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词 典
词 典

有时,脑子里会浮想联翩。比方说,想编几部新的俄语词典(当然,现有的通用词典除外),觉得这是一件挺不错的事。

其中的一部,比方说,拟收跟自然有关的词汇,第二部收优美、准确的方言土语,第三部收各种行话,第四部则收乱七八糟的、已经僵死的词汇,以及污染俄语的各种文牍主义用语和低级下流的字眼。

后者之所以有用,是能让人们不再使用那些毫无意义和十分蹩脚的语言。

收集跟自然有关的词汇的想法,是那天我在牧场的小湖边听到那个嗓子嘶哑的小姑娘历数各种花草的时候,在脑海里产生的。

当然,这应该是一部详解词典。每个词条都应该有释义,而在释义之后,则应附上从作家、诗人和学者的著作中摘引的,与这个词有学术关系或诗学关系的若干片断。

例如,在“冰柱”一词后面可以附上普里什文作品中的下面这段话:

在陡峭的河岸上有许多黑洞洞的穹窿,那些垂在穹窿下面的又密又长的树根,如今都变成了冰柱。它们越变越大,越变越长。而当春回大地,轻柔的微风在水面上吹起层层涟漪,细浪触到陡岸下尖尖的冰柱的时候,冰柱便晃来晃去,互相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这是春天的最初的声音,是风神之琴。

而在“九月”一词之后,附上巴拉丁斯基的下列诗句更佳:

九月来临了!太阳迟迟升起,

闪耀着寒冷的光芒,

在平静如镜的水面上,

跳动着点点金光。[1]

关于这些词典,我做过一些设想,特别是关于“自然”词典,我将它分成以下几个部分:“森林词汇”、“田野词汇”、“牧场词汇”,以及关于四季、气象、江河、湖泊、植物、动物的词汇。

我清楚地知道,这种词典应该编得像一部书那样适于阅读。这样一来,它既能提供有关我们自然的各种知识,又能使人认识到俄语的无限丰富性。

当然,这项工作一个人是无法胜任的,就是干一辈子也难以完成。

每当我思考这部词典时,我真想倒回去二十年,当然不是由我本人来编这部词典——我没有从事这项工作的必要的知识,但哪怕参加编写也行。

我甚至已经开始为这部词典作了一些笔记,但我照例弄丢了。要想凭记忆还原,几乎是不可能的。

有一年,我几乎用了整整一个夏天的时间来收集花草的知识。我从一本旧的植物鉴定手册上知道了它们的名称和特性,并将其全部抄录。这是一件很有吸引力的工作。

在此之前,我从来都没有如此清晰地思考过自然界所发生的一切的合理性,以及每片树叶、每朵小花、每条根须或每颗种子的高度的复杂性和完美性。

这种合理性有时仅仅显示于外表,甚至显示得颇为过分。

有一年秋天,我和一位朋友在奥卡河荒凉的旧河道里打了几天鱼。旧河道与奥卡河在几百年前便已分道扬镳,如今变成了一个又深又长的湖。湖的四周草木丛生,要想钻到湖边颇有难度,而有些地方则无法通行。

我穿的是毛线衣,上面粘了很多扁扁的、带刺的鬼针草籽、牛蒡籽和其他植物种子。

白天阳光明媚,寒气逼人。晚上我们在帐篷里和衣而睡。

第三天下了一场小雨,我的毛线衣打湿了,到了半夜,我感到胸部和胳膊上有几处地方剧痛,就像针扎一样。

原来是一些又圆又扁的草籽在吸收水分之后动了起来,它们开始像螺旋一样转动,往我的毛线衣里钻。它们钻进毛线衣后,又扎进了衬衣,到了半夜便终于触到了我的皮肤,然后开始不慌不忙地往里面扎。

这也许是合理性的最明显的例子之一。种子落到地上,在最初的几场雨落下之前,它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对它来说,钻进干燥的土壤是没有意义的。然而,一旦大地被雨水淋湿,种子便被扭成螺旋状,开始膨胀,复活,像螺旋钻一样旋入地里,并在适当的时候开始发芽。

我又撇下“叙述的主线”,谈起种子来了。然而,当我写到关于种子的事情时,我不由得又想起了一个令人惊异的现象。我不能不提到它。好在它与文学还有某种关系——虽然这种关系很不密切,应该说是一种纯粹比拟性的关系——特别是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样的书可以千古流传,而什么样的书却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将会自动消亡,就像那朵感伤的小花,“在一个阴暗的早晨未开即谢了”。

话题涉及的是普通的椴树花的香味问题,这种树是我们公园里富有浪漫情调的树木。

这种香味只有离得远远的才能闻到,在树的跟前则几乎是闻不到的。椴树似乎被一个巨大的香味的圆环围在中间。

显然,这种现象自有其合理性,只不过我们尚未弄明白。

真正的文学犹如椴树花。

为了检验和评价文学的力量和它的完美程度,为了感受它的气息和不朽的美,往往需要一段时间的距离。

如果时间能使爱情和人类其他种种感情消失,正如使对人的怀念本身消失一样,那么它也能使真正的文学获得不朽。

应该回忆一下萨尔蒂科夫-谢德林的话:文学是不受衰亡的规律支配的。还有普希金的话:“在我遗留的诗歌中,我的灵魂将超脱骨灰,获得永生”。[2]以及费特的话:“这片树叶虽已枯萎飘落,但它将在诗歌中闪着永恒的金光”。[3]

各个时代和各个民族的作家、诗人、艺术家和学者的类似言论,简直不胜枚举。

这一观点将激励我们去“完善喜爱的思想”,孜孜不倦地追求,勇攀艺术技巧的新高峰。它还会使我们意识到,在人类精神的真正创造和人类生气勃勃的心灵根本不需要的那种灰色的、萎靡不振的、鄙俗不堪的文学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瞧,关于椴树花的特性这一话题,简直可以天南海北地聊!

显然,一切都可能给人的思想带来帮助,因此任何东西都不应受到忽视。其实,有些童话就是在干豌豆或破瓶颈这类无关紧要的物品乃至废物的微小帮助下产生的。

上面的话离开了本题,不过现在我仍然试图凭记忆简略地回忆一下我为拟议的(几乎是幻想的)那部词典所作的一些笔记。

据我所知,我们的某些作家是有这类“私人”词典的,但他们却秘不示人,也不愿提及它们。

我在前面谈到的泉水、雨、雷雨、霞光,“沙地上的波纹”和各种花草的名字,也是在记忆中恢复的“词典笔记”。

我最初的笔记是有关森林的。我生长于没有森林的南方,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在俄罗斯中部的自然物中,我最先爱上的是森林。

第一个使我完全着迷的“森林”词汇是глухомаь(荒凉的地方)。不错,它不仅仅跟森林有关,但我最初是从一些护林员嘴里听到这个词的,“глушняк”(密林、老林、野生丛林)一词也是如此。从那以后,在我的脑海里,глухомань一词便与茂密的、长满青苔的森林,潮湿的密林,被暴风吹折、满地狼藉的树木,腐烂物和朽木桩的碘酒般的气味,浅绿色的昏暗和寂静联系在一起了。“我的家乡,你是我的故园,我的古老的荒凉的地方!”

接着便是那些真正的森林词汇:造船木材林、山杨林、小林地区、沙地松林、小灌木林、苔藓沼泽(森林干沼泽)、火烧迹地、阔叶林、空闲地段、林边、护林哨所、桦树林、采伐场、树皮、净松枝、林间通道、木质坚密的松树、栎树林,以及其他许多普通的、如诗如画的词汇。

就连“森林界桩”或“护桩”这类枯燥无味的术语,都充满着不可捉摸的魅力。如果您了解森林,那您就会同意这一点。

一根根不高的界桩竖在一条条窄窄的林间通道的交点上。它们附近总是有一个上面长满渐渐枯萎的深草和草莓的小沙丘。这种沙丘是在立界桩时用从坑里挖出来的沙子堆起来的。在砍平的界桩的上端烙有一组数字,这是“林班”的号码。

在这些界桩上,几乎总是有一些蝴蝶收拢翅膀取暖,还有一些蚂蚁在忙碌地跑来跑去。

界桩旁边比森林里暖和些(或许这只是那么一种感觉)。因此你总会坐下来休息休息,背靠在界桩上,两耳谛听着树梢轻轻的沙沙声,两眼则注视着天空。在林间通道上,天空清晰可见。一朵朵镶着银边的白云在天上徐徐飘动。也许这样坐上一个星期,坐上一个月,也见不到一个人。

在天空和白云里笼罩着中午的宁静,这种宁静也笼罩着森林,笼罩着垂向灰化的地面的风铃草干枯的蓝色花萼,也笼罩着您的心灵。

有时,在一两年之后,你又认出了那个熟悉的旧界桩。你每次都会感叹,多少光阴像流水一样逝去了,在这段时间里你又去过多少地方,体验了多少痛苦和欢乐,而这个界桩却无论昼夜,无论寒暑伫立在这里,犹如一个忠实的、百依百顺的朋友在将你等待。只不过它身上长出的黄苔藓更多了,而菟丝子则爬到了桩顶上。菟丝子已经开花,由于受到森林暑气的熏蒸,散发出扁桃般的淡淡的苦味。

消防瞭望台是眺望森林的最佳处所。从那儿可以清楚地看到森林伸展到地平线后面的景象,它们时而登上陡坡,时而下到谷地,犹如矗立在一道道沙沟之上的一道道要塞的壁障。有的地方时而有水光闪现——那是像镜子一样平静的森林湖泊,或者是浅红色的,“冰冷的”森林小溪的深潭。

从瞭望台上可以一眼望尽整个树木繁茂的低地和整个壮丽庄严的林区——它无边无际,神秘莫测,正威风凛凛地召唤人们进入它那迷宫般的密林。

这种召唤是难以抗拒的。必须马上背起行囊,带上罗盘,走进森林,潜入这片郁郁葱葱的针叶树的海洋。

我和阿尔卡基·盖达尔就这样做过一次。我们在森林里信步逛了一整天和几乎一整夜,头顶上繁星闪烁,它们透过松树的树冠仅仅为我们两人照亮(因为四周的一切都在沉睡),直到天亮之前我们才走到一条曲曲弯弯的森林小河边。它笼罩在弥天大雾中。

我们在岸边点起一堆篝火,在它旁边坐了下来,很久很久都默然无语,只是谛听着河水从近旁一棵倒在水中的大树下流过时的潺潺声,后来则传来了一声驼鹿的哀鸣。我们默默地坐着,抽烟,直到东方升起一抹轻柔的浅蓝色朝霞。

“要是能这样坐一百年就好了!”盖达尔说:“你觉得够吗?”

“未必够。”

“我也会觉得不够。把军用饭盒给我。咱们煮点茶吧。”

他摸黑儿朝河边走去。我听见他用沙子擦洗军用饭盒的声音,还听到他因军用饭盒的金属提梁脱落而把饭盒骂了一通。然后他轻轻地哼起了一支我不熟悉的歌子:

密林里藏着匪帮,

自古就暗淡无光。

怀里的宝剑啊,

已磨得明晃晃。

他的歌声使我的心情变得非常宁静。森林静静地耸立着,也在谛听盖达尔的歌声,只有小河仍在生那棵挡路的大树的气,老是唠唠叨叨,潺潺作响。

还有很多词虽不属于森林词汇,但却跟森林词汇一样,以其所隐含的魅力强烈地感染着我们。

俄语中有关四季和跟四季有关的自然现象的词汇是异常丰富的。

就拿早春来说吧。她,这位被料峭的寒风冻得浑身发冷的春姑娘,背囊里就有很多优美的词汇。

起初是解冻、融雪、房檐滴水。雪变成了粒状,出现了许多小孔,慢慢地下沉和发黑。雪受到雾的侵蚀。道路渐渐变得泥泞不堪,简直无法通行。河上的冰层开始出现一个个窟窿,露出的水是黑的,而小丘上的雪已经多处融化,露出地面。在坚硬的积雪边缘上,款冬已经长出了黄澄澄的嫩芽。

后来河面上出现了冰的第一次浮动(正是浮动,而不是流动),这时冰层开始斜着裂开,冰块开始错位,于是从一个个冰窟窿和缝隙里冒出了一股股水。

流冰不知为什么多半是在黑黢黢的夜里开始的。在此之前,沟谷里已经处处冒水,而融化的雪水则从草场和田野中流了出来,汇在一处,形成春汛,它裹挟着一块块像碎瓷片一样的残冰,发出叮叮当当的撞击声。

要列举一年四季的种种特点是不可能的。因此我按下夏天不表来谈秋天,谈谈初秋的那些日子,亦即时序刚交九月的时候。

大地渐渐变得满目萧疏,不过前面还有个“小阳春”,太阳将放射出最后的非常明亮但却像云母般颇有寒意的光芒,凉爽的空气将把天空洗得湛蓝湛蓝,蛛丝将在空中随风飘荡(迄今为止,有些地方一些虔诚的老太婆仍然把蛛丝称为“圣母的细纱”),枯萎的树叶将洒落在荒寂的水塘溪涧。一棵棵白桦树犹如一群戴着绣有金叶头巾的美女亭亭玉立。“忧郁的季节啊,多么令人赏心悦目!”[4]

然后就是阴雨天,秋雨绵绵,凛冽的北风“朔风”在铅灰色的水面上吹起一道道皱纹,严寒接踵而至,夜里黑漆漆的,露水冰冷冰冷的,朝霞昏沉沉的。

一切都这样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然后便是第一股寒潮席卷大地,第一场雪从天而降,大地上出现了初雪后的雪橇道路。于是冬天降临了。伴随着冬天而来的是频繁的暴风雪、雪暴、低吹雪、大雪和酷寒天气,以及田野上一块块路标、雪橇滑铁的吱嘎声和灰蒙蒙的、风号雪舞的天空。

我们的许多词汇是跟雾、风、云、水密切相关的。

在俄语词典中,特别丰富的是关于河流以及深水段、深水洼、渡船和浅滩的词汇。平水期,这些浅滩轮船是难以通行的,为了预防搁浅,只能沿着“主流”航行。

我认识几个渡船主人和渡船水手。学俄语就得拜他们为师。

渡船是热闹的乡村集市。它取代了民间的集会和乡村的茶馆。

在渡船上,妇女们一面假装骂自己的丈夫为二流子,一面慢腾腾地拉着铁索;毛茸茸的、屈从命运的马儿一面从旁边的大车上撕咬干草,匆匆忙忙地咀嚼着,一面斜视着卡车上的小猪在麻袋里拼命地嚎叫和挣扎;男人们则抽着用有毒的绿色烟叶卷成的烟卷,不烧到手指头决不罢休。要想聊天,不上这样的渡船又上哪儿呢?

要想了解农村的——也不仅仅是农村的——种种新闻,要想听到各种机智的、出人意料的格言警语和不可思议的故事,只有到用干草屑填满缝隙的渡船上去。你只消坐在那儿,边抽烟边听,任凭渡船在两岸之间来来去去。

几乎所有的渡船主人都是饱经沧桑的人,他们非常健谈,而且说话俏皮。一到傍晚,他们谈锋更健,那时人们不再来回渡河消磨时光,太阳已经安详自若地落到陡岸后面去了,蚊子在空中团团飞舞,嗡嗡鸣叫。

那时,他们可以坐在棚子旁边的长凳上,用被铁索磨得粗糙的手指,客客气气地从一个偶然来到而且不急着赶路的客人手上接过一支烟卷,不用说还会评论一番:“这烟味太淡,抽根玩玩而已,一点都不过瘾。”不过仍然高高兴兴地抽着,并且眯着眼睛望着河面,就聊开了。

总之,在河岸上,在码头上(它们被称为浮码头或“轮船码头”),在用平底木船搭成的浮桥附近(那儿常常聚集着许多有着特殊习俗和传统的船民),生活丰富多彩,热闹非凡,为研究语言提供了充足的养料。

伏尔加河和奥卡河流域的语言是非常丰富的。假如在我国的生活中没有这两条河,那是不可思议的,正如没有莫斯科,没有克里姆林宫,没有普希金和托尔斯泰,没有柴可夫斯基和夏里亚宾[5],没有列宁格勒的铜骑士[6]和莫斯科的特列嘉柯夫美术馆[7]一样不可思议。

雅济科夫[8](按照普希金的说法,他的语言炽热如火)曾在一首诗中对伏尔加河和奥卡河做过精彩的描绘,而对奥卡河的描绘更佳。

在这首诗中,雅济科夫代表许多伟大的俄罗斯河流(其中也包括奥卡河)向莱茵河表示敬意。

……河水猛涨,从橡树林

流入穆罗姆地区辽阔的荒原,

是那样威严、辉煌和从容

沿着可敬的河岸……

好吧,让我们记住“可敬的河岸”吧,我们将为此向雅泽科夫致谢。

我国的方言土语是丰富多彩的,并不亚于“自然”词汇。

滥用方言往往说明作家不成熟和缺乏艺术修养。不加选择地使用那些难懂的、甚至广大读者完全不懂的词汇,主要是为了自我炫耀,而不是出于赋予自己的作品以艺术感染力的愿望。

已经存在着一座高峰,这就是纯洁、灵活的俄罗斯标准语。若要用方言来丰富它,需要严格的选择和高度的鉴赏力,因为我国不少地方的语言和发音,既有真正的珍珠,也有很多拙劣的、不悦耳的词汇。

说到发音,那种元音脱落的发音也许是最刺耳的了。例如,把“бывает”说成“быват”,把“понимает”说成“понимат”,还有那个众所周知的“однако”(但是)。那些描写西伯利亚和远东题材的作家,往往把这个词当作笔下几乎所有主人公神圣不可侵犯的常用语。

只有生动、悦耳、易懂的方言,才能使语言得到丰富。

要想使方言变得明白易懂,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枯燥的说明,也不需要作什么脚注,而只要把这个词置于一定的语境之中,使读者无须借助作者和编者的注解就对它的意义一目了然。

对读者来说,一个生僻难懂的词儿,就可以破坏一篇结构完美的散文。

只有当文学作品明白易懂的时候,它才能存在下去和产生影响,这是无须证明的。佶屈聱牙的或者故作高深的文学作品,只对作者有用,对人民是毫无用处的。

空气越清新,阳光就越明媚。散文越清新,它就越完美,它在人的心灵中所引起的共鸣就越强烈。这种思想,列夫·托尔斯泰表述得简明扼要:“朴素是美的必要条件。”[9]

我曾听到过许多方言,就拿弗拉基米尔州和梁赞州来说吧,有一部分方言当然是难懂乏味的,但偶尔也能遇到一些表现力极强的词汇,例如,在这两个州至今还保留着一个古词“окоём”(视野),其意义与“горизонт”(地平线、视野)相同。

辽阔的地平线从奥卡河高高的河岸伸展出去,河岸上有一个叫“окоемово”(视野)的村子。从视野村,正如村民们所说,“看得到半个俄罗斯”。

地平线就是我们举目远眺、尽收眼底的陆地上的一切,或者用古话来说,就是“емлетоко”(目力所及)的一切。“окоём”(视野)一词即来源于此。

“стожарьы”(天火星)一词也十分悦耳,在上述两个州里(也不仅是在这两个州里),老百姓用它来称呼猎户星座。

由于发音相近,这个词使人联想起寒冷的天火(猎户星座真的非常明亮,特别是秋季,它们的确像银色的烈火在漆黑的天空熊熊燃烧)。

这样的词儿也能美化现代标准语,然而在梁赞的方言中,人们不说“утонул”(淹死了),而说“уходился”(安静了),这既缺乏表现力,又颇为费解,因而在全民语言中毫无生存的权利。不过,那个用以代替“можно”(可以)的词“льзя”(行)却因其具有古语色彩而显得趣味盎然。

“喂,小伙子,这样调皮怎么льзя(行)呢!这是完全Hельзя(不行)的。”

所有这些词儿——不管是окоeм(视野)、стожары(天火星)、льзя(行),还是“九月”的动词сентябрит(初秋的寒冷),我都是在跟一个老汉闲聊时听来的。这个老汉有一颗地地道道的童心,是个安分守己的劳动者,是个穷人,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一贫如洗,而是因为生活俭朴,容易满足,他是梁赞州索洛特奇村的一个单身农民,名叫谢苗·瓦西里耶维奇·叶列辛,于1954年冬天去世。

谢苗老爹是俄罗斯性格最完美的典范——自尊、高尚、慷慨,尽管从外表来看,他的生活非常俭朴。

他对任何事都有自己的见解,因而令人终生难忘。他喜欢讲小酒馆的事,说在那里“庄稼汉们通宵不睡,吵闹不休”,不停地争论、喝茶和抽马合烟。而对集体农庄的茶馆,他却长期不买账,因为那里要“凭票”(凭收款收据)才供应食品,他觉得这样做很荒唐:“我要它干啥,这个什么票!我付了钱,给我拿下酒菜来,不就得了!”

谢苗老爹有一个梦寐以求的理想,可惜没有实现。他想做一个细木工,做一名能工巧匠,让全世界都为他的神奇作品而感到惊异。

然而这个理想实际上却变成了一场持久、热烈的争论:应该怎样把窗框上的装饰面板镶“平”呀,或者怎样修好踩坏了的台阶呀,而且用的是一套费解的术语,要记住它们是不可能的。

一个人会怎样给他所生活的地方增光啊!谢苗死后,这个地方的魅力就几乎丧失殆尽,以至很难下决心前往那儿。在河边的沙丘墓地,在几株垂柳的掩映下,矗立着他的坟墓,据说墓上摆着一个灰色的粒状磨盘。

在寻找词汇时,不能忽视任何东西。你永远无法知道,你在哪儿会找到一个真正的词儿。

为了研究海洋、海事和海员的语言,我开始阅读航路指南——这是船长们的参考书。书中汇集了某个海的各种资料:深度、水流、风、海岸、港口、灯塔、暗礁、沙洲,以及对于安全航行来说所必须知道的一切。所有的海都有航路指南。

我弄到手的第一本航路指南是黑海和亚速海的指南。我一翻开书页,就被它那准确的、非常独特的美妙语言所震惊。

不久以后,我就弄清楚了它的独特性的原因所在:从19世纪初开始,每隔同样的年限,由佚名作者编写的航路指南便出版一次,每一代海员都对其进行修订。因此,一百多年来语言变化的种种景象便在航路指南中得到了极其鲜明的反映。我们的曾祖辈和祖父辈的语言同现代语言融在一起。

根据航路指南判断,某些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例如,关于最猛烈、最具有破坏性的风——诺沃罗西斯克东北风(布拉风),航路指南是这样说的:

“刮东北风时,海岸为浓密之мрачность所笼罩。”

对于我们的曾祖父辈来说,мрачность意为黑雾,而对于我们来说,它是一种精神状态[10]

所有的航海术语,如同海员的口语一样,都是绝妙的。从“风玫瑰”到“轰隆作响的北纬四十度”(这不是诗歌中任意虚构的词汇,而是航海文件中这一纬度的名称),几乎每个词都可以写几首长诗。

巡航战船、多桅船、纵帆船、快速帆船、纤索、横桁、绞车、海军锚、“樯楼”值更、半小时一次的钟声、测程仪、涡轮机的轰鸣、警笛、船尾旗、烈风、台风、雾、眩目的无风区、浮标灯、“深水”海岸、“陡峭的”海岬、节[11]、链[12],在所有这些术语中,在亚历山大·格林所谓“绘画般的航海劳动”的方方面面,都饱含着一种自由奔放的浪漫情调。

海员的语言有力、鲜明,充满沉着的幽默。如同许多其他行业的语言一样,这种语言也值得专门研究。

【注释】

[1]见E.A.巴拉丁斯基的诗《秋》。

[2]见普希金的抒情诗《纪念碑》。

[3]见费特的抒情诗《致诗人》。

[4]这两句诗出自普希金的抒情诗《秋》(1833)第七节。

[5]费奥多尔·伊凡诺维奇·夏里亚宾(1873—1938),俄国男低音歌唱家、歌剧演员。曾在歌剧中饰演鲍里斯·戈都诺夫、浮士德、伊凡·苏萨宁等角色。

[6]指1782年揭幕的彼得一世雕像,位于涅瓦河畔。

[7]俄罗斯和苏联艺术博物馆,1856年为П.M.特列嘉柯夫创立,后逐步扩大,成为世界著名艺术博物馆之一。

[8]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雅济科夫(1803-1846),俄罗斯诗人。下面的诗句引自他的《致莱茵河》一诗。

[9]见列夫·托尔斯泰致列·安德列耶夫的信(1908年)。

[10]在现代俄语中,мрачносrь意为忧郁、悲观。

[11]舰船速度单位,即海里/小时。

[12]海上测距单位,相当于0.1海里或185.2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