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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散文精选
1.14.8 致勒鲁瓦耶·德尚特皮小姐(二)
致勒鲁瓦耶·德尚特皮小姐(二)

1857年3月30日于巴黎小姐和亲爱的同行:

您的信是如此恳切、如此真挚、如此热忱,我深受感动,并且立即提笔给您回信。我首先感谢您告知我您的年龄。这样,我们更加自在。我们将像两个男人一样谈话。您对我的信任使我感到荣幸,我并不认为自己是受之有愧的,但您别取笑我,别称我为“学者”!我才疏学浅,担当不起。

其次,请您别把自己同包法利夫人相比较。您一点也不像她!无论从智慧或心灵,她都赶不上您,因为她的本质有点邪恶,她是一个附庸风雅和矫揉造作的女人。可是,我最初的想法是把她写成一个白璧无瑕的女人,生活在外省,郁悒寡欢一直到老,而且极度虔诚和痴情。我保留了这最初的计划的全部环境(相当阴暗的背景和人物)和色调。可是,为了使故事比较容易理解和有趣(指好的意义),我虚构了一位更有人性的女主角,一位更为常见的女人。我模模糊糊地感到实行这最初的计划有许多困难,结果我望而却步了。

您在信中愿意同我谈什么就谈什么吧,您想写多长就写多长吧,想写多少封就写多少封吧,可是我不会立即回信,因为从昨天起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您体验过的东西,我自己也感觉过。同样,我也有意逃避爱情、幸福……为什么?我不知道。可能是出于骄傲——或者出于担忧?我也曾经无声无息地热恋过,可是我二十一岁那年,由于长期熬夜和经常发怒,再加上一连串令我伤心和愤慨的事情,我患了精神病,而且几乎丧命。我这场病持续了十年(圣泰雷兹、霍夫曼、爱伦·坡所描绘的一切我都感觉过,都见过,我很理解那些有幻觉的人)。可是,我病愈时全身晒得黧黑,对许多我生活中刚刚接触的事情蓦然大彻大悟了。然而,有时我仍然陷入是非之中,但那是由于狂热,由于旧病复发,而我很快恢复(并且我正在恢复)冷眼旁观的态度。使我免于放荡的不是道德,而是讪笑。与罪恶的卑劣使我厌恶相比较,我更嘲笑罪恶的愚蠢。

我出生在一家医院里(鲁昂医院,我父亲是那里的外科主治医生;他在医术方面是颇有名气的),而我是在人类的各种苦难中间长大的,我同这些苦难只有一墙之隔。很小的时候,我就在梯形解剖实验室里玩耍。这可能是我的行为之所以又阴郁又恬不知耻的原因。我不热爱生活,但我不畏惧死亡。甚至关于绝对虚无的假说也丝毫引不起我的恐惧。我准备平静地投身到那个黑魆魆的大洞里去。

可是,最吸引我的是宗教。我所指的是所有的宗教,并无厚此薄彼的意思。我对每个单个的教条是厌恶的,但我认为发明这些教条的感情是人类最自然和最富有诗意的感情。我不喜欢那些在教条中只看见花招和愚昧的哲人。我在其中发现了必要和本能,所以,我同样尊重圣心大教堂的天主教徒和吻偶像的黑人。

继续我们推心置腹的谈话吧。我对于任何政党都不怀好感,或者说得更明确些,我憎恶它们,因为我觉得它们都同样狭隘、虚伪、幼稚,只懂得应付事态,没有整体的观念,从来不会站到比实用更高的位置。我憎恶任何专制。我是一名狂热的自由主义者。因为我觉得社会主义是一个学究式的可怕的东西,它将是任何艺术和任何道德的毁灭。我作为旁观者目睹了我们时代几乎所有的骚乱。

您看得很清楚,从心灵讲,我比您老,虽然您比我大二十岁,您依然是我的妹妹。

可是,我见过、感觉过和读过的东西现在只剩下一种无法满足的对真理的渴望。歌德临终时大声疾呼:“光明,光明呀!”啊!是的,光明!光明无疑是我们灵魂深处最热烈的向往。通过“美”认识和领会“真”,这是莫大的享受。我觉得这种欢乐带来的理想是圣洁的,是一种更为崇高的境界,因为它更加无私。

您的医生是有道理的,应该去旅行,多看看天空和海。音乐是极好的东西,它会使您平静下来。至于巴黎,您可以尝试一下。但是我怀疑您在那儿能够得到安宁。对于正直的人,那是世界上刺激性最强的城市,要在那儿生活而不变成傻瓜或骗子,必须具有坚强的性格和健全的体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