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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散文精选
1.5.4 贝鲁特
贝鲁特

贝鲁特在欧洲人心目中是黎巴嫩的首都,但就面积及人口而论,这座城市与欧洲人的想象相去甚远。应该把这个港口周围几百座花园环绕下的房屋也算进市区。这些房屋像一群散乱的羊,由一名站在人们称为法卡坦的方形瞭望塔上的土耳其哨兵守护着。我住在其中一座靠海的房子里,打算到山区旅行。在出发前紧张的准备工作中,我抽空到贝鲁特城内走了一趟,想在那儿买一匹马或者一头骡,甚至一峰骆驼。我本来考虑买一头漂亮的斑毛驴,这种驴子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跑起来很轻快,所以埃及人宁可要这样的毛驴而不要马。可是,叙利亚出产的毛驴不够壮实,不适于攀登黎巴嫩多石的山路。虽然如此,这种动物曾经有幸充当巴拉阿玛先知救世主的坐骑,在百兽之中,难道不应该受到特别的器重吗?

我一面这样思索,一面朝贝鲁特走去。当时烈日当空,按照意大利人的说法,正是除了“狗和法国人”,街上空无一人的时刻。然而,我一直觉得这个谚语有关狗的部分是不确切的。午睡时间,狗很懂得卑怯地躲藏在阴影里,丝毫没有中暑的愿望。至于法国人,只要他们头脑中有一丝牵挂,一点欲望,或者一丁点儿好奇心,你试图让他们躺在沙发榻上或者床上准是白搭!

这样,在法国南方人睡午觉,而土耳其人“去也夫”[12]的时刻,我穿过平原朝贝鲁特走去。在东方,当所有人都在酣睡时独个儿这样漫游,极易引起怀疑,就像我国的夜游者令人疑神疑鬼一样。然而,法卡坦塔上的哨兵对我的留意仅仅是出于怜悯,一种巡夜的哨兵对迟归者的怜悯。瞭望塔过后是一片开阔的平地,贝鲁特东城一览无余。而城墙和筑有雉堞的城楼一直延伸到海边。这仍是十字军东征时代的阿拉伯城市的风貌,欧洲人的影响仅仅表现为各领事馆林立的旗杆,每逢星期天和节日,这些旗杆上都挂着国旗。

至于土耳其人的统治,同在其他地方一样,也在那儿留下了它富有特点和古怪的印记。帕夏叫人拆毁了法卡坦王宫背后的那段城墙,并且在那儿建了一座君士坦丁堡式的油漆过的木亭,土耳其人对这种凉亭的喜爱甚于对那些最豪华的大理石宫殿。你想知道为什么土耳其人只住木头房子吗?为什么苏丹的宫殿虽然建有大理石圆柱,但墙壁却是松木的吗?这是因为,按照奥斯曼家族特有的成见,一个土耳其人建造的房屋不应该比他本人存在更长的时间,这是旅途中搭起的帐篷,临时的庇护所,人们不应该像基督教徒所做的那样违拗命运,试图实现土地和家族之间艰难的结合,使本家族永远延续下去。

王宫成一个犄角,凸出部分对面是敞开的城门。门洞阴凉,进城的旅客在那儿休憩片刻,解除烈日下跋涉的辛劳。繁茂的无花果树掩映着一座石砌的喷泉,清真寺灰色的圆顶和优雅的尖塔,崭新的摩尔式澡堂,这就是进入贝鲁特首先映入眼帘的东西,表明旅行者可以在那儿得到宁静和愉快的生活。再过去,高墙耸立,一派阴森的景象。可是,在这酷热难忍的时刻,为什么我孤零零地在阒无人迹的街上奔走,而不进澡堂洗个澡呢?我这样想的时候,抬头看见澡堂入口挂着蓝色的门帘,那意味着此时只接待女宾。男人早晨和傍晚才有权进去……在男女顾客交替的时刻,如果有谁藏在铺榻之下“忘记”离去,那无疑是很有意思的!但是,坦率地说,欧洲人才可能有这种奇想,一个穆斯林对这种念头会感到惊讶不置的。

以前,我从未在这个时辰进入贝鲁特,我就像《一千零一夜》中的那位魔术师,闯进了一座居民被点化成石头的城市。一切都在沉睡:哨兵在城门口;等候女客的驴夫在广场上(而女客可能正躺在澡堂高高的走廊里做着美梦);卖枣儿和西瓜的小贩在喷泉边;咖啡店的老板和他的顾客在店堂里;脚夫的头靠着他的货物;牵骆驼的人在蹲伏的牲口旁边;充当警卫的高个子阿尔巴尼亚人在帕夏的宫殿之前。大家都睡得甜蜜而安详,弃城市于不顾。

一天,在同样的时刻,当大马士革也睡得这样香甜的时候,三百名德鲁兹人[13]偷袭了这座城市。清晨,他们三三两两混杂在农民当中进入城内,在集市和广场上转悠到中午,然后假装同其他人一样呼呼入睡。可是,预定时刻一到,分头行动的特别小组立即夺取了主要的岗哨,而大部队在富商云集的集市上大肆抢掠,然后将市场付之一炬。梦中惊醒的市民以为敌人攻占了城市,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兵士们也困守在军营中不敢动弹,所以一小时之后,三百名骑兵满载着战利品,勒马向自己设在黎巴嫩境内的固若金汤的营地呼啸而去。

这就是一座城市大白天睡觉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