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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散文精选
1.14.9 致乔治·桑
致乔治·桑

1875年12月下旬于巴黎

您十八日充满慈母之情的来信[18],使我进行了许多思考。我把这封信拜读再三,但我还不敢说已经领会了您的意思。总之,您希望我做什么?请您给我更加明确的教诲。

我不断努力扩大我的视野,我怀着赤诚的心工作。其他事就不取决于我了。

我相信,我并非恣意散播“忧伤”,但我不能视而不见!至于您说我“缺乏信心”,唉!信心使我窒息。我因为强忍的怒火和义愤要爆裂开来了。但是,按照我的艺术理想,我认为作家丝毫不应该披露自己的感情。同大自然中的上帝一样,艺术家不应该出现在自己的作品中。人没有任何意义,艺术就是一切!这个可能以错误观点为出发点的戒律是不易遵守的。至少于我,这是我奉献给高尚情趣的一种持久的牺牲。把我所想的讲出来,使居斯塔夫·福楼拜先生得到宽慰,这对我可能是十分惬意的,但这位先生算得了什么呢?

我的导师,我同您的看法一样,艺术并不仅仅是批评和讽刺,所以我从来没有在这两方面进行尝试。我始终努力深入事物的本质,直到取得最普遍的概括,而且我有意回避偶然性和戏剧性的效果。不要妖魔也不要英雄!

您来信说“在文学方面,我无法对你提什么建议;对于你那些作家朋友,我没有评论要发表”等。啊!可是我要求您提意见,期待您的批评呀。除您之外,谁能做这件事呢?

至于我的朋友们,您加上了“我的流派[19]”这个头衔。可是,这是我极力否认的事情!首先,我拒绝一切流派。您所指的那些我常常见面的人追求我鄙弃的一切,而对使我苦恼的东西漠不关心。我认为技术细节、局部描写,总之,事物的历史的和精确的方面是很次要的。我刻意追求的是我的同伴们不太注意的美。在我赞赏或憎恶的时候,我看见他们无动于衷。一些使我惊叹的句子在他们眼中却平淡无奇。龚古尔在大街上看见一个可以放进作品的词语时兴高采烈,而我要是写了一页没有叠韵和复用词的文字就会感到非常满足。我宁愿用加瓦尔尼的所有传说去换取大师的某些语句和节奏,如维克多·雨果的“影子是新婚的、庄严的、隆重的”。或孟德斯鸠院长[20]的“亚历山大的罪恶和他的德行同样极端。他发怒时是可怕的。愤怒使他变得残酷”。

总之,为了写得好,我努力具有正确的观点。可是,我并不讳言,写得好是我的目的。

我“对生活”缺乏“十分坚定和十分广阔的视野”。请您不要用形而上学来启迪我的庸昧,我的愚昧和其他人的庸昧。无论“宗教”或者“天主教”,或者“进步、博爱、民主”这样的字眼都不再能满足此刻的精神要求。激进主义所鼓吹的有关平等的崭新的教条经过实验已经被生物学和历史学所否定。我现在找不到创造新原则的方法,也无法继续尊重旧原则。所以,我寻求一个能够解释一切的思想,但至今我尚未取得结果。

我现在只能反复体会利特雷[21]有一天对我讲过的话:“啊!我的朋友,人确实是一个变化无常的复合体,而地球是一个十分低下的行星。”

现在支撑我的仅仅是离开这个星球而且不到另一个可能更坏的星球去的希望。马拉[22]曾经说过:“我但愿不死。”啊!不!不!我厌倦了,我腻透了。

我现在正在写一篇小玩意[23],一篇母亲可以让女儿读的小玩意。全文三十页左右。我还要花两个月才能写出来。我有这种兴致。出版后我寄给您。

【注释】

[1]1754—1838年,法国政治家、外交家。路易·菲利普王朝(1830—1848年)期间,塔莱朗曾在政府中担任过重要职务。

[2]1851年12月2日政变后,雨果离开巴黎,流亡在大西洋的英属泽西岛上。

[3]福楼拜因所写的《包法利夫人》被指控犯有“伤害风化”罪。1857年1月3日对《包法利夫人》事件进行审理,2月7日宣判。福楼拜写给他哥哥阿希尔的这封信,记述了法庭进行辩论的情况。

[4]1627—1704年,法国作家和演说家。

[5]1663—1742年,法国伦理学家。

[6]指《恶之花》,波德莱尔著。

[7]1798—1874年,法国著名的历史学家和文学家。

[8]即《海》。

[9]罗歇·德热内特夫人是福楼拜的挚友,两人曾长期保持通信关系。

[10]1813—1884年,法国政治家,主张不断进步论。

[11]笛卡儿和斯皮诺扎(1632—1677,荷兰人)都是唯理论哲学家。

[12]1780—1857年,法国民间诗人。

[13]1863年2月23日福楼拜在巴黎一次聚餐会上与屠格涅夫相识。屠格涅夫后将他写的《俄国生活图景》及附有《多余人日记》和《三次会见》的《罗亭》寄给福楼拜。

[14]勒鲁瓦耶·德尚特皮出生于1800年,是福楼拜作品的热心读者。

[15]指《萨朗波》。

[16]指耶路撒冷。

[17]希腊山峰,传说是阿波罗及缪斯诸神的居住地。

[18]乔治·桑12月18日给福楼拜的信中写道:“我们将做什么呢?你肯定会去散播忧伤,而我去传播欣慰。我不知道我们的命运取决于什么;你眼望着命运走过,你批评它们,你避免以文字的形式批评它们,你满足于描绘,同时小心翼翼地、执拗地隐蔽你个人的感情。可是,你使你的读者更加忧伤,而我,我希望减轻他们的不幸。……我们知道你谴责个人思想干预文学。你是否有道理?与其说这是一个美学原则,不如说是缺乏信心更为恰当。不可能遵循一种哲学而又不让它表现出来。”

[19]乔治·桑所说的“流派”指莫泊桑、塞阿尔等青年作家,他们视福楼拜为他们的导师。

[20]孟德斯鸠曾任波尔多高等法院副院长。

[21]1801—1881年,法国辞典学家。

[22]1743—1793年,法国大革命的领袖之一。

[23]指作者的短篇小说《纯朴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