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伊·德·莫泊桑
他向我们隐瞒了自己的生活。
——勒纳尔论莫泊桑[33]
莫泊桑在里维埃拉有一艘名叫“漂亮的朋友”的游艇。在这艘游艇上,他创作了自己最悲惨、最具有震撼力的作品《在海上》。
在莫泊桑的“漂亮的朋友”号游艇上工作的有两名水手。岁数较大的那个叫贝尔纳。
两名水手发现,近来“主人”有点不大对劲,别说他满脑子都是各种想法,就连他那难以忍受的头痛一事,也能让他发疯。水手们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很谨慎,不让莫泊桑看出他们在为他担心。
莫泊桑去世后,两位水手给巴黎一家报社的编辑部寄去一封信,这封信内容简短,而且文理不通,但却饱含人的沉痛之情。也许只有这两个普普通通的人无视对莫泊桑的普遍的偏见,认为他们的主人有一颗关心人的、羞涩的心。
为了纪念莫泊桑,他们能够做些什么呢?只能竭尽全力使他的心爱的游艇不致落入陌生的、冷漠无情的人手中。
两位水手尽了力。他们千方百计地拖延出售游艇的时间。但他们是穷人,只有上帝知道,他们这样做简直是困难重重。
他们去向莫泊桑的朋友们,向法国的作家们求助,但却毫无结果。于是游艇转让给了家财万贯的浪荡公子巴泰勒米伯爵。
贝尔纳临终之际对身边的人说:“我认为,我曾经是个不赖的海员。”
这句话再朴素不过地表达了一个想法,即他觉得自己的一生是高尚的。遗憾的是,只有极少数人有充分的权利对自己作出这样的评价。
这句话是莫泊桑借他的水手之口给我们留下的遗嘱。
他经历了一条神速而光辉的创作道路。“我像流星那样进入文坛,”他说,“也会像闪电那样离去。”
他是人类恶习的无情的观察者,是把生活称为“作家门诊所”的解剖家,然而在临终的前不久,他所向往的却是纯洁,是对痛苦之爱和欢乐之爱的颂扬。
即使在弥留之际,在他觉得他的脑子遭到一种毒盐侵蚀的时候,他还绝望地回忆着,在他匆忙、疲惫的一生中,该有多少真挚的感情被他抛弃了啊。
他号召人们向何处去?他引导人们奔向何方?他向他们许诺过什么?他是否用自己那双桨手和作家的有力的手对他们进行过帮助?
他明白,这一点他没有做到。他也明白,如果在揭露的同时怀着怜悯之情,他就会作为善神留在人类的记忆之中。
他老是愁眉苦脸,感到很难为情,像个弃儿一样向往温情。直到最后他才相信,爱情不仅是情欲,而且也是牺牲,是隐蔽的欢乐,是这个世界的诗。然而为时已晚,剩下的唯有良心的谴责和徒然的懊悔。
他对被自己漫不经心地抛弃和嘲笑的幸福也感到惋惜。并且深深地怨恨自己。他想起了俄国女画家巴什基尔采娃[34],当时她几乎还是个小姑娘。她曾钟情于他,而他却用冷嘲热讽的、甚至颇有点轻佻的书信对付这份爱情。他那男子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别的东西他并不需要。
然而巴什基尔采娃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最痛心的还是巴黎一家工厂的那个年轻的女工。
这个女工的故事曾被保罗·布尔热[35]敷衍成文。莫泊桑感到非常气愤。是谁赋予这个沙龙心理学家权利,擅自闯入这场真正的人间悲剧的呢?当然,错就错在他莫泊桑本人。然而,当他已经筋疲力尽,当盐在他的脑子里沉积了一层又一层,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又能有什么作为呢!有时他甚至能够听到又小又尖的盐粒扎入脑子时发出的咔嚓声。
一个女工!一个天真可爱的姑娘!她读过他的一些短篇小说,平生只见过莫泊桑一次,便以她那颗激情燃烧的心爱上了他,这颗心就像她那双明亮的眸子一样纯洁。
天真的姑娘啊!她得悉莫泊桑没有结婚,孤身一人,于是一个疯狂的想法冒了出来——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他,关心他,做他的朋友、妻子、奴隶和婢女,这个想法是如此强烈,简直无法抗拒。
她很穷,穿得非常寒酸。她省吃俭用一整年,一个生丁一个生丁[36]地攒钱,为的是给自己缝制一套精美的服装,穿着它去见莫泊桑。
服装终于准备就绪。一清早她就醒来了,而这时巴黎还在昏睡,梦魇像雾一样笼罩着巴黎,透过这层雾,初升的太阳开始朦胧闪烁。这是在街心花园的菩提树林荫道上能够听到鸟叫的唯一时刻。
她洗了个冷水澡,然后就像佩戴非常轻巧而又清馨宜人的珠宝一样,慢条斯理地、小心翼翼地穿上薄薄的长袜和小巧玲珑、闪闪发光的鞋子,最后穿上美丽的连衣裙。她照了一下镜子,不相信镜子里那个人就是她本人。镜子里面站着一个婷婷袅袅、妩媚动人的女子,脸上洋溢着欢乐和激动的神情,一对眸子因爱而变得黑乌乌的,两片温柔的嘴唇红艳艳的。是的,她将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莫泊桑面前,并向他表白一切。
莫泊桑住在郊区的一幢别墅里。她拉了一下院墙门上的门铃。给她开门的是莫泊桑的一个朋友,这是一个浪荡公子,一个恬不知耻的色鬼。他满脸堆笑,目光恨不得穿透她的衣服。他说莫泊桑先生不在家,带着自己的情妇到埃特列太去了,要在那儿呆好几天。
姑娘大叫一声,迅速转过身来,用她那紧紧地戴着羊皮手套的小手扶着院墙上的铁栏杆走开了。
莫泊桑的朋友赶上了她,把她扶进一辆出租马车,带到了巴黎。她不停地哭着,语无伦次地嚷着报仇。而且就在当天晚上,她为了故意跟自己对着干,故意跟莫泊桑对着干,委身给了这个浪荡公子。
一年后,她已成了闻名巴黎的一名年轻的妓女。当莫泊桑从他的朋友嘴里得知这件事后,并没有把他赶走,也没有给他一记耳光,更没有提出跟他决斗,只是一笑了之:在他看来,姑娘的事太逗人乐了。是的,也许这还是一个不赖的短篇小说题材呢。
多可怕啊,如今无法让时间倒回这位姑娘站在他家院墙门口的那一时刻。她像香气四溢的春天,一双小手捧着自己的心,依赖地打算献给他!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此刻他只能用他所能想起的最亲切的名字将她声声呼唤。
他痛得身子直弯。他打算去吻她的足迹,央求她的宽恕,他,高不可攀的、伟大的莫泊桑。然而这已经无济于事了。整个这个故事只能给布尔热提供一个借口,让他写出一篇逗人发笑的奇闻轶事,以证明人的许多感情是难以理解的。
难以理解吗?不,如今对莫泊桑来说,是很好理解的。它们是非常美好的,这些感情!它们是我们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的最神圣的东西!而且此刻他将发挥他的全部才华和技巧形诸笔墨,如果不是盐在作祟的话。盐正在侵蚀他,尽管他正在一口一口地把它吐出来,大口大口地往外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