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车的车厢里
一九四一年七月,我乘一辆军用卡车从德涅斯特河畔的雷布尼察前往蒂拉斯波尔。我在驾驶室里与沉默寡言的司机并排坐着。
被太阳晒得发烫的褐色尘土从车轮下面一团团卷起。四周的一切——农舍、向日葵、金合欢和枯草,都落满了这种粗糙的尘土。
太阳在暗淡的天空冒烟。铝制军用水壶里的水被烤热了,发出一股橡胶味。从德涅斯特河对岸传来了隆隆的炮声。
车厢里载着几个年轻的中尉。有时他们用拳头捶着驾驶室的顶盖,嚷着:“空袭!”司机把车停住,我们跳下卡车,跑到离公路稍远一点的地方趴下身子。顷刻之间,几架黑色的德国“梅塞”飞机便幸灾乐祸地呼啸着朝公路俯冲下来。
有时它们发现了我们,便用机枪扫射。所幸的是,任何人都没受伤。子弹打得一股股尘土飞扬。“梅塞”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发烫的地面引起的全身燥热、脑袋里的嗡嗡响声和难耐的口渴。
在一次这样的空袭后,司机突然问我:“当您趴在地下,子弹在头上乱飞时,您在想些什么呢?回忆过去的事吗?”
“回忆的。”我回答说。
“我也回忆的,”司机稍许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回忆我们科斯特罗马的森林。我只要活着,就要回到家乡,申请当护林员。我要带上老婆,她性子好,又长得漂亮,还要带上女儿,就住在护林哨所。您相信吗,我一想起这件事,心就一个劲地乱跳,而司机是不能这样的。”
“我也一样,”我回答道。“经常回忆我们那儿的森林。”
“那你们的森林很不错吧?”司机问道。
“很不错。”
司机把船形帽拉到额上,打开油门。我们再也没有交谈。
我对那些心爱的地方的回忆,也许从来没有像在战争中那样强烈。我发现自己总是焦急地盼望黑夜降临,那时在草原上某个干燥的小山谷,我就可以躺在卡车车厢里,把军大衣往身上一盖,沉浸在遐想中,回到我心爱的那些地方,一边呼吸着松树的气息,一边慢慢悠悠地、从从容容地溜达。我对自己说:“今天我要去黑湖,而明天,如果我还活着,就去普拉河畔或特列布其诺。”由于对这些想象中的旅行的预感,我的心都差点儿停止跳动了。
有这么一次,我身盖军大衣躺着,想象着通往黑湖的路上的种种细节。我觉得,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故地重游,把种种忧愁和不幸抛在脑后,只听见心脏在胸中轻轻地跳动。
在幻想中,我总是一清早就步出农舍,沿着用沙子铺的街道,经过一幢幢旧式的木房,信步而行。各家各户的窗台上摆着罐头盒,里面种着火红的凤仙花。这种花当地人称作“多汁的万卡”。这也许是因为凤仙花的粗茎被阳光一照,里面的绿汁就变得晶莹发亮,而绿汁里面有时还可看到一个个气泡。
井台边从早到晚都可听到水桶的叮当声,打水的都是一些喜欢饶舌的小姑娘,她们一个个光着脚丫子,穿着褪色的印花布连衣裙。在井台附近,应当拐进一条胡同,或者用当地的话来说,拐进一条“巷子”。胡同尽头的一幢小木房里,有一只全区闻名的漂亮公鸡。它常常单腿站在烈日下面,羽毛像一堆炭火似的红光闪闪。
养鸡的小木房是最后一幢农舍,然后可以看到一条玩具般的窄轨铁路的路基,它向前伸展着,像一道平缓的弧线拐向远方的森林。奇怪的是,这条路基两边斜坡上的鲜花与四周的截然不同。哪儿也没有一丛丛这样的菊苣,就像被太阳晒得发热的铁轨两旁的菊苣一样。
窄轨铁路路基的一边长着一片围栏般无法通行的小松林。说它无法通行,只是远眺的一种感觉。任何时候它都是可以通行的,不过小松林的针叶会把你刺痛,并在你的手指上留下点点黏糊糊的松脂。
在小松林之间的沙地上长着一种很高的干草,每根草茎中间呈灰白色,而两端却呈墨绿色。这种草是扎手的。这儿还长着许多黄色的蜡菊花,上面满是鳞片,手指一碰就沙沙作响;也有香气扑鼻的白石竹花,蓬乱的花瓣上布满浅红色的斑点;而松树下则长满乳白色的蘑菇,它们的腿上沾满了洁净的灰色沙子。
小松林后面是高高的松林。它的边上有一条长满杂草的大路。
走出密不透风的小松林,在第一棵枝繁叶茂的松树下躺一躺,歇一歇,别提多舒服了。你仰面朝天躺着,透过薄薄的衬衫感受着凉爽的大地,眼睛注视着天空。也许还会进入梦乡,因为那些边缘发亮的白云是催眠的。
俄语中有一个很好的词“исTоMa”(慵懒)。近年来我们把它给完全忘了,而且不知为什么还羞于说它。然而,当你清晨躺在暖洋洋的森林里,注视着无边无际的云团时,充溢着你的身心的那种安详的、睡意蒙眬的状态,找不到其他更好的词儿来形容了。那些白云生成于遥远的碧空的某个地方,并且不断地向不知什么地方飘去。
当我躺在这样的林边时,我每每想起勃留索夫的一首诗:
……做一个自由、孤独的人,
辽阔的田野上笼罩着庄严的静寂,
走自己的路吧,道路漫长而宽广,
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的时日。
摘下像罂粟一样迅速凋谢的花朵,
吸收像初恋一样的一道道阳光,
倒下,死去,沉没于黑暗,
不为复活而悲喜,一次又一次!
这首诗虽然提到了死,但却生气勃勃,因而只想一连几个小时这样躺着,望着天空冥思遐想,不要任何别的东西。
那条长满杂草的路从古老的松林中穿过。松林长在一个个沙丘上,沙丘间隔均匀,就像辽阔的海浪一样。这些沙丘是冰川沉积的残迹。沙丘顶上有许多风铃草花,而洼地上则是密密麻麻的蕨草,蕨草的叶子背面长满孢子,很像浅红色的尘土。
沙丘上的森林非常明亮。它视野开阔,阳光充足。
这座森林呈窄长形(不超过两公里宽),森林外面是一片沙田,田里的庄稼快要熟了,风儿吹来,金光闪闪,波涛滚滚。这片沙田后面伸展着一望无际的茂盛的松林。
沙田上空飘着一团团特别蓬松的云彩。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视野宽广,整个天空一览无余吧。
沿着长满牛蒡的庄稼地的田埂,可以横穿这片沙田。田埂上有些地方长着大片大片坚硬的蓝色球花风铃草。
此刻在我想象中出现的一切,只不过是真正的森林的门槛而已。你一踏入森林,就像进入了一座阴沉沉的大教堂。起初必须沿着池塘边的小径走,池塘里长满浮萍,就像铺了一块鲜绿色的硬地毯。如果在池塘旁边停一停,就可以听到轻轻的吧嗒吧嗒的声音——这是鲫鱼在水底吃草。
然后出现了一片不大的、湿气很重的白桦林,地上长满了像绿天鹅绒一样发亮的青苔。那里时刻发出一股去年秋天落到地上的腐叶的气味。
(这种种情景,都是我躺在卡车车厢里时脑海中出现的。深夜。从拉兹杰里纳亚车站那边传来隆隆的爆炸声,那里正在遭受轰炸。当爆炸声渐渐静寂时,传来了一声声羞怯的蝉鸣。它们被爆炸声吓怕了,暂时还只敢轻轻地叫着。一颗浅蓝色的星星像曳光弹一样从头顶坠下。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凝视着它,并且谛听着它将要发生的爆炸声。然而星星并未爆炸,而是在快接近地面时不声不响地熄灭了。从这儿到那片熟悉的小白桦林,到一座座庄严的森林,是多么远啊!此时此刻,那里也是黑夜,但却万籁俱寂,星光灿烂,没有汽油味和火药味——也许应该说没有“爆炸”的气味,——而只有一个个森林湖泊深深的、不流动的水和刺柏针叶发出的气味。)
出了小白桦林,道路便通向一个陡峭的沙崖。潮湿的洼地被留在后面,但阵阵轻风有时却把洼地里像碘酒一样的气息吹到这儿,吹到干燥而炎热的森林中来。
山丘上又有一个休息地。我坐到热乎乎的针叶上。管你触到什么——一个个早已空心的老松球也好,一块块黄灿灿的、透明的、像羊皮纸一样沙沙作响的幼松的树皮也好,一个个连内部都晒透了的树桩也好,一根根又粗糙、又芳香的树枝也好,都是干干爽爽、暖暖和和。就连草莓的小叶子也是暖和的。
老树桩用手一抓就碎,手心里就会留下一把热乎乎的褐色的碎屑。
暑气蒸人,万籁无声。这是盛夏里一个宁静的白昼。
一只只红翅小蜻蜓在树桩上安歇,而一只只丸花蜂却停在硬硬的、淡紫色伞形花朵上。它们是那么重,压得花儿都弯到了地上。
我查了查那张自制的地图,到黑湖还有八公里。在这张地图上标着各种记号:路边的一棵干枯的松树、一个界标、几丛卫矛、一堆蚂蚁、又是一片洼地,那里总有许多勿忘我花,而洼地后面有一棵树皮上刻着“湖”字的松树。到了这棵松树,必须立即拐进森林,沿着还是一九三二年的砍痕前行。砍痕正在一年年愈合,并结了松脂。必须再砍一次。
你只要找到一处砍痕,必然会停下步子,用手摸一摸它,摸一摸在上面已经凝结的琥珀状松脂。有时你掰下一滴变硬了的松脂,打量着锯状断口,只见阳光化成点点浅黄色的火光,在断口上面嬉戏。
快到湖跟前时,森林中开始出现一个个荒僻的深坑,里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赤杨树,要想钻进坑底,那是绝对不行的。它们想必是过去的小湖吧。
然后又是一个长着一丛丛刺柏的山坡,刺柏上结满了黑色的干果。终于出现了最后一个记号——一双挂在松树枝上的干树皮鞋。过了树皮鞋是一片狭长的、杂草丛生的林中空地,而过了林中空地便是一个陡峭的悬崖。
森林到了头。下面是一片干涸的沼泽——长着小树林的苔藓沼泽,有桦树林、白杨林和赤杨林。
这儿是最后一个休息点。白昼已经过去一半了。它像一群看不见的蜜蜂一样发出低沉的嗡嗡声。每当微风(哪怕是最微小的风)吹过,暗淡的光线就会像波浪一样在小树林里晃动。
黑湖就隐藏在离这儿两公里的一个地方,在苔藓沼泽中间,它是黑水、断树和大朵大朵的黄色睡莲的国度。
在苔藓沼泽里走路必须小心翼翼:厚厚的苔藓里露出一根根小白桦树的断枝——小木橛儿,时间一长,它们变得像长矛一样锋利。一旦踩上,脚上就会扎一个很深的伤口。
小树林里非常闷热,有一股腐臭味,黑乎乎的泥炭水在脚下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每走一步,树木都会摇晃和抖动。必须径直向前,不要顾虑你的脚下,仅有一米厚的一层泥炭和腐殖质下的那个深水地下湖。据说,里面有许多像炭一样黑的沼泽狗鱼。
湖岸比苔藓沼泽稍高,因此也干燥一些,不过在一个地方站的时间也不能太长,要不然脚印里就会渗水。
去湖边的最佳时间是迟暮时分。那时周围的一切——湖水和初现的星星的微光、渐渐变暗的天空的余晖、一动不动的树梢——都与令人警惕的寂静紧密地融为一体,你会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是寂静所孕育的。
在篝火旁坐下来,听着树枝噼噼啪啪的响声,心里想着,只要对生活不是心怀恐惧,而是诚心诚意地接受,那生活就是异常美好的……
我在回忆中就是这样徜徉于一座座森林,然后又漫游于涅瓦河两岸,或在严峻的普斯科夫大地一座座种着亚麻的蔚蓝色山冈上信步溜达。
在回忆这些地方时,我心里感到阵阵刺痛,似乎我永远失去了它们,似乎我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它们。很明显,由于这种感情,它们在我的意识中具有异乎寻常的魅力。
我扪心自问:为什么我过去没有觉察这一点呢?我立即开始寻找原因:不用说,这一切我过去都看到和感觉到了,但只有在离别之后,那些倍感亲切的风光才在我的心目中彻底展现出它那种动人心弦的美。很明显,必须融入大自然之中,正像每一个音响,即使是最微弱的音响,都必须融入音乐的整个音响一样。
只有当我们把自身的人的因素融入对大自然的感受之中,只有当我们的精神状态、我们的爱、我们的悲喜与大自然完全协调,无法把清晨的凉爽和爱人的目光、森林节奏明快的声音和对往昔生活的遐想分割开来时,大自然才会对我们产生巨大的作用。
风景不是散文的添头,也不是装饰品。必须沉浸于风景之中,就像你把脸埋入一堆被雨浇湿的树叶,感受树叶那种十分宜人的清凉、芳香和气息一样。
简言之,应该热爱大自然,而这种爱跟一切爱一样,必然会找到最充分地表现自己的正确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