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夜
一艘旧轮船从沃兹涅谢尼耶码头离岸,朝奥涅加湖驶去。
周围是无边的白夜。我平生第一次不是在涅瓦河和列宁格勒的宫殿群上空,而是在北方的森林地带和湖泊中间看到这种夜色。
在东方的天际低悬着一轮苍白的月亮,它不发光。
轮船激起的一排排波浪无声地奔向远方,轻轻地摇动着水面上一块块松树皮。在岸上,大概是在一座古老的带墓地的乡村教堂里,守夜人正在钟楼上敲钟——一共十二下。虽然离岸边很远,但钟声仍然传到了我们的耳鼓,然后绕过轮船,沿着平静的水面,飘向月亮低悬的透明的暮色中。
我不知道如何更好地形容白夜的那种令人困倦的光。是神秘之光呢?还是魔幻之光?
这些夜晚总使我感到大自然过于慷慨——在这些夜晚,该有多少淡白色的空气和虚幻的箔光和银光啊。
目睹这种美,目睹这些迷人的夜晚不可避免地消失,人的心情是无法平静的。也许正因为如此,同一切注定不能久留的美一样,白夜也因其易逝而往往在人们心中引起一种隐隐的愁绪。
我破天荒第一次来北方,但这儿的一切对我来说似乎都是熟悉的,特别是暮春时节一座座荒芜的果园中一蓬蓬正在凋谢的白色稠李花。
在沃兹涅谢尼耶,这种略带寒意而又芳香扑鼻的稠李花多的是。在这儿,没有人摘花,并把它插到桌子上的水罐里。
我正在前往彼得罗扎沃茨克。当时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高尔基意欲出版一套名为《工厂史》的丛书[1]。他吸收了很多作家参与其事,同时决定成立若干个工作队。当时“工作队”这个名词在文坛上还是初次出现。
高尔基建议我挑选几个工厂。我挑中了彼得罗扎沃茨克的古老的彼德罗夫工厂。它是彼得一世开办的,起初生产大炮和铁锚,后来专门铸铜,十月革命后改为制造筑路机械。
我拒绝参加工作队的工作。当时我确信(现在依然确信),有一些人类活动的领域,若采取集体工作的方法,那是不可思议的,搞创作尤其如此。最好的结果是搞成一本大杂烩式的特写集,而不是一部风格一致的作品。在我看来,不管材料有何特点,书中毕竟会反映出作家的个性及其认识现实的种种特点,还有他的风格和语言。
我认为,正如两三个人不能同拉一把小提琴一样,几人合写一本书也是办不到的。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他双眉紧皱,习惯地用手指在桌上敲着鼓点,想了一下,回答说:“年轻人,人家会指责您自以为是的。不过,总而言之,您就干吧!但是您别感到难堪——书一定要带一本回来。绝对要带!”
在轮船上我想起了这次谈话的内容,相信一定会把书写出来。我非常喜欢北方。这个环境,正如我当时所感觉到的,应该使我的写作变得非常轻松。很明显,我打算在这本关于彼得罗夫工厂的书中塞入那些使我迷醉的北方的特点——白夜呀,静静的湖水呀,森林呀,稠李花呀,诺夫戈罗德人悦耳的口音呀,船首像天鹅的脖子一样弯曲的黑色小船呀,被五颜六色的草衬托得非常美丽的斑蜻蜓呀。
当时,彼得罗扎沃茨克寂静而荒凉。街道上铺着长满青苔的大砾石。整个城市色如云母——这也许是微弱的湖水的反光和虽然不大好看但却可爱的浅白色天空辉映所致吧。
在彼得罗扎沃茨克,我躲进了档案馆和图书馆,开始阅读与彼得罗夫工厂有关的各种资料。工厂的历史既复杂,又有趣。彼得一世、苏格兰的工程师们、我们那些天才的农奴出身的工匠们、卡隆铸铜法、水力机械、独特的风俗——这一切给那本书提供了大量的素材。
首先,我给这本书拟了一个提纲。提纲中包含许多史实和描述,但人物却很少。
我决定就在这儿,在卡累利阿,写这本书,因此我在退休女教师谢拉菲玛·约诺芙娜家里租了一个房间。她是个极其普通的老太婆,除了戴着一副眼镜和通晓法语之外,一点儿也不像个女教师。
我开始按提纲动笔,然而不管我怎样用劲,这本书在我笔下却总是支离破碎。我怎么也无法把素材焊接在一起,粘连在一起,使它形成一股自然流。
素材杂乱无章。一些有趣的段落中部下垂,不能与前前后后的有趣的段落连接起来。它们孤零零地挺立着,没有用生动的细节、时代的气息和使我感到亲切的人物的命运等唯一能给这些档案材料注入生命的东西连为一体。
我描写水力机械,描写产品的生产,描写那些工匠,在写的过程中深感苦恼,因为我明白,当我对这一切尚未表态之时,当哪怕最微弱的抒情气息尚未使这些素材变得生气勃勃之时,这本书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总之,任何书都不会出现。
(顺便说说,当时我已经明白,描写机器必须跟描写人物一样,——要能感觉到它们,爱它们,为它们欢乐和痛苦。不知道别人的情况怎样,但我自己却总是为机器体验到一种肉体的痛苦。就以“胜利”牌汽车为例吧,当它竭尽全力向一个陡坡爬去时,我也许比汽车本身更累。或许这个例子并不恰当,但我深信,对待机器,如果你想描写它们,那就应当像对待活人一样。我发现,那些优秀的工匠和工人就是这样对待它们的。)
没有比在素材面前一筹莫展更令人难堪和难受的了。
我感到我这个人干的不是本行,就像我不得不去表演芭蕾舞或者编辑康德的哲学著作一样。
而记忆却时而用高尔基的话来刺我:“但是您别感到难堪——书一定要带一本回来。”
我之所以感到沮丧,还因为我虔诚地崇敬的一项基本的创作技巧破灭了。我认为,只有那种驾轻就熟而又不失个性地主宰任何素材的人,才能成为作家。
我的这种处境是这样结束的:我决定投降,什么都不写,并且离开彼得罗扎沃茨克。
除了谢拉菲玛·约诺芙娜,我没有人可以与之倾诉自己的不幸。我本来已经打算把自己的挫折彻底告诉她,但她本人对此似乎已有所觉察,也许是凭着她那教师的特殊嗅觉吧。
“您很像考试之前我那些傻乎乎的女学生,”她对我说。“她们只知道死记硬背,把脑袋塞得满满的,弄得头昏眼花,分不出轻重缓急。纯粹是疲劳过度。我对你们创作的事不了解,但我认为,硬干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只会让神经绷得紧紧的。而这既有害,又危险。您别一气之下就一走了之。您先休息休息。到湖上去游一游,到城里去逛一逛。我们这个城市挺不错,挺朴实。也许会有收获的。”
不过我还是决定离开。临行之前,我到彼得罗扎沃茨克去逛了一趟。到那时为止,我还没好好地游览过这座城市。
我沿着湖边缓步朝北走去,来到了郊区。房子到了尽头,前面是一个个菜园。在菜园中间,这里那里露出一个个十字架和墓碑。
有个老汉在胡萝卜地里锄草。我问他这是什么十字架。
“这儿以前是一块墓地,”老汉回答说。“好像是埋葬外国人的。眼下这块地改成菜园了,墓碑被搬走了。没搬走的也不会久留。就算留到明年春天吧,顶多是这样。”
墓碑确实不多,总共才五六块。其中一块还围着用生铁铸的华美而结实的栅栏。
我走到它跟前。在破损的柱状花岗石墓碑上隐隐约约地露出了法文的碑文。一株很高的牛蒡几乎把整个碑文都遮住了。
我折断那株牛蒡,看清了碑文:“夏尔-欧根·隆塞维利,拿破仑皇帝大军之炮兵工程师。1778年生于佩皮尼昂,1816年殁于远离祖国之彼得罗扎沃茨克。愿他那受尽折磨的心灵得到安息。”
我明白了,我面对的是个不平凡的人的坟墓,这个人有着悲惨的命运,能够使我得到拯救的就是他。
我回到家里,告诉谢拉菲玛·约诺芙娜,我将留在彼得罗扎沃茨克,并立即到档案馆去了。
管理员是个形容枯槁、骨瘦如柴的小老头,他戴着一副眼镜,从前是个数学教员。档案馆还没有彻底清理好,但小老头却管理得有条不紊。
我把我的情况告诉了他,小老头异常激动。他平常给人查找的都是一些枯燥无味的资料,主要是从教堂出生簿上摘录一些东西,而且这种情况也少之又少,而现在却要进行一次困难重重而又饶有趣味的档案调研——找到与这位一百多年前不知为何死在彼得罗扎沃茨克的神秘莫测的拿破仑军队军官有关的一切。
不管是小老头还是我,都感到惴惴不安。在档案馆里能否找到隆塞维利的一些痕迹,以便据此或多或少地还原他的生平呢?要么我们会一无所获?
总之,小老头突然宣布,他不回家过夜了,而是要在档案馆里查一通宵。我想留下来陪他,但情况是,外人是禁止入库的。于是我就进城买了面包、香肠、茶叶和砂糖,统统送给小老头,给他夜里充饥,然后我就走了。
查找持续了九天。每天早晨小老头都给我提供一份卷宗目录,据他猜测,里面可能会涉及隆塞维利。他在最有意思的卷宗上都打了钩,不过作为数学家,他把这种记号称为“根号”。
直到第七天,才在墓地登记册上找到在颇为奇怪的情况下埋葬被俘法军大尉夏尔-欧根·隆塞维利的记录。
第九天,发现两封私人信件提到隆塞维利,而第十天发现了一份业已破损、没有签名的奥洛涅茨省省长的通报,内容为“该隆塞维利”之遗孀“玛丽亚-采齐丽娅·特里尼德由法国前来为夫立碑”,将在彼得罗扎沃茨克作短期逗留。
材料查找完了。然而老管理员所找到的那些资料(他为自己取得的成绩兴高采烈),已经足够让隆塞维利在我的想象中起死回生。
隆塞维利刚一出现,我便立即伏案进行创作——前不久还不可救药地零乱不堪的所有厂史素材,突然在书中都归位了。所有素材紧密地、仿佛无意中环绕着这位炮兵军官,他曾参加过法国革命和拿破仑对俄国的远征,在格扎茨克城下被哥萨克俘虏,然后被流放到彼得罗扎沃茨克工厂,并在那儿因热病去世。
中篇小说《夏尔·隆塞维利的命运》就是这样写成的。
在没有出现人物之前,素材都是死的。
此外,事先为作品拟好的提纲完全被打破了。现在隆塞维利满怀信心地引导着故事前进。他犹如一块磁石,不仅吸引了许多史实,而且吸引了我在北方见到的许多事物。
在中篇小说中有一个为死者隆塞维利哭丧的场景。一位妇女唱的丧歌的歌词是我从真实的送别曲中移植的。这个情况值得提一提。
我从拉多加湖乘轮船溯斯维里河而上,前往奥涅加湖。在一个地方,似乎是在斯维里察,有人把一口普通的松木棺材从码头上抬到了下甲板上。
原来斯维里河上一位年岁最大、经验最丰富的领航员在斯维里察去世了。他的那些领航员朋友决定用轮船载着那口装有他的遗体的棺材在整条河上航行一遭,从斯维里察至沃兹涅谢尼耶,似乎要让死者跟他心爱的河告别。此外,也是为了让沿岸的居民跟这位在那一地区很受尊敬和颇有名气的人告别。
问题在于,斯维里河是一条滩多流急的河流。如果不找一个有经验的领航员领航,轮船就无法通过河上的一处处激流。因此在斯维里河上,自古就存在一个统一的领航员行帮,彼此的关系亲密无间。
当我们通过一处处激流、石滩时,我们的轮船由两艘拖船牵引,尽管轮船本身也在全速前进。
轮船顺流而下时,往往逆向行驶——轮船也好,拖船也好,都是船尾朝前,以便减缓下行的速度,不致撞上石滩。
关于我们的轮船载着领航员灵柩的事,已经电告上游地区。因此每个码头都有大批居民迎候。站在前面的往往是那些系着黑头巾的哭灵老太婆。轮船刚一靠近码头,她们便号啕痛哭起来。
这种富有诗意的丧歌的歌词从来都是各不相同的。在我看来,每首丧歌都是即兴作品。
下面就是丧歌中的一首:
你为什么离开我们,飞往死亡之乡?你为什么撇下我们,使我们变得孤苦伶仃?难道过去我们对你招待不周,没有用好言好语把你欢迎?看一看斯维里河吧,老爷子啊,你就最后看一眼吧,——陡峭的河岸上凝结着鲜血,河里流着我们女人的泪水。啊,为什么死神这么早就在你身上降临?啊,为什么斯维里河上上下下都亮起了祭奠的烛光?
我们就在这种夜以继日的哭声中抵达了沃兹涅谢尼耶。
在沃兹涅谢尼耶,几个神情严肃的人(领航员)登上轮船,揭开棺盖。里面卧着一位白发老者,他身体强壮,一张脸饱经风霜。
灵柩用亚麻巾抬着,在号哭声中被送上了岸。灵柩后面跟着一位少妇,她用披肩遮住苍白的脸孔。她牵着一个浅色头发的小男孩。在她身后几步,跟着一个身穿内河船长制服的中年男人。这是死者的女儿、外孙和女婿。
轮船下半旗致哀,当灵柩被抬往墓地时,轮船几次拖长声音鸣笛。
还有一个印象也被写进了这部中篇小说。这个印象并无任何突出之处,但不知为什么在我的记忆中,它却与北方紧密相连。这就是金星的异常光辉。
我从未见过如此强烈而清纯的光辉。在拂晓前渐渐泛绿的天空中,金星宛如一滴液态金刚石闪闪发光。
这是天国的地地道道的使者,是绚丽多彩的朝霞的先导。在中部地区和南方,我不知何故从未注意过它。而在这儿,似乎只有它以处女般的妖娆独自闪耀在荒原和森林上空,似乎只有它在黎明前时分独自主宰着整个北方大地,以及奥涅加湖和扎沃洛奇耶[2]地区,拉多加湖和奥涅加湖地区。
【注释】
[1]1931年9月7日,高尔基在《真理报》上发表一篇题为《工厂史》的文章。他在该文中号召作家们为俄国一些最大的工业企业写厂史。
[2]11—14世纪的古地区名,在北德维拉河及奥涅加湖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