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什万格商店逸事
1921年冬天,我住在敖德萨一家以前的服装店里,店名叫“阿尔什万格及其伙伴”。我未经许可就擅自占用了二楼的试衣室。
我拥有三个镶着波希米亚刻花玻璃镜子的大房间。镜子紧紧地嵌在墙内,我和诗人爱德华·巴格里茨基[1]费尽心机,试图把这些镜子拆卸下来,拿到新市场上去换些食品,但却无济于事。甚至连一块玻璃的咔嚓声都没有听到。
除了三个装着腐烂刨花的空箱子,试衣室里没有任何家具。好在玻璃门可以轻易地从铰链上卸下来。每天晚上我把它卸下,搁在两只箱子上面,把被褥一铺,以门当床。
玻璃门很滑,因此那条旧褥子和我老是从门上滑下来,滚到地板上,这种事一夜要发生好几次。
只要褥子一动,我便会立即醒来,气也不敢出一声,手指也不敢动一下,愚蠢地以为褥子也许会停下来。可是褥子却慢慢地、毫不留情地滑动着,我的妙计不起作用。
这件事一点也不可笑。那年冬天冷得出奇。从港口到“小喷泉”的海面都结了冰。猛烈的东北风把一条条花岗石马路刮得光溜溜的。一场雪也没下过,这比满街积雪更让人觉得冷得多。
试衣室里有一只小铁炉,但没有东西生火。而且靠这个可怜的小炉子把三个大房间烧热也是不可能的。因此我只用小铁炉烧胡萝卜茶。做这件事有几张旧报纸就够了。
第三只箱子被当成了桌子。每天晚上我点一盏油灯放在上面。
我躺下的时候,把我所有的防寒物品都盖在身上,借着油灯的亮光阅读格奥尔基·申格尔翻译的何塞·马里亚·埃雷迪亚[2]的诗集。诗集是在这饥馑的一年在敖德萨出版的,但我可以证明,它并未削弱我们的英勇精神。我们觉得自己像罗马人一样坚毅刚强,并且想起了申格尔本人的诗句:“朋友们,我们是罗马人,我们的鲜血正在流淌……”
我们的鲜血,当然没有流淌,但我们这些快乐的年轻人,有时毕竟感到极度饥寒交迫,不过谁也没有怨天尤人。
在楼下,也就是一楼店面开展活动的是一个美术合作社,他们的活动非常繁忙,但却颇有点可疑。这个企业的老板是个爱唠叨的老画家,外号叫“招牌大王”,在敖德萨可说家喻户晓。
合作社承制招牌、女帽和“木鞋”(一种具有古希腊、罗马简朴特点的女式便鞋:只要在木头鞋掌上钉几根带子,便大功告成),还绘制电影海报(这些海报是用水胶涂料画在不平整的胶合板上的)。
有一次,这个工作室非常走运,它接到为当时黑海唯一的轮船“彼斯捷尔”号制作所谓“船首装饰”的订货。这艘轮船打算前往巴统进行处女航。
装饰品是用铁板做的,然后在黑色的底板上画上金色的植物图案。
这项工作把所有的人吸引住了,就连民警若拉·科兹洛夫斯基有时也离开近旁的岗位,跑来看看热闹。
当时我在《海员报》当秘书。以报社工作为主的有许多青年作家,其中包括卡达耶夫[3]、巴格里茨基、巴别尔[4]、奥列沙[5]和伊里夫[6]。至于经验丰富的老作家中常来我们编辑部的,只有安德烈·索鲍里[7],他是个很可爱的人,老是心神不定,坐不安席。
有一次,索鲍里给《海员报》带来自己的一篇短篇小说,这篇小说支离破碎,杂乱无章,不过题材倒是有趣,而且的确才华横溢。
大家读了这篇小说后都感到棘手。发表这样草率的作品是不行的,而让索鲍里对它进行修改,谁都没有勇气。在这方面,索鲍里是说不通的——这倒不是出于作者的自尊心(在索鲍里身上,这种东西恰恰几乎没有),而是由于神经质:他不愿回头面对自己已经完成的作品,对它们已经失去了兴趣。
我们坐在一起冥思苦想:怎么办呢?跟我们坐在一起的还有我们的校对——勃拉戈夫老头,他从前是俄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俄罗斯言论报》[8]的社长,大名鼎鼎的出版家瑟京[9]的左右手。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被自己的历史吓坏了。他仪表堂堂,跟我们编辑部这些衣衫褴褛、闹闹哄哄的年轻人毫不协调。
我把索鲍里的手稿带回阿尔什万格商店,打算再看一遍。
很晚的时候(还不到十点,但沉浸在黑暗中的城市从黄昏起就已经空旷无人,只有风在一个个十字路口幸灾乐祸地咆哮),民警若拉·科兹洛夫斯基来敲商店的门。
我把一张报纸拧成一卷,将它点着,像举着火炬一样举着它,去开那扇用一节锈痕斑斑的煤气管顶住的沉甸甸的店门。举着小油灯是不行的,它不仅经不住一丝最微弱的风儿,就连一个专注的眼神也会使它熄掉。
“有个公民找您”,若拉说。“请您证明一下他的身份,我就放他进来。这儿有工作室,光是颜料,据说就值三亿卢布。”
当然,要是注意到,比方说吧,我在《海员报》每月的收入是一百万卢布(按市场价这笔钱只够买四十包火柴),那么这个数目也就不会像若拉所觉得的那样令人啧啧称奇了。
站在门外的是勃拉戈夫。我证明了他的身份。若拉把他放进店里,还说过两三个小时,他要来我们这儿暖暖身子,喝杯开水。
“事情是这样的,”勃拉戈夫说。“我老想着索鲍里这篇小说。一篇很有才气的作品。不能让它埋没了。您知道吧,作为一个老报人,我有一个习惯,就是不放弃好的小说。”
“有什么办法呢?”
“把手稿给我。我用人格担保,我不动稿子一个字。我留在这儿,因为回兰热龙街去是不行的——肯定会把我的衣服剥光。我当着您的面把手稿弄一弄。”
“什么叫‘弄一弄’?”我问。“‘弄一弄’的意思就是修改呀。”
“我不是对您说过了吗,既不删掉一个字,也不增加一个字。”
“那您怎么做呢?”
“您等着瞧吧。”
在勃拉戈夫的话里,我感到有某种难以猜测的东西。在这个朔风怒号的冬夜,某种神秘的东西跟这个神态自若的人一起来到了阿尔什万格商店。
勃拉戈夫从口袋里掏出一截非常粗的蜡烛头,这种蜡烛是教堂用品。蜡烛头上像螺旋似的盘着一条条金色的纹路。他点燃蜡烛头,把它往箱子上一搁,然后坐到我的破行李箱上,手里握着一支木匠用的扁铅笔,埋头看起手稿来。
半夜里,若拉·科兹洛夫斯基来了。我正好烧了开水,还沏了茶,不过这次沏的不是干胡萝卜茶,而是切碎后烘干的甜菜茶。
“你们可要明白,”若拉说,“从远处看,你们两个像是造假票子的。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呢?”
“修改一篇小说,”我回答道。“给下一期用。”
“你们可要明白,”若拉又说道,“不是民警局的每个工作人员都明白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应该感谢上帝,当然上帝是不存在的,因为在这儿执勤的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笨蛋。在我看来,文化是至高无上的。至于那些造假票子的,都是些行家,他们用一块牲口粪,既能造出钞票,又能造出居住证。据说巴黎的卢浮宫博物馆有一块黑天鹅绒垫子,上面摆着一只漂亮得难以形容的大理石手。这不是莎拉·伯恩哈特[10]的手,也不是肖邦或维拉·霍洛德纳娅[11]的手,而是欧洲最著名的伪币制造者的手的模塑品。我忘了他的名字。当时他的脑袋被砍掉了,而手却拿来展出,好像他是个高超的小提琴手似的。这是个很有教育意义的故事吧?”
“一般吧,”我回答说。“您有糖精吗?”
“有,”若拉回答说。“是片剂。我可以分一点给您。”
直到天亮之前,勃拉戈夫才定稿。他没有让我看稿子,当我们来到编辑部,女打字员把稿子打好之后,他才让我看。
我读完小说,不禁愣住了。这是一篇内容简洁、文从字顺的小说。一切都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原先那种草率成文、佶屈聱牙的情况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与此同时,的确一个字也没有增删。
我朝勃拉戈夫一瞥,他正在抽一支用黑如茶叶的库班烟草卷成的粗烟卷,脸上带着微笑。
“这是一个奇迹!”我说。“您是怎么做到的?”
“我只不过是把所有的标点符号都打得正确无误罢了。索鲍里对标点符号简直是乱用一气。我特别仔细地把句点标上了,还分了段。亲爱的,这可是件大事啊。连普希金都谈到过标点符号问题呢。标点符号的意义,就是为了突出思想,理顺词与词之间的关系,使句子明白易懂,音调准确。标点符号就像音符。它们使文章浑然一体,而不致杂乱无章。”
小说登出来了。可是第二天索鲍里闯进了编辑部。他像往常一样没戴帽子,头发蓬乱,两只眼睛发出一种奇怪的光。
“谁动了我的小说?”他扯起嗓子叫道,然后手杖一抡,在放着许多报纸合订本的桌子上猛地一击,只见灰尘像一团浓云从桌子上升了起来。
“谁也没动过,”我回答说。“您可以核对原稿。”
“撒谎!”索鲍里嚷道。“瞎说!我反正会弄清楚是谁动的!”
一场大闹看来是不可避免的了。胆小的同事们迅速逃离了办公室。但我们的两个女打字员柳辛娜和柳夏却像往常一样跑来看热闹,脚上的“木鞋”发出叭哒叭哒的声音。
这时勃拉戈夫沉着地、甚至有点沮丧地说道:“如果您认为给尊稿改正标点符号就是动它,那我承认,动它的是我。我要尽到校对的职责。”
索鲍里朝勃拉戈夫奔去,一把抓住他的双手,使劲地摇了摇,然后抱住老头,并按莫斯科的习俗,吻了他三次。
“谢谢!”索鲍里心情激动地说。“您给我上了一堂绝妙的课。遗憾的是,上得太晚了。我觉得对自己过去的那些作品有罪。”
晚上,索鲍里不知从哪儿弄到了半瓶白兰地,带到了阿尔什万格商店。我们请来了勃拉戈夫;巴格里茨基和下了班的若拉·科兹洛夫斯基也来了,于是我们为了文学和标点符号频频举杯,把白兰地喝得精光。
从此以后,我深深地相信,适时适地打上一个句号,能对读者产生多么惊人的影响。
【注释】
[1]爱德华·格奥尔基耶维奇·巴格里茨基(1895—1934),俄罗斯诗人。
[2]何塞·马里亚·埃雷迪亚(1842—1905),法国巴那斯派诗人。生于古巴,后定居法国,代表作为诗集《锦幡集》(1893),收十四行诗约150首。
[3]瓦连京·彼得罗维奇·卡达耶夫(1897—1986),俄罗斯作家。主要作品有《时间呀,前进!》、《黑海波涛》四部曲、《团的儿子》等。
[4]伊萨克·埃马努伊洛维奇·巴别尔(1894—1941),俄罗斯作家。主要作品有《骑兵队》等。
[5]尤里·卡尔洛维奇·奥列沙(1899—1960),俄罗斯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童话小说《三个胖子》等。
[6]伊里亚·伊里夫(1897—1937),原名伊里亚·阿尔诺里多维奇·法因济利贝格,俄罗斯作家,与叶甫盖尼·彼得罗夫合著《十二把椅子》、《金牛犊》等作品。
[7]安德烈·索鲍里(1888—1926),原名尤里·米哈伊洛维奇·索鲍里,苏联犹太作家。
[8]俄国自由资产阶级日报,1895—1918年在莫斯科出版,1897年起由瑟京发行。
[9]伊凡·德米特里耶维奇·瑟京(1851—1934),俄国启蒙派出版家。
[10]莎拉·伯恩哈特(1844—1923),法国著名女演员。
[11]维拉·瓦西里耶芙娜·霍洛德纳娅(1893—1919),俄国女电影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