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8 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普里什文
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普里什文

假如大自然能够因为人类洞察它的秘密生活和对它进行歌颂而对人类怀有感激之情的话,那么它首先应该称谢的将是米哈伊尔·普里什文。

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普里什文是他在城里用的名字,至于在普里什文当作自己的家的那些地方——在护林巡查员的小木屋里,在雾气弥漫的河湾洼地上,在俄罗斯原野的乌云和星空下面,人们只简称他为“米哈雷奇”。看来,当这个人消失在城市里时,人们心里总不免感到忧伤。在城市里,只有在铁皮屋顶下面筑巢的燕子使他想起他的“野鹤之乡”。

普里什文的一生是人摆脱环境强加于他的种种后天的东西、仅仅“按照心灵的旨意”生活的一个范例。这种生活方式里包含着最伟大的理智,因为一个“按照心灵”、按照自己的内心世界生活的人,永远是一个创造者、造福者和艺术家。

假如普里什文一辈子只当个农艺师(这是他最初的职业),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建树。总之,他未必能给千百万人揭示出俄罗斯大自然这个最精美和最明朗的诗的世界。单说时间就不够。大自然要求作家在内心里创造大自然的“第二世界”时有一双凝神注视的眼睛和进行紧张的内心工作,这个“第二世界”能够用各种思想使我们变得充实,用艺术家所发现的美使我们变得高尚。

如果我们仔细读一读普里什文的全部作品,那么我们就会相信,他那些极为出色的见闻连百分之一都未来得及告诉我们。

对于普里什文这样的大师,对那些能为秋天的每一片落叶写一部长诗的大师,一次生命是不够的,而这种落叶则是非常之多的。有多少树叶在飘落时,带走了作家许多没有吐露的思想。关于这些思想,普里什文曾经说过,它们像树叶一样轻飘飘地坠落了。

普里什文生长在俄罗斯的一个古城叶列茨。蒲宁也生长在这一带。他同普里什文完全一样,善于赋予大自然以人的思想和情绪的色彩。

这应该怎样解释呢?显然是因为奥廖尔地区东部的自然环境,叶列茨附近的自然环境极富于俄罗斯风味,非常朴实,而又十分贫瘠。正是在自然环境的这种性质、乃至略带几分严峻的特点之中,才能找到普里什文作为一个作家的洞察力的谜底。唯其朴实,故乡的魅力才看得更加清晰,目光才变得更敏锐,思想才变得更加集中。

比起令人头昏目眩的光辉——各种绚丽的色彩、焰火般光华四射的晚霞、星光灿烂的夜空,以及由遍地树叶和鲜花组成的、有如尼亚加拉瀑布一样宏伟壮观、光彩夺目的热带植物来,朴实对人的心灵的影响更强、更大。

写普里什文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凡是他所讲述的东西,必须一一记入秘藏的笔记本,反复阅读,到每行字中去发现崭新的珍宝,深入他的作品,就像我们沿着隐约可辨的羊肠小道深入泉水潺潺、芳草萋萋的密林,沉浸于这个在理智和心灵方面都具有纯洁的本性的人的种种思想和情绪之中。

普里什文认为自己是一个“钉在散文十字架上的”诗人,但他没有说对。他的散文中所蕴含的诗的汁液远比别人的诗歌要多。

普里什文的作品,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不断去进行发现的无穷的欢乐”。

我好几次听见一些人刚刚搁下一本读完的普里什文作品就异口同声地说:“这才是真正的魔法!”

从后来的话里我明白了,人们所说的这句话是指普里什文散文中那种难以解释、但却非常明显、而且为他独有的魅力。

这种魅力的秘诀何在呢?这些作品的秘密何在呢?“魔法”和“魔力”这些字眼通常是指童话而言的,可是普里什文并非童话作家。他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是“湿润的大地母亲”的儿子,是他周围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事件的目睹者。

普里什文的魅力的秘诀,他的魔法的秘诀就在于他的这种洞察力。

这是那种在每一件小事中都能够发现饶有趣味的东西、在我们周围现实令人讨厌的外表下发现深刻内涵的洞察力。

普里什文的一切都闪耀着诗的光华,宛如草上的露珠。一片最渺小的白杨树叶都有它自己的生活。

我拿起普里什文的一部作品,随手翻开,读道:

夜在一轮皎洁的圆月下消逝了,黎明之前降了初霜。一切都是白茫茫的,不过水洼没有封冻。太阳出来一晒,树上和草上都凝结着这样浓重的露珠,黑魆魆的森林里,罗汉松的树枝上缀满了这样光灿灿的花纹,即使把全世界的金刚石都拿来作这种装饰也还不够。

在这段真正金刚石一般的散文里,一切都朴实而准确,充满了不朽的诗意。

你仔细读一读这段文字,就会赞同高尔基的话。他说,普里什文有一种“借助于普通词汇的巧妙搭配赋予他所描绘的一切以几乎是伸手可及的感觉的卓越才能。”

但这样说还不够。普里什文的语言是一种大众的语言。它只有在俄罗斯人同大自然的密切接触中,在劳动中,在纯朴和明智的民族性格中才能形成。

“夜在一轮皎洁的圆月下消逝了”。短短的一句话十分准确地表现出夜在沉睡的国土上空沉默而庄严的流逝过程。“降霜了”,“树上凝结着浓重的露珠”,这一切都是活生生的大众语,绝不是窃听得来或从笔记本中抄下来的,而是自己特有的。因为普里什文是人民的一员,不仅是“为了搜集写作素材”而站在一旁的人民的观察者。很遗憾,我们有些作家却往往是这样的观察者。

植物学家们有个术语——丛草。它通常用来形容百花盛开的草地。它是像连绵不断的地毯一样分布在河湾洼地上的千百种五彩斑斓、赏心悦目的鲜花丛。

普里什文的散文完全堪称俄罗斯语言的丛草。他的词汇万紫千红,闪闪发光。它们时而像小草一样簌簌低语,时而像泉水一样潺潺歌唱,时而像鸟儿一样啾啾啼啭,时而像初结的薄冰一样嚓嚓有声,最后它们就像星移斗转,徐徐地鱼贯进入我们的记忆之中。

普里什文散文之所以具有魔力,也是因为他知识渊博。人类知识的任何一个领域都蕴含着无穷的诗意。很多诗人早就应该明白这一点了。

假如诗人们熟悉天文学,那么他们所喜爱的星空主题就会变得更加壮丽!

如果对夜空缺乏了解,因而无法充分描绘,这是一回事;如果诗人懂得星球运行的规律,因而在湖水里反映的不是一般的星座,而是灿烂的猎户星座,那么同一个夜空就将是另外一种景象了。

最不重要的知识往往能给我们开辟许多美的新领域,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每个人在这方面都有自己的经验。

然而我现在想谈谈这样一件事,就是普里什文的一行文字给我阐明了一种我在此之前认为是偶然的自然现象。这行文字不仅阐明了这种现象,而且我认为还使它充满了合乎规律的美。

我早就在奥卡河流域的春季水淹草地上发现,有些地方的花仿佛是采集在一起,筑成一个个姹紫嫣红的花坛,而有些地方的普通草地上,会突然伸展出一条由同一种花组成的弯弯曲曲、连绵不断的花带。从“Y-2”小型飞机上俯瞰,这种景象看得特别清楚。这种飞机常常飞临草地上空洒药,以消灭泥潭和沼泽中的蚊子。

我对这些高大芬芳的花带观察了多年,对它们十分叹赏,但却不知道怎么会产生这种现象。不过说真的,我并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在普里什文的《一年四季》中,我终于找到了答案,它只有一行字。这一小段话的标题叫《花溪》:“在那些春水奔腾过的地方,如今到处是鲜花的洪流。”

读了这段话之后,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鲜花盛开的地方,正是春汛奔腾过后,留下了一层肥沃的淤泥。这仿佛是一幅用鲜花绘制的春汛地图。

离莫斯科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杜布纳河,几千年来人们就住在河的两岸。它遐迩闻名,并且被标在许多地图上。它在啤酒花丛生的莫斯科近郊的小树林中,在一座座青翠的山冈和田野之中,静静地流过许多古老的城市和村庄——德米特罗夫、维尔比洛克、塔尔多姆。成千上万的人到过这条河上,其中也有作家、画家和诗人。可是谁也没有发现杜布纳河有什么特别值得描写的东西。谁也没有沿着它的两岸巡行一番,就像对一个过去没有发现的国家进行考察一样。

普里什文这样做了。于是在他的笔下,默默无闻的杜布纳河作为一个地理上的珍宝,作为一个发现,作为我国最有趣的河流之一,在茫茫的雾霭和消失的晚霞中闪现出来。它有自己特殊的生活和植物,有自己独特的景色,有沿岸居民独特的生活和自己独特的历史。

我们过去和现在有许多学者诗人,如季米里亚捷夫[56]、克留切夫斯基[57]、凯戈罗多夫[58]、费尔斯曼[59]、奥布鲁切夫[60]、缅兹比尔[61]、阿尔谢尼耶夫[62]。还有英年早逝的植物学家科热夫尼科夫,他写过一本关于植物生活的春天和秋天的书,这是一本严谨的学术著作,但却引人入胜。

我们还有一些善于把科学知识作为散文的一种必不可少的因素而引进自己的中长篇小说中去的作家,如梅利尼科夫-彼切尔斯基[63]、阿克萨科夫[64]、高尔基、皮涅金等。

然而普里什文在这些作家中占有一席特殊的地位。他在人种学、物候学、植物学、动物学、农艺学、气象学、历史学、民俗学、鸟类学、地理学、方志学和其他科学方面的丰富知识有机地溶入了他的创作生涯。这些知识不是一种死的负荷,而是活在他的身上,为他的经验、他的观察力,以及他在最富有诗意的表现形式中、在大大小小的,但却同样出乎意外的例子中发现科学现象的令人称羡的特性所丰富。

普里什文在描写人的时候,仿佛因自己洞察入微而双眼微眯。他对那些偶然性的东西不感兴趣。他只注意每个人内心的幻想,不管这个人是伐木工人、鞋匠、猎人还是知名学者。

把人的内心幻想揭示出来,这就是任务所在,而要做到这点是非常困难的。一个人没有比自己的幻想藏得更深的东西。也许这是因为它忍受不了最轻微的讥笑甚至是玩笑话,因而自然也无法忍受无动于衷者的手去染指了。

幻想只能对志同道合的人吐露。普里什文便是我们那些无名幻想家的一个志同道合者。只要回忆一下他的短篇小说《鞋子》就够了,这篇小说写的是玛丽雅树林的一批“陀螺”——鞋匠,他们打算为共产主义社会的妇女制造一种世界上最雅致、最轻巧的鞋子。

普里什文身后留下了大量笔记和日记。在这些笔记中,有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很多关于创作技巧的思考。就像对大自然一样,他在这方面是同样富于洞察力的。

我觉得,普里什文的一篇论述散文朴实性的短篇小说是思想正确的一个范例。这个短篇的标题叫《著作家》。小说里有一个作家和一个牧童谈论文学的一段对话。

下面就是这段对话。牧童对普里什文说:

“你写的要是真事儿就好了,大概全是你瞎编的吧?”

“不全是,”我回答道。“但是有一点儿。”

“要是我呀,我就那样写!”

“全写真事儿?”

“全写真事儿。我就写夜,写沼泽上的夜是怎样过去的。”

“那么,究竟是怎样过去的呢?”

“就是这样呗!夜。深水塘边儿,一棵好大好大的灌木,我坐在灌木下面,小鸭子一个劲地叽叽叽……”

他不做声了。我以为他在寻思字眼或物色形象。可是他却回过神来,掏出一支风笛,在上面钻起第七个孔来。

“喂,那么后来呢?”我问道。“你不是想真实地描写夜吗?”

“我不是描写了吗?”他回答道。“全是真的。一棵好大好大的灌木!我坐在它下面,而鸭儿整夜叽叽叽叫个不停……”

“太短啦。”

“你怎么说短呢!”牧童感到惊奇地说。“叽叽叽叫了一通宵……”

我思量着这个故事,说道:“多好啊!”

“还能不好吗?”他回答道。

普里什文在自己的创作事业中是一个胜利者。我不由得想起了他的一段话:“即使只有荒野的沼泽是你胜利的见证,那么它们也会变得百花盛开,异常美丽,而春天也将永远与你同在,唯有春天,光荣属于胜利。”

是的,普里什文的散文的春天将在我国人民的生活中,在我们苏联文学中万世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