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充符
“德充符”,德充于内,则自有外见之符也(宣颖),即以无是无非、无好无恶之心对待事物(“德充于内”,即文中的“无人之情”),就能与社会混为一体(“外见之符”,即文中的“有人之形”)。
本篇和上一篇都是阐述个人栖息于社会的基本原则。本篇主要阐述的是残疾人如何逍遥地栖居于社会。这里庄子的目的当然不是说残疾人好,让正常人也变成残疾人,而是想通过这些故事打消残疾人对自身残疾的成见以及人们对残疾人的成见,从而让人逍遥自在地生活在尘世之中。
本篇可以分为三大部分。第一大部分(从开头至“其脰肩肩”)包括五个故事,围绕“有人之形无人之情”的思想展开。第一个故事(从开头至“以物为事乎”)通过残疾人王骀的故事,阐明为人师以德不以形。第二个故事(从“申徒嘉”至“子乃无称”)通过残疾人申徒嘉与子产的对话,阐明同窗之间相处以德不以形。第三个故事(从“鲁有”至“安可解”)通过叔山无趾与孔子的对话,阐明师生相处以德而不以形。第四个故事(从“鲁哀公”至“而已矣”)通过孔子对哀骀它的分析,阐明君臣相处以德不以形。第五个故事(从“闉跂支离无脤”至“其脰肩肩”)通过卫灵公、齐桓公的事迹,从反面阐述心存成见就不能做到下文所谓的“有人之形无人之情”。
第二大部分(从“故德有所”至“独成其天”)提出并阐述本篇的中心思想——“有人之形、无人之情”。
第三大部分(从“惠子谓”至末尾)通过惠子与庄子的对话,阐发“有人之形、无人之情”的含义。
1.鲁有兀(wù)〔1〕者王骀(tái)〔2〕,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3〕,常季〔4〕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5〕。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6〕有不言之教,无形〔7〕而心成〔8〕者邪?是何人也?”
〔1〕兀:断足。〔2〕王骀:姓王,名骀,鲁人也(成玄英)。一说为虚构的人名。〔3〕相若:相等。〔4〕常季:姓常,名季,鲁之贤人也(成玄英)。〔5〕中分鲁:平分鲁国的学生。〔6〕固:乃,岂(曹础基)。〔7〕无形:指不以言语教人。〔8〕心成:潜移默化而成。
译文:
鲁国有个人被砍去了一只脚,名叫王骀,跟他学习的人数,与孔子不相上下。常季问孔子说:“王骀是被砍掉了一只脚的人,但跟他学习的人和先生的学生各占鲁国的一半。他站着不给予教导,坐着不发表议论,但学生空虚而往,充实而归。难道他真有什么不用言语就能感化他人的潜移默化之功吗?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解说:
第一至第六段的这个故事通过残疾人王骀为师的事例,阐述为人师以德不以形。
王骀以无言的方式潜移默化地教导学生,学生空虚前往,得道而归(得道者无我、无物,但不是空无一物,参见《逍遥游》、《齐物论》),因而王骀的学生与孔子的学生各占了鲁国的一半。世俗中的常季不明白其中的奥秘而请教孔子。
2.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1〕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2〕丘者乎!奚假〔3〕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1〕直:只。〔2〕不若:不如。〔3〕奚假:何止。“奚”,何。“假”,止。
译文:
孔子说:“这位先生是一位圣人,我只是落在众人之后,还没有前去请教。我都将要去拜他为师,何况那些不如我的人呢?岂止是鲁国,我要引导全天下的人都前去跟他学习。”
解说:
常季怀疑王骀,孔子却如此褒扬,由此引出常季的疑问。
3.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wàng)〔1〕先生,其与庸〔2〕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3〕?”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4〕与之变,虽天地覆坠〔5〕,亦将不与之遗〔6〕。审〔7〕乎无假〔8〕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9〕而守其宗〔10〕也。”
〔1〕王:超过。〔2〕庸:常人。〔3〕若之何:如何。〔4〕不得:不会(曹础基)。〔5〕覆坠:塌下去,下陷。〔6〕遗:失,指与天地一同覆坠。〔7〕审:看待。〔8〕无假:无所假借、无所对待。〔9〕命物之化:主宰事物的变化。一说为“以化为命”。〔10〕守其宗:守住事物的根本。
译文:
常季说:“他是个被砍掉了一条腿的人,竟然超过先生,那应该比普通人高出很多吧。像这样的人,他的用心究竟有什么独特之处呢?”
孔子说:“生死也算是大事了,但王骀不会因此改变自己;即使天塌地陷,他也不会随之坠落(不追逐外物)。他不以对待的眼光看待事物,因而不随外物变迁;他驾驭事物的变化,守住事物的本性。”
解说:
本段总括王骀的境界:不执著于生死,不追逐外物(世俗的意见),因而不随外物变化,能够自由地驾驭外物。这种境界的人当然不会在意断腿这种小事。
4.常季曰:“何谓也?”
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1〕;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2〕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3〕,而游心乎德之和〔4〕;物视〔5〕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1〕肝胆楚越:肝胆就像楚国与越国相隔那样遥远。〔2〕一:万物混而为一。〔3〕不知耳目之所宜:不知耳目适宜于什么,指无是无非,以致对耳目宜与不宜都无所谓。〔4〕和:混而为一。〔5〕物视:即视物(陈鼓应)。
译文:
常季说:“这是什么意思?”
孔子说:“如果从相异的角度看待事物,那么肝胆之间就像楚国和越国那样遥远;如果从相同的角度看待事物,那么万物就都是一体的。像王骀这样的人,连耳朵适合于听什么、眼睛适合于看什么都不在意,只是遨游于万物混一的境界。他只是从相同的角度看事物,而看不到什么缺失,失去的一条腿,(在他眼中)就像掉落的一块泥土。”
解说:
孔子为常季具体解释王骀的齐物境界:王骀不从相异(分别对待)的角度看事物,而是无心(连耳目适合于何种声色都不上心)、无差别地看待天地万物,因此,对他而言,万物没有什么缺失的,失去一条腿就如同掉落一块泥土一样,不值得在意。
5.常季曰:“彼〔1〕为己〔2〕,以其知得其心〔3〕,以其心得其常心〔4〕,物〔5〕何为最(注1)〔6〕之哉?”
〔1〕彼:王骀。〔2〕为己:修养自己(陈红映等)。〔3〕以其知得其心:用分别之智去把握自己的分别之心。〔4〕常心:得道之心。〔5〕物:外物,指王骀的学生。〔6〕最:聚,归附。
(注1)最:有的版本为“冣”字,意为聚集。
译文:
常季说:“王骀只是注重修养自己,用他的分别之知来修养自己的分别之心,然后再从分别之心求得无分别的常心,人们为什么还归附于他呢?”
解说:
王骀先通过分别之知来修养分别之心,然后再以此返回无分别的常心。这是修道的一般过程。令常季不解的是,为什么无分别的道心能吸引学生。
6.仲尼曰:“人莫鉴〔1〕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2〕。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3〕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4〕幸能正生(性)〔5〕,以正众生(性)。夫保始之征〔6〕,不惧之实〔7〕。勇士一人,雄〔8〕入于九军〔9〕。将求名而能自要〔10〕者,而犹若是,而况官〔11〕天地,府〔12〕万物,直〔13〕寓〔14〕六骸〔15〕,象〔16〕耳目,一〔17〕知〔18〕之所知〔19〕,而心未尝死〔20〕者乎!彼且〔21〕择日〔22〕而登假〔23〕,人则从是〔24〕也。彼且何肯(注1)以物为事乎!”
〔1〕鉴:照。〔2〕唯止能止众止:只有静止的东西能使众人留下来(曹础基)。〔3〕正:陈碧虚引张君房本“在”字为“正”字。〔4〕在万物之首:陈碧虚引张君房本有“在万物之首”五个字。〔5〕正生:正其自然之性。〔6〕保始之征:保全开始的信诺。“征”,信诺。〔7〕实:本质。〔8〕雄:勇猛冲入。〔9〕九军:天子六军、诸侯三军,通称九军(日本金谷治说)。〔10〕要:要求。〔11〕官:主宰。〔12〕府:包含,指与天地万物一体。〔13〕直:只。〔14〕寓:寄托。〔15〕六骸:头、身、四肢,指代人体。〔16〕象:似也(成玄英)。〔17〕一:混而为一。〔18〕知:能知。〔19〕所知:能知的对象。〔20〕未尝死:指心能顺随外物变化。〔21〕且:将。〔22〕择日:指日。〔23〕登假:登升玄道,指和光同尘,引退不做老师。“假”,至。〔24〕是:之,他。
(注1)肯:有的版本为“肎”(肎是肯的本字)。
译文:
孔子说:“人们无法在流动的水中照见自己,只能在静止的水中照见自己,只有静止的水才能留住来人(水之自然性)。树木之命都得自于大地,但只有松柏才独自保持了树的自然性,无论冬季、夏季都保持枝叶常青(树之自然性);人类之命都得自于天,但只有尧舜独自保持了生命的自然性,成为众人的表率。幸而他们端正自己的本性,才能引导众人自正其性。能保持本来天性的,就会真正无所畏惧。勇士单凭自己一人,就敢冲入千军万马之中。一个求取名誉而有所成就的人尚且能够这样,何况是那些主宰天地,含藏万物,以六骸为旅馆,以耳目为装饰,视万物为一体,且没有丧失本性的人呢?他会随时归隐(不教学生,不是隐居),是人们自愿追随他学习。他哪肯把教导弟子当回事呢?”
解读:
本段孔子回答了常季的问题(人们为什么会归附“得其常心”的王骀)。
王骀就像静止的水,自然会吸引照影者前来,又像树木中的松柏、人类中的尧舜一样,因不失其本性而使他人以自己为参照,因而众人自愿归附王骀。至于王骀自己则会随时归隐,根本不把教导弟子当回事。
文中所谓的主宰天地(不追逐外物)、含藏万物(顺随外物),以六骸为旅馆(不在意)、以耳目为装饰(不在意)、视万物为一体(无分别)、内心不随死生变化(不追逐外物),都是无我、齐物的表现(参见《逍遥游》、《齐物论》)。
7.申徒嘉〔1〕,兀者也,而与郑子产〔2〕同师于伯昏无人〔3〕。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4〕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5〕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6〕未邪?且子见执政〔7〕而不违〔8〕,子齐〔9〕执政乎?”
〔1〕申徒嘉:姓申徒,名嘉,郑之贤人,兀者也(成玄英)。〔2〕子产:姓公孙,名侨,字子产,郑之贤大夫也(成玄英)。〔3〕伯昏无人:师者之嘉号也(成玄英),可能是虚构的人物。〔4〕子:你。〔5〕合堂:同在一个屋子里(曹础基)。〔6〕其:还是。〔7〕执政:主持国政。这里是子产自称。〔8〕违:避。〔9〕齐:等同。
译文:
申徒嘉是个被砍掉一条腿的人,与郑国子产一起拜伯昏无人为师。子产对申徒嘉说:“如果我先出去,你就等会儿;如果你先出去,我就等会儿。”第二天,申徒嘉又与子产同室同席而坐。子产对申徒嘉说:“如果我先出去,你就等会儿;如果你先出去,我就等会儿。现在我要出去,你可以稍等会儿吗?能还是不能呢?况且你见到我这个执政大臣也不回避,难道你想与执政大臣平起平坐吗?”
解说:
第七至九段的这个故事通过残疾人申徒嘉与子产之间的对话,阐述同窗之间的相处以德不以形。
子产心中有断腿与不断腿、执政大臣与非执政大臣的分别,所以耻于和申徒嘉一同进出。这是《逍遥游》中有名者的表现。
8.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1〕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2〕说(悦)子之执政而后人〔3〕者也?闻之曰:‘鉴〔4〕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5〕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6〕,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注1)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7〕邪?”
〔1〕固:岂(陈红映等)。〔2〕而:乃(曹础基)。〔3〕后人:看不起他人。〔4〕鉴:镜子。〔5〕取大:借重(曹础基)。〔6〕若是:这样。〔7〕自反:自我反省。
(注1)尧:曹础基认为应为“侨”字(与“尧”字音近而误。侨为子产自称)。
译文:
申徒嘉说:“先生的门下竟然还有像你这样的执政大臣?你自鸣得意于你的官位而瞧不起人吗?我听过这样的话:‘镜子明亮,就不能让灰尘堆聚;堆积了灰尘,镜子就不会明亮。长期和贤人相处,就不会有过失。’现在你所求取的是先生之道,却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是太过分了吗?”
子产说:“你已经这样了,还想与尧争高低,你看看自己的那副德行,还不足以让你自我反省吗?”
解说:
申徒嘉认为,子产学习伯昏无人之道,应该能够做到心中无我,就像没有灰尘的镜子,而不应该心存成见。但子产心中还存有人己之分、残疾与不残疾之分,所以反而嘲笑申徒嘉。
9.申徒嘉曰:“自状〔1〕其过〔2〕以〔3〕不当亡〔4〕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柰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5〕之彀(gòu)中〔6〕,[中央者,中地也;](注1)然而不中〔7〕者,命也。人以其全足〔8〕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勃,bó)然〔9〕而怒;而适〔10〕先生之所,则废然〔11〕而反(返)。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12〕邪(耶)?吾之自寤邪(耶)?〔13〕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14〕,而子索〔15〕我于形骸之外〔16〕,不亦过乎!”
子产蹴(cù)然〔17〕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18〕!”
〔1〕状:申辩。〔2〕过:过错。〔3〕以:认为。〔4〕亡:失去(脚)。〔5〕羿:古代神箭手。〔6〕彀中:箭的射程之内。〔7〕中:射中。〔8〕全足:双足齐全。〔9〕怫然:暴怒的样子。〔10〕适:往。〔11〕废然:怒气消失的样子。〔12〕洗我以善:以善洗我(曹础基),即以善教育我。〔13〕吾之自寤邪: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有“吾之自寤邪”这五个字。〔14〕形骸之内:指德性。〔15〕索:求。〔16〕形骸之外:指外貌、举止。〔17〕蹴然:惭愧不安的样子。〔18〕子无乃称:你再别说了。“乃”,如此(方勇)。
(注1)[中央者,中地也]:这几个字似为后人做的注释。“中地”,箭能射中之地。
译文:
申徒嘉说:“犯法后为自己的过错申辩,认为不该断腿的人很多,而不为自己的过错申辩,认为应该断腿的人很少。明知事情无可奈何而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只有有德的人才能做到。走进后羿弓箭的射程之内[射程之内,就是最容易被射中之地],却没被射中,那是命。因自己双脚俱全而笑我残废的人太多了,我(原先)听了总是勃然大怒;但自从到了先生门下,我的愤怒之气慢慢就没有了。不知是先生以善洗涤了我的心,还是我自悟了本心呢?我跟随先生十九年了,再没有觉得我是断了腿的人(忘形)。现在,你与我以内心之德交往,却用外在的形貌来要求我,不是太过分了吗?”
子产听了脸色大变,非常惭愧地说:“请你不要再说了。”
解说:
一般人断腿之后,都认为腿不该被砍掉,申徒嘉在断腿之初也一样有是非之心,因而听见别人的嘲笑就会大怒。但是,自从到了伯昏无人门下,他的分别之心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消失了。因为他知道,在他所处的时代(子产也在这个时代当政),断腿是命,没断腿也是命,所以对断腿一事能坦然接受。至于这是由于伯昏无人的教导,还是他自心觉悟,就不必追问了(追问就有对待)。子产执著于形体之别,但在申徒嘉的棒喝下,也终于有所醒悟,还属于可教之才。
10.鲁有兀者叔山无趾〔1〕,踵〔2〕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3〕,前既犯患〔4〕若是〔5〕矣。虽今来,何及〔6〕矣!”
无趾曰:“吾唯不知务〔7〕而轻用吾身,吾是以〔8〕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8〕存焉〔10〕,吾是以务全之〔11〕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12〕夫子之犹若是也!”
〔1〕叔山无趾:字叔山,无趾,即无足趾,遂以为号(宣颖)。〔2〕踵:用脚后跟走路。〔3〕谨:谨慎。〔4〕犯患:犯法惹祸。〔5〕若是:这样。“是”,这。〔6〕何及:哪里来得及。〔7〕不知务:不懂世事。〔8〕是以:因此。〔9〕尊足者:比足尊贵者,指德性。〔10〕焉:依刘文典之说补。〔11〕之:指“尊足者”。〔12〕安知:哪知道。
译文:
鲁国有一个被砍去脚趾的人,名叫叔山无趾,他用脚后跟走着去见孔子。孔子说:“你以前不谨慎,已经遭受这种处罚,落得这种下场了。现在虽然来找我,怎么来得及呢!”
无趾说:“我因为不识时务,轻率地对待自身,以致被砍去了脚。现在我来到这里,是因为还有比脚更宝贵的东西,我想竭力保全它。天是无所不覆盖的,地是无所不承载的,我把先生看作天地,怎么知道先生竟然是这样的人呢。”
解说:
第十至十二段通过叔山无趾与孔子的对话,阐述师生相处以德而不以形。
叔山无趾虽然因以前的行为断了脚趾,但是,他现在心中做到了无是无非,所以不再在意自己的脚趾了。而孔子心中仍然存在断脚趾与不断脚趾两者的分别,所以遭到了叔山无趾的批评。
11.孔子曰:“丘则陋〔1〕矣。夫子胡〔2〕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3〕之人乎!”
〔1〕陋:浅陋。〔2〕胡:为什么。〔3〕全德:道德完美。
译文:
孔子说:“是我的见识浅陋了。先生为什么不进来呢!我想听你谈谈你的高论!”
无趾走了。孔子说:“弟子们要努力啊!无趾是一个被砍去了脚趾的人,还努力通过学习来弥补以前所犯的过错,何况是那些没有犯过错的道德完美者呢?”
解说:
孔子认为,叔山无趾是在弥补以前的过错。这表明孔子还是心存犯错与不犯错之分。实际上,叔山无趾早已不在意被砍掉的脚趾,不再纠缠于以前的过错了。
12.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1〕以学子为〔2〕?彼且蕲〔3〕以諔(chù)诡〔4〕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5〕为己桎梏〔6〕邪?”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7〕,以可不可〔8〕为一贯〔9〕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无趾曰:“天刑之〔10〕,安可解!”
〔1〕宾宾:恭恭敬敬的样子。〔2〕以学子为:向你学习呢?“以”,而。“子”,你,指老聃。“为”,疑问助词(曹础基)。〔3〕蕲:求。〔4〕諔诡:奇异。“諔”,诡。〔5〕是:这,指“諔诡幻怪之名闻”之“名”。〔6〕桎梏:镣铐。〔7〕一条:一样看待。〔8〕可不可:可与不可。〔9〕一贯:同等看待。〔10〕天刑之:上天惩罚,指天生禀赋如此。
译文:
无趾对老聃说:“孔丘相对于至人,还有一定距离吧?他为何彬彬有礼地请教您呢?他在期望以奇异怪诞的名声传闻天下,却不知道至人把这些当作束缚自己的枷锁吗?”
老聃说:“你为何不让他把死与生看成一体,把可与不可看成一致,从而解除他的枷锁呢?这样或许还可以吧。”
无趾说:“那是自然给他的惩罚,怎么能够解除呢!”
解说:
残疾包括身体方面的残疾和精神方面的残疾。身体上的残疾不妨碍悟道,而精神残疾才是障碍。那些不明白生死为一体、是非为同源的人是有精神上的残疾,而且有些人无法改变——“天刑之,安可解。”孔子追求怪异的名声,就是这种精神上的残疾者,没有达到至人的境界。
精神上的残疾可以弥补吗?如果是天生存在的问题,后天就无法改变;如果天生不存在问题,只是缺乏后天学习,就可以通过后天的学习来消除精神上的残疾,可参见《大宗师》篇“南伯子葵问女偊”故事。
13.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1〕人焉,曰哀骀(tái)它(tuó)〔2〕。丈夫〔3〕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4〕者也,常和(hè)人〔5〕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6〕乎人之死,无聚〔7〕禄以望〔8〕人之腹。又以恶骇〔9〕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10〕,且而〔11〕雌雄〔12〕合〔13〕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
〔1〕恶:丑。〔2〕哀骀它:虚构的人名。〔3〕丈夫:男子。〔4〕唱:提出某种观点。〔5〕和人:附和别人。〔6〕济:救济。〔7〕聚:聚敛。〔8〕望:本指月满,这里指满足(曹础基)。〔9〕骇:惊骇。〔10〕四域:四方,指人世间。〔11〕且而:而且(曹础基)。〔12〕雌雄:男女。〔13〕合:亲近。
译文:
鲁哀公问孔子说:“卫国有一个长得很丑陋的人,名叫哀骀它。男人与他相处,就会思恋他而不愿离开;女人见了他,就会请求父母说:‘与其做别人的妻子,还不如做哀骀它的侍妾。’这样的女人不下十位,并且还在增多。我不曾听说过他倡导过什么,只是常常应和别人而已。他没有权力挽救别人的性命,也没有多余的钱财使别人填饱肚子。外貌丑惊天下,只是应和而不倡导,智力又没超出世人,然而男人、女人都亲近他。这个人一定有不寻常的地方。
解说:
第十三至十八段这个故事通过孔子对哀骀它的分析,阐述君臣之间相处以德不以形。
哀骀它长得奇丑无比,又没有权力、金钱、口才,只应和而不倡导什么。然而,男人、女人都愿意与他亲近,所以引起了鲁哀公的注意。其实,应和而不倡导正是得道者的表现。得道之人,人们自然就会归附。鲁哀公没有悟道,所以对此感到奇怪。
14.“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1〕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jī)〔2〕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3〕,寡人传国〔4〕焉。闷然〔5〕而后应,泛(注1)而若辞〔6〕。寡人丑〔7〕乎,卒〔8〕授〔9〕之国。无几何〔10〕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11〕焉若有亡〔12〕也,若无与乐是〔13〕国也。是何人〔14〕者也?”
〔1〕意:产生倾慕之意。〔2〕期:一年。〔3〕宰:主持政务的官员。〔4〕传国:委以国政。〔5〕闷然:淡漠的样子。〔6〕泛而若辞:漫不经心好像在推辞。〔7〕丑:惭愧。〔8〕卒:最终。〔9〕授:委任。〔10〕无几何:没过多久。〔11〕恤:忧虑。〔12〕亡:失。〔13〕是:这。〔14〕何人:什么样的人。
(注1)武延绪本“泛”字后有“然”字。
译文:
“我召他来一看,果然丑惊天下。但是,和我相处不到一个月,我就很欣赏他的为人;不到一年,就非常信任他。当时国家没有主政的大臣,我就准备把国事委托给他。他淡淡地回应,漫不经心地说了些推辞的话。我感觉失了面子,最终把国事托付给他。可是不久,他就离我而去了。我很郁闷,若有所失,好像国中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共欢乐的人了。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解说:
哀骀它虽然外貌丑陋,但是顺物(人)而为。正因如此,鲁哀公就慢慢地开始欣赏他,并对他产生了信任,后来甚至让他做了主政大臣。但哀骀它对这个职位不惊不喜,接受职位时反应冷淡,按照习俗礼节漫不经心地加以推辞,不久干脆挂冠而去。鲁哀公无法理解哀骀它的行为,就向孔子请教。
15.仲尼曰:“丘也尝使〔1〕于楚矣,适〔2〕见豘(豚,tún)子〔3〕食于其死母者,少焉〔4〕眴(shùn)若〔5〕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6〕,不得类〔7〕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8〕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shà)〔9〕资〔10〕;刖(yuè)〔11〕者之屦(jù)〔12〕,无为(wèi)〔13〕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14〕,不[爪翦]翦爪〔15〕,不穿耳;取(娶)妻者止于外〔16〕,不得复使〔17〕。形全犹足以为尔〔18〕,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19〕者也。”
〔1〕使:出使。〔2〕适:遇到。〔3〕豘子:小猪。〔4〕少焉:一会儿。〔5〕眴若:吃惊的样子。〔6〕不见己焉尔:看不见自己同类才这样,指弃之而走。“焉尔”,才这样(曹础基)。〔7〕不得类:(死去的母猪)与自己不是同类。〔8〕使其形者:使猪成为猪的东西。“使”,主宰。〔9〕翣:棺木上饰物。〔10〕资:送。〔11〕刖:砍脚的处罚。〔12〕屦:鞋子。〔13〕无为:没有理由。〔14〕诸御:宫中女侍。〔15〕翦爪:根据武延绪之说改“爪翦”为“翦爪”。“不翦爪”,不剪指甲。〔16〕取妻者止于外:娶了妻的男子只能留在宫外服役。〔17〕复使:再役使。〔18〕尔:这样。〔19〕才全而德不形:保持自然本性(才全)但又不显露(德不形)。
译文:
孔子说:“我曾经出使楚国,看到一群小猪仔在刚死去的母猪身上吃奶,突然间惊慌起来,全都抛弃母猪跑了。这是因为小猪发现母猪看不见自己,已经与自己不是同类了。可见小猪之所以爱母猪,不是爱它的外形,而是爱那使形体能活动的精神。战死在疆场的人,不用武器上的装饰品陪葬;断腿的人,不会爱惜原来的鞋子;这都是因为失去了根本(使用武器的器官和穿鞋子的脚)。侍奉天子的女人,不剪指甲,不穿耳眼;娶妻的人留在宫外服役,不再侍奉天子。保全形体的尚且如此,何况保全德性的人呢!现在哀骀它不言而信,无功而使人亲近,让别人把国政都委托给自己,还唯恐他不愿接受,这一定是位‘才全而德不形’的人。”
解说:
孔子认为,哀骀它是保持了自然本性而不外显的“才全而德不形”的人。
母猪死了,小猪就跑走,因为母猪失去了自然秉性,不再与猪同类了;战死疆场的人下葬时不用装饰品陪葬,因为他失去了自性,不再是战士了;断腿的人不爱惜鞋子,因为失去了天生的腿,不能再穿鞋了。人之所以为人,物之所以为物,都在其自身的德性。德性容易迷失,应该好好保护(保护德性甚于保护外形,文中选为宫女的,为了保持自然天性,就不再剪指甲,不再穿耳眼;一般人娶妻后就留在宫外,不再受役使,都是为了保护外形)。哀骀它虽然丑陋,但能保持其德性,所以才会宠辱不惊,心无好恶。
16.哀公曰:“何谓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1〕也;日夜相代〔2〕乎前,而知不能规(窥)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gǔ)和〔3〕,不可入于灵府〔4〕。使之和豫〔5〕,通而不失于兑(悦);使日夜无
(隙)(注1)而与物为春〔6〕,是〔7〕接〔8〕而生时〔9〕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1〕命之行:命运的自然运行。〔2〕相代:交互更替。〔3〕滑和:扰乱和顺之心。“滑”,乱。〔4〕灵府:指心灵。〔5〕和豫:安适。“豫”,愉悦。〔6〕春:指与万物一体而不间断。〔7〕是:此,这。〔8〕接:接续。〔9〕生时:“与万物为春”则四时由心而生。
(注1)日夜无
:曹础基认为敦煌一抄本作“日夜无陈”,于义为长。
译文:
哀公问:“什么叫做‘才全’呢?”
孔子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这都是事物的自然变化,天命的自然流转,就像昼夜更替一样自然,但人们无法洞察其缘由。因此,这些外在的变化不会扰乱平和的本性,无法侵入和谐的心灵。让心灵保持平和自在,通达万物而不失愉悦之情;使日夜运转不断,与万物和谐变化,接触外物就像四时源自心中一样(没有分别)。这就叫做‘才全’。”
解说:
“才全”就是后文的“无人之情”。“才全”者对生死、得失、贫富等等自然的变化不分别对待,对日夜运行不追问原因。这样,就能顺随外物而不让外物的变化扰乱自心。哀骀它就是这样的人。这里的“才”不是世俗之才,而是无我而顺随外物之才。
17.“何谓德不形?”
曰:“平者,水停〔1〕之盛也。其可以为法〔2〕也,内保之〔3〕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4〕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1〕停:止。〔2〕法:效法。〔3〕内保之:内部保持稳定(曹础基)。〔4〕和:和谐万物。
译文:
哀公接着问:“什么叫‘德不形’呢?”
孔子说:“平,是水静止的极端状态。它可以作为取法的标准,内在保持静止就不会为外境所摇荡。德,就是保持和谐本性的修养。有德而不著形迹的人,万物就不会离他而去。”
解说:
“德不形”就是后文的“有人之形”,即(因内心平静)外表不显摆,以致看不出与普通人之间的差别。这就是“德不形”的境界。
18.哀公异日〔1〕以告闵子〔2〕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3〕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4〕矣。今吾闻至人〔5〕之言,恐吾无其实〔6〕,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7〕而已矣。”
〔1〕异日:他日。〔2〕闵子:即闵子骞,鲁人,孔子学生。〔3〕纪:纲纪。〔4〕通:非常懂得治国之道。〔5〕至人:真正合乎自然本性的人,参见《逍遥游》。〔6〕实:实际。〔7〕德友:以德相交的朋友(曹础基)。
译文:
有一天,哀公告诉闵子骞说:“从前,我以国君的地位统治天下,独断专制而忧虑百姓的死亡,我自以为最懂治国之道了。现在我听了孔子的言论,才感觉我并没有真正为百姓考虑,反而因轻举妄动而丧失了国家。我与孔子并不是君臣关系,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
解说:
从哀骀它身上,鲁哀公明白了自己身上的问题:总是忧虑百姓的存亡,因而轻举妄动,骚扰百姓,而不知道顺随百姓之自然,最后自己也因此丧失了国家。
19.闉(yīn)跂(qǐ)支离无脤(shèn)〔1〕说(shuì)卫灵公,灵公说(悦)之;而视全人,其脰(dòu)〔2〕肩肩〔3〕。甕盎大瘿(yǐng)〔4〕说齐桓公,桓公说(悦)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
〔1〕闉跂支离无脤:虚构的人名,意为跛脚驼背豁唇。“闉”,曲。“跂”,脚跟不着地。“脤”,唇。〔2〕脰:颈项。〔3〕肩肩:细小的样子。〔4〕瓮盎大瘿:虚构的人名,意为像瓦盆那么大的肿瘤。“瓮”、“盎”,都是瓦器。“大瘿”,大瘤。
译文:
闉跂支离无脤(跛脚驼背豁唇)游说卫灵公,卫灵公非常喜欢他;再去看那些身体正常的人,反倒觉得他们的脖子太细长了。甕盎大瘿(脖子生瘤的人)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很喜欢他;再去看那些身体正常的人,反倒觉得他们的脖子太细小了。
解说:
本段通过卫灵公、齐桓公的事迹,从反面阐述心存成见就不能做到下文所谓的“有人之形无人之情”,为下一段提出本篇的核心思想作铺垫。
卫灵公、齐桓公被闉跂支离无脤和甕盎大瘿的游说所折服,竟然觉得他们的残疾形体是正常的,那些正常人反而不正常。这是心存成见的表现,所以下文对此加以批判。
20.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1〕,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2〕,此谓诚忘。
〔1〕所忘:指形体。〔2〕所不忘:指德性。
译文:
因此,有超人的德性,身体的残缺就会被人遗忘。如果人们不忘形体,而忘记德性,那才是真正的遗忘。
解说:
第二十至二十二段在上述五个故事的基础上提出本篇“有人之形无人之情”的中心思想。
世俗习惯也是自然,顺其自然就要顺从世俗的习惯,对于残疾人,没有必要故意将其看作正常人。残疾人就是残疾人,只不过得道者对其不存在是非好恶之情而已。这就是“人不忘其所忘”的含义,这里的“所忘”是指形体。与外形不同,德性完全是不可见的、变动不居的,因而得道者对待德性的方式就是无需刻意记住它,无需刻意忘记它,顺德性之自然,这就是“忘其所不忘”的含义。这里的“所不忘”指德性。
卫灵公、齐桓公因为欣赏对方的游说,反而觉得残疾形体是正常的,正常人的形体却不正常,即“形有所忘”。“形有所忘”就是有成见的表现。
21.故圣人有所游〔1〕,而知(智)为孽〔2〕,约〔3〕为胶〔4〕,德(得)为接〔5〕,工〔6〕为商〔7〕。圣人不谋,恶用知(智)?不斲(zhuó)〔8〕,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9〕鬻(yù)〔10〕也。天鬻者,天食(sì)〔11〕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
〔1〕游:游于自得之场,放之而无不至者,才德全也(郭象)。〔2〕孽:妖孽,祸根。〔3〕约:约束。〔4〕胶:胶漆,具粘合作用。〔5〕德为接:世俗的得(失)作为交往的手段。〔6〕工:技巧。〔7〕商:商贾。〔8〕斲:砍。〔9〕天:自然。〔10〕鬻:养。〔11〕天食:自然的供养。
译文:
因此,圣人栖息于世,视智巧为祸根,视人为的约束如漆胶,视施惠为收买人的手段,视技巧为商贾的行径。圣人不用诡计,哪里需要智巧?不人为分开,哪里需要胶漆?没有所谓丧失,哪里需要行小惠?不妄求利,哪里需要商贾手段?这四种德性,是天赋予的,天赋予的就是自然的。既然是自然而然的,哪里还需要人为的手段呢!
解说:
本段继续阐述得道者怎样做到上文所谓的“诚忘”。
得道者不施诡计,不人为地分离外物,心无得失,不追逐名利,顺其自然而为,所以,他无需人为的手段。这样就做到了所谓的“诚忘”——对一切保持忘我顺物的态度。
22.有人之形,无人之情〔1〕。有人之形,故群于人〔2〕,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3〕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áo)〔4〕乎大哉,独成其天!
〔1〕情:指是非之情。〔2〕群于人:与人合群。〔3〕眇:小。〔4〕謷:高大。
译文:
具有常人的表现,而没有常人的是非情感。具有常人的表现,所以能与常人共处;没有常人的是非情感,所以是非好恶无法扰乱自己。圣人渺小啊,所以寄身于常人之中!圣人伟大啊,所以能与自然同体!
解说:
本段在上文的基础上提出了本篇的核心思想——“有人之形无人之情”。
对自己“不忘其所忘”(不忘形体)就是“有人之形”,即外在表现上与普通人没有差别,因而能与人群共处。对自己“忘其所不忘”(忘记德性)就是“无人之情”,即内心没有是非好恶之情。没有是非好恶之情就不会受是非好恶的影响,就可以与自然融为一体。
23.惠子谓庄子曰:“人故〔1〕无情乎?”
庄子曰:“然〔2〕。”
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3〕得不谓之人?”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
庄子曰:“是〔4〕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5〕自然而不益〔6〕生也。”
〔1〕故:本来。〔2〕然:这样。〔3〕恶:何。〔4〕是:这。〔5〕因:顺。〔6〕益:人为增添。
译文:
惠子对庄子说:“人原本没有情感吗?”
庄子说:“是的。”
惠子说:“如果没有情感,怎么称作人呢?”
庄子说:“道给了人容貌,自然给了人形体,怎么不称为人呢?”
惠子说:“既然称作人,怎么会没有情感呢?”
庄子说:“这不是我所说的情感。我所说的没情感,是指人不会被好恶之情损害自己的身心,顺其自然而不刻意去增益什么。”
解说:
第二十三至二十四段阐发“有人之形、无人之情”的含义。
本段阐释“无人之情”的含义。
庄子所谓的“无人之情”之无情,不是说人没有任何情感,像木头一样,而是指没有好恶之情,但存在其他情感。惠子所谓的无情是指没有任何情感,像木头一样没有感觉。观念不同,同一概念所指的内容不一样,由此造成了两人之间的争论。
24.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1〕外乎子之神,劳〔2〕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3〕而瞑(mián)〔4〕。天选〔5〕子之形,子以坚白〔6〕鸣〔7〕!”
〔1〕子:你。〔2〕劳:耗费。〔3〕槁梧:干枯的梧桐树。〔4〕瞑:睡眠。〔5〕选:选择。〔6〕坚白:即坚白论,名家的辩题。〔7〕鸣:争辩。
译文:
惠子说:“不刻意增益什么,怎么能保有身体呢?”
庄子说:“大道给了人容貌,自然给了人形体,不要让好恶之情伤害到身心。现在你让自己的精神外驰,心力耗散,靠着树干高谈阔论,枕着干枯的梧桐树疲惫而睡。自然给了你形体,你却到处宣扬‘坚白’之论!”
解说:
本段解释“有人之形”的含义。
上天给了自己以外形,自己就应与常人一样,顺随习俗生活,即“有人之形”。但是,惠子精神外驰,到处宣扬“坚白”之论,没有做到“有人之形”。既然没有做到“有人之形”,也不可能达到“无人之情”,因而才弄得自己身心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