第二个故事(从“子祀”至“蘧然觉”)阐发第一大部分真人视生死如一的思想。第三个故事(从“子桑户”至“小人也”)阐发第一大部分真人应如何以无物之心对待世俗的礼仪与习俗。第四个故事(从“颜回问”至“寥天一”)阐发第一大部分真人应如何对待世俗的礼仪(尽量顺随自然地简化礼仪)。第五个故事(从“意而子”至“所游已”)阐述修道的障碍——执著于仁义与是非。第六个故事(从“颜回曰”至“而后也”)阐述修道的障碍——执著于仁义、礼仪与自我(也可以看作是修道的程序:先忘记仁义,再忘掉礼乐,然后忘掉自我)。第七个故事(从“子舆”至结尾)阐明真人如何看待困境。

1.知天〔1〕之所为〔2〕,知人之所为者,至〔3〕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4〕者,是知之盛〔5〕也。

〔1〕天:自然。〔2〕所为:作用(曹础基)。〔3〕至:极致。〔4〕夭:夭折。〔5〕盛:极致。

译文:

知道自然的作用,又知道人为的作用,这就达到了知的极致。知道自然作用的人,就明白一切都源于自然;知道人为的作用的人,就会用自己知道的东西去保养他所不知道的。使自己尽享天年而不中途夭折,这就是知的最高境界。

解说:

本段提出人知道自然作用和人为作用的好处——享尽天年。

2.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1〕而后当〔2〕,其所待者特〔3〕未定〔4〕也。庸讵(jù)〔5〕知吾所谓天之非人〔6〕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1〕待:对待,指知的标准。〔2〕当:恰当。〔3〕特:但。〔4〕未定:不确定。〔5〕庸讵:怎么。〔6〕人:人为。

译文:

话虽如此,还是存在问题:知需要依赖一定的东西(判断标准)才是可靠的,然而所依赖的东西自身也是变化不定的,那么,怎么知道我所谓自然的东西不是人为的呢?所谓人为的东西不是自然的呢?

解说:

本段对知道自然作用和人为作用的区分提出质疑。

知道二者需要某种依据判定知的东西。而这种判定知的东西自身又是不确定的,还需要依赖其他的东西,由此就会引起无穷倒退,因而所谓的知是不可靠的。

3.且有真人〔1〕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2〕寡,不雄〔3〕〔4〕,不谟士(事)〔5〕。若然者,过〔6〕而弗悔,当〔7〕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8〕,入水不濡〔9〕,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10〕于道者也若此。

〔1〕真人:真正回归本性的人。真人与《逍遥游》中的至人、神人、圣人都是得道的人,只是描述的角度不同。〔2〕逆:违逆。〔3〕雄:夸耀。〔4〕成:成功。〔5〕谟士:谋事。一说为使士归附。〔6〕过:过失。〔7〕当:恰当。〔8〕栗:害怕。〔9〕濡:湿。〔10〕假:至。

译文:

一定要有真人才会有真知。什么叫真人呢?古代的真人不违逆少数人(当然也不违逆多数人),不夸耀成就,不图谋世事。像这样的人,犯了(世人所谓的)过错不后悔,做事(世人认为)得当也不得意。像这样的人,登高不颤栗,入水不怕湿,入火不怕热。这是因为真人的见识达到了领悟大道的境界。

解说:

第三至九段描述真人的具体表现。

本段概述真人的表现之一:视万物如一。

既然分别之知不可靠,那什么样的知才是可靠的呢?只有真知——即对事物不加分别之知,才是可靠的。但是,要有真人然后才会有真知。什么样的人是真人呢?真人是顺随众人的人,既不违逆少数人,也不违逆多数人;心中无功,不炫耀成就,不人为图谋事情;心无是非,做事得当也不得意,犯了世人所谓的过错也不后悔(世俗自身也有冲突,所以真人即使顺随世俗,也会有人认为他是错的。这时就要以法律为底线。参见《养生主》“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的解说);心中无我,就能做到登高不惧(忘我),下水、入火时也顺随其性质(无物),因而不会受到危害。由此可见,所谓真人,与《逍遥游》中的至人、神人、圣人一样,都是无我、齐物的得道者(只是描述的角度不同而已)。

4.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jiào)〔1〕无忧,其食不甘,其息〔2〕深深。真人之息以踵〔3〕,众人之息以喉,屈服〔4〕者,其嗌(ài)言〔5〕若哇(wā)〔6〕。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机〔7〕浅。

〔1〕觉:醒来。〔2〕息:呼吸。〔3〕踵:脚后跟。〔4〕屈服:呼吸不顺畅的样子。〔5〕嗌言:塞在喉咙里的话。〔6〕哇:碍。一说为呕吐(曹础基)。〔7〕天机:天然禀赋。

译文:

古代的真人,睡觉时不做梦,醒来后没忧愁,饮食不求味美,呼吸时气息深沉。真人呼吸从脚跟运气,而普通人用喉咙呼吸。普通人在辩论中理屈词穷时,喉咙就像打了结一样。凡是(对事物)嗜好太深的人,他的自然领悟力就会迟钝。

解说:

本段描述真人的表现之二:心无嗜欲。

因为真人无分别之心,无所谓得失,因而无嗜欲,饮食不求味美;睡觉无梦,醒后无忧;真人呼吸深沉,直达脚跟。与之相反,普通人用喉咙呼吸,与人争论,一旦理屈词穷时说话就不顺畅——普通人因嗜欲过重,所以无法保有其自然的天赋。文中所谓真人呼吸直达脚跟是指气功中的踵息法,要求将气运到脚跟(曹础基)。

5.古之真人,不知说(悦)生,不知恶死;其出〔1〕不(欣),其入〔2〕不距(拒);翛(xiāo)然〔3〕而往〔4〕,翛然而来〔5〕而已矣。不忘其所始〔6〕,不求其所终〔7〕;受〔8〕而喜之,忘(亡)〔9〕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损}〔10〕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1〕出:生。〔2〕入:死。〔3〕翛然:无拘无束的样子。〔4〕往:死。〔5〕来:生。〔6〕始:生命开始。〔7〕终:生命终结。〔8〕受:指接受大道赋予的生命(曹础基)。〔9〕忘:失。〔10〕捐{损}:《史记索隐》(《贾谊列传》篇)中“捐”字为“损”(王叔岷)。“捐”,弃。

译文:

古代的真人,不知道珍惜生命,不知道厌恶死亡;活着不欣喜,面对死亡不抗拒;只是自然而来,自然而去罢了。不忘记自己的来源,也不探询自己的归宿;赋予生命就欣然接受,失去生命就看做回归自然。这就是所谓的不以机心损害道,不以人为的妄助自然的。这就是真人。

解说:

第五至六段描述真人的表现之三:视生死如一(以无分别的态度对待生死)。

本段描述真人对待生死的态度——视生死如一,不恋生,不恶死,顺生死之自然而不妄为。

6.若然者,其心志(注1)〔1〕,其容寂〔2〕,其颡(sǎng)〔3〕頯(qiú)〔4〕;凄然〔5〕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6〕而莫知其极〔7〕

〔1〕志:所居而安为志(郭象)。〔2〕寂:静。〔3〕颡:额头。〔4〕頯:宽大的样子。〔5〕凄然:严冷的样子(方勇)。〔6〕有宜:能相配合。〔7〕极:究竟。

(注1)志:褚伯秀、王叔岷等人认为“志”字当为“忘”字。

译文:

像这样的人,随遇而安,容貌安详,额头宽大;表情严肃犹如秋天,温和犹如春天,外在的喜怒变化与四时相通。对任何事物都顺随自然而探讨其究竟。

解说:

本段阐述真人参透生死后的具体表现。

真人视生死如一,因而内心安静,外表安详,行为顺随外物变化——“喜怒通四时”。这里的喜怒不是内心的情感,而是外在的表现,否则就不能说是随遇而安了。真人内心没有是非好恶和喜怒哀乐。

7.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1〕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2〕,非圣人也;有亲〔3〕,非仁也;天{失}〔4〕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5〕失己〔6〕,非士也;亡身〔7〕不真〔8〕,非役人〔9〕也。若狐不偕〔10〕、务光〔11〕、伯夷、叔齐〔12〕、箕子〔13〕、胥余〔14〕、纪他、申徒狄〔15〕,是役人之役〔16〕,适人之适〔17〕,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1〕亡国:亡他人之国。〔2〕乐通物:乐于与世俗交往。〔3〕亲:偏爱。〔4〕天{失}:钟泰《庄子发微》中“天”作“失”字。“天时”,选择时机。〔5〕行名:为名行事。〔6〕失己:失去自我。〔7〕亡身:忘记自身。〔8〕不真:失去真性。〔9〕非役人:徒弃其身,而无当于真性。止为世所用,非能用人也(宣颖),意为只能为人所奴役而不得逍遥自在。〔10〕狐不偕:姓狐,字不偕,古之贤人,又云,尧时贤人,不受尧让,投河而死(成玄英)。〔11〕务光:黄帝时人,身长七尺;又云:夏时人,饵药养性,好鼓琴,汤让天下不受,自负石沉于庐水(成玄英)。〔12〕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辽西孤竹君之二子,神农之裔,姓姜氏(成玄英)。〔13〕箕子:殷纣贤臣,谏纣不从,遂遭戮(成玄英)。〔14〕胥余:箕子名也;又解:是楚大夫伍奢之子,名员,字子胥,吴王夫差之臣,忠谏不从,抉眼而死,尸沉于江(成玄英)。〔15〕纪他、申徒狄:姓纪,名他,汤时逸人也;闻汤让务光,恐及乎己,遂将弟子陷于窾水而死。申徒狄闻之,因以踣河(成玄英)。〔16〕役人之役:为别人的事所驱使。〔17〕适人之适:把别人的舒适当作自己的舒适。

译文:

所以,圣人用兵,灭掉敌国而不失民心,恩泽流于万世而不是因为偏爱世人。因此,有心与物相通的,就不是圣人;有所偏爱的,就不是仁人;失去天时的,就不是贤人;利害不能混一的,就不是君子;追求名声而失去本性的,就不是修道之士;丧身忘性的,就不是役使他人的人(只会为人所役使)。像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这些人,都是被人所役使,使别人快活,而不能使自己快活的人。

解说:

本段描述参透生死的真人如何对待世俗事务。

圣人顺人心,用兵不失人心;心无好恶,不因喜爱而施恩。因此,圣人顺随外物,与外物相通。仁人心无好恶,没有偏爱;贤人顺随天时,而不会失去天时;君子视利害如一;读书人不追求名声;丧身忘性,就不是役使他人的人。这些所谓的圣人、仁人、贤人、君子、士人、役使他人的人,都是真人。他们不仅能恰到好处地处理世俗事务(《德充符》之“有人之形”),而且能以无我、无物之心对待(《德充符》之“无人之情”)。

有人认为,从内容上看,本段与庄子精神不符;从结构上看,上下文都在描述真人,本段内容与真人无关,所以判断本段可能是由别处窜入的。实际上,以无我、无物之心处理世俗事务,恰恰是得道者的行为;上文抽象地描述了真人的世俗表现后,本段具体描写真人如何应世。本段是上一段的自然延伸。

8.古之真人,其状〔1〕〔2〕而不朋〔3〕,若不足〔4〕而不承〔5〕;与〔6〕乎其觚(gū)〔7〕而不坚〔8〕也,张乎〔9〕其虚而不华〔10〕也;邴(bǐng)邴(注1)〔11〕乎其似喜〔12〕乎{也}〔13〕!崔崔〔14〕乎其不得已乎{也}〔15〕!滀(chù)乎〔16〕进我色〔17〕也,与乎止〔18〕我德也;厉{广}〔19〕乎其似世乎{也}〔20〕!謷(áo)〔21〕乎其未可制也;连〔22〕乎其似好闭{闲}〔23〕也,悗(mèn)〔24〕乎忘其言也。

〔1〕状:真人的外在表现。〔2〕义:宜,合适。〔3〕朋:朋党。这一句的意思是真人与人合群,但不与人结成朋党,即“有人之形,无人之情”(《德充符》)。〔4〕不足:精神不足。〔5〕承:禀承,指受人控制,受人影响。〔6〕容与:神态悠闲。〔7〕觚:棱角分明。〔8〕坚:固执。〔9〕张乎:恢宏的样子。〔10〕华:浮华。〔11〕邴邴:欣喜的样子(陈红映等)。〔12〕似喜:真人内心无喜,只是外表喜,故似喜。〔13〕乎{也}: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文如海本“乎”作“也”字(刘文典、王叔岷)。〔14〕崔: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文成张本“崔”为“崔崔”。“崔崔”,运动的样子(曹础基)。〔15〕乎{也}: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文如海本“乎”作“也”字。〔16〕滀乎:和蔼的样子,与上文“与”(容与、安闲)相对照。〔17〕进我色:使我面色更加自然。〔18〕止:归止。〔19〕厉{广}:崔譔本为“广”字,广阔的意思。“厉”,严厉。〔20〕乎{也}: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文如海本“乎”作“也”字。〔21〕謷:高远(曹础基)。〔22〕连:连绵不绝。〔23〕制:限制。〔24〕闭{闲}:宣颖本“闭”作“闲”字。“闲”,悠闲不迫。〔25〕悗:无心的样子(方勇)。

(注1)邴:严灵峰认为第二个“邴”字为误写,与下文“喜乎”相对。

译文:

古代的真人,与人合群,但不与人结成朋党,好像有所不足,却不受外界影响;悠闲独立而不固执,心胸豁达而不浮华;情貌舒畅似乎很高兴,行事是出于不得已;与人交往和蔼亲切,悠闲之态令人归依;心胸广阔好像与世人不同,行止高远不受约束;高谈阔论而悠闲不迫,漫不经心好像忘了要说什么。

解说:

第八至十段描述真人的表现之四:视天人如一。

本段描述真人如何对待天人之具体的“人”——无我顺人,即“有人之形,无人之情”(《德充符》)。与人合群即“有人之形”,不与人结成朋党即“无人之情”。其他的也都是无我、无物的表现。

9.以刑为体,以礼为翼〔1〕,以知(智)为时〔2〕,以德为循〔3〕。以刑为体者,绰〔4〕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智)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5〕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

〔1〕翼:翅膀。〔2〕为时:顺随时机。〔3〕循:顺。〔4〕绰:宽大的样子(曹础基)。〔5〕丘:山丘。

译文:

真人以刑法为主干,以礼仪为辅助,智慧的运用适应时机,以自然的德性为原则。以刑法为主干,就是要依法杀人(不是随自己的好恶杀人);以礼仪为辅助,就能自然地行之于世(而不必强求);智慧的运用顺应时机,就能做到顺物而为(而不是自作聪明);以德性为遵循原则,行事就好像让有脚的人走到山上一样容易,而世人还以为是真人勤劳不懈的缘故呢。

解说:

本段描述真人如何对待天人之抽象的“人”(法、伦理、世俗道德)。

真人执法要以刑法为根本,依法杀人,而不能掺杂个人喜好;真人把礼仪当作自然的东西,无心地去遵守;真人将顺物之自然当作智慧,遵循德性原则。因此,真人是以无是非、无好恶的态度对待刑法、礼仪和智慧的,即“有人之形,无人之情”(《德充符》)。

很多人认为,本段与《大宗师》的主旨相违。实际上,这里所描述的表现正是真人应有的处世之道。

10.故其好之也一〔1〕,其弗〔2〕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1〕一:合为一体。〔2〕弗:不。

译文:

所以,(天与人是合一的)世人喜欢它,它是合一的;不喜欢它,它也是合一的。将其看作合一的,它是合一的;不将其看作合一的,它也是合一的。领悟到天人合一的就与自然同类,没有领悟到天人合一的就与人同类。不把天和人看做对立的(而是看作一体),就是真人。

解说:

本段描述真人如何对待天人之“天”,并以此总结上文。

天、人本来就是合一的,不合一是人为的区分(参见《齐物论》有关“无封”的论述)。如上几段所描述的那样,真人既能做到无分别地对待事物,又能与普通人一样合理地处理世事,所以能领悟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以上为第一大部分,描述真人的表现。

11.死生,命〔1〕也,其有夜旦之常〔2〕,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3〕,皆物之情〔4〕也。

〔1〕命:不可避免的自然本性。〔2〕夜旦之常:像白天和黑夜那样永恒。〔3〕与:参与,干预(陈红映等)。〔4〕情:实情。

译文:

人的死与生,是不可避免的,就像黑夜与白昼交替运行一样,完全是自然的。人对此无法干预,这是事物的实际情形。

解说:

上文描述了真人得道的表现,以下的理论部分主要解释道的性质。

第十一至十七段用衬托的手法阐明真人要视生死如一、效法大道。

本段提出生死是人的自然本性,人无法改变,只能遵循。

12.彼特〔1〕以天为父〔2〕,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3〕乎!人特以有君为愈〔4〕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5〕乎!

〔1〕特:只。〔2〕以天为父:将天看作根本。实际上,天自有天道,即下文的“卓”。〔3〕卓:独化之谓也(郭象),指道的运行。〔4〕愈:胜,超过。〔5〕真:真道。

译文:

人们只认为自然是生命之父,就终身敬爱他,何况那无与伦比的大道呢!人们只是以为君主比自己显贵,就舍身尽忠,何况那真实的大道呢?

解说:

以我们对君、父的态度为比照,论述我们为什么要遵循天道。

13.泉涸(hé)〔1〕,鱼相与处于陆,相呴(xǔ)〔2〕以湿,相濡〔3〕以沫〔4〕,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5〕其道。

〔1〕涸:水干。〔2〕呴:张口出气。〔3〕濡:沾湿。〔4〕沫:唾沫。〔5〕化:混同,融入。

译文:

泉水枯竭了,鱼儿困在陆地上,与其张口呼气,相互滋润,吐着唾沫相互濡湿,还不如在江湖中相互忘记对方。与其称誉尧而非议桀,还不如将善恶全都遗忘而与大道混为一体。

解说:

本段用一个比喻论述为什么要顺随天道自然(生死之自然)。

鱼儿困在陆地上,吐着唾沫相互濡湿。这是不合自然的生存方式。合乎自然的生存方式是在江湖之中彼此遗忘。与鱼儿一样,我们的生存也要合乎自然,像鱼儿忘记彼此一样忘记尘世的是非好恶。

14.夫大块〔1〕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逸)〔2〕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3〕善吾死也(注1)。

〔1〕大块:天地,指大自然。〔2〕佚:安逸。〔3〕所以:怎么样。

(注1):一些研究者认为从“夫大块”至“吾死也”这三十个字与后文“子来”的对话重复,应该删除。

译文:

自然赋予我形体,让我生而劳作,老而安逸,死后安息。所以,怎样对待生,就应该怎样对待死。

解说:

如何合乎自然呢?视生死如一,像对待生那样对待死。

15.夫藏舟于壑〔1〕,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2〕负之而走,昧〔3〕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4〕,犹有所遁〔5〕。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6〕物之大情〔7〕也。

〔1〕壑:深谷。〔2〕有力者:指自然。〔3〕昧:糊涂。〔4〕有宜:得当。〔5〕遁:变化,亡失。〔6〕恒:常。〔7〕大情:基本事实。

译文:

把船藏在深谷里,把山藏在深泽中,人们认为是非常牢固的了。然而,夜半三更,造物主这个大力士却把船和山都移走了,糊涂的人还不知道呢。即使把大大小小的东西全都藏在合适的地方,也免不了会亡失。如果把天下藏在天下之中,就不会有什么亡失的了。这是自然的实情。

解说:

本段阐述如何具体对待生命的变化。

物是变动不居的,人无法阻止,无能为力,只可顺随,不可执著。同样,生命也是不断流逝的,来去都无法阻止,只能顺随生死的自然变化。

16.特〔1〕犯(范)〔2〕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3〕有极〔4〕也,其为乐〔5〕可胜计邪(耶)(注1)!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

〔1〕特:只。〔2〕犯:范。范是铸造模型,这里引申为铸造。〔3〕未始:不曾。〔4〕极:穷尽。〔5〕为乐:得到快乐。

译文:

我们只是偶然被造物主赋予了人的形体,就欣喜若狂。如果人的形体能千变万化、没有尽头,那么这种快乐是可以计算出来的吗?因此,圣人畅游于无得无失的境地,永远与大道共存。

解说:

本段阐述处理好生死问题后所带来的好处。

17.善妖{少}〔1〕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2〕,而一〔3〕化之所待〔4〕乎!

〔1〕妖{少}: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妖“作“少”字。“妖”,夭,小。〔2〕系:归附。〔3〕一:混一的变化。〔4〕待:依赖。

(注1)王孝鱼认为从“特犯人”至“胜计邪”应该删去,移到后文“子祀”、“子舆”对话一节。

译文:

对于老与少、生与死都处理得当的人,人们都会效仿他,何况那万物赖以维系、混一的万物变化所凭借的大道呢?

解说:

本段用衬托的方式阐释为什么要顺随大道。

像上文所说的能够顺随生死、善于处理生死的人,我们都要效法他,更何况是万物得以维系的大道呢?我们更应该效法。

18.夫道,有情有信〔1〕,无为无形〔2〕;可传而不可受(授),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3〕;神〔4〕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5〕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6〕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1〕有情有信:明鉴洞照,有情也;趣机若响,有信也(成玄英),都是指实际情形。〔2〕无为无形:恬淡寂寞,无为也;视之不见,无形也(成玄英)。〔3〕固存:本来就存在。〔4〕神:使……神。〔5〕太极:阴阳不分的状态,即万物混一的状态。〔6〕六极:六合,四方上下。

译文:

道是真实的、可验证的,但不妄为,无行迹;可以心传而不可口授,可以领悟而不可见;它以自身为根本,在没有产生天地之前,就一直存在。它赋予鬼神和上帝以神性,它产生天,产生地。在太极之上无所谓高,在六极之下也无所谓深,生于天地之前也无所谓久,长于上古也无所谓老。

解说:

本段阐述道的性质:真实存在,但只能领会,不可感触(道的无物性);虽然没有具体用途,但它是造就万物的根本,遍及所有事物。

19.狶(xī)韦〔1〕氏得之,以挈(qiè)〔2〕天地;伏戏(羲)氏〔3〕得之,以袭〔4〕气母〔5〕;维斗〔6〕得之,终古〔7〕不忒〔8〕;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péi)〔9〕得之,以袭〔10〕昆仑;冯夷〔11〕得之,以游大川〔12〕;肩吾〔13〕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zhuān)顼(xū)〔14〕得之,以处玄宫〔15〕;禺强〔16〕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17〕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18〕得之,上及有虞〔19〕,下及五伯(霸,bà)〔20〕;傅说(yuè)〔21〕得之,以相武丁,奄〔22〕有天下,乘东维〔23〕,骑箕尾〔24〕,而比于列星。

〔1〕豨韦:帝王名。〔2〕挈:统御、整顿。〔3〕伏戏氏:即伏羲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4〕袭:合,参与(曹础基)。〔5〕气母:元气,阴阳合一之气。〔6〕维斗:北斗。〔7〕古:始。〔8〕忒:差错。〔9〕堪坏:昆仑山神名也(成玄英)。〔10〕袭:入,参与(曹础基)。〔10〕冯夷:姓冯名夷,弘农华阴乡堤首里人也,服八石,得水仙(成玄英),黄河神。〔12〕大川:大河,指黄河。〔13〕肩吾:泰山之神。〔14〕颛顼:高阳帝。〔15〕玄宫:北方之宫。〔16〕禺强:北海神。一说是北海神(曹础基)。〔17〕西王母:传说中的女神,居住在少广山(陈红映等)。〔18〕彭祖:古代传说中长寿者,可参见《逍遥游》。〔19〕有虞:舜,姓姚,有虞氏族。〔20〕五伯:即五霸,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宋襄公(后面的三人有不同说法)。〔21〕傅说:殷商时代的贤才。〔22〕奄:才(曹础基)。〔23〕东维:星名,在箕星、尾星之间(陈红映等)。〔24〕箕尾:二十八星宿中的两个星座。

译文:

狶韦氏得了道,用来驾驭天地;伏羲得了道,用来调和元气;北斗星得了道,就永远不会出偏离方位;日月得了道,就永远运行不停;堪坏(山神)得了道,就用来掌管昆仑;(黄河之神)冯夷得了道,就能游历大川;肩吾(山神)得了道,就能成为泰山之神;黄帝得了道,就登上云天成仙;颛顼(玄帝)得了道,就能进驻玄宫成北方之神;禺强(北海神)得了道,就可以立于北极;西王母得了道,就能安居在少广山上,无人知其终始;彭祖得了道,就从有虞时代活到五霸时代;傅说得了道,就成了武丁的宰相,帮助他一统天下,死后成为星宿,驾着东维星和箕尾星,与众星并列。

解说:

本段用具体例子描述效法大道所带来的好处。

得道者不是为了好处,但并不刻意回避大道所带来的好处。故事中的传说,只可取其意,不可拘泥于是否存在具体事实。

以上是本篇的理论部分,下文将用几个事例阐发上述思想。

20.南伯子葵〔1〕问乎女偊(yǔ)〔2〕曰:“子〔3〕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4〕,何也?”

曰:“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

曰:“恶〔5〕!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6〕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7〕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

〔1〕南伯子葵:葵当为綦字之误,犹《齐物论》篇中南郭子綦也(成玄英)。一说葵、綦上古音同。〔2〕女偊:古之怀道人也(成玄英)。〔3〕子:〔4〕孺子:小孩。〔5〕恶:否定对方的词(曹础基)。〔6〕卜梁倚:卜梁,姬姓也,倚,名也(成玄英)。〔7〕庶几:差不多。

译文:

南伯子葵问女偊说:“你的年纪很大了,脸色却如同小孩一样,这是为什么呢?”

女偊说:“我悟道了。”

南伯子葵说:“道可以学吗?”

女偊说:“不,不可以!你不属于学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的根器但没有领悟圣人之道,我领悟了圣人之道但没有圣人的根器。如果我想教他,他或许可以成为圣人。即使不能,以圣人之道指导有圣人根器的人,也比较容易得道。

解说:

第二十至二十二段为一个故事,借女偊之口阐述得道而成为真人所应具备的自然禀赋、修道程序以及闻道的途径。

本段阐述得道成为真人所应具备的自然禀赋。

老师必须领悟圣人之道,学生必须具有圣人的根器,才可能使学生得道。而学习只能让人领悟圣人之道,无法改变根器。根器是与生俱来的。没有根器的只能成为悟道者(见下文)。

21.“吾犹守而告之(注1),参(三)日而后能外天下〔1〕;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2〕;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3〕;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4〕;朝彻,而后能见独〔5〕;见独,而后能无古今〔6〕;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7〕。杀〔8〕生者不死〔9〕,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10〕也,无不迎〔11〕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12〕〔13〕。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1〕外天下:遗忘天下。〔2〕外物:把周围的东西(包括世俗习惯)置之度外。〔3〕外生:忘记生命。〔4〕朝彻:如朝阳升起,内心豁然开朗。“彻”,明。〔5〕独:无对待状态,即领悟万物为一体。〔6〕无古今:视时间为一,没有时间的羁绊。〔7〕不死不生:生死如一。〔8〕杀:灭。〔9〕死:灭。〔10〕将:送。〔11〕迎:迎接。〔12〕撄:扰动。〔13〕宁:寂静。

(注1)守而告之:闻一多认为应为“告而守之”。

译文:

“我坚持传授给他修道的方式,修炼三天后,他就能将天下置之度外;已经遗忘天下了,我继续坚持传授,七天以后他就不执著于外物;已经遗忘外物了,我再继续坚持传授,九天以后他就能忘记自身;已经忘记自身了,就能通达万物之性;通达万物之性,就能无所依赖(逍遥);已经无所依赖了,就能不受时间限制,无古无今;不受时间限制,就能视生死如一。使物死者(道)自身没有死,使物生者(道)自身也没有生。道对于万物,无不相送,无不相迎,无不损坏,无不成全,这就叫做撄宁。所谓撄宁,就是在这些纷纭的变化中保持宁静。”

解说:

本段讲述了修行的程序:修行三天,遗忘天下(遗忘世俗习惯,但这还只做到了无是无非)——修行七天,遗忘外物(遗忘外物,实际上是不执著于外物,即《齐物论》中的无封)——修行九天,忘记自身(即《逍遥游》中的无我。无我就能无物,可参见《齐物论》)——朝彻(通达万物自性)——见独(无所依赖,逍遥自在)——无古今(超越时间,即视时间如一)——不死不生(生死如一,即视生死如一)。经过这七个环节后,面对生死、迎送、成毁,心中就能保持安宁状态。

在这七个环节中,前三个在时间上存在前后关系,因而需要一定的修行时间。而后四个则是并列的环节,不需要修行时间。只需达到第三个程序所说的无我,后面四个环节就自然融通。

文中所说的外天下是指不执著于世俗习惯。而世俗习惯是一种成见,所以在去除这种成见后,心中虽然去掉了是非,但对自然界的物还存在着分别。修行到遗忘外物就能去除这种执著。去掉了心中的分别,还没有达到与天地混而为一、甚至连这种“一”也不执著的境界。因此,还要修行到遗忘自身,即达到无我境界。无我就能无物。达到无我、无物之后,再去看自然界的物、世俗习惯就都是相对的,不再存在绝对的事物(可参见《齐物论》)。

22.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

曰:“闻诸〔1〕副墨〔2〕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3〕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4〕明,瞻明闻之聂〔5〕〔6〕,聂许闻之需役〔7〕,需役闻之於(wū)〔8〕〔9〕,於讴闻之玄冥〔10〕,玄冥闻之参〔11〕〔12〕,参寥闻之疑始〔13〕。”

〔1〕诸:之、于的合音。〔2〕副墨:翰墨,文字也(成玄英)。“副”,副贰,文字只是传道的工具,所以说副墨。“墨”,翰墨。〔3〕洛诵:背文谓之洛诵(成玄英)。〔4〕瞻:视也(成玄英)。〔5〕聂:小声说话。〔6〕许:心许。〔7〕需役:需,须也。役,用也,行也(成玄英)。〔8〕於:嗟叹(方勇)。〔9〕讴:歌谣。〔10〕玄冥:玄默忘言。〔11〕参:参悟。〔12〕寥:空虚。〔13〕疑始:似有始而未尝有始,即无始无终。

译文:

南伯子葵问:“你是从哪里领悟圣人之道的呢?”

女偊说:“我从副墨(书本)的儿子那里知道的,副墨的儿子从洛诵(诵读)的孙子知道的,洛诵的孙子从瞻明(理解)知道,瞻明从聂许(心领神会)那里知道的,聂许从需役(开始领悟)那里知道的,需役从於讴(歌咏嗟叹)那里知道的,於讴从玄冥(忘言而用心体悟)那里知道的,玄冥从参寥(参悟到无我无物)那里知道的,参寥从疑始(无始无终)那里知道的。”

解说:

本段女偊用隐喻的方法讲述自己学习道的途径:副墨的儿子(文字)——洛诵的孙子(诵读)——瞻明(理解)——聂许(心领神会)——需役(实行领悟)——於讴(歌咏)——玄冥(忘言而用心体悟)——参寥(参悟到无我无物)——疑始(无始无终)。

女偊通过学习能够领悟道,却不能践行道。本书将领悟道的人称为悟道者,将能领悟道又能践行道的人称为得道者,将未必领悟道而能依道而为的人称为合道者(参见《齐物论》的解说)。领悟道与践行道是两种不同的禀赋。这两种禀赋都是天生的。需要注意的是,禀赋并不是现成的东西,而是变动不居的。

23.子祀、子舆、子犁、子来〔1〕四人相与语〔2〕曰:“孰〔3〕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kāo)〔4〕,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5〕,遂相与为友。

〔1〕子祀、子舆、子犁、子来:都是虚构人物。〔2〕与语:交谈(曹础基)。〔3〕孰:谁。〔4〕尻:屁股。〔5〕莫逆于心:心与心不违逆,即心心相印。

译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在一起聊天,说:“谁能将无看作头颅,将生看作脊骨,将死看作尾椎,谁能明白生死存亡原本是一个整体的道理,我们就和他做朋友。”四人相视而笑,心意相契,于是成了朋友。

解说:

第二十三至二十七段阐发真人视生死如一的思想。

这四人都知道生死存亡就像身体的各个器官一样,是一个混一的整体(连整体的概念都不能有),因而无需多言,自然成了同道中人。

24.俄而〔1〕子舆(注1)有病,子祀(注2)往问之。曰:“伟〔2〕哉夫造物者〔3〕,将以予为此拘拘〔4〕也!曲偻(lóu)〔5〕发背〔6〕,上有五管〔7〕,颐〔8〕隐于齐(脐)〔9〕,肩高于顶〔10〕,句(gōu)赘〔11〕指天。”阴阳之气有沴(lì)〔12〕,其心闲而无事,跰(pián)(xiān)〔13〕而鉴〔14〕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汝)恶之乎?”

〔1〕俄而:不久。〔2〕伟:大。〔3〕造物者:指自然。〔4〕拘拘:无法伸直的样子。〔5〕曲偻:弯腰(陈红映等)。“偻”,弯弯曲曲。〔6〕发背:脊骨外露。〔7〕五管:五官(高亨)。一说为五脏脉管。〔8〕颐:下巴(陈红映等)。〔9〕齐:肚脐。〔10〕顶:头顶。〔11〕句赘:发髻(方勇)。〔12〕沴:零乱(方勇)。〔13〕跰:蹒跚。〔14〕鉴:照。

(注1)子舆:崔譔本为“子祀”。

(注2)子祀:崔譔本为“子舆”。

译文:

不久,子舆生病了,子祀前去看望他。子舆说:“伟大啊,造物主!竟然把我弄成这副卷曲的模样。”腰部弯曲,背骨外露,五官向上,下巴藏在肚脐下,双肩高过头顶,发髻指天,阴阳之气失调。子舆神态安详,若无其事,步履蹒跚地走到井边照着自己的影子说:“哎,造物主把我的身体变成这副卷曲的样子!”

子祀曰:“你讨厌这副样子吗?”

解说:

子舆生病后,在井边看到自己的样子时所说的话,似有抱怨之意。有抱怨就表明没有得道;没有得道,也就不值得与之为友。因而子祀问他是不是有抱怨。

25.曰:“亡(无),予何恶!浸假〔1〕而化予〔2〕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3〕;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xiāo)炙〔4〕;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5〕哉!且夫得〔6〕者,时也,失〔7〕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悬)解〔8〕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9〕。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1〕浸假:加入。“浸”,渐渐地。“假”,假使。〔2〕予:我。〔3〕时夜:司夜,指报晓的公鸡。〔4〕鸮炙:斑鸠的烤肉。“鸮”,斑鸠。一说为鵩鸟,似斑鸠。〔5〕更驾:再求其他的车马。〔6〕得:生。〔7〕失:死。〔8〕悬解:解除倒悬,见《养生主》篇。〔9〕物有结之:即内心不能自解,故为外物结缚之也(成玄英),参见《养生主》。

译文:

子舆说:“不会,我怎么会讨厌呢?假如造物主把我的左臂渐渐变成了公鸡,我就用它来报晓;假如造物主把我的右臂渐渐地变成了弹弓,我就用它打斑鸠来烤肉吃;假如造物主把我的尾骨渐渐地变成了车轮,使我的精神变成了骏马,那我就坐上它,哪里需要另外再去寻找车马呢?况且,我生是应时而来,死是顺时而去。安于时机、顺应变化,哀乐就不能进入心中,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解除倒悬。那些不能自解心结的人,就会被外物所束缚。再说,物(这里指我,因为我也是物)无法胜过天命由来已久了,我又有什么好厌恶的呢?”

解说:

子舆解释自己为什么不会抱怨。

生老病死都是自然的事情,人无能为力,也无需为此而心生哀乐。那些不能顺随生死变化的人就会被外物所束缚。因此,子舆说,无论造物主把自己变成什么东西,他都会按照其自然的用途来做。

26.俄而子来有病,喘喘〔1〕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2〕!避!无怛(dá)〔3〕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4〕以汝为,将奚以汝适〔5〕?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1〕喘喘:气喘的样子。〔2〕叱:呵斥声。〔3〕怛:惊扰(陈红映等)。〔4〕奚:何。〔5〕适:往。

译文:

不久,子来生病了,呼吸急促,快要死了,他的妻子儿女围着他哭泣。子犁前去探望,对子来的家人说:“去,走开!不要惊扰将要变化的人!”他靠着门对子来说:“伟大啊,造物者!又将把你变成什么东西呢?把你送到哪里去呢?要把你变成老鼠的肝脏吗?要把你变成虫子的臂膀吗?”

解说:

本段阐述子犁制止子来的妻子儿女哭泣的原因。

子犁视生死为一,因而制止子来的妻子儿女哭泣。至于子来将来会变成什么,是老鼠的肝脏,还是虫子的臂膀,那是无法追问的,也不必追问(参见《齐物论》之“罔两问景”故事)。

27.子来曰:“父母于子〔1〕,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2〕于人,不翅〔3〕于父母;彼〔4〕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5〕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6〕,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mò)铘(yé)〔7〕’,大冶必以为不祥〔8〕之金。今一犯(范)〔9〕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注1)。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10〕〔11〕,蘧然〔12〕觉。

〔1〕父母于子:“子于父母”的倒装句;下文“阴阳于人”与此同(方勇)。〔2〕阴阳:指自然。〔3〕不翅:不只。〔4〕彼:指阴阳。〔5〕悍:强悍。〔6〕大冶铸金:铁匠铸造铁器。“冶”,铁匠。“铸”,铸造。“金”,铁器。〔7〕镆铘:宝剑名。〔8〕祥:吉祥。〔9〕犯:铸成。〔10〕人耳:我是人了(曹础基)。〔11〕恶:何。〔12〕成然:安然熟睡的样子。〔13〕寐:睡着。〔14〕蘧然:自得的样子(曹础基)。

(注1)王孝鱼认为前文“特犯(范)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等二十九个字应该移到这里。

译文:

子来说:“子女对于父母,无论在东南西北,都要唯命是从。阴阳对于人,可不只是父母。阴阳造化要我死,而我不听从,那我就太强悍不化了,造化有什么过错呢?天地给予我形体,让我生时劳作,老时安逸,死后安息。所以,那安排我自然而生的,也将安排我自然而死。如果现在有个高明的铁匠正在炼铁,那铁块跳起来说:‘我一定铸成镆铘剑!’铁匠一定认为这是块不祥的铁。现在偶然获得了人的形体,就喊道:‘我只想做人,我只想做人!’造物主就一定认为这是个不祥的人。现在,一旦以天地为大熔炉,以造化为大铁匠,我到哪里不行呢?”子来说着就安然睡去,又自然地醒来。

解说:

子来阐述自己对生死的自然态度。

决定人生老病死的是自然,无法抗拒——一个人连父母之命都不可抗拒,何况是自然呢?再说,既然自然已经安排好了人的生存,就一定能自然安排好人的死亡。相反,如果我们不顺随自然,一心只想做人(不想死),那就像冶炼的铁水跳出熔炉要求被铸成镆铘剑一样,会被自然视为不祥之人。因此,子来以天地为大熔炉,以造化为大铁匠,视生死如一。这样就能无牵无挂,安然地睡去,自然地醒来。

28.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1〕三人相与友〔2〕(注1),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3〕,相为于无相为〔4〕?孰能登天游雾〔5〕,挠挑〔6〕无极〔7〕;相忘以生,无所终穷〔8〕?”

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1〕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都为虚构人物。〔2〕相与友:相交为朋友。〔3〕相与于无相与:交往而无交往之心。“相与”,交往。〔4〕相为于无相为:以无心的方式打交道。“相为”,相助。〔5〕登天游雾:形容超然物外。〔6〕挠挑:跳跃,游戏的样子。〔7〕无极:无穷。〔8〕终穷:死也(成玄英)。

(注1)相与友:金谷治认为这三字应为“相与语”。

译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互交谈说:“谁能相交出于无心,相助出于无意而为?谁能超然物外,游于无穷的太虚;相互把生命忘却,无所谓死不死?”三人相视而笑,心意相契,于是成了好友。

解说:

第二十八至三十二段阐发真人如何和光同尘,以无物之心对待世俗的礼仪与习俗。

这个故事似有缺文。下面只按照已有的文字加以解说。

无心相交、无心相助、超然物外、忘却生命、无所谓死不死,就是前文所谓的真人。真人无需言语,就能相契于心。

29.莫然〔1〕有间〔2〕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3〕焉。或编曲〔4〕,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5〕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6〕已反(返)其真〔7〕,而我犹为人猗(yī)〔8〕!”子贡趋〔9〕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

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10〕!”

子贡反(返),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11〕,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12〕之。彼何人者邪?”

〔1〕莫然:淡然。〔2〕有间:不久。〔3〕侍事:帮助办理丧事。〔4〕编曲:编挽歌。〔5〕嗟来:嗟乎。“来”,语气助词(方勇)。〔6〕而:你。〔7〕真:自然。〔8〕猗:句尾助词(曹础基),相当于“啊”。〔9〕趋:快步上前。〔10〕礼意:礼的真意。礼的真意是顺随自然。〔11〕修行无有:无礼义修养之事。〔12〕命:名。

译文:

过了一段时日,子桑户死了,还没有下葬。孔子听说后,就派子贡前去协助办理丧事。可孟子反、子琴张两个人,一个在编挽歌,一个在弹琴,二人一起唱道:“哎呀,子桑户!哎呀!子桑户啊!你已返本回归自然了,我们却还在世间为人呢。”

子贡快步走上前问:“请问对着尸体唱歌,合乎礼仪吗?”两人相视而笑,说:“你哪里知道礼的真正含义!”

子贡回去后,把这件事告诉孔子,问道:“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呢?不依礼仪修养德行,将形骸置之度外,对着尸体唱歌,脸色没有哀容,我简直无法描述他们。他们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解说:

得道者“有人之形”(《德充符》),因而孟子反、子琴张顺随礼仪,按照习俗给朋友治丧,但“无人之情”(《德充符》),视生死如一,所以他们内心并不悲伤,而是以弹琴、唱歌的方式送朋友一程。子贡是儒者,当然无法理解这种行为。当然,孟子反、子琴张并不是认为死好而生不好(否则他们可以自杀),而是认为生未必好,死未必不好(参见《齐物论》),因而不以好坏的态度看待生死。

30.孔子曰:“彼,游方〔1〕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汝)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2〕与造物者为人〔3〕,而游乎天地之一气〔4〕。彼以生为附赘县(悬)疣(yóu)〔5〕,以死为决肒(huàn)〔6〕溃痈(yōng)〔7〕,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8〕于异物,托〔9〕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10〕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11〕。彼又恶能愦愦〔12〕然为世俗之礼,以观〔13〕众人之耳目哉!”

〔1〕方:方域,指尘世。〔2〕方且:正要(曹础基)。〔3〕为人:为偶,为友。〔4〕一气:天地为一体。〔5〕附赘县疣:指多余的赘瘤。“疣”,瘤。〔6〕决肒:破裂的脓疮。“决”,破裂。“肒”,疽。〔7〕痈:毒疮。〔8〕假:凭借。〔9〕托:寄托。〔10〕端倪:边界。“端”,开端。“倪”,边际。〔11〕芒然:自在无系的样子。〔12〕业:事情。〔13〕愦愦:昏乱。〔14〕观:做给人看。

译文:

孔子说:“他们是逍遥于尘世之外的人,而我是生活在尘世之内的人。外与内是互不相干的,而我竟然派你前去吊唁,这是我太粗陋了。他们正和造物者为友,遨游于混为一体的天地之中。他们把生看作人身上的赘瘤,把死看作溃破的脓疮。像这样的人,又哪里知道生与死的先后次序呢?他们把生命看作是不同的物质混为一体的东西;不在意内在的肝胆,不在意外在的耳目;将生死看作不过是终始的循环,不知其头绪;自由自在地遨游于尘世之外,逍遥于无事之中。他们又怎会烦乱自扰地拘守世俗的礼仪,表演给人看呢?”

解说:

与造物者为友,就是视天人如一;将生看作人身上的赘瘤,把死看作溃破的脓疮,就是视生死如一。将生看作是不同物质的暂时聚集,耳目肝胆都不在意,将死看作是自然的无尽循环,就是无是非得失。这种无物、无封、无是非的得道者虽然会忘我地顺随世俗习惯,但不会将外在的礼节看作现成不变的框架而机械地遵从。孔子派子贡前去协助办理丧事,当然是有欠考虑。

31.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1〕之依?”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2〕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子贡曰:“敢问其方〔3〕。”

孔子曰:“鱼相造〔4〕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5〕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性)定〔6〕。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1〕何方:哪一方,即方外还是方内。〔2〕天之戮民:受上天惩罚的人。〔3〕方:方法。〔4〕造:合适。〔5〕穿池:挖掘池子。〔6〕生定:不为好恶所动。

译文:

子贡问:“那么,老师是尘世之内的人呢?还是尘世之外的人?”

孔子说:“我是受自然惩罚的尘世之中的人。虽然如此,我还是要与你一起追求(内外合一的境界)。”

子贡问:“请问你有什么方法?”

孔子说:“鱼在水中融洽相处,人在道中融洽相处。在水中融洽相处的,挖个池子来供养就行;在道中融洽相处的,就要安闲无事、心性恬淡。所以说,鱼在江湖之中会忘掉一切,人在大道之中会忘掉一切。”

解说:

孔子说自己虽然生活在世俗之中,但要追求内外合一的境界——安闲无事、忘掉彼此,就像鱼忘我地生活在水中一样。文中所谓的“天之戮民”是孔子的自谦之辞,也可以看作是他对派子贡协助吊丧一事的自我检讨(子贡是孔子派去的,子贡的行为不符合天人合一的要求)。

32.子贡曰:“敢问畸人〔1〕。”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2〕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3〕。”

〔1〕畸人:不正常的人,不合于世俗的人。〔2〕侔:等同。〔3〕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奚侗、王叔岷认为“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应为“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

译文:

子贡问:“请问什么是畸人?”

孔子说:“所谓畸人,就是不合于世俗而合于自然的人。所以说,自然的小人,是世俗的君子;世俗的君子,是自然的小人。”

解说:

在子贡问什么是畸人之前,并没有出现过畸人二字,可以推断,原文可能有缺失。从已有的文字看,畸人显然不是得道的人,只是悟道者,因为得道的人既合于自然,也合于众人。文中君子与小人的区分是孔子教导子贡时不得已的区分。在得道者眼中,是没有所谓君子与小人之分的。

33.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1〕,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2〕不戚〔3〕,居丧不哀痛。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4〕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5〕怪之。”

〔1〕孟孙才:姓孟孙,名才,鲁之贤人(成玄英)。〔2〕中心:即心中。〔3〕戚:悲伤。〔4〕盖:覆,即有名。〔5〕壹:确实(曹础基)。语气助词,表示强调(方勇)。

译文:

颜回问孔子说:“孟孙才这个人,他的母亲死了,哭泣时不落泪,心里不悲伤,守丧不哀痛。没有这三种表现(无眼泪、不悲伤、不哀痛),却以善于居丧而闻名于鲁国,难道有这种有名无实的人吗?我真觉得奇怪。”

解说:

第三十三至三十五段阐发真人如何对待世俗的礼仪(顺随自然地简化礼仪)。

孟孙才“有人之形,无人之情”(《德充符》)。别人哭,他也哭,这是“有人之形”;别人伤心,他却哭泣无泪,心中不悲,这是“无人之情”。这与儒家居丧的要求(有眼泪、悲戚、哀痛)相违背,所以,作为儒家的颜回无法理解。

34.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1〕矣,进于〔2〕知矣。唯简之而不得〔3〕,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4〕;若化为物〔5〕,以待其所不知之化〔6〕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

〔1〕尽之:尽到了处丧之道。〔2〕进于:超过。〔3〕简之而不得:简化丧礼到不能再简化。〔4〕就后:趋近死亡。“就”,趋近。“后”,死。〔5〕若化为物:如果已经化作一物了。〔6〕不知之化:谓当来未化之事也(成玄英)。

译文:

孔子说:“孟孙氏已经尽到了居丧之道,超过了常人对丧礼的理解。虽然想再简化丧礼却办不到(因为习俗),但他实际已经有所简化了(无眼泪、不悲伤、不哀痛)。孟孙氏不知为什么有生,不知为什么有死;不知道追求生,不知道回避死;如果已经化作一物了,那只不过是等待将来不可知的再一次变化罢了!再说,正要发生变化的,怎么知道不变化的是什么呢?现在还不曾变化,怎么知道已经变化的又是什么呢?

解说:

孟孙氏是得道之人,不追问生死,不贪生怕死;完全顺随外在的变化之流,对已经发生的变化以及未来将发生的变化不加追问。对世俗的礼仪也是如此,既顺之而行,又不无谓地将其复杂化(复杂化也是心中有物的表现),而是尽量简化礼仪中非自然的东西。对母亲的死亡不伤悲、不哀痛、不哭泣就是他简化世俗礼仪后的行为表现。

35.“吾特〔1〕与汝,其〔2〕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3〕而无损心〔4〕,有旦宅〔5〕而无情死〔6〕。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7〕自其所以〔8〕〔9〕。且也相与吾之〔10〕耳矣,庸讵知吾所谓非吾之乎〔11〕?且汝梦为鸟而厉(戾)〔12〕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13〕〔14〕不及笑,献〔15〕笑不及排〔16〕,安排而去化〔17〕,乃入于寥〔18〕天一〔19〕。”

〔1〕特:只。〔2〕其:恐怕(曹础基)。〔3〕骇形:形体的变化。〔4〕损心:伤心。〔5〕旦宅:每天变化之宅。〔6〕情死:情感上受死生之累。〔7〕是:此,这。〔8〕自其所以:自是顺物之宜者(成玄英)。〔9〕乃:那样。〔10〕相与吾之:相互说我呀我呀。〔11〕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怎知道我所谓的我是什么意思?因有我就有对待,有对待就无法确定我是什么意思。〔12〕厉:到达(陈红映等)。〔13〕造:至。〔14〕适:适意。〔15〕献:发(陈红映等)。〔16〕排:安排。〔17〕去化:忘记变化,即顺应变化。〔18〕寥:寂寥,虚空。〔19〕天一:与自然为一。

译文:

“我和你都是在梦中还没有醒过来的人哪。在孟孙氏眼中,有躯体的变化而没有心神的损伤,有形体的变化而没有精神的伤害。孟孙氏十分清醒,别人哭,他也哭,这只不过随着人们那样做罢了。况且世人总是相互我呀我呀地唠叨,然而怎么知道所谓的我是什么意思呢?再说,你梦为鸟就飞上高空,梦为鱼就潜入深渊。不知道正在说话的我是醒着的呢,还是在梦中?忽然遇到惬意的事情是来不及笑的,发自内心的笑是来不及事先安排的。顺应自然的安排,顺随事物的变化,就能与虚寂的大道合为一体。”

解说:

本段解释孟孙氏为什么对丧礼采取这种态度。

孟孙氏领悟了生死只是形体的变化,并没有心神的损伤,所以对母亲的逝世只是顺随世俗习惯而哭泣,但并不悲伤。至于他因此受到的指责,只不过是有我者的成见。殊不知所谓的我是变动不居、无法确定的,因为我一时梦为鸟,一时梦为鱼;一时在梦中,一时醒来(参见《齐物论》庄周梦蝶的故事)。况且在生活中,突然而来的惬意之事会让人无法预料(来不及笑)、会心之笑也无法事先安排一样,哪有什么确定不变的我呢?

36.意而子〔1〕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2〕汝?”

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3〕服仁义而明言〔4〕是非。’”

许由曰:“而〔5〕〔6〕来为轵(只)〔7〕?夫尧既已黥〔8〕汝以仁义,而劓(yì)〔9〕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suī)〔10〕转徙〔11〕之涂(途)乎?”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12〕。”

〔1〕意而子:古之贤人(成玄英)。〔2〕资:帮助,这里意为指教(曹础基)。〔3〕躬:亲身。〔4〕明言:明辨(曹础基)。“言”,辨别。〔5〕而:你。〔6〕奚:何。〔7〕轵:语尾助词(曹础基)。〔8〕黥:额头刺字的刑罚。〔9〕劓:割鼻的刑罚。〔10〕恣睢:无所拘束(陈鼓应)。“恣”,欢乐的样子。〔11〕转徙:变化。〔12〕藩:领域。

译文:

意而子去见许由,许由说:“尧怎么教导你?”

意而子说:“尧教导我说:‘你要施行仁义,明辨是非。’”

许由说:“那你还来这里做什么呢?尧既然已经用仁义在你的额头上刺了字,又用是非割掉了你的鼻子,你还怎么能逍遥自在地畅游于事物的变化之境呢?”

意而子说:“虽然如此,我还是希望遨游于这种境地的边缘。”

解说:

第三十六至三十七段这个故事阐述修道的障碍——执著于仁义与是非。

仁义与是非都是人为的,不合自然之道。意而子既然受到尧的仁义、是非学说的熏陶,就难以达到逍遥的境界了,因而许由拒绝教导他。

37.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1〕无以与乎青黄黼(fǔ)黻(fú)〔2〕之观。”

意而子曰:“夫无庄〔3〕之失其美,据梁〔4〕之失其力,黄帝〔5〕之亡其知(智),皆在炉捶〔6〕之间耳。庸讵〔7〕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qíng)而补我劓,使我乘〔8〕〔9〕以随先生邪?”

〔1〕瞽者:瞎子。〔2〕黼黻:古代礼服上绣的花纹(陈红映等)。〔3〕无庄:古之美人,为闻道故,不复庄饰,而自忘其美色也(成玄英)。〔4〕据梁:古之多力人,为闻道守雌,故不勇其力也(成玄英)。〔5〕黄帝:轩辕也,有圣知,亦为闻道,故能忘遣其知也(成玄英)。〔6〕炉捶:冶炼锻打(陈红映等)。〔7〕庸讵:怎么。〔8〕乘:载。〔9〕成:全,指完整的身体。

译文:

许由说:“不是这样的。盲人无法欣赏漂亮的眉目容颜,瞎子无法欣赏礼服上的华丽花纹。”

意而子说:“无庄忘了自己的美貌,据梁忘了自己的力气,黄帝忘了自己的聪明,这三个人都是经过造物主锤炼的结果。怎么知道造物主不会消除我脸上的刺字,修补好我被割去的鼻子,使我恢复完整之身以追随先生呢?”

解说:

许由认为,既然意而子接受了仁义、是非的学说,就如同刺瞎了求道者的眼睛,再也无法悟道了。而意而子则认为,无庄、据梁、黄帝等得道者都是经过造物主的陶冶锻炼才得道的,所以造物主也会恢复自己的自然状态,使自己领悟大道。

38.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齑(jī)〔1〕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1〕齑:齑粉,引申为调和(方勇)。

译文:

许由说:“唉!这是无法确知的啊!我只能为你说个大概:我的大道老师啊,我的大道老师啊!它调和万物而不是为行义(忘我),泽被万世而不是为行仁(忘仁),长于上古而不认为自己老,覆天载地、雕刻万物形状而不认为自己巧(忘知),这就是得道者所遨游的境地。”

解说:

许由告诉意而子,得道者的境界是忘我、无物(忘仁义等),一切行为都是无心(忘我)的。而意而子中仁义、是非之毒太深,能否回到忘我、无物的自然状态是无法确定的。

39.颜回曰:“回益〔1〕矣。”

仲尼曰:“何谓也?”

曰:“回忘仁义(注1)矣。”

曰:“可矣,犹未〔2〕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忘礼乐矣。”

曰:“可矣,犹未也。”

〔1〕益:进步。〔2〕犹未:还不够。

(注1)有的本子此处的“仁义”与后面的“礼乐”互调。

译文:

颜回说:“我有所进步了。”

孔子说:“怎么说呢?”

颜回说:“我已经忘掉仁义了。”

孔子说:“不错,但还是不够。”

过了几天,颜回又去见孔子,说:“我又有所进步了。”

孔子说:“怎么说呢?”

颜回说:“我已经忘掉礼乐了。”

孔子说:“不错,但还是不够。”

解说:

第三十九至四十段这个故事阐述修道的障碍——仁义、礼仪与自我(也可以看作是修道的程序:先忘记仁义,再忘掉礼乐,然后忘掉自我)。

仁义是某种特殊的主观情感,忘掉仁义虽然能去除这种主观情感,但还存在非仁义方面的是非好恶之情,如讨厌或喜欢某些与仁义无关的礼节。忘掉礼乐,虽然能去除礼乐这种主观情感,但还没有彻底去掉一切是非好恶之情(还会存在与仁义礼乐无关的是非好恶之情)。因此,只是忘记礼乐的人还没有悟道。

40.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坐忘〔1〕矣。”

仲尼蹴(cù)然〔2〕曰:“何谓坐忘?”

颜回曰:“堕(隳)〔3〕肢体,黜〔4〕聪明,离形去知(智),同于大通〔5〕,此谓坐忘。”

仲尼曰:“同则无好〔6〕也,化则无常〔7〕也。而〔8〕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9〕也。”

〔1〕坐忘:端坐而心中忘掉一切。〔2〕蹴然:吃惊的样子。〔3〕堕:废去。〔4〕黜:除去。〔5〕离形去知:忘记形体,去除心智。〔5〕大通:毫无障碍,指得道。〔6〕好:偏好。〔7〕常:执于一端而不知变通。〔8〕而:你。〔9〕从而后:跟在你的后面。

译文:

过了几天,颜回再去见孔子,说:“我又有进步了。”

孔子说:“怎么说呢?”

颜回说:“我进入坐忘境界了。”

孔子惊讶地问:“什么是坐忘境界?”

颜回说:“忘记肢体,忘记聪明,抛开形体,除去智巧,与万物融为一体,这就是坐忘。”

孔子说:“和万物融为一体就没有偏好,与万物一同变化就没有执著。你真正变成了贤人啊,我愿意跟在你后面学习。”

解说:

无偏好、忘记肢体、忘记聪明智慧、超脱形体的束缚,就去掉了一切是非好恶的情感,达到了忘我的境界,所以能与物一同变化。因此,颜回得到孔子的称赞,孔子甚至想跟他学习。

41.子舆与子桑〔1〕友,而霖雨〔2〕十日。子舆曰:“子桑殆〔3〕〔4〕矣!”裹饭而往食(sì)〔5〕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6〕其声而趋举其诗〔7〕焉。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

〔1〕子桑:可能就是前文的子桑户(方勇)。〔2〕霖雨:连绵不断地下雨。〔3〕殆:大概。〔4〕病:指因饥饿而病。〔5〕食:拿食物给人吃。〔6〕不任:不胜。〔7〕趋举其诗:歌唱诗句急促,不成调子(方勇)。“趋”,急促。

译文:

子舆和子桑是好友。绵绵大雨下了十天,子舆说:“子桑恐怕要饿坏了吧。”于是,子舆前去给子桑送饭。到了子桑家门前,里面传出像是唱歌又像是哭泣的声音,子桑边弹琴边唱:“父亲啊,母亲啊,天啊,人啊!”声音微弱而急促,不成曲调。

子舆走进屋内问:“你唱歌的诗句,为什么是这种调子?”

解说:

本篇最后两段的这个故事阐明真人应如何看待困境。

子桑处在饥饿之中所唱的歌像在哭泣,歌词像在抱怨。子舆不知道他是否存在抱怨(有抱怨就不是得道者),所以有此一问。

42.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1〕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1〕极:绝境。

译文:

子桑说:“我正在思考是谁使我沦落到这个地步,但毫无结果。父母难道想让我贫穷吗?天无偏私地覆盖一切,地无偏私地承载一切,天地哪会单单让我贫困呢?我思考了半天使我贫困的原因,但找不到答案,那我沦落到这种绝境,是由于命吧!”

解说:

父母不会使子桑贫穷,天地同等地对待万物(包括人),也不会使他贫困,因而子桑思考贫穷的原因但无法找到答案。实际上,这个问题不可能有什么答案,贫穷的原因背后又有原因,原因是无穷的(参见《齐物论》之“罔两问景”的故事)。既然没有答案,自然面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