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的家

保罗有一个充满戏剧色彩的家庭。由于保罗是独生子，稍有病痛，爸爸就唉声叹气，唯恐他有个三长两短。其实，对他的照顾已经够无微不至的了！……妈妈不厌其烦，每天清早用冷水从头到脚为他擦洗，然后再用花露水按摩。可是，保罗仍然天天感冒。妈妈常常为芝麻大的事儿大动肝火或者张皇失措，但遇到较严重的情况，她却能镇定异常，表现出很强的自制力。

爸爸则完全相反，这时会手足无措。保罗出麻疹或者患猩红热发高烧时，妈妈日夜守护在床边，但她几乎不让爸爸进入房间。因为爸爸一看见儿子那张可怜的小脸蛋烧得通红，就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全家人为了保罗忙得团团转，但大家都打心眼里喜欢他。

他是父母的宠儿。

“这孩子是否太娇惯了？”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父母从来没有揍过他，从来没有剥夺他的饭后点心（再说，他也不喜欢那玩意儿）。保罗记不得自己受过什么明显的惩罚。那些在对孩子不那么娇纵的家庭中可能被视为严重过失的行为，在保罗父母眼里仅仅是“天真烂漫”的举动。

一天，保罗随父母到一位朋友家吃完饭回来，走到里沃利街的时候，保罗不能接受一个他认为不公正的批评，在母亲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血都给咬出来了。保罗当然挨了一顿骂，但如此而已，他父母只是感到震惊。

取代惩罚的是温情脉脉的劝说。这样做似乎已经足以制止保罗不再继续胡闹了。劝说是用哭丧调子进行的：“瞧，保罗，你把妈妈气哭了。”

或者是：“你叫父母伤心，将来等我们都不在了，你会懊悔的。”

也可能是：“闹吧，闹吧。等你爸爸发脾气，等他病倒了，你就舒服了……”

为了不惹父母哭，为了将来不懊悔，为了不惹父母生气，保罗尽量不胡闹。

此外，人们还动辄用“牺牲”这个词进行难以忍受的要挟。保罗知道，母亲为了他的学业牺牲了她自己的演员生涯。“牺牲”这个可恶的概念经常出现在谈话中。

同所有孩子一样，保罗也说谎。孩子们生活在一个经常充满谎言的环境里。从幼年开始，大人就对孩子说谎，可是同时又要求孩子不说谎。

“你要是不喝汤，黑妖怪会来抓你的。”女仆说。

然而，孩子很快发现并不存在黑妖怪，从而形成这个观念：要达到某个目的必须撒谎。谎言是多种多样的，各派各的用场：有骗保罗读书的谎言，有哄他睡觉的谎言，有把他打发开的谎言。

一次，人家向他扯了一个绝对无法接受的谎言，至今他回忆起来还感到伤心。

那时他们全家住在奥洛内城，八岁的保罗一天心血来潮，突然想去海上钓鱼。家里人替他弄到一根钓鱼丝，但是后来找不到鱼钩……本来满可以向保罗列举各种理由，说明为什么不能去钓鱼的，比如说他年纪实在太小，没有船，或者爸爸晕船等，而且保罗是可以接受这些解释的。但是人们宁可对他撒谎，而且选择了最荒唐的谎言。人家对他说，在偌大一个渔港里，竟然一个鱼钩也买不到。保罗的父母可能不至于讲这样的话愚弄儿子，但保罗的一个舅舅居然敢撒这样的弥天大谎。只有凡夫俗子才想得出这样荒诞无稽的谎言。保罗明白了，人家欺负他年幼，欺负他无法自己解决问题，用卑劣的方式哄骗他，而且把他当成傻瓜。为此，他永远不会原谅那个舅舅……

谎言嘛，大人生活中比比皆是。一家大百货商店派人带着收款单送货上门，训练有素的女仆照例说：“我去看看太太在不在。”

全家都在餐厅里吃饭。女仆走进去，把收款单递给妈妈。父母遵照一种保罗无法理解的复杂策略，决定立即付款或者改日再付。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妈妈随便挥挥手，那意思是：“叫他下次来吧！”

那么，女仆就回到门口对收款人说：“太太不在家……你能不能把这包东西先留下，你以后再来？”

当然，收款人不是傻瓜，因为房子只有巴掌大，而仆人居然不知道主人在不在家，这未免有点太过分了。可是收款人每次都接受这个谎言，好像收款人的悲惨职业已经使他养成这种逆来顺受的习惯似的。

他们也对朋友撒谎，而且为了保罗不把事情“捅穿”，给他先交底。

“要是莱维家的人问我们昨天到哪里去了，你说我们什么地方也没有去。要是他们知道我们没有邀请他们是因为比尼耶，他们会大发雷霆的。”

一天，保罗撞见女仆正在同她的情人幽会，女仆要求他说谎：

“你千万别对太太说……”

保罗因此明白了，必须说谎才能取得别人的欢心。

总之，保罗在家中感到自己被一层厚密的谎言包围着。这些谎言可能只涉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当他试图戳穿他父母的私生活时，它们就变成不可逾越的障碍了。

保罗同大家一样说谎。一般说，他这样做不是为了得到物质的好处，而是为了避免受责备。其次，他觉得谎言是使他的想象力得到满足的最后手段，而这是文明生活所允许的。像他爸爸所说的，他“吹牛”。他把碰见的丁点大的小事夸张成非凡的奇遇，而且大言不惭地讲给别人听，似乎真有那么回事似的。这是他对灰暗的文明生活的本能的报复，在这种灰暗的生活里，他的天赋被埋没了。他在森林大街见过一条“豹皮的鲸鱼”，他“同一只猫进行过殊死的搏斗”，世界上有个地方，“人只有一只脚，脑袋同肚皮一般大”，他还对那些愿听他胡扯的人说，他小时候在那儿住过。他口若悬河，绘声绘色地介绍某地的风光，其实他压根儿没去过。

当父母戳穿他的假话，并且训斥他时，他只是觉得自己笨，而不认为有什么过错。而且他在内心深处得出这样的结论：随着年龄增长，他应该提高自己说谎的本领，因为谎言于孩子虽然是禁止的，但显然是成人之间关系的基础。

（《童年》）

【注释】

[1]罗曼·罗兰当时是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及巴黎大学的艺术史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