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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散文精选
1.12.11 致达朗贝尔论戏剧书
致达朗贝尔论戏剧书 [6]

我们以完美的戏剧,即诞生时期的戏剧为例。大家同意,而且大家日益普遍地认为,莫里哀是我们所知的最杰出的喜剧作家,但谁也不能否认,就是这个莫里哀的戏剧教人干坏事,教人伤风败俗,这比那些公开进行教唆的书籍更加危险;虽然我比任何人更加赞赏莫里哀的才能。他最着力之处,是嘲弄善良和爽直,而为狡黠和谎言辩护:他剧中的好人只是发表议论,而剧中的坏人却有行动,而且通常取得引人注目的成功。总之,最值得敬重的人难得被人喝彩,而最狡猾的人却几乎肯定享受这种荣誉。

您研究一下这位作者的喜剧手法吧,您到处可以发现:恶行是工具,天生的缺点是主题;某人的狡黠惩罚另一个人的纯真;而傻瓜是恶人的受害者。尽管在生活中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但不应该因此就用赞许的口气将它搬上舞台,仿佛鼓励那些寡廉鲜耻的人将好人的诚实当愚蠢来惩办。

Dat Veniam corvis,vexat censura columbas.[7]

这就是莫里哀及其模仿者的总的思想。这些人至多偶尔嘲弄恶行,但决不会教人热爱美德。古人说,这种人善于剪烛花,但从来不往灯里添油。

试看这个男子怎样到处拿人开心,扰乱社会的秩序,试看他如何颠倒那些作为社会基础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关系,嘲弄父亲对子女、丈夫对妻子、主人对仆人的应该得到尊重的权利!他使人发笑,的确如此,但因此他更应该罪加一等:因为他借助一种不可抵御的魅力,强迫贤明者以笑声附和那些应引起他们愤慨的事物。我听人说,他抨击恶行,但是,我请大家将被他抨击的人和他支持的人做一个对比:在一个醉心贵族的愚蠢、爱虚荣的市民和一个无赖贵族之间,谁更应该受到谴责?在我所谈的这出戏[8]里,后者不是成了好人吗?作者对这个人不是青眼相顾吗?观众对于此人向他人耍弄的各种花招不是喝彩吗?在一个忘乎所以、竟去娶一位小姐做老婆的农夫和一个极力损害丈夫名声的女人之间,谁的罪过更大?观众为这种女人的不贞、谎言和厚颜无耻鼓掌,而嘲弄受惩罚的乡下佬的愚蠢,对这样一出戏应该做何感想?吝啬和放高利贷是十分缺德的行为,但是一个儿子偷老子的钱,对父亲忤逆不敬,对父亲百般凌辱责备,而且当气得发狂的父亲咒骂他的时候,竟挖苦地回答说他不在乎,这难道不更加伤风损德?虽然玩笑开得很巧妙,可是因此就不必受到惩罚吗?而这出戏教人喜欢开这种玩笑的放肆无礼的儿子,这难道不是教唆人伤风败俗吗?

关于仆人,我要讲的话很多。他们受到大家的谴责。把莫里哀的人物和他的时代的错误归咎于他自己是不公正的,尤其他本人对此已经进行了纠正。姑且不谈他青年时期作品中的毛病,也不谈其他作品的缺点,让我们分析一下他那出大家一致公认为杰作的戏吧——我指的是《恨世者》。

我觉得这出喜剧比其他戏更加暴露了莫里哀用来指导自己写戏的观点,并使我们更好判断其实际效果。由于他要讨好观众,他研究了观众最普遍的趣味,根据这种趣味,他创造了典型,又根据这种典型创造了一幅由相互矛盾的缺点构成的图画;他采纳了其中的喜剧成分,又将这些成分安排在他的戏里。因此,他完全无意创造一个诚实的人,而是创造一个上流社会的人,所以他完全无意纠正邪恶,并且嘲弄它们;而如我前面已经讲过的,他在邪恶中反而找到了能够使他成功的非常适宜的工具。这样,由于企图嘲笑一切违背上流社会人物的可爱品质的缺点,在已经把那么多可笑的人物搬上舞台之后,他现在只剩下取笑美德了,这是人们万万不能原谅的。而这正是莫里哀在《恨世者》中所描写的。

有两点您是无法否认的:一、在剧中,阿尔塞斯特是一个正直、诚实、可敬的人,一个真正的好人;二、作者把他写成了一个可笑的人物。我认为,仅凭这一点,莫里哀就不可原谅了。人们可能说,他在阿尔塞斯特身上表现的不是美德,而是一个真正的缺点——恨人。对此,我的回答是:他并未在这个人物身上表现这种恨。“恨世者”这个名称并不恰当,因为被人这样称呼的人仿佛是人类的仇敌似的。这样的恨不可能只是一个人的缺点,而是人性的丧失,是最昭著的罪恶。真正的恨世者是怪物。如果确有其人,他不会使人发笑,而是令人恐惧。您可能在意大利喜剧院看过《人生是一场梦》这出戏。剧中的那个主人公才是真正的恨世者。

可是,如此美德竟然被描绘成似乎是滑稽可笑的。它在某些方面的确如此,而这表明,作者的意图正是要把它描写成这个样子。作者将主人公的性格和他友人菲兰德相比较。这个菲兰德是剧中的贤哲。他是一个上流社会中有教养的人,这种人信奉的格言与无赖们的格言十分相似。这种人非常温和,非常含蓄,他们觉得一切都称心如意,因为维持现状正是他们的利益所在,这种人对任何人都感到满意,因为他们对谁也不关心;他们因为自己吃的是盛馔佳肴,所以谁讲人民挨饿那就是违反事实;因为他们自己的钱袋鼓鼓囊囊,所以谁替穷人大声疾呼便认为是十分可恶;他们从自己紧闭的房子里即使看见有人将全人类偷光、抢光、杀光也不会稍有怨言,因为上帝曾经赐给他们能够忍受别人受苦的非常庸俗的美德。

人们一旦开始探讨这出奇妙的戏,就难以收场。而人们愈是深思,愈能够从中发现新的美。既然这出戏无疑是莫里哀所写的所有喜剧中寓意最好、最健康的一出戏,其他戏如何就可想而知了。我们很清楚,作者的意图是讨好腐化堕落的人,或者说,这出戏的寓意使人向恶,或者说这出戏宣扬的伪善较之恶更加危险。因为作者用似是而非的道理迷惑人;因为作者教人宁可喜欢上流社会的习俗和格言,而不是真正的正直;因为作者认为,明智位于恶行与美德之间的某个位置;因为作者企图使观众相信:只要不做直言不讳的坏蛋,就能成为有教养的人,这当然使观众大大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