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法兰西散文精选
1.17.1 应当认为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应当认为西西弗斯 [1]是幸福的

在这用没有天空的空间和没有边际的时光度量的长期努力的尽头,目的地达到了。此时,西西弗斯望着巨石朝山下滚去,它不久就会滚到山脚。然后,他又要从那儿把石头推上山顶。他重新下山,来到平地上。

我关心的,是下山途中处于休息状态的西西弗斯。石头近旁操劳的面孔也变成了石头。我看见此人迈着沉重而均匀的步伐朝他没完没了的苦难走去。这个喘息的时刻,这个同他的苦难一样必然重复的时刻,是觉悟的时刻。在他离开山顶、朝诸神洞府慢慢走去的每一瞬间,他超越他的命运。他比他的岩石更加强大。

如果说这个神话是悲剧性的,那是因为它的主人公是觉醒的。的确,如果每走一步成功的希望都支撑着他,他还会有什么痛苦呢?现在的工人每天做同样的工作,劳累终生,这种命运同样是荒谬的。可是,仅仅在工人觉醒的那些罕见的时刻,它才是悲剧性的。西西弗斯,诸神中的无产者,虚弱而愤懑,懂得他的悲惨状况无边无际;他下山途中思考的就是这个问题。觉醒应该使他痛苦,但同时也使他赢得了胜利。不存在不能用蔑视战胜的命运。

如果说有些日子下山是痛苦的,它也可能是快乐的。这并非言过其实。我想象西西弗斯回到他的岩石旁边,而痛苦刚刚开始。当大地的模样变得无法忍受,当幸福的呼吸变得太急切的时候,悲哀有时也会在人的心中涌起:那是岩石的胜利,那是岩石自己。那是我们的客西马尼之夜[2]。可是,惨痛的事情一旦被发现就会消亡。同样,俄狄浦斯[3]起初服从于命运而不自觉。从得知事情真相那一刻起,他的悲剧就开始了。可是同时,他虽然盲目而绝望,却承认将他同世界联系起来的唯一东西是一位少女温柔的手,一句非常响亮的话此时回荡着:“虽然我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但我的高龄和我灵魂的崇高仍然使我认定一切都是美好的。”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里洛夫,就这样确定了荒谬胜利的公式。古老的智慧同现代英雄主义结合在一起了。

人们不会发现荒谬而不试图写出某种幸福指南。“啊!怎么,通过如此狭窄的道路吗?”可是,世界只有一个,幸福和荒谬是同一土地的两个孩子,它们是不可分开的。说荒谬的发现必然导致幸福是错误的。幸福也可能产生荒谬的感觉。“我认为一切都是美好的。”俄狄浦斯这么说,而这句话是神圣的。它在人类野蛮和狭隘的宇宙中回响。它表明,并非一切都枯竭了,也不曾枯竭。它从世界上驱逐了上帝,那个嗜好徒劳无益的痛苦的上帝。它使命运成了一件应该在人与人之间解决的人类的事情。

西西弗斯全部无言的欢乐就在那里。他的命运属于他。他的岩石是他的事。同样,荒谬的人,当他审视他的痛苦的时候,使一切偶像都闭口沉默。在突然恢复宁静的世界上,千万个轻微的赞美声从地面升起。无意识的、秘密的呼唤,所有面孔的邀约,它们都是胜利的必要的反面和代价。不存在没有阴影的太阳,必须正视黑夜。荒谬的人说同意,而他将不断努力。如果说存在个人命运的话,并不存在优越的命运,或者那只是命运的一种,荒谬的人认为那种命运是必然的和可鄙的。至于其他,他知道自己是自己命运的主宰。在人回顾自己的一生的微妙时刻,西西弗斯回到了他的岩石边,凝视着变成了他的命运的这一连串互不联系的行动;命运是由他创造的,在他的记忆中统一起来,而且不久就要被他的死来结束。这样,由于深信一切与人有关的事都来源于人,作为希望看到光明并且知道黑夜没完没了的盲人,他永远朝前走。岩石还在滚动。

我把西西弗斯留在山下了!人们仍可看见他的那块石头。可是,西西弗斯教会我们否认诸神的崇高忠诚,并扛起了岩石。他也一样,认为一切都是美好的。岩石的每颗微粒、这座充满黑暗的山岳的每块碎片都可以构成一个世界。攀登顶峰的搏斗本身就足以充实人的心灵。应该认为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西西弗斯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