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法兰西散文精选
1.19.2 文化和职业
文化和职业

我又想到“赢得的时间”这个形象的比喻,因为我问:“凭什么这么讲呢?”而另一位答复我说:“凭他的文化。”仿佛文化可以是没有实在意义的活动似的。瞧,有这样一个女人,她给她孩子喂奶,打扫房屋,缝制衣服,现在人们把她从这些奴役中解放出来,从此以后,她不必动手,孩子就喂饱了,房屋也打扫得干干净净,衣服也缝好了。现在赢得的时间摆在她面前,必须有某种东西把它充实。于是,我让她听喂奶的歌谣;我还让她听关于房屋的诗,可是诗沉重地压在她心上。她听着听着,打起呵欠来了,因为她并未参与这些活动。正如“山”对于你是荆棘、滚动的石块、山顶清风吹拂的体验一样,如果你从未离开你的床榻的话,我讲出一个“山”字并不能在你身上转移任何东西;我同她谈房屋对于她毫无意义,因为她并未为建造房屋耗费时间、倾注热情。当人们迎着阳光打开大门,在清晨打扫物体磨损的粉尘时,她并未领略过尘埃扑面的情景;当夜色降临时,她并未治理过生活造成的杂乱无章:亲人走动留下的印痕、托盘上的碗碟、壁炉中熄灭的炭火,甚至已经入睡的婴儿的脏襁褓——因为生活是平凡而美妙的。她并未每天同太阳一道起床,为自己建造新的房屋,就像那些你观察过的在树上用敏捷的喙将羽毛梳理光滑的小鸟一样;她并未将各种器物重新布置停当,恢复暂时的完美,以便一天的生活、用餐、哺乳、儿童的游戏、男人的归来在那里留下印痕。她不知道,一座房屋黎明时是一团面,而在傍晚变成了回忆录。她从未在白纸上付出劳动。当你同她谈房屋的时候,你能够对她讲什么对于她有意义的东西呢?

如果你想赋予她生命的话,你要叫她将一个失去光泽的水壶擦亮,使她身上某种东西白天能在暗处闪光;而为了使女人变成一首圣歌,你要逐渐为她臆造一座要在黎明时重建的房屋……

不然的话,你赢得的时间毫无意义。

那个声称要把文化同劳动分开来的人在胡扯。因为人首先对作为他生活中的死气沉沉的部分的劳动将感到厌恶,然后又会对没有赌注的赌博文化感到厌恶,就像你掷的骰子,如果它不再意味财富、不再刺激你的欲望,就会变成无聊的事情一样。因为你掷的不是骰子,而是你的羊群、你的草场或者你的金钱。玩沙的孩子就是这样。他玩的不是一堆沙,而是城堡、山冈或者船舶。

的确,我见过人们带着喜悦的心情娱乐。我见过诗人在棕榈树下沉睡。我见过战士在妓院里饮茶。我见过木匠在门廊下欣赏黄昏的温馨。而且他们似乎确实是充满欢乐的。可是,我对你说过:那正是因为他们对人类感到厌倦了。那是一个听歌观舞的战士,一个在草地上遐想的诗人,一个呼吸黄昏芬芳的木匠。他们变得心不在焉了。他们每人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是工作那一部分。因为对于建筑师适合的东西,对于所有人也是适合的;他是一个人,当他建造的庙宇平地而起时,他感到兴奋并且充分体现自身的价值,而不是在他掷骰子消遣的时候。在劳动上赢得的时间,如果它不是在付出努力之后纯粹的消遣、肌肉的放松,或者在创造之后头脑的休息,那么它仅仅是停顿。这样,你就把生活分成了无法接受的两个部分:名为劳动实为人们拒绝为之献身的苦役,实为心不在焉的闲逸。

有人想使雕刻匠摆脱对雕刻的崇拜,并且把他们圈进不再是他们的精神食粮的行业中去,而且声称能够通过向他们提供其他地方生产的雕刻制品将他们纳入人的状况,仿佛人们可以像穿外套一样穿上一种文化似的。这种人实在是荒唐至极。犹如存在雕刻匠和文化制造者似的。

我呢,我认为对于雕刻匠只存在一种形式的文化,那就是雕刻匠的文化。而且这种文化只可能是他们的劳动的实现,他们的劳动的艰辛、欢乐、痛苦、恐惧、荣耀和苦难的表现。

因为唯有生活中那使你投入的那部分,唯有那同你的饥渴、同你孩子的面色、同你能否得到正确评价有关的那一部分才是重要的,并且能够哺育真正的诗。否则,那只是对生活的戏弄和讽刺,对文化的讽刺。

因为你只能在同阻挡你的东西的搏斗中存在。既然你身上没有任何东西是闲逸所要求的,既然你可以把闲逸同样用来在树下或在轻佻的情人怀中睡觉,既然不存在使你痛苦的不公正、使你忧虑的威胁,为了生存,你除了亲自去重新发现劳动,还能够做什么呢?

(《城堡》)

【注释】

[1]作者在东去的列车上,离开他的卧铺车厢,来到挤满从法国遣返回国的波兰人中间。在那些因为劳苦而未老先衰的面孔之中,他发现了一张天使般的面孔,那也许是另一个“被谋杀的莫扎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