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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散文精选
1.15.1 鼠笼
鼠笼

我年幼时心中出现的头一个疑问是:“我从哪儿来的?我被关什么地方了?……”

我出生在一个富裕的有产者家庭里,周围有宠爱我的亲人;我的家乡景色秀丽,以后我回味过,并且通过我写的《考拉》歌颂过那个地方的欢乐气氛。

因此,自从我走进生活之后,我幼年时代的头一个感触,也是最强烈、持续时间最长的感触,就是晦涩和烦忧,我有时抵抗,有时屈从:“我是一名囚徒!”

弗朗索瓦一世走进我们克拉梅希[1]那间不太牢固的马尔丁老教堂时说:“这可是个漂亮的鼠笼!”我就生活在鼠笼里。

首先,直观的印象:我儿童目光的头一个天地。一个铺砌石块的相当大的院子,中央是一个花圃,三面围着在我看来十分高耸的墙。第四面对着街道和房屋,中间隔着一条运河。虽然这个四边形的院子位于高出水面的平台之上,但对于关在楼下房间里的孩子,它好像一个四壁耸立的深坑。

切身的印象:童年的疾病,羸弱的身体。虽然我有健康的双亲和富于抵抗力的血统——罗兰和库罗两家人都骨骼粗大,没有生理缺陷,他们精力旺盛,一辈子都坚持劳动;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都快快活活地活过了八十岁了(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父亲已经八十八岁了,还兴高采烈地在花园里浇水)。无论怎么说,他们的身体经受了终生的劳累和考验。我继承了同样的体魄,可是由于我幼时出了一件意外事故,使我一生受影响,给我带来痛苦的后果:在我不满一岁的时候,一个年轻女仆冒冒失失,把我丢在冬天的严寒之中不管,险些要了我的性命,给我留下了支气管虚弱和气喘的毛病,使那些有关“呼吸”的词语(“窒息”“打开的窗户”“自由空气”“英雄的气息”),不知不觉迸发出来。那只鸟拍着翅膀,或者胸部受了伤,困在那里,焦躁不安地蜷缩一团。

最后是精神方面的印象,它强烈而深入心扉。我在十岁以前,一直被死亡的念头包围着。死亡进入家人的圈子里;它在我身边夺走了一个年幼的妹妹(关于她,我下文还要谈到),可是她的影子仍然在屋子里徘徊。深情的母亲始终未能够平息她的哀痛,愁肠满结地怀念夭折的女儿。而我呢,由于看见她没几天就消失了,又由于我看见母亲终日沉湎于愁苦之中,所以死的念头也萦绕在我心间。虽然我正当无忧无虑的年纪,但由于我在十岁或十二岁之前一直多灾多病,所以很容易受到这个念头的侵袭。三天两头的充血、支气管炎、喉痛、难以止住的鼻出血使我失去了生命的活力;我躺在我的小床上,翻来覆去地说:“我不想死啊!”

而我泪流满面的母亲抱紧我说:“不会的,我的孩子,善良的主不会把你也从我身边夺走的!……”

对这些话我只是将信将疑,因为对于这个上帝,我除了知道他从我学步时开始就滥用他的威力之外,还了解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对他最明确的看法,就是园丁主子的看法:老实人说,这些是王公的游戏。……求助于国王们,那你就愚蠢至极。永远不要让他们走进你的园地。

在旧房屋、哮喘和死的凶兆这三重的囚禁之中,在母爱的焦虑的目光注视下,我孩童的最早意识萌生了。脆弱的植物,是那些装点院子和墙角的紫藤、矮牵牛的姐妹。它们把短暂的香气同死寂的运河的乏味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这两种花虽然固定于地面,却向阳光伸展,小囚徒同它们一样,出于盲目的、仍然尚未完全苏醒的本能,在空气中寻找着看不见的逃遁之路。

最近的出路是那条暗褐的运河。它沿着平台的墙,而我凭在墙头。河水是黏稠的,呈绿色,平滑如镜,载着凹陷下去的沉甸甸的船,几名瘦削的纤夫拖着船,以全身的重量往前倾斜,几乎贴到地面。我听见缆绳在岸边栏杆上摩擦作响。一座旋转桥嘎吱响着,慢慢启动了。船舱狭窄的窗口摆着一盆天竺葵,一缕蓝色的轻烟袅袅升起。船舱门口,坐着一位妇人,她静静的,在做针线活,这时慢慢地朝我抬起她漠然的目光。船过去了……。而我凭在墙头,看见墙和我自己在移动。我们把船丢在我们身后,我们往前漂去。漂到那边,进入广阔的空间。没有碰撞,没有颠簸,悠悠荡荡的,我们也像黑夜里的天空,老是那样,在永恒之中滑动。而墙和我待在一起,在同一地点沉思遐想。船已经走了,它到达目的地吗?另一条船跟着过来了。似乎还是那条……

另一条是比较自由的、没有船闸的路:天空。——小孩常常仰起脸,凝望荡漾的云彩,听燕雀的呢喃。巨大的白色云彩,是孩子的眼睛制成的光怪陆离的建筑物(这是他的第一个雕塑作品;小创造者把空气当黏土搓揉)。别的我们就不说了!气势汹汹的乌云,中央高原轰鸣的暴风雨!随着雷鸣,敌人回来了,脸孔阴沉的主人向羸弱的囚徒重新关闭了天空之门……但是,救星来了,女魔法师打开了我面对的空间的天窗……听呀!听呀!这是圣·马丹的钟声!在《让·克利斯朵夫》的头几页里,它们鸣唱着。我把它们的音乐铭刻在我尚未觉醒的心灵中。在我的房屋上空,它们从古老大教堂有雕花窗的塔楼中升起。可是,这些教堂的小鸟,它们使我想到的并不是教堂。我下面会讲讲我同教堂的上帝的关系。我们的关系是冷淡、彬彬有礼和疏远的。虽然我诚心诚意,做过努力,但我始终未能靠近他。上帝知道我是否寻找过他!但是,知道我心事的肯定不是这位上帝。而是那位倾听我的上帝——为了他愿意倾听我,为了我能够在我一生中不断倾诉衷肠,我特意创造的上帝,他在这些翱翔的小鸟身上,即在钟声里,在空中。不是蜷缩在有拱顶的鼠笼中、圣·马丁教堂的上帝,而是“自由之神”……自然,当时我丝毫不知道他的羽翼的大小。我听见他的翅膀在天空深处划动。但是,我不能肯定它们比白云更加真实。对于我,它们仍是一个忧伤的梦,它们向我微微打开了空间,但转瞬间又逃走了,让翻板活门重新跌落,盖住生活的地窖……以后,很久之后(这情形我将来会讲的),我爬上去,我用力推,我用头强行顶开了活门;我在大海上重新找到了钟声的余音。但是,一直到成年,我在关闭的地窖中摸索着——我指的是勃艮第[2]那个漂亮的大地窖,里面整整齐齐堆放着装满佳酿的桶,桶上结着蜘蛛网,像教堂埋葬死尸的地下室一样。其他人在其中感到很自在(有一个女人例外),我听见他们在笑,就像我们这里的人会笑一样。我对笑声和香醇不是无动于衷的……但是,外面的阳光啊!那是阳光吗?(要是我知道就好了!)或者是黑夜?……既然这些体格强壮的人当中没有一个想出去,我知道自己是虚弱的,也就灰心丧气,躲在我的角落里。

我十六七岁的时候,读《哈姆莱特》,在我地窖的拱穹之下,下面这些亲切的话语曾经怎样回荡鸣响啊:

“我的好朋友们,你们什么事得罪了命运之神,她把你们送进这牢狱里来了?”

“牢狱里!”

“丹麦就是一所牢狱。”

“那么世界也是一所牢狱。”

“一所很大的牢狱,里面有许多监房、暗室、地牢……”

的确,再往下几行,有一句话,一句神奇的话,打开了无限的希望:“上帝啊!即使把我关在一个胡桃里,我也会把自己当作拥有无限空间的君王。”

这就是我一生的全部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