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夜行的驿车
夜行的驿车

我本想单写一章,论述想象力及其对我们生活的影响。但经过一番考虑之后,我把这一章放弃了,而是写了一篇关于诗人安徒生的短篇小说。我觉得这篇小说可以取代这个章节,而且较之关于这个题目的泛泛之论,它能使人对想象具有一个更加明确的认识。

在威尼斯那家肮脏的老旅馆里是要不到墨水的。可不是,那儿干吗要供应墨水呢?难道要让旅客们记下那些敲诈自己的账目吗?

不错,当赫里斯蒂安·安徒生住进那家旅馆时,一个锡制的墨水瓶里还剩下一点儿墨水。他用这点儿墨水动笔创作一篇童话。但眼前的字迹变得越来越淡,因为安徒生往墨水里掺了好几次水。他到底还是未能把这篇童话写完——童话的快乐的结局留在墨水瓶底了。

安徒生微微一笑,决定给这篇新作取名为《留在干涸了的墨水瓶底的故事》。

他爱上了威尼斯,把它称为“一朵正在枯萎的荷花”。

一团团秋天的乌云在大海上空低低地旋舞。污浊的水在一条条水道里哗哗地拍溅。冷风从一个个十字路口穿过。不过当太阳钻出云层时,墙上的霉斑下面便露出玫瑰色大理石,凭窗远眺,城市的面貌焕然一新,犹如昔日威尼斯绘画大师卡那列托[1]做的一幅画。

是的,这是一座美妙的、尽管颇有点忧郁的城市。不过还要去别的城市看看,跟它告别的时候来到了。

因此,当安徒生打发旅馆的茶房去购买前往维罗纳的夜行驿车车票时,并无特别遗憾之感。

茶房跟旅馆倒是十分般配——懒惰成性,总是带着几分醉意,还有点小偷小摸,但却长着一副忠诚老实的脸孔。安徒生的房间他一次也未收拾过,连石板地也未扫过。

从红天鹅绒窗帘后面常常飞出一群群金黄色的蛾子。洗脸不得不用一只已经开裂的瓷盆,上面画着几个乳房高耸的沐浴的女人。油灯是坏的。代替油灯的是摆在桌上的一个沉甸甸的银烛台,上面插着一截脂油蜡烛头。这个烛台大概从提香[2]时代起就没有擦拭过。

从设在一楼的廉价饭馆里飘出一股股烤羊肉和大蒜的气味。几个身穿破旧天鹅绒胸衣、腰里胡乱系着破带子的年轻女子,从早到晚在那儿哈哈大笑,争论不休,那声音简直震耳欲聋。

有时这几个女子还彼此揪住头发,大打出手。当安徒生偶尔从这些扭打在一起的女子身边经过时,他往往停住步子,对他们那蓬乱不堪的发辫、气得发红的脸孔和冒着复仇之火的眼睛总要赞赏一番。

然而最迷人的景象自然还是她们那愤怒的泪珠,它们从眼里夺眶而出,沿着双颊流淌,宛如一颗颗钻石。

一见到安徒生,女子们便顿时鸦雀无声。这位瘦弱文雅、鼻子细长的先生使她们感到难为情。她们认为他是个江湖魔术师,但却尊称他为“诗人先生”。在她们看来,他是个很怪的诗人。他身上的血并不沸腾。他不在吉他伴奏下高唱那些令人肝肠寸断的船歌,也不轮流向她们每个人表白爱情。只有那么一次,他从上衣衣襟上的襻儿里取出一朵红玫瑰花,把它送给一个最丑的洗碗的小女孩。这小女孩还是个瘸子,走起路来像只鸭子。

当茶房出门去买票时,安徒生连忙跑到窗前,拉开沉甸甸的窗帘,看到茶房边走边吹口哨,沿着水道走去,还顺便摸了一下一个卖小虾的红脸蛋女人的乳房,因此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然后茶房来到一座拱桥,他从桥上往水道里久久地吐着唾沫,吐得是那样专注,竭力想把唾沫吐到半边空蛋壳里。蛋壳就在桥桩旁边漂着。

最后他还是吐中了,空蛋壳沉到了水里。然后茶房走到一个戴破帽子的小男孩跟前。小男孩正在钓鱼。茶房坐到他的身边,愣神地望着浮子,指望有一条喜欢游荡的鱼上钩。

“啊,天啦!”安徒生绝望地大声叫道。“难道我今天会被这个笨蛋弄得走不成吗?”

安徒生推开窗子。玻璃震得哗哗直响,连茶房都听到了响声,把头抬了起来。安徒生举起双手,怒气冲冲地向他挥了挥一对拳头。

茶房从小男孩脑袋上摘下帽子,喜滋滋地向安徒生挥了挥,又把帽子扣到小男孩脑袋上,然后一跃而起,消失在拐角后面了。

安徒生笑了起来。他一点儿都没有生气。就连这种滑稽可笑的小事也能使他的旅行欲望与日俱增。

旅行时总会发生一些不可预测的事。你永远不会知道,女性的狡黠的目光何时将在睫毛下一闪,陌生城市的塔影何时将在远处显现,满载货物的船只的桅杆何时将在海天相接之处晃动,或当你目睹大雷雨在阿尔卑斯山上空肆虐时,你的脑海里会冒出一些什么样的诗句,或谁的嗓子会像旅行用的小钟一样向你唱一支赞美含苞欲放的爱情的小曲。

茶房买回了车票,但他把找头吞了。安徒生揪住他的衣领,客气地把他拖到走廊上,开玩笑地在他脖子上拍了一下,于是茶房便一面高声唱着,一面顺着摇摇晃晃的楼梯,两步并作一步,朝楼下飞奔而去。

当驿车驶出威尼斯时,下起了毛毛小雨。沼泽密布的原野已经夜幕低垂。

车夫发牢骚说,让威尼斯到维罗纳的驿车夜间行驶,想必是魔鬼出的点子。

乘客们一句都没有搭腔。车夫稍许沉默了一会儿,气冲冲地啐了一口唾沫,提醒乘客们说,除了洋铁灯里的那截蜡烛头以外,就没有多余的蜡烛了。

乘客们对这句话也没有搭理。于是车夫说他对自己的乘客理智是否健全表示怀疑,还补充说,维罗纳是个荒凉的山沟沟,正派人在那儿没什么事可做。

乘客们知道并非如此,但谁也不想反驳车夫。

乘客一共是三个:安徒生,一位上了年纪、愁眉不展的神父和一位披着深色斗篷的太太。安徒生觉得,这位太太时而像个少女,时而像个老妇,时而像个美人,时而像个丑女。这一切都是车灯里那截蜡烛头耍的花招。它照在太太身上,使她每次的模样都不相同——简直是随心所欲。

“要不要把蜡烛吹熄?”安徒生问道。“眼下用不着点它。以后遇到要点的时候,我们就会没什么可点啦。”

“这种主意,意大利人是永远想不出来的!”神父嚷了起来。

“为什么呢?”

“意大利人缺乏预见能力。只有当事情毫无挽回余地时,他们才会猛醒过来,并且大哭大叫。”

“神父大人,”安徒生问道,“您显然不属于这个轻佻的民族吧?”

“我是奥地利人!”神父气冲冲地回答道。

谈话中断了。安徒生把蜡烛吹灭。在片刻沉默之后,那位太太说道:“在意大利的这个地区,夜间行车不点灯为好。”

“反正车轮的响声也会暴露我们的行踪,”神父反驳她说,然后又不满地补充道:“太太们外出旅行,身边应该带个亲戚,也好有个伴儿。”

“我的伴儿,”太太回答道,然后狡黠地笑了起来,“就跟我坐在一排呢。”

她讲的是安徒生。由于女旅伴的这句话,安徒生向她脱帽致谢。

蜡烛刚一熄灭,各种声音和各种气味都更加活跃了,好像它们因对手的消失而欣喜若狂。嗒嗒的马蹄声变得更响了,车轮在砂砾上滚动的沙沙声、弹簧颤动时的嘎吱声和雨点敲打车篷时的咚咚声听得更清晰了。扑进车窗的湿草和沼泽的气味也变得更浓了。

“怪事!”安徒生低声说。“我以为在意大利能闻到酸橙树林的气息,可闻到的却是我们北国的气味。”

“马上一切都会变了,”那位太太说。“我们正在爬山,那儿的空气要暖和些。”

拉车的马一步步地走着。驿车真的是在朝一座不陡的山冈爬去。

然而夜却并未因此而变得明亮些。相反,道路两旁都是成片的老榆树,这些老榆树枝繁叶茂,使夜变得更静更深,它与树叶和雨点的窃窃私语隐约可闻。

安徒生放下窗子。一根榆树枝伸进了驿车,安徒生从树枝上摘下几片树叶留作纪念。

就像许多具有灵活的想象力的人一样,他在旅行时也有搜集形形色色的小玩意儿的癖好。这些小玩意儿都有一个特点——它们能使往事重演,使他安徒生在捡起一块马赛克碎片、一片榆树叶或一块小驴蹄铁的那一瞬间的情景重现。

“多好的夜晚啊!”安徒生心中暗想道。

此时,冥冥的夜色比阳光更令人欣喜。幽暗可以让人静思一切。而当安徒生对此感到厌倦时,它又可以帮助他虚构各种以他本人为主角的故事。

在这些故事中,安徒生总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他非常慷慨地用那些温情脉脉的批评家们称之为“诗歌之花”的令人心醉的字眼装点自己。

实际上安徒生其貌不扬,而且他有自知之明。他又高又瘦,非常害羞。他的手脚摆动起来,就像一个提线木偶。在他本国,孩子们把这种木偶叫作“罗锅儿”。

生得这样不三不四,就别指望得到女人的垂青了。但每当那些妙龄女子经过他的身旁,犹如经过一根路灯杆子时,他心里仍然会感到难受。

安徒生打起盹儿来了。

当他醒来时,他首先看到的是一颗绿色的大星星。它在天顶上浮动着。显然已是深夜时分。

驿车停下来了。从车外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安徒生凝神细听。车夫正在跟几个拦车的女人讨价还价。

女人们的声音是这样婉转,这样清脆,使这场悦耳动听的生意就像古老歌剧中的宣叙调。

这几个女人显然要去一个很小的城市或一个小市镇,车夫认为她们出价太低,不愿捎脚儿。女人们争先恐后地要他相信,这笔钱是她们三人凑的,多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了。

“够啦!”安徒生对车夫说。“您这是蛮不讲礼,漫天要价,这钱我来付好了。要是您不再对乘客说粗话,不再胡说八道,我还会多给一点。”

“行,美人们,”车夫对女人们说,“上车吧。你们要感谢圣母,因为你们碰到了这位大手大脚的外国王子。他这样做,只不过不愿因为你们耽误行程。至于你们几个人,他也用得着,就像去年的通心粉用得着一样。”

“耶稣啊!”神父呻吟道。

“姑娘们,坐到我身边来吧,”那位太太说。“这样我们会暖和一点。”

姑娘们悄悄地交换了一下意见,互相传递着物品,钻进了驿车,她们向车里的人问了好,怯生生地向安徒生道了谢,就坐下来不作声了。

立刻就冒出了羊酪和薄荷的气味。安徒生看到了姑娘们廉价耳环上小玻璃片的朦胧的闪光。

驿车开动了。砂砾又在车轮下沙沙地响了起来。姑娘们开始低声交谈。

“她们想知道您是什么人,”那位太太说。安徒生估摸她在暗中冷笑,“您真的是外国王子呢,还是一位普通游客?”

“我是个预言家,”安徒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能预卜未来之事,并能在黑暗中进行观察。但我不是招摇撞骗之人。也许我是哈姆莱特生活过的那个国家的一个可怜的王子吧。”

“那您在这种黑乎乎的地方能看到什么呢?”一个姑娘惊异地问道。

“就拿你们来说吧,”安徒生回答道。“你们的样子我看得一清二楚,因此我的心中洋溢着对你们的美丽的赞美之情。”

说完这句话,他感觉到他的脸上有些发冷。每当他构思自己的长诗和童话时所经受的那种状态渐渐临近了。

在这种状态下,轻微的焦虑,不知从哪儿涌出的语言的洪流,以及认为自己具有诗的力量和支配人的心灵的权力的突如其来的感觉融为了一体。

正如他的一篇故事所讲述的那样,一只古老的魔箱的盖子砰的一声飞出去了,箱子里藏着许多尚未吐露的思想和昏昏欲睡的感情,还藏有大地上种种令人迷醉的东西——各种鲜花呀,色彩和声音呀,芳香扑鼻的风呀,辽阔的海洋呀,喧闹的森林呀,痛苦的爱情呀,小孩咿呀的语声呀。

安徒生不知道如何称呼这种状态。有些人认为它是灵感,有些人认为它是狂喜,还有些人认为它是即兴创作的才能。

“我一觉醒来,在黑夜里听到了你们的声音,”安徒生沉默了一会儿,神态自若地说道。“可爱的姑娘们,这已经足以使我了解你们,不仅如此,甚至还使我爱上了你们,就像爱上别后相逢的姐妹一样。我能非常清楚地看见你们。你们这些姑娘都长着柔软的金发。你们爱笑,非常热爱一切生物,当你们在菜园里干活时,连鸫鸟都会落到你们的肩上。”

“哎哟,尼科利娜,他的这些话可说的是你呀!”一个姑娘在她耳旁高声说。

“尼科利娜,您有一颗火热的心,”安徒生依然神态自若地继续说道。“如果您心爱的人发生了不幸的事,您会毫不犹豫地翻越一座座积雪的高山,穿过一片片干燥的沙漠,到几千里外去看望他,救助他。我说得对吗?”

“是的,我会去的……”尼科利娜难为情地嘟哝道。“既然您是这么看的。”

“姑娘们,你们叫什么名字呢?”安徒生问道。

“尼科利娜、玛丽亚和安娜。”一个姑娘欣然地替大家回答道。

“好吧,玛丽亚,我本不想谈您的美丽。我的意大利话说得不好。但早在青年时代我就向诗神发过誓,不管我在哪儿见到美,我都要赞扬它。”

“耶稣啊!”神父低声说道。“他被毒蜘蛛咬了,简直是疯了。”

“有些女人具有真正令人惊叹的美。她们几乎总是性格孤僻。她们往往独自忍受着能将自己焚毁的激情。这种激情仿佛从身体内部把她们的脸庞烧得通红。玛丽亚,您就是这样的女人。这种女人的命运往往非同寻常。要么非常悲惨,要么非常幸福。”

“那您曾经遇到过这样的女人吗?”那位太太问道。

“就是现在,”安徒生回答道。“我的话不仅是对玛丽亚说的,而且也是对夫人您说的。”

“我想,您讲这番话不是为了消磨长夜吧,”那位太太用发颤的声音说。“假如是这样,那就对这位迷人的姑娘太残酷了。对我也是这样。”她低声补了一句。

“夫人,我还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郑重其事。”

“那情况到底怎样呢?”玛丽亚问道。“我会得到幸福呢?还是得不到?”

“您虽然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少女,可您希望从生活中得到的东西却非常之多。因此您想做一个幸福的人是很难的。可是,您肯定会在自己的生活中遇到一个符合心意的人。您的意中人,不用说,必然是个了不起的人。也许是个画家,是个诗人,是个为意大利的自由而奋斗的战士……也许是个普通的牧人或水手,但却有一颗雄心。归根结底,什么人都一样。”

“先生,”玛丽亚羞怯地说,“我看不见您,因此我问您才不感到害臊。如果这样的人已经占有了我的心,那该怎么办呢?我只见过他几次,甚至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那就找到他,”安徒生大声说。“他也会爱上您的。”

“玛丽亚!”安娜高兴地说。“这么说,就是那个从维罗纳来的青年画家啦……”

“住嘴!”玛丽亚对她厉声喝道。

“维罗纳又不是什么大城市,在那儿不是连个人都找不到,”那位太太说道。“您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埃列娜·格维奇奥里。我住在维罗纳。每个维罗纳人都能把我的房子指给您看。玛丽亚,您到维罗纳来吧,而且您可以住在我那儿,一直住到我们这位可爱的旅伴所预言的那件幸福的事情发生。”

玛丽亚在黑暗中摸到了埃列娜·格维奇奥里的手,把它贴在自己发烫的面颊上。

大家都不作声了。安徒生发现,那颗绿色的星星已经熄灭。它落到地平线后面去了。这就意味着,已经是下半夜了。

“哎,关于我的未来的情况,您怎么一点也没说呢?”安娜问道,她是姑娘中最健谈的一个。

“您会有许多孩子,”安徒生很有信心地回答道。“他们将拿着杯子列队来领牛奶。每天早晨您得花大量时间给他们一个个梳洗。在这方面,您未来的丈夫会给您帮忙的。”

“该不会是彼特罗吧?”安娜问道。“他对我还真有用,这个笨头笨脑的彼特罗!”

“您每天还得花大量时间,三番五次地去吻这些小男孩和小女孩那一双双闪耀着好奇的光芒的眼睛。”

“在教皇的管辖范围,竟有人这样胡言乱语,简直不可思议!”神父恼怒地说,但他的话谁也没有理睬。

姑娘们又开始低声交谈。她们的交谈老是被笑声打断。末了,玛丽亚说:“先生,我们现在想知道,您是什么模样。我们在黑暗中无法看清。”

“我是个流浪诗人,”安徒生回答道。“我很年轻。我有一头密密的波浪式的头发和一个黝黑的脸庞。我的一双蓝色的眼睛几乎总是在笑,因为我无忧无虑,至今还没谈过恋爱。我唯一的工作就是给人们制作一些小小的礼物和做一些冒失的事情,只要这些事情能让我的熟人感到快乐。”

“什么事情呢?能举个例吗?”埃列娜·格维奇奥里问道。

“怎么跟您说呢?去年夏天,我住在日德兰半岛[3]一个熟悉的林务员家里。有一次我在林子里溜达,来到一块林中空地,那儿长着许多蘑菇。同一天,我又到这块林中空地去了一次,在每个蘑菇下面藏了一样东西:或是一颗用银纸包的糖,或是一颗海枣,或是一小束蜡制的花,或是一枚顶针和一条丝带。第二天早晨,我带着林务员的女儿去这片树林。她只有七岁。嘿,她在每个蘑菇下面都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小玩意儿。只有海枣不见了。也许是被乌鸦叼走了。可惜您没有看到,孩子的眼睛里闪耀着多么惊喜的光芒啊。我向她保证,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地精藏的。”

“您欺骗了那个天真的小女孩!”神父愤愤地说。“简直是弥天大罪!”

“不,这不是欺骗。她一生都会记住这件事。而且我向您保证,她的心不会像那些没有经历过这一童话般事件的人一样容易变得冷酷无情。此时,神父大人,我要告诉您,我可不习惯听那些强加的教训。”

驿车停住了。姑娘们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着了魔似的。埃列娜·格维奇奥里低下了头,一言未发。

“喂,美女们!”车夫喊道。“醒醒吧!到啦!”

姑娘们又低声交谈了一阵,然后站起身来。

突然间,黑暗中一双强有力的手搂住了安徒生的脖子,两片热乎乎的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

“谢谢!”那两片热乎乎的嘴唇低声说道,安徒生听出了玛丽亚的声音。

尼科利娜向他道了谢,然后谨慎而又亲热地吻了吻他,头发搔得他的脸怪痒的,而安娜的吻则又有力,又响亮。姑娘们都跳到车下。驿车沿着铺得好好的道路向前驶去。安徒生望了一眼窗外。除了微微泛青的天空背景上一丛丛黑糊糊的树梢,其他的东西都看不见。天快亮了。

维罗纳以其华丽的建筑使安徒生感到震惊。这些建筑物的正面都很庄严,其美观的程度不相上下。彼此相称的建筑本可以使人的精神得到平静,然而安徒生的心灵却并不平静。

傍晚时分,安徒生拉响了格维奇奥里的古宅的门铃,这座古宅位于一条通向一座城堡的窄窄的街上。

给他开门的是埃列娜·格维奇奥里本人。一件绿色天鹅绒连衣裙紧紧地裹住她的身子。天鹅绒的反光,映在她的双眸上,使安徒生觉得这双眸子像瓦尔基里女神[4]的眼睛一样碧绿碧绿,有一种说不出的美。

她向安徒生伸出两只手,用冰冷的手指紧握着他那宽大的手掌,倒退着把他带往那间小小的客厅。

“我好想念您,”她坦诚地说,然后歉疚地笑了笑。“我已经不能缺少您了。”

安徒生脸色变白了。一整天他都怀着一种隐秘的激动心情在想念她。他知道,在内心里可以狂热地爱一个女人的每句话,爱她落下的每根睫毛,爱她连衣裙上的每粒微尘。他懂得这点。他寻思,这种爱,如果他让它燃烧起来,心里是装不下的。它会带来无数的苦恼和快乐、泪水和欢笑,以至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去经受它的各种变化和意外。

而且谁知道呢,也许由于这种爱情,他的一大串绚丽多彩的童话将会黯然失色,离他而去,而且永不复返。这样一来,他的存在又有什么价值呢!

反正他的爱归根结底是一种单相思。这种情况在他身上已经发生过多次了。像埃列娜·格维奇奥里这类女人都是非常任性的。总有一天,在一个可悲的日子,她会发现他是个丑八怪。他本人也厌恶自己。他常常感觉到身后有许多嘲讽的目光。那时他的步伐就变得迟钝,跌跌撞撞,恨不得钻到地里去。

“只有在想象中,爱才是恒久的,”他在心里说服自己,“才能永远环绕着一圈灿烂的诗的光轮。看来,我虚构爱情的能力比在现实中感受爱情的能力要高明得多。”

因此,他来看埃列娜·格维奇奥里时已下定决心:见到她就走,今后永不相见。

关于这一点,他不好对她直说。因为他们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们仅仅昨天才在驿车上相遇,而且彼此并没有表白什么。

安徒生在客厅门口停住步子,把里面仔细打量了一番。在一个角落里,一尊狄安娜[5]的大理石头像在枝形大烛台的照耀下显得非常苍白,仿佛她由于自己的美丽而激动得脸色发白。

“是谁让您的容貌永远融入这尊狄安娜塑像的呢?”安徒生问道。“是卡诺瓦[6]。”埃列娜·格维奇奥里回答道,然后垂下了眼睛。看来,她猜到了他心中的种种想法。

“我是来告辞的,”安徒生瓮声瓮气地低语道。“我要离开维罗纳了。”

“我知道您是谁了,”埃列娜·格维奇奥里盯着他的眼睛说。“您是赫里斯蒂安·安徒生,鼎鼎有名的童话作家和诗人。原来您在私生活中却害怕童话。连一段短暂的爱情,您都缺少力量和勇气消受。”

“这是我的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安徒生承认说。

“好吧,我的可爱的流浪的诗人,”她伤心地说道,然后把一只手搭在安徒生的肩上,“溜走吧!逃命吧!让您的眼睛永远充满笑意吧。别想我。不过,如果您今后由于年老、贫困和疾病而陷入痛苦之中,那您只要说一声,我会拔腿就走,就像尼科利娜那样,步行几千里路,翻越一座座积雪的高山,穿过一片片干燥的沙漠,去慰问您。”

她倒在安乐椅里,用双手捂住脸。枝形烛台上的蜡烛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安徒生发现,从埃列娜·格维奇奥里的纤细的手指间渗出了一颗泪珠,它突然一闪,落到天鹅绒连衣裙上,慢慢地滚了下去。

他扑到她的身边,双膝跪地,把脸贴在她那温暖、有力、柔软的双腿上。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脑袋,俯身吻了吻他的嘴唇。

第二颗热泪落到他的脸上。他尝到了泪珠的咸味。

“去吧!”她小声地说。“愿诗神宽恕您的一切。”

他站起身来,拿起帽子,迅速地走了出去。

晚祷的钟声响彻在整个维罗纳上空。

在此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但却时时刻刻在想念对方。

也许正因为如此,安徒生在去世前不久曾对一位青年作家说:

“我为自己那些童话付出了巨大的、我敢说是无法估量的代价。为了它们,我放弃了自己的幸福,浪费了宝贵的时光,当时想象虽然充满力量,熠熠发光,但毕竟应该让位于现实。

“我的朋友,要善于支配自己的想象,目的是为了人们的幸福和自己的幸福,而不是为了悲哀。”

【注释】

[1]乔瓦尼·卡那列托(1697—1768),意大利画家。

[2]提香(约1476/77或1489/90—1576),意大利画家。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的代表人物。

[3]大部分属丹麦,小部分属德国,介于北海和波罗的海之间,面积约四万平方公里。

[4]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战争女神。

[5]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和狩猎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阿耳忒弥斯。

[6]安东尼奥·卡诺瓦(1757—1822),意大利雕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