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屏显示专题章节

近来，大家开始议论保罗的志向问题。鉴于保罗对乡村生活的爱好，爸爸出了一个主意：“保罗，你应该选择跟森林有关的职业……”

保罗很愿意当一名河泊与森林督察，生活在林壑之间，周围是散发清香的树木，刮大风时飒飒作响的粗大橡树，树下徘徊着猛兽，水中遨游着水族……他觉得这样的环境比什么地方都自在。他想象自己骑着马在林区视察，路的两旁是高耸入云的乔木。他跑遍各个角落，在那些位于交叉路口或隐藏在幽谷深处的低矮房屋里，受到看林人的欢迎……

为了从事写作和绘画，这是多么理想的生活！可是，他一打听，进林业学校要考自然科学知识，这使他泄气了……

不，这一行不是他干的。

再说，他完全可以考虑当一名诗人。可是周围的人——甚至他的父母，虽然他们是艺术家——都说，这不能算作职业，游手好闲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必须首先找到一份能糊口的工作。

“我去当木匠怎么样？”保罗微笑着说。

保罗喜欢做木工活。爸爸认为，从理论上讲这个想法是不错的。他主张每个孩子在读书的同时都学一门手艺。可是，爸爸认为这只能放在次要的位置。父母做出那么多“牺牲”——他们老把这个词挂在嘴边——是为了让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如果孩子长大后去当学徒，那么何苦这样呢？……不。那么干什么好呢？当教师？对啦，当教师。让保罗进师范学校，当一名师范生！况且保罗完全有条件考上师范学校：他法文棒，拉丁文棒，历史棒。现在只需要再加把劲把希腊文也弄上去。

保罗同意这种想法……他现在就着手进行从事教育的准备……就是说，一进入最后一年，他就猛攻希腊文。

他为了当教师进行搏斗，但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变得像任何一位现在教自己的老师，可能除了里昂先生……他感兴趣的仅仅是教师的假期。他还想，将来他如果成了一名大学教师，可以娶莱维家那个小姑娘为妻，那时她已经亭亭玉立，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星期天上午，他和她一道去打网球，而且她有时让自己亲她。

七月，中学毕业会考。保罗头一回来到拉丁区……巴黎大学今天挤满了应考的中学生，到处熙熙攘攘。

又是笔试，又是口试。要参加口试，必须先通过笔试。考生对主考人议论纷纷，说某某故意刁难，某某和蔼可亲，某某对一些考生特别关照，某某毫不通融……来自不同学校的考生相互认识了，有的马上就亲如手足，因为他们姓名的头一个字母相同。

在宽敞的大厅里，监考人踱来踱去，主考教师念作文题：

一、你如何评价布丰所说的“风格即人”这句话？

二、描写中世纪一位行吟诗人的生活。

两个题目任考生挑选。

保罗毫不犹豫。在他四周，考生们似乎面露喜色。显然，懒虫们心中重现了希望……他们还记得以前听过的有关布丰这句话的只言片语……大厅里笼罩着一种激动人心的肃穆气氛，只听见钢笔写字的沙沙声，或快或慢，好像耗子啃纸头似的。

可是，保罗到了远处，到了远离巴黎大学的地方……

他成了漂泊诗人，背着七弦琴，沿着古老的驿道，迎着对面过来的托钵僧、流浪汉和朝圣者往前走。

朝圣者凄凄婉婉，唱着悲歌：

他在客栈停留，商旅们请他唱歌。他唱着歌，同武士们结伴同行，在宿营地还为他们演唱武功歌。他唱着歌云游四方，绿林好汉知道他囊中无物，对他从不留难。冬天到了，他贫病交困，身体佝偻了。尾随穷困而来的是黑死病的幽灵。行吟诗人朝加隆河谷走去。他越过山口，从一个古堡来到另一个古堡。那些坐在炉火边百无聊赖的领主久慕他的盛名，向他敞开了厅堂。他又在那里唱歌。他歌唱战争、骑士的比武、讨伐异教徒的出征以及奥卡森和尼科莱特的纯朴甜美的爱情……，他谈吐风趣，给宫廷的诗会增色不少，博得无数贵妇人的青睐……人们向他馈赠礼物，竞相邀请他。有一次宴会结束时，他为蒙加尔老爷唱起一首猎歌：

和着马儿驰骋的单节奏，保罗写了一首诗：

保罗诗兴勃发，文思泉涌。他奋笔疾书，不作任何润色，用这首诗结束了毕业会考的法文作文……

监考收了考卷。

保罗走出考场，还在浮想联翩。

蜂拥而出的年轻人你推我挤，乱哄哄地互相打招呼。

“这个题目够意思吧，布丰？”

“嘿，算我们运气……”

“我呀，我写得不错……”

他们问保罗：“你呢？”

“我吗？我挑了第二道题，想象题。”

“你开玩笑吧？”

“唉，老弟，这是一个圈套呀。千万不能上当的！主考人出这类题目是为了看谁不懂文学，或者谁不懂得发挥……挑这道题的人注定得不到好分数。”

“这是明摆着的……”

“我可怜的老弟，你运气不佳……你考不上了！”

同学们都带着怜悯的表情走开了，只有洛莱留下来，陪他去吃午饭……同伴们的话使保罗很难受，洛莱极力抚慰他……

“洛莱，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保罗说。

“我写了一首诗作为作文的结尾。”

“显然，这就比较严重了……你知道，我们是在和巴黎大学的教授们打交道，这的确太冒失了。你怎么这么糊涂呢？”

他们走进米歇尔大街一家名叫迪瓦尔的廉价饭馆。保罗如梦初醒，觉得全身瘫软无力。他面前好像有一个无底的深渊。带壳溏心蛋不能下咽，酒也没有沾唇，对茄汁通心粉也没有胃口。洛莱像安慰送葬者那样尽量说些宽慰的话。下午考完其他科目后，保罗回到家里。他满脸阴霾，心中绝望，觉得不被人理解。

口试的日子到了。笔试合格者的名单贴在巴黎大学的前厅里。保罗几乎不敢去看。爸爸对笔试后他儿子的沮丧情绪感到不安，陪他来看笔试结果……献身教育的愿望是否已经成了泡影？保罗走进巴黎大学的时候，看见洛莱从里面跑出来。

“你看过吗？名单上有你！你合格了……”

保罗精神为之一振……他突然恢复了自信。

“瞧，”爸爸说，“千万不能听别人说三道四……你本来知道自己考得不错，对吗？”

考生被依次叫进梯形课室，坐下来同那些表情严肃的先生交谈。

保罗听见叫自己的名字，朝梯形课室的台前走去。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扔进一群猛兽当中似的。保罗望着主考人……

高瘦个子、一身黑衣服、脖子细长、黄头发、扁脑袋、没有血色的面孔，一张痛苦的嘴，唇上有一撮茅草般的硬髭……这张面孔有一双凹陷的炯炯有神的眼睛。

温和但有气无力的声音。

“请坐，先生……嗯……这里。你那篇文章我注意到了。我还可以告诉你，在两组全部作文当中，我给了你最高分……”

保罗感到一股暖流传遍全身。

主考人继续说：“可是，正因为如此，我要向你提几个有关法国文学的问题，看看除了想象力和文采，你在其他方面怎么样。你说说，关于十七世纪的法国小说你了解什么？”

主考人望着保罗，身子往后一仰，用他细长苍白的手摆弄着一支闪亮的长铅笔……

“这要追溯到女才子运动。”保罗回答说，“以德斯尼代里小姐写的《阿达梅内》或《大而律斯》……”

“你读过《阿达梅内》吗？”

“是的，先生，这本书我是在河边旧书摊上买的……”

“这点你超过我了……”

考试继续以亲切交谈的方式进行……

“好，先生，谢谢你。显然，我没有看错人。”

主考人对保罗微微一笑，结束了考试。

保罗高兴得心花怒放，被录取是肯定无疑的了。他顺着梯级走出课室。他如释重负！去找父亲之前，他问那名站在走廊里的监考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