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10 爱德华·巴格里茨基
爱德华·巴格里茨基

对爱德华·巴格里茨基的传记作者们必须预先提出警告:他们会吃尽苦头,或者如俗话所说,“尝一尝困苦的滋味”,因为巴格里茨基的生平是很难弄清楚的。

关于自己的身世,巴格里茨基曾经编造过大量令人惊异的谎言,后来这些谎言与他的真实生活完全融为一体,以致有时真假难辨,无法恢复真实——“仅仅是真实,除了真实,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况且对是否值得做这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我也没有把握。巴格里茨基的虚构是他生平中很有特色的部分。他本人也对它们深信不疑。

没有这些虚构的东西,就无法想象这位长着一双灰色的、含着笑意的眼睛,老是气喘吁吁,但嗓音却悦耳动听的诗人。

在爱琴海沿岸住着一个美丽的部族——“利凡特人”[67],他们性格乐观,充满活力。这个部族是各个民族——希腊人和土耳其人、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叙利亚人和意大利人的精华融合而成。

我们苏联也有自己的“利凡特人”,这就是“黑海人”。他们也由不同的民族组成,但却同样性格开朗,爱开玩笑,无所畏惧,极其热爱自己的黑海、明媚的阳光、港口的生活、“敖德萨妈妈”、杏子和西瓜,以及沿岸绚丽多彩、热闹非凡的生活。

爱德华·巴格里茨基便属于这个部族。

他有时像赫尔松橡木船上那个慵懒的水手,有时像敖德萨那个捕鸟的“小鬼”,有时像科托夫斯基部队那个放荡不羁的战士,有时像那个蒂尔·乌兰什比格。[68]

这些似乎水火不容的特点,再加上对诗歌的痴迷和非常渊博的诗歌知识,形成了这个人完整的、富于魅力的性格。

我初次见到巴格里茨基是在敖德萨港的防波堤上。他刚刚写完一首关于西瓜的诗——一首真正的叙事诗,其感情和语言极其鲜明,仿佛溅满了黑海的惊涛骇浪。

我们把又长又细的钩索扔到海里,捕捉鰕虎鱼和羊鱼。一艘艘从奥恰科夫开来的黑橡木船,扬着缀满补丁的风帆,载着一座座小山似的条纹西瓜,从我们旁边驶过。强风吹来,橡木船便左右摇晃,船舷常常没入水里,在船的周围溅起阵阵水花。

巴格里茨基舔了舔带咸味的嘴唇,开始气喘吁吁地朗诵《西瓜》一诗,在朗诵时他拖长声调,就像唱歌似的。

一个姑娘在海边捡到一个被海浪冲上岸来的西瓜,上面画着一颗心,这显然是从一只沉没的平底小驳船上漂来的。

在这里,没有人向她提醒,

她捧走的是我的一颗心……

他喜欢背诵任何诗人的诗。他的记忆力出奇的好。即使背诵那些非常熟悉的诗歌,也能出乎意料地做到铿锵悦耳,新意迭出。不管是在他之前还是在他之后,我都没有听到过比这更好的朗诵。

每个词儿和每个诗节的所有音质都发挥得淋漓尽致、哀婉动人。不管是彭斯的《姜大麦之歌》、勃洛克的《骑士的脚步》,还是普希金的《为了遥远的祖国的海岸……》,只要巴格里茨基朗声诵读,听众就会激动得哽咽起来。

从清早起我们就没吃过任何东西,因此从港口直接朝希腊市场走去。那儿有一家茶馆,每份茶还配给一份糖精、一小片黑面包和一块羊奶干酪。

当时敖德萨有一个老叫花子。他弄得全城的人都怕他,因为他行乞的方式与别人截然不同。他不卑不亢,不伸出哆嗦的手,也不瓮声瓮气地恳求:“大慈大悲的先生们!可怜可怜我这个残疾人吧!”

不!这个身材魁梧、长着一脸花白胡子和一双红红的、硬化了的眼睛的人只去茶馆转悠。人还在门外,他就开始用嘶哑的、雷鸣般的嗓音对茶客们一顿臭骂。

圣经上最严厉的先知、空前绝后的诅咒巨匠耶利米若见到这个叫花子,也会像敖德萨人所说“逃之夭夭”。

“你们的良心在哪儿?你们还算不算人?!”这个老汉吼道,紧接着他自己对这个修辞性的问语作了回答:“你们算什么人,坐在这儿百事不管,大吃大喝,又有面包,又有油乎乎的羊奶干酪,可我这个老人一早就没吃过东西,肚子像只空桶!要是你们的亲娘知道你们现在像个什么样子,她会庆幸自己没活到今天,免得看到你们这样卑鄙无耻。同志,您干吗把脸转过去,不看着我?您该不是聋子吧?您最好帮帮我这个空着肚子的老汉,也好宽一宽您的坏了的良心。”

所有的人纷纷给这个叫花子掏钱。谁都受不了他的咒骂。据说,老汉用乞讨的钱大做食盐投机买卖。

在茶馆里,我们要了茶和优质的辣干酪。干酪用一块湿麻布包着,这种干酪常常辣得牙床发痛。

这当儿,那个叫花子来了,一进门就大声骂开了。

“嘿嘿!”巴格里茨基恶狠狠地说。“他可送上门来了。只要他到我们身边来。只要他过来试试!只要他有胆量过来!”

“那又会怎么样?”我问。

“有他好看的。”巴格里茨基回答道。“哼,有他好看的!只要他到我们的桌子跟前来。”

叫花子坚定地迈步走来,最后在我们身旁停住步子,一对怒目在那块干酪上盯了好几秒钟,喉咙里咯咯直响,也许是由于怒火太盛,以致弄得气喘吁吁,无法发泄。但他还是清了清嗓子,大声嚷道:

“这两个小伙子什么时候才会良心发现啊!旁观者清,瞧他们吃干酪时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生怕给我这个可怜的老汉四分之一,更不用说给一半了。”

巴格里茨基站起身来,一只手按在胸前,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患了硬化症的老汉,开始轻轻地、热情奔放地朗诵起来,他的嗓子发出一阵阵颤音,眼里噙着泪水,情绪像悲剧一样紧张:

我的朋友,我的兄弟,心力交瘁的兄弟,

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不要悲观泄气……

叫花子碰了个钉子。他盯着巴格里茨基,一双眼睛都发白了。然后他慢慢地向后面退去。当巴格里茨基念到“相信吧,总有那么一天,连巴尔[69]也会死亡”一句时,他一个转身,碰倒了一张椅子,然后弓着身子,朝茶馆的门口跑去。

“你瞧,”巴格里茨基郑重其事地说。“连敖德萨的叫花子也不是纳德松[70]的对手。”

茶馆里的人哄堂大笑。

巴格里茨基常常一连几天不见踪影,原来他到干咸湖那边的草原上用套索捕鸟去了。

在巴格里茨基位于莫尔达万卡街那间用石灰刷得白白的房间里,挂着几十只关着脱毛鸟儿的笼子。他总是啧啧称赞这些鸟儿,特别是那些罕见的名叫朱尔巴伊的鸟。这是一种很难看的草原云雀,跟所有其他鸟儿一样羽毛蓬乱。

为了购买鸟食,巴格里茨基把钱花得精光。

敖德萨几家报馆给他的稿酬很低,每首诗只给五至十卢布,而这些诗是如此优秀,几年后所有的年轻人不仅读过,而且倒背如流。

显然,巴格里茨基认为这是很公平的。他不了解自己的真正价值,处理实际问题非常拘谨,他初次来莫斯科时,总是不敢独自去出版社和编辑部,而要拉一个朋友给自己“壮胆”。商谈事情也主要由朋友代劳,他本人则往往一言不发,满脸憨笑。

到莫斯科后,他住在奥贝坚胡同我家的地下室里。一个月内他只上过两次街,其余的时间则像土耳其人那样盘着腿坐在沙发上,被哮喘病弄得喘个不停,咳个不停。

他的身边堆满了书籍、别人的诗稿和空香烟盒。这些空香烟盒是他用来写诗的。有时烟盒弄丢了,他感到很难过,但一会儿就过去了。

不久以后,他便迁来莫斯科定居。这次他不再养鸟,而是用大玻璃缸养了好几缸鱼。他的房间如同一个水底世界。他可以一连几小时坐在沙发上,望着那些颜色各异的鱼冥思遐想。

从敖德萨的防波堤上看到的那个神秘的水底世界几乎一模一样——类似珊瑚的银色水草的茎也是这样摆动,浅蓝色的水母也是这样一冲一冲地排开海水,缓缓游动。

巴格里茨基死得太早,他还没有成熟,还没有准备就绪,以便如他自己所说,再夺取几座充满艰难险阻的诗歌的高峰。

他的灵柩后面是骑兵连的队伍,只听见花岗石马路上马蹄嗒嗒。这不禁使人联想起《奥帕纳斯之歌》[71],联想起科托夫斯基那匹“闪烁着方糖般的白光”的战马,联想起那些歌颂辽阔的草原的诗篇,这些诗篇与巴格里茨基肩并肩,手牵手,沿着一条条尘土飞扬、热浪滚滚的道路一同行进,这些诗篇继承了《伊戈尔远征记》[72]和塔拉斯·谢甫琴科[73]的传统,它们像百里香的香味一样浓郁,像海滨的姑娘一样黝黑,像故乡黑海地区上空的清风一样欢乐。

【注释】

[1]居住在西班牙、法国的一个民族。

[2]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佩列普廖奇科夫(1863—1918),俄罗斯风景画家。

[3]见巴格里茨基的诗《走私者》。

[4]契诃夫的妹妹,纪念馆馆长。

[5]即契诃夫。

[6]契诃夫的一部短篇小说。

[7]雅依拉,克里米亚山顶高原的名称。

[8]契诃夫别墅所在地,在雅尔塔市,濒黑海。

[9]马明-西比利亚克(1852—1912),俄国作家。

[10]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拉赫马尼诺夫(1873—1943),苏联俄罗斯杰出的作曲家。

[11]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吉洪诺夫(笔名谢列勃罗夫1880—1956),苏联俄罗斯作家。

[12]萨瓦·季莫费耶维奇·莫罗佐夫(1862—1905),高尔基和契诃夫的朋友,俄国纺织业大资本家莫罗佐夫之子,曾资助修建莫斯科艺术剧院。

[13]弗拉基米尔·亚历山大罗维奇·鲁戈夫斯基(1901—1957),苏联俄罗斯诗人。

[14]奥兰多,即罗兰,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托的叙事诗《疯狂的罗兰》中的主人公。

[15]比埃尔·阿伯拉尔(1079—1142),中世纪法国经院哲学家、神学家和诗人,著有《是与非》、《我的灾难史》等书,谴责天主教会的暴虐狂。

[16]法国中世纪英雄史诗《特里斯坦和绮瑟》中的主人公。

[17]贾科莫·莱奥帕尔迪(1792—1837),意大利诗人。

[18]见勃洛克的诗《恶魔》。原文为“在你那极度的苦闷中,有一种虚幻的春天的忧愁。”

[19]弗拉基米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皮亚斯特(1886—1940),苏联俄罗斯诗人,翻译家。

[20]见勃洛克的诗《声音在临近,她听命于令人肝肠寸断的声音……》。

[21]见叶赛宁的诗《我们现在渐渐离去……》。

[22]法国西北部的一个半岛。

[23]见勃洛克的诗《秋日》。

[24]罗斯为俄罗斯的古称。

[25]见勃洛克的诗《罗斯》。

[26]见勃洛克的诗《新美洲》。

[27]见勃洛克的诗《新美洲》。

[28]楚德人是古罗斯人对埃斯特人及其他芬兰语部落的统称;默里亚人是古代芬兰乌戈尔部落,后与东斯拉夫人融合,他们曾对土地、沼泽、道路进行测量。此句引自勃洛克的诗《我的罗斯,我的生命,我们可以共患难吗?……》。

[29]见勃洛克的诗《致缪斯》。

[30]见勃洛克的诗《陌生女郎》。

[31]见勃洛克的诗《在餐厅里》。

[32]见勃洛克的长诗《报复》的序诗。

[33]摘自法国作家朱尔·勒纳尔(1864—1910)的日记。勒纳尔在谈到莫泊桑时说:“他向我们隐瞒了自己的生活,这是徒劳的;这就是说,他不是一个彻底的作家,因为他的创作可以从私生活得到解释,而他的精神失常,也许是最美丽的一页。”——原注

[34]玛丽娅·康斯坦丁诺芙娜·巴什基尔采娃(1860—1884),俄国女画家,写过不少回忆录。

[35]保罗·布尔热(1852—1935),法国作家。

[36]一生丁为百分之一法郎。

[37]谢苗·阿法纳西耶维奇·文格罗夫(1855—1920),俄国批评家、文学史家和书志学家。

[38]法国南部的一个城市。

[39]蒲宁的一部自传体中篇小说。

[40]指康·费定的讲话。他在与会者的掌声中说:“我认为,不应当把蒲宁同俄罗斯文学史分开,他创作中一切珍贵的东西应当属于读者……”——原注

[41]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涅斯捷罗(1862—1942),俄罗斯画家。

[42]意大利的一个海岛,冬季疗养地,高尔基曾在该岛居住多年。

[43]约瑟·马利亚·德·埃雷迪亚(1842—1905),法国诗人;勒贡特·德·列尔(1818—1894),法国诗人,“帕尔纳斯派”的主要代表人物。

[44]指普希金的童话诗《鲁斯兰和柳德米拉》。

[45]活水是俄罗斯神话中一种起死回生的神水。

[46]指一月下半月最冷的时候。

[47]卡斯塔尔为古希腊神话中帕尔纳斯山上的泉水名,是阿波罗和缪斯诸神的圣泉,能赐给诗人和音乐家以灵感。

[48]这是蒲宁于1918年7月14日写的一首无题诗。

[49]格鲁吉亚城市,黑海港口。

[50]位于北冰洋。主要岛屿有斯匹次卑尔根岛和东北地岛。群岛上冰川广布。1920年起属挪威王国。

[51]属桑寄生科,常绿半寄生灌木。

[52]亨利·米尔热(1822—1861),法国小说家。重要作品有《波希米亚的生活场景》(1851)。这部作品后被普契尼改编为歌剧。

[53]谢尔盖·伊萨耶维奇·乌托奇金(1876—1915/1916),俄国最早的飞行员之一,曾在俄国许多城市和国外表演飞行。

[54]第欧根尼(公元前约400—前约325),古希腊犬儒派哲学家。

[55]在旧的正字法里,硬音符号可用于词中和词尾,1918年后,只能用于词中。

[56]克利门特·阿尔卡基耶维奇·季米里亚捷夫(1843—1920),俄国著名植物学家。

[57]瓦西里·奥西波维奇·克留切夫斯基(1841—1911),俄国历史学家。

[58]德米特里·尼基福罗维奇·凯戈罗多夫(1846—1924),俄国自然科学家。

[59]亚历山大·叶夫盖尼耶维奇·费尔斯曼(1883—1945),苏联矿物学家和地球化学家,科学院院士。

[60]弗拉基米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奥布鲁切夫(1863—1956)。苏联地质学家和地理学家,科学院院士。

[61]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缅兹比尔(1865—1935),苏联动物学家。

[62]弗拉基米尔·克拉夫季耶维奇·阿尔谢尼耶夫(1872—1930)苏联远东研究者、民族学家和作家。

[63]帕维尔·伊凡诺维奇·梅利尼科夫(笔名安德烈·彼切尔斯基,1818—1883)俄国作家,著有《在森林中》和《在山上》等长篇小说。

[64]谢尔盖·季莫菲耶维奇·阿克萨科夫(1791—1859),俄国作家,著有《家庭纪事》等作品。

[65]阿尔丰斯·都德(1840—1897),法国作家。《最后一课》的作者。长篇小说《达拉斯贡的达达兰》描写了一个一心只想发财、最后身败名裂的资产者的故事。

[66]克努特·汉姆生(1859—1952),挪威作家。1920年以小说《大地的成长》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金。

[67]黎巴嫩人和叙利亚人中的一个民族学集团。这是十字军东征初期移居黎巴嫩和叙利亚沿海地区的欧洲人与当地居民通婚所生的后裔。操阿拉伯语。

[68]均为巴格里茨基作品中的人物。

[69]古代闪族司农业和丰收之神,腓尼基人和叙利亚人的偶像。

[70]谢苗·雅科夫列维奇·纳德松(1862—1887),俄国诗人。本文所引诗句出自他的《我的朋友,我的兄弟,心力交瘁的兄弟……》(1881)一诗。

[71]巴格里茨基于1926年写的一部描写乌克兰内战的长诗,1932年由他本人改成歌剧剧本。

[72]十二世纪末古罗斯的英雄史诗。

[73]塔拉斯·格利戈里耶维奇·谢甫琴科(1814—1861),乌克兰诗人、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