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多人都有一个不好的习惯，那就是喜欢用三言两语把自己的想法、印象和电话号码记在香烟盒上。后来，这些烟盒通常都被丢失，于是我们生活中的很多日子也就随之从记忆中消失。

生活中的一天完全不像乍一看去那样简单，那样微不足道。你就试试一分钟接一分钟地回忆一下自己的任何一天吧，回忆一下所有的会见、谈话、思想、行为，所有的事件和内心状态，包括自己的和别人的，——那么你就会相信，要想把这段时间流完整地重现出来，起码得写出一本新书，弄不好得写上两本甚至整整三本书。

有一次，契诃夫的传记作者阿·伊·罗斯金建议我们这批前来雅尔塔的作家之家过冬的人做做这件事，他开玩笑地说，这是一个“小小的作业”。

我们欣然赞成罗斯金这个主意。每个人都开始写自己的《一日书》，但是很快大家就放弃了这个工作。原来这个“小小的作业”极为困难，即使经验丰富和很有才能的行家也几乎无力胜任。它要求脑子进行连续不断的紧张记忆，并且耗费大量时间，尽管在做这件事时作家不必绞尽脑汁去考虑题材、情节和结构，一切都由生活本身为我们代劳。

我也有一个不好的习惯，那就是抓到什么就用什么记录自己的想法，其中也包括香烟盒。我总是自信决不会丢失这些烟盒，但往往一转眼就丢失了。

我常常对自己这些潦草的笔记表示谅解，因为爱德华·巴格里茨基就是照着一个“黑塞哥维那女神”牌破香烟盒，给我朗读了自己的诗句“小船穿过鱼群，穿过繁星”^[3]。

然而有几个烟盒毕竟幸免于难。其中一个跟契诃夫和雅尔塔的契诃夫纪念馆有关。现在，我尽力揭示出写在这个烟盒上的那些半磨损的简短笔记的内容。

我曾经许诺一家报纸写一篇关于契诃夫的论文。然而一提起笔，我就马上断定，现在要想用我们通常所谓的“论文体”写一篇关于契诃夫的文章，那是非常困难的，而且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俄语中凡是可以用来论述契诃夫的词汇，似乎都说完了，用尽了。对契诃夫的爱超出了我们的词汇资源。这种爱有如一切伟大的爱一样，很快就耗尽了我们优美语汇的藏量，使我们面临人云亦云和老生常谈的危险。

关于契诃夫，似乎一切都说尽了。然而有一点却还谈得不够，这就是契诃夫在我们的性格中留下了什么，他的存在怎样决定了对他感到亲切的人们今天的生活。

对于我们来说，契诃夫时时刻刻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亲切的人。可是关于“契诃夫的感情”，那种强烈而又崇高的感情，人们却几乎未置一词。

因此我决定不写论文，而是找一找香烟盒上的笔记。也许，什么地方会稍稍提及我依然说不准的那种“契诃夫的感情”。

我已经说过，这些笔记都是很短的。例如：“一九五○年，我独自一人在房子里。一条毛茸茸的小狗在下面吠叫。按这儿的老规矩，它叫卡什坦卡。”

记忆受到了轻轻的触动，往事开始浮现在眼前。

这是一九五○年秋天。我来到雅尔塔的契诃夫纪念馆找玛丽雅·巴甫洛芙娜^[4]。她不在家，上某个邻居家去了，我留在房子里等她。一位年迈的女佣把我带到凉台上。

这是一个使人容易产生错觉和感到诧异的雅尔塔的秋天。简直无法明白，这究竟是百花辞谢的春天呢，还是姹紫嫣红、晶莹澄澈的秋天。在凉台的柱形栏杆外面，一丛处女般洁净的白花正在阳光下展枝怒放。

随着气流的每一吹拂，或者说得更正确些，随着空气的每一呼吸，花儿慢慢散落下来。我知道，这丛花是安东·巴甫洛维奇^[5]种的，因此担心碰着了它，虽然我很想摘一枝哪怕最小的花枝留作纪念。最后我下定决心，把手伸向花丛，但急忙又缩了回来，——一只名叫卡什坦卡的毛茸茸的红毛小狗在下面花园里对我吠叫起来。它用自己的后爪不停地踢土，叫声同契诃夫描写的一模一样：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小狗蹲到地上，竖起耳朵谛听。阳光照耀着它那对黄色的善良的眼睛。

四周静悄悄、暖洋洋的。一股被阳光照得透亮的蓝色烟雾从海面缓缓升上天空，有如一块宽大的帷幕。在这块帷幕后面，一艘内燃机船雄浑有力地叫了三声。

我听到房间里传来玛丽雅·巴甫洛芙娜善良的声音，我的心突然一阵紧缩，好不容易才把眼泪忍住。我为什么想哭呢？因为生活是不讲情面的。有些人我们离了他们便几乎无法生活。对于这些人，生活即便不能令其永生不死，也该让他们益寿延年，以便我们的肩上能够经常感受到他们那轻柔的手的抚摸。

我马上为自己这些想法感到难为情，然而痛苦却并未消失。理智是一回事，而心灵又是一回事。我觉得在那一瞬间，我情愿献出一半生命，以便谛听很久很久以前早已离开这所房子的主人从门后传来的平静的脚步声和咳嗽声。是很久很久以前啊！从他逝世之日起已经过去四十六年了。这个期限我既觉得微不足道，同时又感到长得令人难以忍受。

凉台外面的花儿在悄悄凋谢。我望着飞舞的轻盈的花瓣，担心玛丽雅·巴甫洛芙娜过早地进来，发现我的激动心情。我有意编造一些想法进行自我安慰，心想在这丛鲜花的每一花枝中，树液都在树皮里面进行永恒的、不断的运动，正如夜间喁喁私语的大海上空的星球运动一样。

玛丽雅·巴甫洛芙娜进来了，她谈起了列维坦，说她曾钟情于他。说着说着，她像个小姑娘一样羞得满脸通红。

听完玛丽雅·巴甫洛芙娜的话之后，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说道：“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带叭儿狗的女人》^[6]巴。如果以前没有，那么将来一定会有。”

玛丽雅·巴甫洛芙娜宽容地一笑，一语未答。

此后，我又在不同的季节多次来到契诃夫纪念馆。我很少到里面去，常常是靠在围墙上，稍站一会就离开。

冬天，这座房子特别吸引人。夜幕低垂在大海上空，透过夜幕可以看到轮船船舷上昏暗的灯光。我从水手们嘴里得知，有时可以用望远镜从轮船的甲板上看到契诃夫书房窗内罩着绿色灯罩的灯光。

叫人纳闷的是，这盏灯竟然闪烁在我国的边境上，俄罗斯以这儿的大海为界。再往前去，在那边的夜幕下，就是古老的小亚细亚诸国。

我又理出一则笔记：“雅尔塔之冬，雅依拉^[7]之雪，映照阿乌特卡^[8]的雪光。”是的，冬天的雅依拉笼罩着一层薄雪。它在月光下熠熠发光。寂静的夜从山上降临雅尔塔。

这一切契诃夫都看见了。跟我们一样，他对这一切都很熟悉。据玛丽雅·巴甫洛芙娜说，他有时关掉电灯，独自久久地坐在黑暗中，两眼望着窗外，雪在那儿静静地闪着白光。

有时他走到花园里，但却是蹑手蹑脚地，生怕惊醒和吓着母亲与妹妹。失眠使他感到非常痛苦，因此他独自久久地在黑夜里徘徊，仿佛是一个被大家遗忘的人，尽管他已经享誉全球。然而，在这样的夜晚，久负盛名并没有成为他的包袱。

他身边就是那座泛着白光的房子，它成了俄罗斯作家们的憩息之所。库普林、高尔基、马明-西比利亚克^[9]、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蒲宁、拉赫马尼诺夫^[10]、柯罗连科的声音早就沉寂了，但余音却仿佛依然在房子里回荡。房子在等待他们归来，主人也在等待着。他每天夜里独自感到忐忑不安，谁也未能发觉这一点，他的疾病、忧伤和不安未能使任何人感到担忧。

在关于契诃夫的大量文学回忆录中，对契诃夫曾经哭过一事只字未提。

只有作家吉洪诺夫（谢列勃罗夫^[11]）见过他的眼泪。契诃夫逝世之前不久跟萨瓦·莫罗佐夫^[12]到乌拉尔去过一趟。那是一个超凡脱俗的孤独者在黑夜里流的眼泪，其实是一个遭到遗弃、濒临死亡的人的眼泪。

契诃夫生性善良高尚，且极其坚毅刚强，因此他常常把自己的眼泪和痛苦瞒着别人，其目的仅仅是为了不给亲友的生活增添忧愁，不给周围的人造成哪怕一点不快的阴影。

我又理出一则笔记：“俄罗斯总是看不够”。我马上想起了一天晚上，我同诗人鲁戈夫斯基^[13]站在契诃夫书房的壁炉前，观看列维坦的画《干草垛》的情景。

雾气弥漫的沼泽上空，灰色的黄昏和苍白的月亮，长脚秧鸡的叫声，辽阔无边的森林在当天夜里和千百个其他夜里一样枉然矗立。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谁也没有见过它们那湿漉漉的、泛着微光的白桦树叶，谁也没有听到过它们那神秘莫测的沙沙响声。

森林遭到遗弃，孤零零的。森林上空的黑夜孤独地、徒劳地走向遥远的黎明。契诃夫忧心如焚，因为他在这儿，在克里米亚浪费时间，什么也看不见。而他需要，迫切需要待在那儿，待在俄罗斯，待在北方，以便观察农舍木板屋顶上空或者故乡寂静的湖中漩流里夜的反光。

他急于奔向俄罗斯。他由于十分懊丧，由于看不见而只能想象出它那尚未言传、尚未揭示的美而感到十分苦恼和焦急不安。

他的生命是非常短促的，用他的话来说，几乎一事无成，它仅仅用自己飞速的翅膀轻轻碰了他一下。对生命的惋惜使他在这座在十九世纪末算是非常舒适的房子里感到十分痛苦。

而且感到痛苦的不仅是他。不知为什么，几乎每个人一来到这座房子里就会开始思考自己的命运，尤其是这样的人：他回顾了自己的一生，直到这时才幡然醒悟。

显然，契诃夫的和谐、充实的生活促使人们检查自己的一生。

笔记“一组相片”使我想起了一个晚上，当时我弄到了许多契诃夫的相片。

我把它们按年代摆开——从中学时代直到临终前照的最后一张相片。

我没有见过任何比这更有教益的东西。契诃夫的整个历程——从一个无所用心的居民和略带俗气的空虚的幽默家，到一个心灵优美、情操高尚和稳重坚毅的人——在这里表现得异常明显。

他自己造就了自己。他自己把自己变成了这样一个人，并且在堂堂正正地对待人、对待自己的创作事业方面，给我们上了严肃的一课。

最后两则笔记非常之短，每则都只有两个字。第一则是“天才”，第二则是“善良”。

这两则笔记没有任何难懂之处。

契诃夫是一个天才作家，这是大家公认的。然而，鉴于他极为谦虚，人们在写关于他的文章时，谁也没有直接谈到这一点。即使在契诃夫逝世之后，我们仍然不敢大胆谈论这一点，生怕使他生气。契诃夫本人是禁止对他使用“天才”这个词的。

契诃夫是谦虚的，只有真正的伟人才能如此谦虚。他对妄自尊大，目中无人和吹牛夸口是义愤填膺的。

他曾说过，一个平庸作家的最大特点就是像教皇一样妄自尊大、目空一切。谦虚是俄罗斯人民最大的特点之一。所有普通的和杰出的俄罗斯人都是谦虚的。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自吹自擂，恶毒挖苦外来人，或自诩为众人的楷模。

在谦虚里包含着一个人的道德力量和纯洁，而吹牛则表现了一个人的渺小和无知。

关于“善良”这则笔记可以说很多话，但时间和篇幅都不够。

契诃夫为人善良这一点就值得一谈，然而作为一个作家的契诃夫的善良和人道却更为重要。看来，在我国文学中没有另一个作家以更大的善心对待人们，经常为他们感到痛苦，竭力对他们进行帮助。

是的，他是善良的，但也是无情的。他善于恨，他不是主张宽恕一切的懦弱的传教士。然而作为一个医生和作家，他却懂得人类痛苦之深和人间不幸之可怕，他要求人们彼此之间仁慈为怀。

契诃夫在这方面的影响过去和现在都是很大的。几乎所有进步的意大利样板电影，诸如《罗马十一点钟》、《偷自行车的人》、《火车司机》、《警察与小偷》、《旅途上的幻想》，都脱胎于契诃夫的人道主义。

这种契诃夫式的善良和严格的人道主义正是我国某些文学作品所缺乏的。这就使它们黯然失色，在某种程度上丧失了一个最大的优点。

这就是我在一个旧香烟盒上找到的所有笔记的内容。由于这些笔记，我在自己的记忆里保存了一些东西，并且得以对这个令人神往的人和作家讲上几句。

他曾活在世上，这件事本身向我们证明了真正的人类幸福的可能性和必然性。为了这种幸福，我们正在工作、斗争和赢得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