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记

感恩自然
雨,渐渐停了,站在展厅的窗口向外眺望,秀美的东湖静若处子,只有岸边依次的华灯闪着昏黄的光晕,如朦胧的月光撩人心怀。回过头看看展厅,热闹的开幕式早已结束,曲终人散后是别样的静谧,我独自看着射灯下的一幅幅作品,心中油然生出一份喜悦:它们竟像孩子般或颦或笑或跃或静。揉了揉眼,再一看,一切似乎又归于宁静……
其实,它们就是我的孩子,57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我从事风景画创作近10年了,忙忙碌碌中竟不知不觉有了这么多的“孩子”,只是因着这次个展我才恍然意识到,10年来的创作竟是这般沉甸而丰硕,而我也第一次有机会静下来重温那已久未理的心路历程。
我爱乡村,我爱田园,我爱壮美的自然。
是天性?抑或感恩?从记事起我就在画画,也许是大学时受“老庄”思想的影响,使我自然而然地走向了山野,似乎只有身处那浸染岁月流痕的自然风貌中,我才能挥舞那油彩之笔,拨动那心灵之弦。而从事教学工作后,我很自然地便想把自己的感悟传递给学生,因而每年的九月,我都要带学生去皖南地区写生。写生不像室内创作那样从容,它简练、明快、流畅,它艰辛、紧张、激情,一幅作品一般半天内就要完成,就像打仗一样必须在一定的时间内干掉它。晴天,你的画笔要像夸父那样去追赶太阳,太阳在不断地向西走,光线在不停地变化中,你必须尽快地将它停住、定格;阴天,你似乎可以从容些,但那种尽善尽美的追求却依旧让你难以停下,有一次我竟然从早上九点一直画到下午三点,不吃不喝!弓着背,拧着腰,僵直着躯干,肉体的摧残似乎无以复加,然而当眼前笔下缤纷的景致翩至沓来时,这是天地间画者独有的享受:“痛,并快乐着”!

胜春朝 180cm×120cm
秀拔的菜畦,葱郁的山林,清浅的河滩,幽僻的青石小巷,静穆的白墙黑瓦,慵散的村犬,清泠的童音……一闭眼,似乎又在我的眼前耳畔萦绕……
我想起了塔川,想起了塔川的秋。

清秋 120cm×120cm 2005年
塔川,皖南山区的一个普通村庄,初次闻听塔川秋景的绝美是在西递。因最近五六年的九月份我都是带着学生去西递和宏村等处写生,一待就是二十几天,比那些在外地工作或学习的本地人住的时间还要长,成了名副其实的“荣誉村民”。时间一长,村民们便告诉我,西递美,塔川的秋景更美。虽然西递离塔川咫尺之遥,然而因着纷纭的事务,每每只能心向往之。2003年时,我终于有了机会邀上三两好友踏上寻美之旅。那是一个秋雨绵绵的十一月,淅沥的雨丝在檐下漫滴,烟雨迷蒙中,淡青的田垄、土黄的山坡、疏落的秋林别具诗意,可唯独少了静美而热烈的红叶。一问老乡,才知自己来晚了些时日,红叶刚刚飘落。走出村口,来到山下,细细一看,果然,簇簇的红叶撒落在雨中仿佛在谛听大地的音声。我有些失望,便去问老乡准确的时间,准备下次再来。老乡得知我是“荣誉村民”,便热情地告诉我这儿长有许多的乌桕树,当地人称“木子”树,每到深秋,漫山遍野的很好看。我问:“是树叶变红了吗?”老乡说:“嗯?嗯!花的”。“花的”?“花的”是什么颜色呢?淋着乡野的暮雨,我带着些许的秋愁离开了塔川。
第二年,我早早地准备好家什,按着老乡讲的时间前往塔川。车一进到塔川地界,扑面而来的是满眼的绚丽,“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一刹那间,“花的”一词我豁然明了,这不正是五彩斑斓的意思吗?下得车来,我如孩子般迫不及待地四处寻访拍照。自然的造化真是太美了!这儿的树种类繁多,色彩各异,在蓝天、绿野、白墙、黑瓦的掩映中,光彩夺目。尤其是乌桕树,一株有一株的颜色,紫红、深红、大红、朱红、橘红、橘黄、中黄、淡黄、柠檬黄、淡绿、草绿像彩虹一样,甚至还有黑的和白的,黑的是落光了树叶的乌桕子,白的是乌桕子脱落了外壳后剩下的肉,远看就像是点点的梅花!山坡、野地、桥头、村旁、屋后……鳞次栉比,丛丛簇簇,烂漫热烈,似乎塔川独得了秋之精灵的眷顾,将她最美的年华驻颜于此。
塔川的晨是宁静而又柔和的,薄薄的雾气在山野间流淌,晶莹的秋露挂落在林草的枝梢,只有茂盛的乌桕叶迎着柔弱的阳光映射出金属般玲珑幻变的色泽,似酡颜而倚的醉酒贵妃,流金溢彩,美轮美奂。醉,是我脑海中蹦出的唯一的词汇;艳丽,是我传达醉意的唯一语言;点彩,是我认为最能表现艳丽的唯一技法。俗吗?大俗即大雅!于是有了《辉煌》。那点点蘸就的五彩如同时钟的嘀嗒,坚实而恒久地将那孕育一年的辉煌化作一曲秋之礼赞。
上午,爬上村后的山坡,蓦然回首,远山绵绵而去,不远处的村落旁燃着地头的杂草,白烟袅袅;近处绿茸茸的油菜秧则一田田地挤满了两山间的每一处缝隙,满涨着我的眼眶,似乎能浸出一汪绿水来;风,则轻轻地掠过枝梢,又滑过草丛,消迹无踪,然而我的耳畔却似响起清丽嘹亮的山野牧歌,舒放、宽广、纯净如镜。“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画兴’到碧霄。”还有什么比这更美的呢?下笔,美的事物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修饰,写实便是表现这壮美情感最好手法。好一幅《胜春朝》图啊!
午后的乡村是寂静的,青壮年正外出务工,孩童上学未归,老幼们经不住饱食后睡意的侵袭而悄无声息。沉寂,是此刻最美的休止符。然而,我却踱步而出,因为秋天的每一处我都要将它留驻。我的屋后是一畦绿油油的菜地,隔着小水沟,无名的野花在路旁绽放着她最后的芳华,路的那一旁是错落肃立的几面粉墙,院落里挂着一树让人垂涎欲滴的红柿子,三两株乌桕扭着枝干,似乎想抖落身上的叶子,伸着懒腰准备冬眠,一侧斜出的枝梢却如一头小鹿轻盈跃动,亮丽的叶片则在阳光中簌簌泛光,好似活泼的山妞亮嗓而歌。一霎那间,轻松、散漫、斑斓、淋漓、令人神清气爽的《清秋》跃然而出,这不正是我在找寻的“灯火阑珊处”吗?
塔川,我的天籁之地!
2006年,我再次前往皖南,去探望我思念了两年而未曾相见的“恋人”——塔川之秋。不巧的是,今秋偏暖,所到处绿荫四野,倒似暮春之景。我颇有些意兴阑珊,不过想到晋人王子猷雪夜访戴的逸事,又不觉释然: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尝不是一种境界呢?
三访塔川,我不由想起了《庄子》中一句话:“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自然之美不正像这位藐姑射的神人吗?虽然可遇不可求,却始终遥立在我的心头,指引着我的画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蓦地,我忽然从沉思中惊醒,窗外灯火通明,城市的喧嚣依旧。我想起开幕式时,一位搞文学的朋友不无羡慕地对我说:“你们画家真是幸运儿,能将所见的事物与由此引发的情感直观地表现出来,而文学却是遗憾的美学,文学的情感因着词汇的贫乏与阅读的差异不断地被消解、变异,不论作者还是读者,都只能‘管中窥豹’。”是啊,卡尔·波普尔曾说:世界是由“物质世界”“精神世界”和“客观知识世界”组成。在自然与情感的对话中,只有画家能将物质世界的美与精神世界的美熔铸成浑然无间的永恒,成为遨游客观知识世界的自由主义者,这是何其幸福的事啊。
感恩,自然!


辉煌 120cm×150cm 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