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 小林地区的泉水
小林地区的泉水

许多俄语单词本身就充满诗意,光芒四射,如同宝石发出神秘的光泽。

我当然明白,宝石的光泽毫无神秘之处,任何一个物理学家都可以轻松地用光学规律对这种现象作出解释。

然而宝石的光泽仍然会引起人们的神秘感。宝石虽然流光溢彩,其实它的内部并无光源,不过人们很难同意这种看法。

人们对许多宝石,甚至对海蓝宝石这样普通的宝石的态度,也是如此。对它的颜色无法下一个明确的定义。这种颜色至今还没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

аквамарин(海蓝宝石)意为海水。若从名字判断,它是一种反映海浪颜色的宝石。事实并非完全如此。在它那透明的深处的确有浅绿和浅蓝两种柔和的色彩,但它的总的特点却在于,它从内部发出一种明晃晃的纯粹的银光(正是银光,而不是白光)。

如果仔细观看海蓝宝石,你似乎可以看到一汪静静的、色如星辰的海水。

显然,正是海蓝宝石和其他宝石的这些色彩和光泽的特点引起了我们的神秘感。它们的美在我们看来似乎仍是不可解释的。

而要解释我们的许多单词何以“充满诗意,光芒四射”,那是比较容易的。显然,只有当单词表达了我们认为充满诗意内容的概念时,我们才觉得它是具有诗意的。

然而,要说明单词本身(而不是它所表达的概念)对我们的想象力所起的作用,则要困难得多。举例来说,哪怕是“зарница”(夜晚远处的闪电)这样的普通单词,也是如此。这个单词的发音本身就似乎表达了夜晚远处闪电的那种慢悠悠的光。

当然,对单词的这种感觉是十分主观的。对这种感觉不能一味坚持,也不能把它当作普遍原则。我是这样领会和聆听这个单词的,但我极不愿意把这种感受强加于人。

无可争辩的只有一点,即大多数这类具有诗意的词汇与我们的大自然有关。

只有对自己的人民怀着赤子之爱,有着“深入骨髓”的了解,并且能够感觉到我们大地的内在魅力的人,俄罗斯语言才会向他们彻底展示它那真正神奇的特性和丰富的内容。

大自然中存在的一切——水、空气、天空、云、太阳、雨、森林、沼泽、河流、湖泊、草地、田野、花卉和青草——在俄罗斯语言中有大量优美的词汇和名称。

为了证实这一点,为了研究我们语言的丰富、准确的词汇,我们不仅应该阅读凯戈罗多夫[2]、普里什文、高尔基、阿列克谢·托尔斯泰、阿克萨科夫[3]、列斯科夫[4]、蒲宁[5]等许多熟谙大自然和人民语言的大师的作品,而且还要研究一个主要的、取之不尽的语言的源泉——人民本身:农民、摆渡人、牧人、养蜂人、猎人、渔夫、老工人、护林巡查员、浮标看守人、手工业者、农村画家、手艺人和所有阅历丰富、妙语连珠的人。

自从我遇见一位护林员以后,这些想法在我心里就变得特别明确了。

我记得,这件事情我好像在哪篇文章中讲过。如果确有其事,那就请原谅我,但我不得不把这个老故事重讲一次,因为它对探讨俄语这个话题是很有意义的。

我和这位护林员在小林地区溜达。在远古的时候,这里曾是一片很大的沼泽,后来它干涸了,草木丛生,现在只有那厚厚的、古老的苔藓和苔藓上一个个小水坑,以及一丛丛杜香,才让人想起原来的沼泽。

我不赞成对小林地区那种普遍的、鄙夷不屑的态度。小林地区有很多独特的迷人之处。形形色色的幼龄树——云杉和松树,白杨和白桦——稠密而又和谐地生长在一起。那里总是明亮、干净,犹如节日之前经过收拾的农舍的正房。

每当我来到小林地区,我都觉得画家涅斯捷罗夫[6]的风景画的许多特点正是在这些地方找到的。这里的每一根小茎,每一条细枝都充满诗情画意,因此显得特别醒目和绚丽。

在苔藓上的某些地方,正如我前面所说,有一些圆圆的小水坑。坑里的水看起来似乎是静止不动的。但如果凝神细看,就会发现一股静静的水流时刻不停地从水坑的深处喷涌出来,一片片越橘的枯叶和一根根黄色的松针在里面转来转去。

我们在一个这样的水坑旁边停住步子,饱饱地喝了一顿水。这水稍有一点松节油的味道。

“泉水!”护林员一边看着一只拼命挣扎的甲虫刚从水坑中浮起又马上沉入水底,一边说道:“说不定伏尔加河的源头也是这样的水坑呢?”

“是的,说不定是这样。”我同意说。

“我很喜欢解字,”护林员突然说道,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真奇怪!常常有这样的事,你哪一天被一个词儿给缠住了,那就会不得安宁。”

护林员沉默了一会儿,把肩上的猎枪扶正,问道:“听说,您好像正在写书?”

“是的,正在写。”

“这么说,您用词想必是经过一番琢磨的。可我不管怎样苦思苦想,却很难把一个词儿解释清楚。你在森林里溜达,词儿一个接一个地从脑子里冒了出来,你翻来覆去地琢磨: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呢?可就是一点儿也弄不明白。我没有知识,没读过书。不过有时候,你也能把一个词儿解释清楚,那就别提多高兴了。可是高兴个啥呢?我又不是教孩子们读书的。我是个护林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巡查员。”

“那么现在是哪个词儿缠住了您呢?”我问。

“就是‘родник’(泉水)这个词儿。我早就注意它了,老是在反复琢磨。为什么会有这个词儿,想必是因为水是从这儿涌出来的。泉水形成河,而河呢流遍了我们母亲般的大地,流遍整个祖国,哺育着人民。您瞧,这里有三个词儿:родник(泉水)、родина(祖国)、народ(人民),把它们放在一起真是太合适了。这些词儿就像亲族一样![7]就像亲族一样!”他把最后一句话重复了一遍,笑了起来。

这几个普通的词儿向我揭示了我国语言的最深的根。

人民自古以来的全部经验,人民性格中的全部诗意都蕴藏在这些词儿里。

语言和大自然

为了充分掌握俄罗斯语言,为了不失去对这种语言的感觉,我深信,不仅应该经常跟普通的俄罗斯人打交道,而且应该接触牧场、森林、江河、古老的柳树、百鸟的啼叫和榛树丛下每一朵不断点头的小花。

想必每个人都有发现的幸福时刻。我在树木繁密、水草丰盛的俄罗斯中部也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发现的夏天——一个雷雨和彩虹频频出现的夏天。

在这个夏天,可以听到松涛的呼啸和鹤群的鸣叫,可以看到大朵大朵的白色积云、变幻莫测的夜空和密密麻麻、芳香袭人的绣线菊,还可以听到公鸡的高亢的啼叫和姑娘们的歌声,当晚霞把她们的眸子染成金色,夕烟刚刚开始小心翼翼地在一个个水潭上空缭绕的时候,她们在暮色苍茫的草地上尽情歌唱。

在这个夏天,我用触觉、味觉和嗅觉重新认识了许多词儿,在此之前,这些词儿我虽然知道,但却非常陌生,毫无感受。以前它们所展示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贫乏的形象。直到那时才发现,每个这样的词儿都蕴含着无数栩栩如生的形象。

这究竟是些什么词儿呢?它们是如此之多,以至很难决定从哪些词儿说起。也许还是从有关“雨”的词儿说起最方便吧。

我当然知道,雨有毛毛雨、过云雨、连阴雨、蘑菇雨、疾雨、带状雨、斜雨、骤雨,还有暴雨(倾盆大雨)。

然而,抽象地知道这些雨是一回事,亲身体验它们,并且懂得每一种雨所蕴含的诗意和区别于其他雨的种种特征,却是另一回事。

如果做到了后面这一点,所有这些给雨定名的词儿便会变得生气勃勃,变得非常坚实,充满表现力。那时你通过每个这样的词儿都能看到和感觉到你所说的东西,而不是仅凭习惯机械地念出它的发音。

顺便说说,作家的语言对读者的作用,是有规律可循的。

如果一个作家在进行创作时,不能看到语言后面他所写的东西,那么读者也不会看到它们后面的任何东西。

然而,如果作家能够清晰地看到他所写的东西,那么最普通的、有时甚至是陈旧的词儿也能获得新意,以惊人的力量作用于读者,并且在读者的心中引起作家企图传达给他的种种思想、感情和情绪。

显然,这就是所谓潜台词的秘密。

不过,我们还是回到雨这个话题上来吧。

跟雨相关的征兆是很多的。太阳钻进乌云,炊烟贴近地面,燕子低低地盘旋,公鸡不按时序在院子里啼叫,白云在空中被拉成一长缕一长缕的薄雾——凡此种种,都是雨的征兆。而在下雨之前不久,虽然乌云还未笼罩大地,就已经能闻到水气轻柔的呼吸了,它也许是从正在下雨的地方传过来的。

然后第一阵雨点就开始滴下来了。“滴”这个俗词确切地表达了下雨之初的情景。那时,雨点儿还是稀稀落落的,它们在满是尘土的道路上和屋顶上留下一个个小黑点。

后来雨就越下越大。于是刚被雨水打湿的土地就发出一种奇妙的、凉爽的气味。不过这种气味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它很快就被湿草特别是荨麻的气息所代替。

值得注意的是,不管要下的雨是什么雨,刚开始下的时候,它总是被亲昵地称为小雨。“小雨快来了”,“小雨变大了”,“小雨把草淋湿了”。

作家一旦对某个词有了直接的印象,这个词就会变得生气勃勃,并且帮助作家正确地使用它。为了对此有一个具体的了解,让我们来分析一下几种不同的雨。

比方说,疾雨和蘑菇雨有何区别呢?

“疾”是迅速、急促的意思。疾雨往往垂直倾泻,而且来势迅猛。它总是伴随着巨大的响声,有如千军万马狂奔而来。

疾雨来时,河上的景致特别美丽。每一滴雨都在水面上砸出一个深深的圆坑,就像一个用水做的小杯子。雨点猛地一弹,又重新落下,在它消失前的瞬息,还能在这个水杯的底部看到它。雨点亮闪闪的,宛如一颗珍珠。

与此同时,整个河面上都响起一种玻璃相撞的声音。根据这种声音的高低,你可以判断,雨是越下越大呢,还是越下越小。

而细细的蘑菇雨则是从低悬的乌云里懒洋洋地洒下来的。这种雨形成的水洼总是很暖和的。它不是哗哗作响,而是轻轻地哼着催眠曲,只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它在矮树丛中忙忙碌碌,仿佛在用柔软的爪子时而摸摸这片叶子,时而摸摸那片叶子。

森林中的腐殖土和苔藓对蘑菇雨的吸收是不慌不忙的,非常充分的,因此在这种雨下过之后,蘑菇就开始迅速地、蓬勃地生长,如有黏性的牛肝菌、黄色的杏菌、美味牛肝菌、粉红色的松乳菇、密环菌和无数的毒菌。

下蘑菇雨时,空气中稍微带点儿烟味,因此,狡猾、谨慎的斜齿鳊很容易上钩。

关于过云雨,即出太阳时下的雨,民间说是“公主落泪”。在阳光的照耀下,这种雨的雨点很像一颗颗大泪珠。如果不是童话中的美丽的公主,谁又能洒下如此晶莹的痛苦之泪或欢乐之泪呢?

下雨时,光线是千变万化的,声音是多种多样的——从木板房顶上有节奏的敲打声和排水管里细微的流水声到所谓大雨倾盆时密集而又急促的轰隆声,这些都是值得反复品味的。

上面所谈仅仅是关于雨这个话题的一小部分。然而这一点已经足够激怒一位作家,他板起脸孔对我说:

“我宁肯描写充满生气的街道和房屋,也不愿意描写您那令人生厌的、死气沉沉的自然现象。雨除了给人带来烦恼和不便之外,当然一无是处。您简直是个幻想家!”

在俄语中,有多少绝妙的描绘所谓天象的词儿啊!

夏天的雷雨从大地上空滚过,然后заваливаются(落到)地平线后面去了。民间却不说乌云过去了,而喜欢说乌云(свалиласъ)(落了)。

闪电时而猛地一下笔直劈到地上,时而在黑乎乎的乌云里阵阵闪耀,宛如一棵棵连根拔起、枝条繁密的金树。

彩虹在烟雾腾腾的、潮湿的远方闪耀。隆隆的雷声从天上滚过,它虽然声音低沉,断断续续,但却震得大地战抖。

前不久我住在乡下的时候,有一天雷雨大作,一个小男孩跑进我的房间,用一对因狂喜而睁得大大的眼睛望着我,说:“咱们看грома(雷)去!”

грома这个词儿他用的是复数[8],这也是对的,因为那天风狂雨骤,刹那间,四面八方都响起了隆隆的雷声。

小男孩说“看雷”,这使我想起了但丁的《神曲》中的一句话——“阳光沉寂了”。两者都是概念的错位。不过,这种错位赋予语言以特殊的表现力。

我在前面提到过“зарница”(夜晚远处的闪电)一词。

这种闪电通常发生在七月份庄稼成熟的时候。因此民间有一种迷信,说这种闪电“照庄稼”(它每天夜里给庄稼照明),因此庄稼灌浆就灌得快。在卡卢加州,这种闪电叫“庄稼闪”。

与闪电一样具有诗意的词是заря(霞光),它是俄语中最优美的词儿之一。

人们从来不会大声说这个词。谁要是用力去喊这个词,这种情景甚至是难以想象的。因为它近似于夜的那种凝固的寂静,这时乡村果园树丛的上空升起了一抹纯净的、淡淡的蓝色曙光。“蒙蒙亮”,这是民间对一天中的这个时辰的说法。

在这个朝霞初升的时刻,晨星低悬在大地上空,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空气像泉水一样纯净。

在朝霞照耀下,在拂晓时刻,有一种处女般纯贞的东西。每当朝霞升起,青草便缀满露珠,一个个村子飘出一股股热气腾腾的鲜牛奶的香味。而在村外的晨雾中,响起了牧人的扎列卡管[9]的旋律。

不一会儿,天就破晓了,温暖的屋子里静悄悄、昏沉沉的。但圆木墙上却映出了一方方橙黄色的光华,一根根圆木宛如一层层琥珀闪闪发光。太阳出来了。

秋天的朝霞则有所不同,它愁眉苦脸,姗姗来迟。白昼不愿意苏醒:反正无法把冻僵了的大地照暖,也无法让笑容可掬的阳光归还。

花草树木都蔫了,只有人不认输。一清早各家各户就生好炉子,炊烟在一个个村子上空缭绕,沿着大地飘荡。然后一场朝雨就可能像击鼓似的噼里啪啦打在蒙着水气的玻璃窗上。

霞光不仅有朝霞,而且还有晚霞。我们常常把夕阳和晚霞这两个概念搞混了。

晚霞是在落日西沉之后才出现的。那时它主宰着渐渐暗淡的天空,给天空抹上许许多多的色彩(从赤金色到绿松石色),然后慢慢地融入迟暮和黑夜。

长脚秧鸡在矮树丛中声声啼叫,鹌鹑也在咕噜咕噜地叫着,麻鳽也嗡嗡地鸣叫,最初的星星已经开始闪烁,而在烟雾弥漫的远处的上空,晚霞的余晖仍久久不肯消失。

北方的白夜,列宁格勒的夏夜是一种持续不断的晚霞,或许是晚霞和朝霞这两种霞光的连接。

关于这种现象,任何人的描绘都不如普希金那样惊人地准确:

我爱你啊,彼得的杰作,

爱你严峻、端庄的容颜,

爱涅瓦河汹涌澎湃的浪涛,

和它那大理石砌成的堤岸,

爱你铁栏杆上的一个个花纹,

爱你一个个沉思的夜晚,

爱你没有月亮的光辉和透明的幽暗,

那个时候,我坐在自己的房间,

写作或是读书,无须点上灯盏,

空旷的街道,沉睡的大楼

一一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海军部的尖塔也被照得光灿灿,

朝霞匆匆地接替着晚霞,

它只给了黑夜半个小时,

不让夜色把天空遮蔽,

天空依然是金光闪闪。[10]

这些诗句不仅是诗歌的顶峰,其中不仅有准确性、心灵的明朗和宁静,而且还蕴含着俄语的全部魅力。

不妨做一个这样的假设:俄罗斯诗歌消失了,俄语本身也不存在了,留下来的只有这几行诗,那么我们语言的丰富性和音乐般的力量对每个人依然是非常清楚的。因为普希金的这几句诗犹如一个具有魔法的水晶球,凝聚着我们的语言的种种不平凡的品质。

创造这种语言的人民是真正伟大和幸福的人民。