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康有为的大同思想与《大同书》
1.9.2 (二)南北合璧
(二)南北合璧

我在上海博物馆查阅了《大同书》手稿,并找“今本”核查后写了《〈大同书〉手稿及其成书年代》,刊登在1980年7月号的《文物》杂志。在文章末尾,还赘上数语:

《大同书》成书年代的核定,是评价《大同书》的重要关键,手稿的发现,证实了它是“辛丑、壬寅间”所撰,这就大大有助于我们今后对《大同书》研究的开展。

此文发表后,学术界颇有反响,也没有看到对此提出异义的文章,但它毕竟只是“手稿”之半,不是全稿,总感遗憾。

说也凑巧,就在《文物》此文发表之际,我接到上海图书馆馆长顾廷龙先生自北京的来信,说是在天津发现了《大同书》的另半部手稿。

我对《大同书》写作时间怀疑以及在上海博物馆查看《大同书》手稿,顾老是知道的,他还把上图所藏《大同书》抄本见示。顾老是目录、版本学专家,待人诚挚、热心,他在1980年7月7日从北京写给我的信说:

我近赴天津人民图书馆看书,获见康有为《大同书》稿本,八卷三册,亲笔。前有日本犬养毅及柏原文太郎两跋,犬跋云:“南海先生侨寓东京,距今殆四十年也。先生出示《大同书》稿本廿余篇,是时起稿以后已经廿余年,深藏筐底。先生晚年仅刊第一篇。无机弃世。此著先生一生心血之所注,虽敷衍《礼运》一篇,实为先儒未发之学,予尤服研钻之精,造诣之深矣。犬养毅。”柏原文太郎所题则为:“南海先生在万木草堂也,昌大同之说,导书生,养人才。及入北京,论变法,陈自强,将以定国是,遽遭政变,来奔我国,办大同学校,创报纸,既而之美、之欧。鼎革之后,鞠力复辟,无一非欲实其说焉。而时不可,抱志空死,悲哉!虽然,天下后世必有奉其说而起者,今睹此稿,感怀久之。柏原文太郎敬白。”

犬养毅和柏原文太郎是康有为流亡日本时相识,而题署则在1927年康有为逝世以后。

顾老在信的最后还说:“公在整理此书,想必为所乐闻也。”

我接信后,兴奋不已,告诉了方行同志。不久,顾老返沪,也力促方行安排上海博物馆迅速和天津联系,考虑印行。

天津图书馆所藏为《大同书》卷一、卷二、卷四(部分)、卷七(部分)、卷八,相当于“今本”甲、丙、丁、己(总论)、辛(一至五章)、壬、癸数部,也是用毛笔写在四开元素纸上,系康有为手笔,与上海博物馆所藏版式、字体、行款完全一致,说明他是一部稿本,分藏两处。

手稿稍有破损缺字,如卷一甲部首段:

康有为生于大地之上,传少农知县府君(讳达初)及母劳太夫人(名莲枝)之种体者,吾地二十六周于日有余矣。当大地凝结百数十万年之后,幸远过大鸟大兽之期,际开辟文明之运,居于赤道北温带之地,国于昆仑西南、带江河、临太平海之中华,游学于南海滨之百粤都会曰羊城,乡于西樵山之北曰银塘,得氏于周文王之子曰康叔,盖积中国羲、农、黄帝、尧、舜、禹、汤、文王、周公、孔子及汉、唐、宋、明五千年之文明而尽吸饮之。

《不忍》杂志所载和《大同书》“甲乙部”[4]则作:

康有为生于大地之上,为英帝印度之岁,传少农知县府君(讳达初,字植谋)及劳太夫人(名莲枝)之种体者,吾地二十六周于日有余矣。当大地凝结百数十万年之后,幸远过大鸟大兽之期,际开辟文明之运,居于赤道北温带之地,国于昆仑西南、带江河、临太平海之中华,游学于南海滨之百粤都会曰羊城,乡于西樵山之北曰银塘,得氏于周文王之子曰康叔,为士人者十三世,盖积中国羲、农、黄帝、尧、舜、禹、汤、文王、周公、孔子及汉、唐、宋、明五千年之文明而尽吸饮之。

手稿无标题,“甲乙本”首署“《大同书》甲乙部”,下题“南海康有为撰”。下有标题:《入世界观众苦》第一章《大有不忍之心》。此后中华书局民国24年(1935年)4月出版的由钱定安校订的《大同书》,以及1956年8月由(北京)古籍出版社出版,章锡琛、周振甫校点的《大同书》(即“今本”)都有标题,和“甲乙本”同。文字方面,则“甲乙本”有增改“,为英帝印度之岁”“,为士人者十三世”,就是“手稿”所无,“甲乙本”增加,此后各本照“甲乙本”增入的,手稿“”,则为破损残缺。

从这一段“引文”中,清楚地看出,如今流传的《大同书》甲乙部,都是沿用《不忍》杂志所载、后经长兴书局印出的“甲乙本”。

查《大同书》甲、乙两部,是在1913年2月在上海创刊的《不忍》杂志开始登载,由上海广智书局发行的。登至《不忍》第八册,当1913年11月,《大同书》甲、乙两部刊完。后来续出的第九、十册,却没有再载《大同书》。直到1919年4月,上海长兴书局根据《不忍》原版,印出“《大同书》甲乙卷合册”,署“孔子二千四百七十年己未三月出版”。那么,康有为在1901年至1902年旅居印度撰写《大同书》后,到1913年《不忍》杂志印出《大同书》的十余年间,对《大同书》曾有过修改,他是修改在请人抄写的《大同书》抄稿上,《不忍》杂志就是根据后来的抄稿挑印的,因此手稿和“甲乙本”并不一致。

手稿不但没有标题,即编次也未厘定。如甲部“入世界观众苦”,手稿“苦”的排列,即不像“甲乙本”以后各本齐整,列表如下:

续表

由上表可知:手稿只是列有各种“苦”,而自“甲乙本”起却分列“人生之苦”、“天灾之苦”、“人道之苦”、“人治之苦”、“人情之苦”。“甲乙本”“人所尊羡之苦”,在“天灾之苦”八下,附注:“室屋舟船亦有关人事,亦有关天灾者,故附焉。”在“五,火山”下,注“地震山崩附”;“人治之苦”七下:“六,有国”,注“别为篇”;“七,有家”,注“别为编”。可知手稿只是将想到所言之“苦”,一一罗列,尚未归类;而“甲乙本”则经整理、分类。手稿应是最早的稿本,而“甲乙本”则是在手稿的基础上,经过整理修改的。但它不是整理修改在手稿上,而是整理修改在根据手稿抄录的另一抄本上。

这种情况,不只是天津图书馆所藏手稿如此,上海博物馆所藏手稿也是如此。

按:上海博物馆所藏《大同书》手稿第二本,即“今本”戊部《去形界保独立》。手稿没有大标题,仅有小字“论女”二字,从标题《妇夫》下“天下不公不平之事”起(“今本”第126页),手稿和“甲乙本”的次序也不相同,列如下:手稿有两个“第五”,“不得为学者”,照次序,应在“不得自由”之后,而列于最后,大约是写了几处“可谓”以后又想到“不得为学者”,从而写在后面。可知手稿随想随写,是初稿,而“今本”则后来经过整理。至于上海博物馆和天津图书馆之所以有同类情况,因为它们是一稿两藏,本来是一部“手稿”。

又如上海图书馆所藏手稿第三本,即“今本”己部《去家界为天民》。

“今本”第三章“《育婴院》慈幼院同”下,又有“慈幼者,自三岁至五岁入焉,如不设慈幼院,则总归于育婴院可也”,手稿只是随举随写,“今本”则列有章节。

“今本”《大同书》辛部《去乱界治太平》第一章至第五章手稿藏天津图书馆,第六章至第十五章藏上海博物馆。这一部编次也可看出手稿撰成后,又经整理,“今本”是经过整理的编次,但“甲乙本”以至“今本”却不是在手稿上直接修整的,而是根据经人抄录的手稿本修订整理的。

《大同书》的抄本不止一部,我就看到三部,一部是康有为家属捐赠给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今藏上海博物馆;一部是康同璧旧藏;一部是上海图书馆从上海古籍书店搜购的。

我曾将上海博物馆所藏康氏家属捐赠的抄本(下简称“抄本”)和“今本”作一些校勘。

“抄本”每面十二行(正反两面),每行三十四字,共十八叶,红格,用“游存簃”纸,似为年幼人所抄,颇有错误。所抄为“今本”己部《去家界为天民》,没有“第一章,总论”等章节。“今本”小标题,如《原父母与子之爱理》,“抄本”另行居中。

“抄本”由于抄写人年幼,有些字辨认不出,致多错字,如《原父母与子之爱理》为例,全文不足五百字,却有如下错字(以下见“今本”第168页):如“啣枝而先为之巢”,“啣”误作“#”;“啄虫而亲为之哺”,“亲”下衍“虫”字;“蹢躅焉”,误作“$躅焉”;“连群咸从其母也”,误作“群盛从其母也”;“生于北美加拿大之海滨”,落“北美”二字;“万物所以能繁衍孳长其类而不灭绝者”,“者”误作“著”。错舛衍脱都有,这可能是抄写之人年幼,古籍潜读不深,以至有些典故不明所致。如“嘀躅”,亦作“踯躅”,徘徊不进状。古乐府《孔雀东南飞》:“踯躅青骢马,流苏金缕鞍。”抄写者可能对此不太熟悉。

“抄本”也有脱误,如《原父子所以立》一节(“今本”第169页)“盖父之传精难识而母之孕体易明”下,脱“既自分体而生之,其必因类而爱之,故腹育顾复备极劬劳,其爱子也根于天性也,非有教训、清议、法律以迫之也,非望报而教之也”一大段。“且人道之始,求养甚难”下,脱“保护甚难”四字。

“抄本”错字多,也有衍脱,《大同书》是不会将这一“抄本”付排的。

上海图书馆所藏“抄本”,也没有康有为改动笔迹,也不是落稿抄录付排之本。

《大同书》抄录付排的清本,很可能为康同璧先生旧藏,据古籍出版社排校的《大同书》“出版者说明”,谓:“这次重印,除上述各本外,又从著者家族那里借到一种抄本。我们参照各本和上下文义,对于最显著的错误加了一些订定。”所言“著者家属”,当指康同璧。“四人帮”粉碎后,我到北京数次寻求这一抄本的下落,这时同璧先生已去世,我从她的亲友处听说她家中也曾被抄,我又托人到所抄单位询问,仍无着落,看来也无希望了。

至于钱定安先生校订出版的《大同书》,在他《序》中只说:

是书凡十卷,前二卷,早已印行,余均草稿。岁在甲戌,由武进蒋竹庄先生之介,获交舒君新城于中华书局,谋梓以行世,盖距先生之卒,已七易寒暑矣。

钱定安先生,无锡人,是同学黄君的亲戚,当时我住在上海白克路(今凤阳路)姑母家,离钱先生寓所很近,我曾数次往访,也谈过《大同书》,但当时我年仅二十,对《大同书》尚未细读,未曾深究。六十年代,我曾询问过舒新城先生和新中国成立前中华书局的老编辑,他们也记不清楚是怎样的“抄本”。后来,听说,过去中华书局的藏书今归上海辞书出版社,也未曾查到《大同书》抄本。只是从钱先生校点的《大同书》中看出,其中甲、乙两部是和“甲乙本”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