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5月

我要说的是，人们可能怀念失去的贫困而与浪漫无关。长时间的贫困经历足以造成一种敏感。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儿子对母亲所怀的奇特感情构成他的全部敏感。这种敏感在各个不同方面的表现完全可以用他对童年时代（这是一块粘在心灵上的胶）潜在的、具体的回忆来解释。

因此，对此有意识的人有一种感激之情和随之而来的内疚。也由于这个原因，也由于对比，在人们的社会地位发生变化时，会萌生失去许多财富的感觉。对于某些人，得来完全不费功夫的天空似乎是理所当然的赐予。对于穷人，天空才恢复了它的性质，成为无限的恩惠。

内疚之情需要表露。作品就是一种表露，我应该做证。我只有一样东西要说出来，要弄清楚。在这种穷困生活中，在这些卑微或爱虚荣的人中间，我才以最肯定的方式触及那在我看来是生命真谛的东西。那里，艺术作品永远是不够的。对于我，艺术并非一切。但愿它起码是一种手段。

1937年

我怀念一名在贫民区生活的孩子。这个居民区呀，这座房子呀！只有一层楼，而楼梯黑魆魆的。这么多年之后，现在归去，他在深夜也会认出这座房子。他知道他能够飞快地上楼梯，绝不失脚。他对这座房子了如指掌。他的腿还记得梯级的准确高度。他始终未能克服对楼梯扶手的本能的厌恶。而那是由于蟑螂。

夏天傍晚，工人们到阳台上去。他家只有一个很小的窗口。因此，家人把椅子搬到楼下，在屋前纳凉。旁边是街道、冰淇淋小贩，对面是咖啡馆，还有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喊叫声。尤其是，在高大的无花果树之间，有一片天空。穷困使人有孤独感，但这种孤独赋予每件东西价值。财富达到一定程度时，天空和充满星星的夜晚似乎也成了理所当然的财产。但是，在最底层，天空恢复了它的全部意义：一个无价的恩惠。夏夜，星光闪烁的奥秘呀！孩子背后是一道散发臭气的走廊，他的小椅子已经破损了，坐上去略略摇晃。但是，他抬起眼睛，畅饮纯净的夜色。有时，一部电车驶过，里面乘客稀少。还有一名醉汉在街道拐角处低声哼着歌，但并未侵扰夜的宁静。

1940年5月于巴黎

巴黎令人憎恶之处：温柔、矫情、将美丽视为漂亮而将漂亮视为美丽的丑陋的多情；阴沉的天气、闪亮的屋顶、没完没了的阴雨带来的温情和绝望。

令人振奋之处：可怕的孤独。大城市好像是治疗群居生活的妙药。从此，这是唯一可以通行的沙漠。这里，身体不再令人肃然起敬。它被遮掩着，躲在无定形的皮肤之下，剩下的只有灵魂，灵魂和它的一切放纵、它的酗酒、它的无节制的哀伤等。但是，灵魂也有唯一的崇高之处：无言的孤独。从蒙马特尔高地往下看，巴黎是一片溟蒙的水汽，一块灰色丑陋的浮肿物。此刻如果我们掉头朝高地的圣彼尔髑髅地走了，就会感觉得到国家、艺术和宗教之间的亲缘关系。这些石块的线条都在颤抖，所有受折磨、受鞭笞的肉体使灵魂充满同城市自身一样混乱的、被玷污的激动。

我用十年时间赢得了我认为无价的东西：一个没有苦涩的心灵。就像常常发生的那样，苦涩一旦过去，我就将它囚禁在一本或两本书里。因此，人们仍然根据这种苦涩来评价我，其实我同它已经毫无干系了。但这是合理的，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显然，只要我不知道，我就应该停止一切创作活动。使我的作品取得成功的东西，是使它们为我撒谎的东西。事实上，我是一个普通人＋愿望。我今天必须保卫和说明的价值是普通的价值，为此，需要一个如此朴实无华的才能，以至我怀疑自己是否具备。

【注释】

[1]西西弗斯是一个神话人物。他犯了大罪，死后被诸神判入地狱，他在那里要将一块岩石推上山顶。到达山顶后，巨石滚回山下，西西弗斯要重新把它推上山顶。如此反复，永无终结。诸神认为，没有比徒劳无益和没有希望的劳动更加可怕的惩罚了。加缪在哲学随笔《西西弗斯的神话》中，承认人类可以用理性同荒谬的世界对抗，但这种力量是“有限的”，奈何不了荒谬的世界，就像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一样。加缪还认为，西西弗斯在下山途中，由于意识到他的努力的虚妄，从而掌握了自己的命运。此后，他将生命的幸福和崇高建立在搏斗之上。

[2]客西马尼是耶路撒冷附近橄榄山下的花园。《圣经》记载耶稣在“最后的晚餐”之后，带着十一名使徒来到客西马尼园，之后在那儿被捕，不久被钉在十字架上。

[3]希腊神话人物。他出生时，神曾预言他长大后将弑父娶母，他父亲于是将他抛弃荒野。但是，俄狄浦斯终究不能逃避他的命运。古希腊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将故事写成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