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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散文精选
1.16.10 论悲哀
论悲哀

我同这种情感完全没有缘分,而且既不喜欢它也不重视它,虽然世人仿佛众口一词,对它特别青睐。他们给明智、德行和良心穿上这种外衣,这是多么愚蠢和古怪的饰物呀!意大利人用词比较确切,称它为“邪恶”[26]。因为这是一个任何时候都有害的荒唐品性。苦行派哲学家认为它怯懦、卑下,禁止他们的信徒有这种情感。

根据传说,古埃及国王普萨美提克被波斯国王冈比色战败和俘虏,当他看见自己被俘的女儿穿着女仆的服装被差去打水,从他面前走过时,他四周所有的朋友都流着眼泪叹息着,而他却眼睛望着地面,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又看见儿子被人带去处死,他仍然保持这种姿态;可是当他发现走过的俘虏当中有他的一名仆人时,他顿时捶打自己的头,号啕痛哭起来。

此事可与最近发生在我们亲王身上的故事相提并论。他在特伦托[27]收到长兄(他是全家的支柱和光荣)去世的噩耗,不久又听见幼弟(他是全家的另一希望)的凶信。他以堪作表率的坚强经受了两次打击。可是几天后,当他的一个部下突然去世时,他被这新的不幸事件所震撼,再也抑制不住,立即放声哀号,悲痛欲绝,以至有人认为最后那个事件才触到他的痛楚。事实上,他心中那时已经充满悲哀,再加上最轻微的打击就冲破他忍耐力的极限了。我觉得这个看法也适用于我们讲的头一个故事,不过那个故事还应加上如下的尾声:冈比色问普萨美提克为什么对他儿子和女儿的不幸无动于衷,而无法忍受他朋友的苦难,后者这样回答:“那是因为,只有最后那次悲伤能够用眼泪宣泄,而前两次是任何方式都无法表达的。”

关于这一点,我偶然想起一位古代画家的作品。他画的是依菲芝妮[28]的牺牲,要按照在场每个人对这位无辜美女之死的关切程度,表现他们的悲伤。画到女子的父亲时,他的所有本事都用尽了,只画他用手遮着面,似乎任何姿势都不足以表现如此深沉的哀痛。出于同样的理由,诗人们为了描写那位先失去七个儿子,然后又失去七个女儿的不胜悲痛的母亲,想象她最终变成了岩石,“由于痛苦变成石头”[29],以表达我们在遭遇无法承受的不幸时,那种忧郁喑哑的愣怔,它使我们变得麻木不仁。

的确,痛苦的力量达到极端,必定使我们的心灵震撼,妨碍它自由活动。当我们听见一个极坏的消息,感受强烈的冲击,我们觉得自己被钳制、僵化,瘫软得不能动弹。然后,在眼泪和叹息中心灵逐渐松弛,仿佛得到解脱,变得比较轻松平静。

痛苦的声音艰难地迸发出来。[30]

费迪南国王同匈牙利国王让的遗孀作战,德国将军拉依思厄在布德附近看见有人抬回一名骑士的尸体。大家都曾看见他混战中骁勇异常,齐声叹惋他的阵亡;国王和其他人一样想知道此人是谁。在死者的盔甲除下后,国王发现骑士竟是他儿子。然而在众人的哭泣声中,他兀自站立在死者脚前,目光呆滞,凝视着尸体,既不说话,也不哭泣,直到悲伤冻结他的生命之液,使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死去。

说自己心焚如火的人

必定火焰微弱。[31]

为了描绘无法消受的感情,恋人这么说:

勒斯比呀,幸福

使我丧魂落魄。

看见你我就张口结舌,

四肢颤抖,双耳失聪,

眼睛前面是双重的夜幕。[32]

而且,我们被过分激烈和尖锐的情感占据时,不宜表达我们的哀怨和悦服。那时的心灵被深沉的思虑所侵扰,身体被爱情弄得憔悴、萎靡。

所以,恋人有时会突然晕厥,而且这种情况发生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还有,在欢娱正浓的当儿,冰凉透彻筋骨,使他们一命归天。一切任由品味和消化的情感都是平庸的:

轻微的忧伤用言辞表达,

沉重的悲哀沉默不语。[33]

出乎意料的欢乐突然降临同样令我们愕然:

当她被特洛伊士兵簇拥着,

远远看见我,

她被这个奇迹震惊,

目光凝滞,全身冰凉,

茫然不知所措。

她突然昏厥,倒在地上,

许久之后才开口说话。[34]

一位罗马妇人看见儿子在戛纳之战失利后平安归来,高兴而死。除了她,索福克勒斯和暴君德尼斯也都是乐极而死;而塔尔瓦得知罗马参议院决定授予他荣誉称号的消息后,猝死在科西嘉岛。在我们这个世纪,教皇莱昂十世在得到他盼望已久的米兰被攻占的消息时,欣喜欲狂,突然发烧而死。还可以用一个更著名的事例证明人类的虚弱。古人记述说,雄辩家迪奥多吕斯[35],在他的学院里因为不能解答对手当众的诘问,羞愧得无地自容,立即倒地毙命。

我很少被这些激烈的情感所左右。我的感觉本来就迟钝,而且我运用理性使它一天天变得更加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