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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散文精选
1.23.4 军舰鸟
军舰鸟

这种鸟仅仅是一对翅膀。看不见躯体:它的躯体比公鸡还小。但翅膀大得出奇,可长达十四尺[13]。飞行这个问题已经解决,已经不在话下,因为飞行似乎是多余的。这种鸟被一对天生的羽翼支撑着,只要任由自己飘移就行了。如果暴风雨来临呢?它飞上高空,在那儿找到晴朗。那个对于其他鸟类并非现实的充满诗意的比喻,对于它却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它的确高卧在暴风雨之上。

如果它愿意认真飞行,无论多么遥远的地方也近在咫尺。它朝食于塞内加尔,夜餐于亚美利加。

或者,如果它想从容些,沿途散散心,那也办得到。它将在茫茫黑夜中持续飞行,有把握在飞行中得到休整……倚靠什么呢?倚靠它那双凝滞不动的巨翼。它只需借助大气和风,把羽翼伸展开来。大气独自承担旅途的劳累;风,它的仆从,殷勤地摇晃它。

请记住,这奇特的动物还有无所畏惧的气概。它躯体虽小,但坚强、骁勇,敢向一切空中霸王挑战。必要时,它甚至连白尾海雕和大兀鹰也不放在眼里。这些巨大而笨重的动物吃力地准备应战的时候,它已经飞到十里之外了。

啊!在热带地区,在无法企及的高度,当我们看见远处有一只几乎不为人觉察的孤独的黑鸟,穿过阒无一物的空间傲然飞过的时候,欣羡之情油然而生。至多,在较低层的空间,有一只洁白的鹲在悠然轻飞。

空中之王呀!你不知道恐惧,不知道疲倦,你是太空的主人。你矫捷的飞行使时间大大缩短。你为什么不用你的翅膀载着我飞翔呢?谁比你更能够摆脱尘世卑贱的命数呢?

然而,在对它端详一番之后,我不禁大吃一惊。这飞禽王国的骄子毫无自由生活应有的安详的外表。它的目光那么残忍、暴戾、躁动、惊醒不安。它神色焦虑,好像一名不幸的瞭望者,监视着一望无垠的海面,稍不谨慎就有被处死的危险。显然,这只鸟在极目远眺。如若它目力减退,它的黑面孔就会黯然无光了。大自然就会判决它,让它死去。

人们仔细打量它,就会发现它无足。至少那双足极短,有蹼,无法靠它们行走、栖止。它有一个巨喙,但没有真正的海鹰的利爪。它同鹰有几分相似,但不是鹰;它勇敢善飞,比鹰更胜一筹。然而,它没有鹰的气力,没有鹰的无法抵御的攫夺力。它进攻,杀戮。它能够抓住东西吗?

因此,它的生活毫无保障,充满危险;因此,它过的是私掠者的生活,海盗的生活,而不是水手的生活。在它脸上,我们可以清楚了解它时刻关心的问题:“我有晚餐吃吗?……今晚我有食物喂养我的孩子吗?”

它那颀长、华贵的羽翼一接触陆地就变成一种累赘、一种危险。为了起飞,它需要强劲的风,或者高耸的地势、岬头、山崖。如果军舰鸟在它经常歇脚的平坦的沙漠或低凹的礁石上面突然被人们发现,它完全无力自卫。它威胁、扑打都是枉然,它会被乱棒打死。

在海上,这些巨大的羽翼可以随意腾空升起,但不宜掠水低飞。羽翼一旦浸湿,就会变得沉重,往下坠落。那时就大难临头了!它成了鱼类口中的美味,去喂养那些它本来用以果腹的低等水族:猎物吃了猎人,逮捕者自己被逮住了。

那么,怎么办呢?它的食物在水中。它必须经常靠近水,回到水边去,不停地掠过那威胁着要将它吞没的、可憎的、但出产丰富的大海。

因此,这个装备精良的有翼生命,以它的目力、善飞、勇气,比一切鸟都优越,但它过着战战兢兢的、朝不保夕的生活。最杰出的鸟是不着陆的鸟。最优秀的航海家是不能到达目的地的航海家。陆地、海洋对于它几乎同样是禁区。它是永恒的流亡者。

我们什么都不要羡慕吧。尘世没有真正自由的生存,没有真正宽广的道路,没有真正伟大的飞行,什么样的翅膀都是无济于事的。最强大的翅膀是一种奴役。必须具备心灵所期待、所祈求、所希望的另一种翅膀:

超越在生命之上的翅膀!

超越在死亡之外的翅膀!

(《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