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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散文精选
1.25.18 邀请出游

波德莱尔

作者简介:夏尔·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是十九世纪法国的著名诗人、散文家。他影响最大的作品是诗集《恶之花》。这是一部独特的作品,包括一百二十六首诗,其中许多是以暴露社会的丑恶现实和描写巴黎穷人的悲惨生活为主题的。但总的来说,《恶之花》是一个孤独、忧郁、颓废的诗人追求光明和幸福的失败的记录。

除了《恶之花》,波德莱尔还写过两本散文集:《巴黎的忧郁》和《人为的天堂》。从内容看,它们同《恶之花》十分相似,有的甚至篇名也相同(如《邀请出游》)。这些散文音韵和谐、意象丰富、用词精练、刻画精细,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如波德莱尔自己所说,是“一种诗意的散文,没有节奏和韵脚的音乐”。这里介绍的几篇都是从《巴黎的忧郁》中选出的。

沉醉吧

永远沉醉吧:这就是一切,这就是唯一的问题。时间折断你的肩膀,使你朝地面伛偻。为了逃避这可怕的负担,你必须无休无止地沉醉。

然而,沉醉于什么?沉醉于酒、诗或者德行,随你便。沉醉吧!

如果你偶尔醉意减少或者全然消失,在宫殿的台阶上、在壕沟的草丛里、在你阴郁孤寂的房间里醒来,你向风、向浪、向星、向鸟、向钟、向一切流逝的东西、向一切呻吟的东西、向一切滚动的东西、向一切歌唱的东西提一个问题,你问:“什么时候啦?”而风、浪、星、鸟、钟将会回答你:“现在是沉醉的时刻!为了不变成时间的苦难的奴隶,你沉醉吧,不停地沉醉吧!沉醉于酒、诗,或者德行,随你便!”

海港

对于对生活的搏斗感到厌倦的灵魂,海港是一个美妙的住所。广阔的天空、飘浮不定的云彩、颜色变化莫测的大海、闪烁的灯塔,构成一个奇特的棱镜,令人百看不厌、赏心悦目。航船披戴着错综复杂的帆缆,往前倾突着,在波涛的摇晃中疾驶,唤起心灵的节奏感和美感。尤其对那些已经失去好奇心和野心的人,当他们卧在高楼,或者凭倚在防波堤边,旁观那些匆匆来去的航海者,那些还有力量向往,还有旅行和发财的渴望的人的行踪,这确实是一种神秘而高雅的乐趣。

外乡人

“你这位神秘的人物,你说,你最爱谁?你父亲还是你母亲?你姐妹还是你兄弟?”

“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没有姐妹也没有兄弟。”

“朋友呢?”

“我至今还不知道这个词的意义。”

“你的祖国呢?”

“我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美呢?”

“我衷心爱神圣和永恒的美。”

“金钱呢?”

“我恨它,就像你恨上帝一样。”

“哦!那么你究竟爱什么呢,奇怪的外乡人?”

“我爱云……我爱那飘浮的云,瞧……,瞧……,那奇妙的云!”

时钟

中国人从猫眼里看时间。

一天,一位传教士在南京郊外散步,发现忘记带表,于是问一个男孩什么时候了。

男孩犹豫了片刻,然后醒悟过来似的回答说:“请等一会儿,我马上告诉你。”

过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只大肥猫。

他仔细朝猫眼里看着,很有把握地说:“快到正午了。”的确是这样。

对于我,如果我俯身凑近美丽的菲利娜[1],那位名字如此美妙,既是女性的光荣、又是我心中的骄傲和精神的芳香的菲利娜,无论在灿烂的阳光里还是在朦胧的阴影里,在她可爱的眼睛深处,我都能清楚地看到时间,永远不变的时间,一个不为时钟所标志、像叹息一样轻盈、像目光一样迅疾的时间。

当我的目光注视这个可爱的钟面时,如果有人来打扰我,如果有一个放肆无礼的精灵、一个不识时务的妖魔对我说:“你在瞧什么呀,那么专心?你在她眼睛里寻找什么呀?放荡和懒惰的人啊,你在那儿看到时间了吗?”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的,我看见时间了:永恒的时间!”

夫人,这难道不是一首美妙的情诗吗?一首和你一样夸张的情诗?确实,我心怀莫大的喜悦把这矫揉造作的殷勤奉献给你,而不索取任何报酬。

穷人的眼睛

啊!你想知道为什么今天我恨你。你大概很难理解,那么不如由我来说明白吧。因为我认为你是世界上最冷漠无情的女人。

我们一起度过了漫长的一天,但我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我们曾经相互许下诺言,说从今我们同心同德,对任何事情都采取一致的看法。可是,这是一个毫不新鲜的货色,因为所有人都做过同样的美梦,但谁也没有实现过。

到傍晚,你稍有倦意了,想在街口一间新开张的咖啡馆前坐坐。那条街也是新建的,到处还堆满瓦砾,但已经显露出繁华了。咖啡馆金碧辉煌,刚点燃的瓦斯灯光灿夺目、充满活力,照耀着雪白刺眼的墙壁、炫目的镜面、贴金的挑檐和护条;牵着狗的面庞丰满的侍从,手擎鹰隼的面带笑容的贵妇人,头顶水果、馅饼、野味的仙女和女神,手捧装满奶茶的双耳杯或饰有羽毛的双色水晶托塔的赫柏和加尼米德[2];全部历史和全部神话都用来为饕餮者服务了。

这时,我们面前马路上站着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子。他面容憔悴,胡须灰白,一只手牵着一个大一点的男孩,另一只手抱着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他在充当保姆,带孩子们出来散步。他们都衣衫褴褛,三张面孔都很严肃,六只眼睛带着同样欣羡的表情注视着新咖啡馆。可是,由于年龄不同,赞赏的角度并不一样。

父亲的眼睛说道:“多美呀!多美呀!似乎这可怜世界的全部金子都搬来贴在墙上了。”

大男孩的眼睛说:“多美呀!多美呀!可是,只有那些和我们不一样的人才能走进这座房子。”

至于那个最小的,他的眼睛完全被迷住了,只表示一种深深的愚蠢的快乐。

歌儿说,快乐使人善良,使人温柔。这晚,对我来说,这句话是讲对了。我不仅被这一家人的眼睛所感动,而且我为那些从解渴来说显得太大的酒杯和酒瓶感到羞耻。我掉头看看你的眼睛,我亲爱的,企图在其中找到我的看法。我探测着你美丽而且温柔得出奇的眼睛,探测着你那被爱情占据的、被月亮赋予灵感的眼睛,可是你却对我说:“这些人真讨厌,他们的眼睛像车门似的盯着你!你不能请老板把他们赶开吗?”

我亲爱的天使,人与人是多么难以互相了解呀,沟通思想是多么困难呀,即使在相爱者之间!

窗户

从敞开的窗口看见的东西永远没有从关闭的窗户看见的东西多。没有什么比一个被蜡烛照亮的窗口更深邃、更神秘、更丰富、更幽暗、更耀眼的了。人们在阳光底下所能看见的总比不上玻璃背后发生的事情有趣。在这个黑魆魆或者明亮的洞窟里,生命活跃着、梦想着、痛苦着。

越过波涛般的屋顶,我远远看见一位贫穷的、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她老是在忙些什么,从来足不出户。根据她的面孔、衣着、动作,根据一些几乎微不足道的迹象,我编造了这位妇人的故事,或者毋宁说她的传说,并且有时我流着泪把这故事讲给自己听。

如果我看见的是一个穷老头,我也能轻而易举地想象他的身世。

随后,我上床了,因为曾经体味他人的生活和痛苦而感到骄傲。

你可能会问我:“你确信你编造的故事符合事实吗?”只要它帮助我生活,使我觉得我存在,并且知道我怎样存在,我以外的世界可能是什么样子有什么重要呢?

月亮的恩惠

月亮本身是一缕反复无常的情思。你在摇篮中安睡时,她从窗口看进来,并且自言自语道:“我喜欢这个小姑娘。”

说着,她轻柔地走下她云雾的楼梯,无声无息地穿过窗玻璃。然后,她怀着母亲的温情拥抱你,把她的颜色印在你脸上。你的双眸还是绿的,而你的两颊变得煞白。你惊奇地圆睁着大眼,凝视着来访者,而她十分温柔地搂着你的脖子,使你忍不住要哭泣。

此时,月亮喜气洋洋,像莹光闪闪的空气,像闪光的毒药,充塞整个房间;而生机盎然的月光这样想、这样说:“我的吻对你将产生终生的影响。你将同我一样美丽。你将爱我所爱的东西和一切爱我的东西:水、云、静和夜;绿色和无垠的海,无定形和千姿百态的水,你还要爱你不会去的地方;爱你不认识的情人,爱奇形怪状的花朵;爱令人癫狂的芳香;爱蹲在钢琴上发愣的猫,它像女人一样用嘶哑和温婉的声音呻吟!

“而你将被我的情人们爱,被我的奉承者奉承,你将是我晚上搂着脖子爱抚的绿眼珠的男人的皇后;你还会是另一些人的皇后,他们爱海(浩瀚的浪涛翻滚的绿色的海)、无定形和千姿百态的水、没有去过的地方、不曾认识的情人、像香炉的奇形怪状的花朵、令人丧魂落魄的芳香和作为它们的狂热象征的那些野生和肉感的动物。”

为了这个,可恶的宠坏了的孩子呀,我现在躺在你脚下,在你全身寻找令人敬畏的上帝、命定的教母和所有月亮精神病患者[3]的害人的乳母的影子。

除了这个世界,哪儿都行

人生是一间医院。那儿,每个病人都着魔似的一心想调换床位。这位想搬到火炉对面挨受苦难,而那位认为他搬到窗口边就会恢复健康。

我觉得只要离开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到任何地方去都不错,而去留的问题是我和我的心灵不断争议的题目。

“告诉我,我的心灵,可怜的冷漠的心灵,我们到里斯本[4]去生活怎么样?那儿天气炎热,你会像蜥蜴一样重新振奋起来的。里斯本靠海,听说这座城市是用大理石建造的。那里的老百姓对植物深恶痛绝,甚至把所有的树木都连根拔掉了。这样的景色很符合你的口味;阳光和石头构成的风景,还有反射阳光的海水!”

我的心灵默不出声。

“既然你如此喜爱宁静的生活和观察运动的场面,你愿意到荷兰这块福地上去住吗?在博物馆你已经欣赏过这个国家的风光了,你在那儿也许会心情愉快的。鹿特丹[5]桅樯如林,航船就泊在屋前,我们到那儿去怎么样?”

我的心灵一言不发。

“你也许更喜欢巴达维亚[6]吧?那儿既有美丽的热带风光,又有欧洲的精神。”

没有任何反应。难道我的心灵已经死去了?

“你怎么这么麻木不仁呢?难道你只知道在痛苦中取乐吗?要是这样,我们跑到那些与死亡无异的国家里去吧。你会如愿以偿的,可怜的心灵!我们收拾行装到多尔纽[7]去吧。或者我们到更远的地方,到波罗的海的尽头。我们到北极去安家吧。那儿,太阳只会斜斜地掠过地面,白天和黑夜缓慢的交替使大地毫无生气,更增添了生活的单调——这等于一半死亡的东西。那儿,我们可以在黑暗中长久地沐浴,而为了欢娱我们的心灵,极光不时给我们送来它玫瑰色的花束,好像地狱的烟火的反光!”

终于,我的心灵爆发了,它明智地冲着我叫道:“哪儿都行!哪儿都行!只要离开这个世界!”

老妇人的绝望

看见这个漂亮的孩子,干瘪瘦小的老妇人非常高兴。人人都爱这孩子,都喜欢逗他。这个可爱的小生命同她一样,是那么脆弱,而且也同她一样,没有头发和牙齿。

于是她走近孩子,想对他笑笑,装出讨人喜欢的面孔。

可是孩子很害怕,在这位善良的老妇人的抚摩下极力挣扎,他的尖叫声在屋子里回响。

善良的老太太只好又回到她永恒的孤独中去。她躲在一个角落里哭泣,自言自语:“啊!对于我们这些不幸的老女人,讨人喜欢的日子已经过去,甚至对于天真的孩子,我们也得不到他们的欢心。我们想爱年幼的孩子,却惹他们嫌恶!”

艺术家的忏悔经[8]

秋天的黄昏是多么沁人心脾呀!啊!沁人心脾到甚至使人痛苦!因为某些甜蜜的感觉虽然朦朦胧胧,仍然是相当强烈的;没有什么东西比“无限”的锋芒更为尖锐的了。

把目光投向广阔无垠的天空和大海,这是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孤独、静谧、蓝天无可比拟的皎洁!一片小风帆在地平线上颤动,它的渺小、它的孤寂宛如我无可救药的生命;还有波浪单调的旋律。所有这些东西都通过我思想,或者我通过它们思想(因为在壮阔的遐想之中,“自我”顷刻化为乌有)。我说,它们在思想,像音乐,像绘画一样思想,不必诡辩,不必推论,也不必演绎。

然而,无论这些思想来自我,或者来自事物本身,立即都变得过分强烈。快乐的力量造成烦恼和有益的痛苦。我过去紧张的神经只能发出尖锐和痛苦的振动。

现在,天空的高深令我惊愕;它的清澈令我恼怒。大海的冷漠、景色的一成不变引起我的愤慨……啊!难道要永远受苦受难,或者永远逃避美?大自然呀,你这无情的魔法师,战无不胜的对手,放开我吧!不要再引诱我的欲望和骄傲吧!对美的探索是一场决斗,艺术家败北之前,因为恐惧而叫喊。

人人背着自己的喀迈拉[9]

在广阔的天空下,在尘土飞扬、没有道路、没有草地、没有蓟草、没有荨麻的大平原上,我碰见几个人,他们弯着腰往前走。他们每人都背着一个巨大的喀迈拉,那东西沉重得像一袋面粉或煤,或者罗马步兵的行装。

而且,喀迈拉并非不能活动的负荷。相反,它用它富有弹性和强劲有力的肌肉环抱着、压迫着背负者。它的两只大爪子钳住它的坐骑的胸膛,而它那个奇异的脑袋压在那些人的额头上,就像古代战士为了吓唬敌人而戴在头上的可怕的头盔。

我向其中一个询问,了解他们的去向。他回答说,他或者别人,对此一无所知。但是,很显然,他们要到某个地方去,因为他们正在匆匆忙忙赶路。

令人奇怪的是:这些人当中没有谁对那抱着他们脖子、贴在他们背上的凶残的野兽有愤然不满的表示,他们好像把怪兽当成他们自身的一部分似的。这些疲倦和严肃的面孔并未流露出任何绝望的情绪。在天空阴郁的穹顶之下,他们双脚踏着同天空一样凄凉的尘土往前走,他们心怀永远不能实现的憧憬,但又无可奈何。

队列在我身旁走过,消失在地平线的空气之中,消失在地球圆形表面人类好奇的目光无法企及的地方。

有好一会儿工夫,我固执地要把这个秘密弄清楚,可是不久,无法抗拒的“冷漠”侵袭我,而我与那些被沉重的喀迈拉所压迫的旅人相比,感到更深重的压迫。

小丑和维纳斯

多么美妙的日子呀!在太阳灼热的目光下,辽阔的公园神魂颠倒,像被爱神俘虏的年轻人一样。

一切都处于出神入化的状态,万籁俱寂。甚至溪水仿佛也沉睡了。同人类的节日迥然相异,这是静默的狂欢。

不断增强的光线似乎使物体更加光亮,兴奋的花朵似乎急以它们鲜艳的颜色同蔚蓝的天空试比高低,炎热赋予芳香形体,让它像烟雾一般朝太阳升起。

然而,在普天同庆的欢乐中,我远远瞥见一个悲哀的人。

在巨大的维纳斯雕像下,一个装疯卖傻的小丑,一个在国王被悔恨和厌烦困扰时负责使他欢笑的小丑,穿一套怪模怪样的鲜艳衣裳,戴一顶系有铃铛的尖角帽子,背靠着雕像底座缩成一团,抬起泪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永恒的女神。

他的眼睛在说:“我是最卑贱和最孤独的人,被剥夺了爱情和友谊。在这方面,我连最低劣的动物都不如。但是,我也一样,我出生在世是为了理解和感受永恒的美!啊,女神呀!可怜可怜我的悲伤和妄想吧!”

但是,维纳斯无动于衷,用她大理石的眼睛凝望着远方不知什么东西。

老江湖艺人

到处是熙熙攘攘、兴高采烈的度假群众。这是街头艺人、杂耍者、驯兽者、流动商贩盼望已久的盛大节日,大家都希望在节日期间把这一年各个淡季的损失弥补回来。

在这几天时间里,我觉得人们把一切都忘记了,无论痛苦或辛劳。他们变得好像孩子。对于儿童,这是一个休假日,这是把令人憎恶的学校往后推迟了二十四小时。对于大人,这是与生活中的邪恶力量缔结的休战,是在普遍的紧张和搏斗中的短暂休息。

上流社会人士、从事精神工作的人也难免受到这民众节日的影响。他们情不自禁,也被这种无忧无虑的气氛所感染。我作为地地道道的巴黎人,从来不会错过这样的盛会,一定要把所有张灯结彩的棚屋从头到尾参观一遍。

确实,他们之间展开了激烈的竞争:他们叫着、嚷着、吆喝着。叫卖声、敲击铜器的响声、火箭的爆炸声混杂成一片。滑稽演员和丑角抽搐着他们因为风吹雨打变黑变粗的脸庞。他们对自己的演出效果信心十足,镇定异常,讲一些有点粗俗的俏皮话和笑话,像莫里哀的喜剧那样。大力士们好像猩猩,既没有脸孔也没有脑袋,因为四肢发达而扬扬自得;他们身穿为了今天的盛会昨天刚洗过的紧身衣,俨然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气。女舞蹈演员艳如天仙或王妃,裙子在灯光照耀下光彩夺目,她们跳着,旋转着。

到处都是阳光、尘灰、叫嚷、欢笑、嘈杂;有的在花钱,有的在赚钱,大家都同样欢乐。有的孩子扯着母亲的裙角,为的是得到一根棒糖;有的孩子跨在父亲肩上,以便看清那神奇莫测、令人眼花缭乱的魔术表演。炸土豆的油香到处飘逸着,好像这个节日的香火,压倒了其他一切芳香。

在最尾处,在那排棚屋的尽头,我看见一位可怜的江湖艺人。他驼背,衰老,形容枯槁,背靠着他那间窝棚的一根柱子,仿佛他因为自惭形秽有意避开那到处流光溢彩的场面。这间窝棚比最不开化的野人住的茅屋更加简陋,两段蜡烛头流着泪、冒着烟,将棚内凄凉的景象照耀得一目了然。

到处是欢乐、赢利、饕餮;到处是有隔夜粮的信心,到处是生命力的疯狂爆发。可是,这儿是绝对的贫困,光怪陆离的贫困;更可怕的是,这种贫困穿着滑稽可笑的破衣裳。在这个场合,不是艺术,而是贫困造成了这种反差。他毫无笑容,这个可怜人!他不哭泣,他不跳舞,他不指手画脚,他不吵吵嚷嚷。他不唱欢乐的歌,也不唱悲伤的歌;他并不哀求。他沉默着,一动也不动。他灰心了,他放弃了。他的命运已经确定。

但是,他向人流和光波投去的目光是多么深邃、多么令人难忘!人流和光波在离他那令人恶心的惨状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我觉得我的喉咙被歇斯底里的可怕的手掐紧了,我觉得我的视线被不愿跌落的不顺从的泪水所模糊。

怎么办呢?何必问不幸者他在这浊气熏天的暗室中,在被撕破的布幕之后能够向我们展示什么奇妙、稀罕的玩意呢?的确,我没有这个胆量;而且我得承认我害怕羞辱他,即使我畏葸的理由会引起你讪笑也罢。终于,我决定经过他的棚屋时,在他的木板上留下一点钱,希望他能猜到我的意图。可是,正在这时候,由于不知什么骚动,一大群人倒拥过来,将我挤到远离他的地方。

离去时,我被刚刚看到的景象所困扰,试图分析我突然感受的痛苦,寻思道:刚才看到的是一个老文人的形象。他曾经风云一时,给他的同代人提供消遣,如今他在苟延残喘;这位老诗人没有朋友、没有家庭、没有孩子,因为贫困和公众的忘恩负义失去了尊严,健忘的世人再也不愿走进他的陋室!

计划

他在僻静的大公园里散步,这么思忖:“如果她穿上精致、豪华的宫廷服装,穿过美丽的黄昏的空气,面对开阔的草坪和喷水池,沿着宫殿的大理石台阶逐级而下,该是多么美丽呀!因为她生来就有公主的风度。”

随后,他来到一条街道上,在一间版画店门口停下来,在一个纸板箱里找到了一幅表现热带风光的铜版画。他想:“不!我不应该在一座宫殿里耗费她宝贵的生命。我们在那里的生活不可能自由自在。而且,在那些金碧辉煌的墙壁上,也确实找不到一块地方可以挂她的画像;在这些庄严的长廊里,没有一个可以亲切谈心的角落。的确,应该到这幅画所描绘的地方去居住,去耕耘我一生的美梦。”

他分析这幅铜版画的细节,继续想:“海边一座漂亮的小木屋,四周环绕着我忘记名称的奇异闪光的树木,……空气中有一种无法确定的、令人陶醉的香气……屋内散发着玫瑰和麝香浓郁的芬芳……,稍远,在我们领地后面的波涛里,有一些桅杆在摇晃……,在被透过帘子的玫瑰色光线所照亮、摆着几片凉席和一些迷人花朵的房间外边,有几张用坚硬的乌木制作的葡萄牙洛可可式[10]椅子(她可以在上面安静地休憩,在飕飕的凉风中抽略含鸦片的烟草),在遮阳游廊外面,被光线陶醉的鸟儿在鸣啭,黑人小姑娘在嘁嘁喳喳……,到夜间,音乐树、忧郁的木麻黄吟唱着呜呜咽咽的歌曲,为我的好梦伴奏!是的,的确,这正是我寻求的背景。我要宫殿干什么呢?”

再往前,他沿着一条林荫道走,看见一间干干净净的客栈。在客栈一个挂着印度花布帘子的窗口,伸出两张笑脸。他马上对自己说:“我太喜欢浪游了,竟然到如此遥远的地方去寻找近在咫尺的东西。快乐和幸福就在看见的头一间客栈里,一间偶然发现的客栈里,那里是如此充满快乐。很旺的炉火、颜色鲜明的陶器、过得去的晚餐、香醇的葡萄酒、宽大的床和有点粗糙但干干净净的床单;有比这更美妙的吗?”

他独个儿回家,在“睿智”不再被外部世界的嘈杂所窒息的时刻,他想:“今天我梦想了三个住宅,我在其中得到了同样的快乐。为什么强迫我的身体改变位置呢,既然我的灵魂能够如此轻松地漫游?既然计划本身就有充分的乐趣,何必将计划付诸实现呢?”

“已经到了!”

光辉或暗淡的太阳已经成百次从辽阔无边的大海上喷薄而出;傍晚,闪耀和阴郁的太阳已经成百次重新沉没在黑夜巨大的浴池里。许多天以来,我们可以观赏地球另一边的苍穹,并且辨读天上的星星。而每个乘客都在唉声叹气,都在发牢骚。仿佛陆地的临近加剧了他们的痛苦。他们说:“什么时候我们才能结束这被浪涛摇晃、被比我们的鼾声更响的呼呼的狂风侵扰的睡眠呢?什么时候我们晚餐能够吃上新鲜肉,而不是同载负我们的海水一样味道的咸肉呢?什么时候我们能够坐在一张不晃动的扶手椅里,消化我们的食物呢?”

有些人想起并怀念他们乖戾不贞的妻子和他们喜欢吵闹的孩子。看不见陆地的影子,大家非常心神不定,以至我相信他们甚至会比牲口更起劲地啃啮青草。

终于,海岸在望了。他们在靠近时,看见一片非常美丽、非常迷人的陆地。似乎生活的音乐从那儿传过来,成为模糊的窃窃私语,而且从绿树成荫的岸边,飘来了花儿和果子的芬芳,一直到几里外的地方。

人人都立即喜形于色,人人都放弃了坏脾气。一切争吵都被忘记,一切过错都被原谅,约好的决斗被取消,而仇恨则烟消冰释。

唯独我是悲哀的,一种别人难以理解的悲哀。我像一名被人夺走神明的教士,不能够离开这如此迷人的、这非常单纯但变化无穷的大海而不感觉悲哀和苦涩。大海自身仿佛就包含一切生活过、正在生活和将要生活的生灵的苦恼和欢乐!而这一切,都由它的嬉戏、它的行为、它的愤怒、它的微笑表现出来。

在同这无与伦比的美景告别时,我的心情无限沮丧;所以当我的同伴个个都说“终于到了!”的时候,唯有我喊道:“已经到了!”

然而,这是陆地,有声音、有激情、有舒适的生活、有节日的陆地。这是一片富饶、美丽和充满希望的陆地。它给我们送来了玫瑰和麝香的神秘芬芳,而且生活的音乐从那儿传到我们身边,如多情的私语。

穷人的玩具

我想谈谈什么是天真无邪的娱乐。这样的娱乐何其少呀!

当你清晨出门,决定到大街上逛逛时,请你在口袋里装满一苏一个的小玩具吧,如拉线木偶、打铁匠、骑士和尾巴可以当哨子吹的战马。你到那些小酒馆门前的树下,把这些小玩意送给那些不相识的穷孩子吧。你会看见他们把眼睛睁得老大。

他们开始不敢拿,不相信这从天而降的幸福。然后,他们突然伸手夺过礼物,撒腿就跑,就像那些躲到远处吃你喂的食物的猫儿,因为他们懂得对人要有戒心。

在马路边,有一个铁栅栏围绕的大花园,花园深处是一座美丽的白色城堡。栅栏后面站着一个精神饱满的漂亮男孩,身穿十分雅致的猎装。

华丽的服饰、无忧无虑的表情和富有人家惯常的气派,使这些孩子看上去十分俊俏,人们甚至以为他们与那些穷人或普通人家的孩子相比,似乎是用不同的材料做成的。

他身边草地上放着一个光灿夺目的玩具娃娃,上了漆,镀了金,穿着一件紫红的长裙,头上插着羽翎,缀着彩色玻璃珠子,同他主人一样精神焕发。可是孩子此刻并不理会他心爱的玩具,他望着别的东西。

在铁栅栏的另一边的马路上,在蒺藜和荨麻草丛中,站着另一个男孩,一个肮脏、瘦弱、满脸煤灰的孩子,是那些卑贱的孩子当中的一个;但是,只要除去他身上由贫困带来的令人憎恶的铜锈,一个公正的眼睛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很清秀的孩子,就像一位行家在一名造车工人身上发现一幅完美的油画一样。

通过把这两个世界——马路和古堡——分隔开来的有象征意义的铁栅栏,穷孩子向富孩子显示他自己的玩具,而富孩子用贪婪的目光仔细瞧着,好像看一个从未见过的稀罕玩意似的。然而,小邋遢鬼在那个小笼子里逗弄、摇晃着的是一只活老鼠!他的父母可能出于节省,为孩子准备了这个不用花钱买的活玩具。

两个孩子相互友爱地微笑着,露出同样洁白的牙齿。

点心

一天,我在旅行途中,周围景色秀丽,充满魅力。那时,我心旷神怡,思绪像大气一样轻飘飘地飞扬起伏,诸如仇恨和世俗的爱之类平庸的感情像我脚下深渊里飘动的云朵,离我非常遥远;我觉得我的灵魂同包围我的苍穹一样开阔和清澈,尘世的生活对于我的心灵只是冲淡了的、模糊的回忆,好像放牧在远处一座山头上那看不见的牲畜身上挂的铃铛发出的声响。平静但深得发黑的小湖面,有时飘过一朵云彩的影子,好像一位横空掠过的巨人所披的斗篷的倒影。我记得,由于内心无声的激动而产生的这种庄严而罕见的感受,我心中充满一种夹杂恐惧的喜悦。总之,由于周围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景,我的心情和宇宙一样平静而安详。我沉浸在这种完美的幸福感之中,完全忘记了尘世的烦恼;我甚至觉得那些声称人生来是善良的报纸并不是那么可笑的。当我感到饥肠辘辘时,我决定休息一下吃点东西,消除长时间攀登带来的疲劳和饥饿。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大块面包、一个皮杯和一小瓶酏剂,这是当时的药剂师为旅行者准备的、用来和雪水掺和着一起饮用的。

我平静地切着面包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非常轻微的响声,我抬起了眼睛。我面前站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孩,他凹陷的眼睛带着粗野而乞求的表情,贪婪地盯着我那块面包。我听见他用低微而沙哑的声音说道:“点心!”他这样美称我那块近乎白色的面包,使我不禁哑然失笑。我把面包切下一大片递给他。孩子慢慢走拢来,眼睛一直不离开他垂涎的物品。然后,他蓦地抓起面包,赶紧往后退了几步,似乎担心我的赠予是否真诚或者我是否后悔这么做似的。

然而,在这同时,他被另一个我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野孩子推倒在地上。这孩子同头一个孩子一模一样,看来是他的孪生兄弟。他们抱在一起在地上打滚,抢夺那件宝贵的猎物,谁也不愿意把哪怕是一半让给他的兄弟。头一个孩子急了,抓住第二个孩子的头发;后一个孩子咬住头一个孩子的耳朵,而且把咬下的一小块血淋淋的肉吐在地上,同时骂了一句不堪入耳的粗话。点心的合法主人试图用他的两个小爪子挖掠夺者的眼珠;而后者用一只手竭尽全力卡住对方的脖子,同时用另一只手把战利品揣进他衣兜里去。可是,战败者由于绝望重新鼓足了勇气,站立起来,一头向战胜者的肚皮撞过去,把他打翻在地上……何必描绘这场丑恶的战斗呢?其实,它已持续太久,早已超过孩子们所能承受的时间了。“点心”几经易手,在双方的衣兜里进进出出。而且,唉!它的体积也随之越变越小。当头破血流的双方终于精疲力竭,由于无力继续下去而罢手的时候,为之战斗的东西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那片面包不见了,它散落成沙粒一样的碎末,化为尘土。

这场战斗使我眼前的风光黯然失色,而在看见这两名儿童之前我那种欢乐开朗的心情已经荡然无存了。我因此久久悒悒不乐,心中反复思忖:“世上有一个把面包称作点心的奇妙的地方,这种食品在那儿是如此匮乏,竟能引起兄弟间互相残杀!”

邀请出游

我幻想同一位旧情人去游览一个美妙的国家,据说那是一块福地。一个笼罩在北方浓雾里的奇特的国家,可以称之为西方的东方、欧洲的中国。那么多热烈奔放的幻想在那儿驰骋,幻想又那么耐心而执拗地用它奇异的花草点缀着这个国家。

那是一片真正的乐土,那儿一切都是美丽的、富饶的、安详的、舒适的。那儿,豪华寓于条理之中;那儿,生活是丰富、甜美的;那儿没有喧闹和意外之事;那儿有宁静的幸福,甚至那儿的菜肴也特别丰富、开胃、富于诗意;那儿一切都像你,我亲爱的天使。

你熟悉这种在阴冷的穷困中征服我们心灵的狂热病,这种对异域的向往,这种令人苦恼的好奇心吗?有一块像你的地方,那儿一切都美丽、富饶、安详和舒适。那儿,幻想建造和装饰了一个西方的中国;那儿,生活是甜美的,幸福与宁静和谐地结合在一起。应该到那儿去生活,到那儿去死!

是的,应该到那儿去呼吸、梦想和用无穷无尽的感受延长生命。有一位音乐家谱写过《邀请跳华尔兹舞》;哪一位会谱写《邀请出游》,以便献给我们心爱的女人,献给我们垂青的妹妹呢?

是的,在这样的气氛中生活是舒适的。那儿,缓慢的时光包含更多的思索;那儿,时钟以更深沉和更隆重的方式敲响幸福的时刻。

恬静、悠闲和深刻的图画静静地挂在闪光的护墙板或烫金的深色皮革上,就像创造它们的艺术家的心灵;夕阳用它缤纷的色彩照耀着餐厅和客厅;家具都很宽大,样式新颖、奇特,像敏锐的心灵一样装设了暗锁和机关。镜子、金属、窗帘、银器和陶器在那儿演奏着一曲无声的、神秘的交响乐。每件东西、每个角落、抽屉的每道裂缝、窗帘的每道折皱都散发着奇香,一种苏门答腊的百闻不厌的芳香,好像这栋房子的灵魂。

我要对你说,这是一片真正的乐土。那儿一切都是富饶的、洁净的、明亮的,犹如一颗美丽的心,犹如一套闪光的金属炊具,犹如一套辉煌的金银器皿,犹如一套五光十色的贵重首饰!世界的宝藏都汇集在那儿,就像在一个值得全世界赞美的勤劳的商人家里一样。奇异的国家,比其他国家优越的国家,就像比大自然优越的艺术一样。那儿,大自然被幻想改造了、纠正了、美化了、重新铸造了。

炼金术士们,让他们去寻求吧,让他们不断寻求吧!让他们不断把他们幸福的疆界往后推移吧!让他们向能够实现他们的野心的人提供六万或十万盾的奖赏吧!至于我,我找到了我的黑郁金香和蓝大丽花!

无与伦比的花朵呀,重新发现的郁金香呀,讽喻的大丽花呀,应该到那里,到那个如此美丽、如此宁静、如此爱好沉思的国家去开放,对吗?难道你不会被你的同类簇拥吗?难道你不会像神秘主义者所说的那样,在你的感应物之中,看到你自己的影子吗?

梦!没完没了的梦!心灵越是野心勃勃,越是敏感,梦越使它想入非非。每人身上都带有一定剂量的天生的鸦片,而且它不断被分泌和更新。从生到死,算算看,我们有多少时间真正享乐过,真正成功过?有朝一日,我们果真能够进入这幅我所幻想的图画,这幅像你的图画,并在其中生活吗?

这些财宝,这些家具,这种豪华,这种条理,这种芳香,这些奇异的花朵,就是你!这些壮阔的河流、平静的运河也是你。这些满载财富在河上行驶的巨大航船,和船上升起的单调的劳动歌声,这是我在你胸脯上沉睡或滚动的思绪。你轻轻地把它们引向“无限”的大海,深邃莫测的天空映照在你清澈、美丽的灵魂里,当这些航船为波涛所疲倦,满载东方的物产,回到故乡的港口,我依然是我,只是带着变得更加丰硕的思想从遥远的地方回到你身旁。

【注释】

[1]菲利娜(Féline)在法语中指“猫科动物”,但此处大写,据说是作者女友的名字。

[2]赫柏是希腊神话中的青春女神;加尼米德是宙斯的司酒童。

[3]一种受月亮影响的精神病患者。

[4]葡萄牙首都。

[5]荷兰港口。

[6]雅加达旧称。

[7]瑞典的一个海滨城市。

[8]天主教徒在忏悔之前念的一种经文。

[9]希腊神话中的怪兽,前身像狮子,后身像蛇,中部像山羊,嘴里喷火,转义为空想、幻想。作者在文中巧妙地运用该词的双关意义。

[10]十八世纪欧洲流行的一种华丽、烦琐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