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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散文精选
1.11.6 孔布尔的生活
孔布尔的生活

孔布尔古堡[10]的沉闷气氛由于我父亲的木讷和孤僻变得更加深重。他非但不把家人和仆从紧紧聚合在自己周围,反而让他们分散在古堡的各个角落。他的卧室在东边的小塔里,他的书房在左边的小塔里,三把黑皮椅子和一张铺满契证和文书的桌子就是他书房的全部家具。壁炉上画着夏多勃里昂家族的系谱树,在一个窗口挂着从手枪到喇叭短铳的各式武器。我母亲的套房高踞在大厅上面,两个小角塔之间,室内铺设着镶木地板,装饰着威尼斯多面镜。我姐姐的卧室在母亲的套房隔壁。侍女的房间远离母亲的卧房,在大塔正屋里。我住在楼梯顶一间孤独的小房里,从内院上楼可以到达古堡的各个部分。楼梯底下的拱形地窖是父亲的随身男仆和其他用人的房间,而厨娘守护着西大塔。

无论寒暑,我父亲每天凌晨四点钟起床。他马上到内院门口叫醒他的随身仆人。仆人五点钟给他送去咖啡,然后他在书房里开始工作,一直到中午。我母亲和我姐姐八点钟分别在自己房里吃早餐。我起床没有定时,按规定我应该一直学习到中午,但大多数时间我无所事事。

十一点半响午餐铃,十二点用膳。大厅兼作餐室和客厅,我们在大厅的东角就餐。餐后,我们到大厅西头的大壁炉前坐下来。大厅四壁装着护壁板,漆成灰白色,墙上挂着从弗朗索瓦统治时期一直到路易十四时期的古老画像,其中包括孔代和蒂雷纳[11]的像;一幅表现埃克扎克在特鲁城下被阿希尔杀死[12]的油画挂在壁炉上面。

饭后,大家齐坐一堂,直到两点钟。如果是夏天,我父亲下午去钓鱼,到菜园或古堡周围散步。如果是冬天,他去打猎,而我母亲躲进小教堂,在祈祷中打发几个钟头时间。小教堂是一间阴暗的祈祷室,墙上挂着最著名的绘画大师的杰作。谁也不会想到布列塔尼深处的一座封建古堡会收藏这么多名画。其中阿尔巴内[13]的铜版画《耶稣之家》至今还保留在我身边:对于我,这幅画就是孔布尔的唯一纪念了。

父亲外出,母亲在祈祷,吕西儿躲进她的房间,我回到我的斗室或到野外去玩耍。

八点,晚餐钟响了。晚餐后,如果天气好,全家到大门台阶上坐下来。夜幕降临时,我父亲用猎枪射击从雉堞中飞出来的猫头鹰。母亲、吕西儿和我凝望着天空、树林、太阳的余晖和最早出现的星星。十点,我们进屋睡觉。

秋夜和冬夜是以另一种方式度过的。晚饭后,我们一家人离开饭桌来到壁炉边,母亲斜靠在一张暹罗花布的沙发榻上,床边摆着一张独脚圆桌,桌上点着一支蜡烛。我和吕西儿坐在炉子旁边,仆人收好餐具走了。父亲这时开始在厅里踱来踱去,一直到就寝的时刻。他身穿一件长毛绒白袍,或者说一种唯独在他身上才看得到的类似斗篷的东西。他半秃的脑袋上端端正正地戴着一顶白色的大便帽。由于厅很大,蜡烛只能照亮一个角落,所以父亲远离壁炉时我们就看不见他了,我们只听见他在黑暗中行走的脚步声。随后,他白袍白帽,耷拉着长长的苍白的面孔,慢慢踱回亮处,他逐渐从黑暗中出现时简直像一个幽灵。他踱到大厅另一头的时候,吕西儿和我低声交谈几句,他走近时,我们便一言不发。他路过我们身边时问道:“你们谈什么呀?”我们胆战心惊,什么也不回答,他继续他的散步。剩下的时间,我们只听见他有节奏的步伐、母亲的叹息和风的呜咽。

古堡的大钟敲十点了,我父亲戛然止步。那个使挂钟的钟锤抬起来的发条似乎同时也终止了他的步行。他掏出怀表上好发条,然后端着一个点着蜡烛的银烛台,进西边小塔一会儿,马上又端着烛台走出来,朝东角塔的卧室走去。吕西儿和我伫立在他经过的路上,我们吻他,祝他晚安。他一言不发,俯身向我们伸过他干瘦和凹陷的面颊,然后继续走他的路,直到消失在塔的深处,而我们听见他关门的响声。

符咒解除了。由于父亲在场而变成石像的母亲、姐姐和我,现在都恢复了生命的功能。我们解除魔法后的头一个结果是滔滔不绝的谈话。沉默使我们受到压抑,但它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