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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散文精选
1.23.9 蜘蛛
蜘蛛

蜘蛛与昆虫有高低之分。蜘蛛和昆虫的区别在于构造,但它们的性情、需要和食物相差无几。

蜘蛛在任何意义上都是十分特殊的。它被排斥在大的分类之外,好像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创造物。

在热带富饶的国家,猎物非常丰富,蜘蛛过群居生活。有人见过一群蜘蛛共同努力,绕树织了一张大网。它们分工把守各条道路,工作十分协调。不仅如此,由于它们常常要对付一些强大的昆虫甚至小鸟,它们在危难中携手合作,互相支持。

但是,这种群居生活是非常例外的,仅限于某些种类的蜘蛛,而且仅仅在那些气候特别优越的地区。在其他地方,蜘蛛由于它注定的命运,由于它的构造,具有猎人的性格。它像一个离群索居者,靠没有把握的猎物过活,是嫉妒、多疑、排他和孤僻的。

还应补充一点,它不像一般猎人,在狩猎中只需付出奔跑、劳累、忙碌,为了狩猎,它付出重大的代价,而且我可以说,它需要不断投资。每天,它都要从它的养料中提取织网用的丝,而这张网又向它提供食物,更新它的养料。因此,它挨饿是为了养活自己,它劳累是为了恢复体力,它使自己消廋是因为抱着肥胖起来的希望。它的生命是一场博彩,任由无数不可预计的偶然因素主宰。这样,它难免焦虑不安,视同类为竞争对手,而对它们心怀敌意。总之,蜘蛛天生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动物。如果不这样,它就无法生存。

最糟的是,这可怜的动物丑陋得出奇。它不像有些动物,肉眼看上去丑陋,但在显微镜下模样倒蛮不错。我们看见某些人由于职业的原因某个肢体萎缩了,而另一肢体又过分发达,从而破坏了和谐。铁匠常常驼背。同样,蜘蛛总是大腹便便。在蜘蛛身上,大自然为了它的职业、为了它的需要,为了满足这种需要而产生的器官,把一切都牺牲了。它是一名工人,一名制绳工、一名纺纱工和一名织布工。你们不必看它的面孔,只需看看它制造的产品。它不仅是一名织布工,而且是一部纺纱机。它的身体就那么一团,圆鼓鼓的,头上有八只警觉的眼睛。它古怪的隆起的大肚皮令人吃惊。这是一个猥琐的特征,粗心大意和轻率的观察者在那里只看见饕餮。唉!刚好相反。那只肚皮是它的作坊,它的仓库,是制绳工络纱时面前放的装原料的口袋。但是,由于袋子里除了装养料不装其他任何东西,它拼命节制,只能依靠损害自己变得肥胖。你看它身体其他部分骨瘦如柴,装宝贝的肚皮却永远鼓鼓囊囊,那是它进行工作不可或缺的原料,它所从事的职业的希望,它唯一的寄托。真是个典型的工场主。“如果我今天挨饿,”它说,“我明天也许可以饱餐。但是,假如我的工场停工,那么一切都完了,我就不得不从此饿肚子。”

我同蜘蛛的最初交往是愉快的。在我缺吃少穿的童年,当我独自一个(就像我在《人民》中讲述的)在我父亲那间败落的印刷厂中工作时,车间临时设在一个类似地窖的地方。那个车间在我住的那条大马路上是地窖,但在巴斯街是底层,光线蛮不错。中午,太阳透过一个铁栅封住的大通气窗斜斜地射进来,照在我的排字盘上。那时候,我清清楚楚看见墙角有一只警惕的蜘蛛。它估计阳光会带来几个冒失的小飞虫供它午餐,所以朝我的排字盘爬过来。这道阳光对它是一种诱惑。尽管我对它有一种本能的嫌恶,但我仍然欣赏它,看它如何通过缓慢、谨慎和怯生生的试探,试图逐步弄清那个可能决定它生死的人的性格。当然,它动用它全部八只眼睛在端详我,向自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他是不是敌人呢?”

我没有察看它的面色,也没有仔细辨认它的眼神,但我感到自己被盯着,被观察着。看来,长期观察的结果对于我是完全有利的。它也许出于勤劳的本能(这种本能在它的同类中是强烈的),觉得我是个安分的劳动者,我和它一样也是在那儿忙着结网。无论如何,它毅然下决心,不再犹豫和三心二意了,仿佛要采取一个大胆和有风险的行动似的。它袅袅娜娜,沿着它吐的丝滑下来,并且果断地停在它和我之间的边界上——我的排字盘边缘;此刻,一道淡淡的金色阳光照射在上面。

我在两种情感之间犹豫。一方面我承认我并不喜欢这样亲密的交往;我朋友的那副尊容并不符合我的胃口。另一方面,这个察言观色、谨小慎微的小生灵虽然不轻易相信人,却到那儿对我说:“啊!我为什么不来分享一些你的阳光呢?……虽然我们属于完全不同的种类,可是我们都从穷苦的劳动和阴冷幽暗的角落走过来,出席这美妙的光明之宴……请接受我这颗心吧,让我们亲如兄弟吧!你让我享受这道阳光,也请你接受我心中的阳光吧,收下吧……它在半个世纪之后,还会照亮你的冬天。”

(《昆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